序幕

不知何时风停了。纠缠着肌肤的暑热更深了一层。

验尸官杉原挽起白衣的袖管，借此将视线慢慢挪离尸体。从刚才开始她便感到有些窒息。并非因为从头顶的高速公路上泻下的尘埃和汽车尾气，也不好说是连日来的酷暑——接连打破历史纪录的酷暑——所致。显然它来自对尸体的嫌恶。

死者多半是从楼顶跳下来的。相比其他死法，这具尸体确实丑陋。由于跌落时脸朝下，所以面部扭曲变形，以至于辨不出是谁。缓慢流出的血因接触灼热的柏油马路而早早地干涸了。从肘部刺出的骨头阴森恐怖，整具尸体呈现出异样的姿态，使人联想起瑜伽的动作。尸体已面目全非，难以相信死者生前是一个年轻女子。

不过，说到情况糟糕的尸体，更惨不忍睹的杉原也见过不少次。散发着灼烤动物肉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全身被烧烂的尸体；浸泡在黑红色的血泊中、头被砍去的尸体；蛆虫密集、腐臭刺鼻、死后数日才被发现的尸体……光是想象便觉毛骨悚然，然而过去检视那样的尸体时，她从不曾有过嫌恶感。她以为自己选择了不适合女性的职业，见过数千具尸体，所以这种感觉已然麻木。

“不要紧吧？”

回过神时，年轻刑警搂着她的肩头扶住了她，是中野刑警。不知何时窒息转为了恶心，就像是妊娠反应。杉原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闭上双眼，擦去额头渗出的汗。

感觉风势略有复起。虽说不过是稍稍搅动了温湿的空气，但总比完全没有好些。暑气之中竟升腾起了蜃景来，眼前的一切看着都是歪歪扭扭的。

“一下子站起来头晕了？”中野刑警的气息喷在她的右耳上。

中野有一副好相貌，比起警察来倒更适合当男模特。人不算高，但浓眉大眼野性十足，如电光一般的视线凝视着这边。天气这么热不可能不出汗，但不知为何他的衬衫上却散发着安泰俄斯香水的味道。

杉原回以模糊的微笑，离开中野刑警，将膝头抵在尸体旁，一边对抗呕吐感，一边开始例行检查。其间她始终用手帕紧紧地捂着嘴。

“有人目睹了她跳下来的瞬间——从空中砸向地面的那一幕。”中西刑警从她身后搭话。此人的年纪正处于“银发风流男”与“中年魅力男”之间，眼神温厚无比，长着一张柔和亲切的脸。不过，一笑便会在眼角增加的皱纹数，低调地展示了其饱经沧桑的人生。

“所以，从这楼上跌下是确凿无疑的。问题在于她是自己跳下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

杉原依然用手帕捂着嘴，以含混的语声回应道：“尸体表面不见擦伤。如果是被人推下来的，通常会在手掌、胳膊内侧、肘部、膝盖留下抵抗时的擦伤。”

“确实。”中西刑警表示赞同，“但也可能是出其不意。或者也可以认为被害者无法抵抗。”

杉原默默地点头，说道：“我会在解剖时检验她是否服用过药物。至于死因和死亡推定时间，我也会在解剖结果中作详细汇报。”

“明白了。这就够了，毕竟连目击者都有了。”

中西刑警话音未落，数名刑警钻过阻挡人群的围绳，跑了过来。似乎是为了报告目击者的证词和尸体身份确认的结果。然而，早在看到尸体右手腕的伤痕时，杉原便已确定了此人的身份。手腕上的伤绝无可能认错。

“你怎么了？”

杉原慢慢起身，正要向围绳外走去，中野刑警的语声从背后传来。她站住脚，把捂着嘴的手帕收入怀中。

“杉原验尸官，你今天很反常啊，跟平时不太一样。”

杉原微微摇头，一言不发地钻过围绳，远离围观群众而去。

阳光如火烧一般。因汽车尾气和空调外机的热量，暑气被放大了。或许是气候异常的缘故，此处唯有毒辣的日头，却不见雷阵雨的降临。柏油马路一隅的少量积土已变为白色，露头的几根杂草也萎靡不振。

汽车成排地停放在那里。这是大都市随处都有的问题，但大阪尤为严重。违章停车的现象触目惊心。更有人松垮着领带，衣冠不整地在车里睡觉——大概是推销员。车前盖遭受阳光的直射，烫得怕是能立刻煎熟荷包蛋。

高速公路底下的阴凉处要好受一些。中野刑警默默地跟在杉原身后。杉原无奈地停下脚步，从右侧口袋取出香烟。她给自己立过规矩：不在工作时间抽烟。一只手从侧旁伸来，递上了打火机。

“这起案子会作为他杀案来调查？”杉原深吸一口烟，问道。

“现阶段还什么都不好说。总之，楼顶上没有遗书。”

“是吗？”

调查才刚开始，多半还没定下方针。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搪塞外人。

“但这起肯定是自杀。”杉原的视线游走于大楼的窗户，她假装自言自语，故意放低声音说道。但是，中野刑警没有听漏这断定式的措辞，顷刻间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中野凌厉地追问道。

“因为她以前自杀过一次，是割腕。”杉原徐徐吐出烟团，“你没发现尸体右手腕上的伤吗？还比较新。那孩子曾经自杀未遂。”

“那孩子？”

“说起来，那孩子很讨厌香烟。”

杉原抛下只抽了两三口的烟，用脚轻轻地蹍碎，随后捡起烟头，收入随身携带的烟盒。

“见到尸体后产生嫌恶感，可是我上大学以来的头一遭。”

中野刑警一脸惊讶，反问道：“嫌恶感？”

“是的。这就是我今天比较反常的原因。”

感觉风又停了。车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声音显得越发响亮。杉原悄然垂目，喃喃自语似的低声说道：“那手腕上的伤，不可能错的。是木之叶……我检查的那具尸体，就在短短一小时前还是我唯一的外甥女。”

她的说话声几乎被车辆的噪声所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