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真悟坐在表参道十字路口附近一家咖啡店的靠窗座位上,他焦躁地反复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上午10点43分,离约定时间只有2分钟了。为了缓解紧张感,他一口喝下杯中剩余的咖啡,一股恰到好处的苦味在口中散开。
真悟把喝空的杯子放回托碟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喜欢自己这么紧张,简直就像初次约会的初中生。每月一次,每到这种时候,真悟都会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真悟侧头看了一眼窗户,玻璃上映出一个满脸疲惫、身穿皱巴巴的廉价西装的中年男人。这一年他瘦了很多,西装已经不合身,所以人显得特别寒酸。又因为脸上轮廓分明,颧骨和黑眼圈格外明显。
真悟一边深深地叹气,一边在脑子里考虑接下来的安排:在这里聊聊天之后,换到附近的寿司店去吃午饭,中间这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紧张,真悟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用手捂着胸口,反复进行深呼吸。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在拖延,但今天不能不说了。
当真悟不经意地抬起头时,他感到手掌下面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在咖啡店门口,站着一位手里拎着纸袋的女性,正在环视店内。
挑染的浅棕色头发、稍稍下垂涂着眼影的双眼、口红鲜艳的薄嘴唇、牛仔裤上套件毛衣的随意打扮、高挑苗条的身材——她就是真悟的独生女儿上原优衣,不,现在已经叫水田优衣了。
优衣的视线犹豫不决,停在了举起一只手的真悟身上。她几乎面无表情地走向真悟,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优衣,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真悟一边招呼优衣,一边收紧就要松弛的嘴角。
优衣稍稍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到若不留心就察觉不到。然后,她拿起菜单,懒洋洋地看了起来。
“我要个勃朗峰蛋糕,饮料就要你们家的香草茶。”优衣对店员点完餐后,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勃朗峰蛋糕,听起来不错啊。优衣从小就爱吃。”真悟虽然感到很不自在,但还是找话说。优衣只动了一下眼睛,看着桌上的咖啡杯。
“真悟不吃点儿什么吗?”
“我不太喜欢吃甜食……一会儿还要吃饭呢。”
真悟无力地笑了笑。每次听到优衣叫自己“真悟”,他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与妻子,也就是优衣的母亲离婚以后,优衣就开始叫他“真悟”了。
优衣最后一次叫“爸爸”是在什么时候呢?真悟搜索着记忆,脑海里浮现出小学和初中时,优衣叫着“爸爸”跟自己嬉戏玩闹的情景。
他们本来是一对关系非常好的父女。在优衣上初中时,只要真悟不当班,两人就经常一起去唱卡拉OK。或许是由于父爱的盲目,真悟觉得优衣的歌唱能力实在令人惊叹。沉浸在女儿那透亮清澈的歌声之中,简直就是真悟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优衣进高中后与父亲开始有了一点儿距离,但比起世上其他一般的父亲与青春期的女儿,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亲密的。
他们本应该是一对理想的父女。可是,被自己一手毁掉了。
“今天去吃什么?”优衣的脸依然对着窗户,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寿司店。我已经订了座位,可以吗?”
“寿司店?”优衣把视线转向真悟,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优衣不是喜欢吃寿司吗?所以我才订的。”
“喜欢是喜欢,不过,这附近的寿司店不是很贵吗?没问题吗?”
“中午的话不是很贵。”
真悟的生活确实不算充裕。他从三年前开始当保安,工资绝对不算高。离婚时他把财产都让给了妻子,日常生活就靠这份微薄的收入来维持。不过,一年前,他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额外收入。那笔钱几乎还没有被动过,所以,只要他愿意,还是可以奢侈一下的。
“那好吧。”优衣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齐肩的头发,一边显得没兴趣地小声回答。这时,一位店员端来勃朗峰蛋糕和香草茶,优衣板着的脸松缓下来,拿起刀叉就开始切蛋糕。
真悟眯起眼睛。优衣把蛋糕送进嘴里时的那种幸福的神情,跟小学时一模一样。女儿成了大学生,头发染成浅棕色,化妆也有点儿浓,但还是有她不变的一面,这让真悟倍感欣慰。
“那个,大学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优衣停下拿着叉子的手,没好气地说。
“我就是想问问学校好不好玩……”
“也没啥好玩的。我还只是个大二学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父女之间横亘着厚重的沉默。真悟和优衣见面时,对话总是会这样停顿下来。优衣只是默默地把蛋糕送到嘴里,真悟看着面前的女儿,拼命找话题。两年前,真悟把用惯了的旧手机换成一部智能手机,其实他那么做也是为了制造话题罢了。优衣有次随便问了句:“你不用智能手机吗?”真悟第二天就去了一家电器店。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优衣虽然口头上嘟囔着,但还是帮真悟设置了智能手机上的各种功能。
“这个……给你的。”优衣吃完蛋糕后,把放在地上的一个纸袋递给真悟。
“这是什么?”真悟接过来,手里沉甸甸的。
“真悟,你的生日快到了吧?”
“是吗?”真悟愣了一下。多亏优衣的提醒,真悟想起还有两周就是自己44岁的生日了。他没想到能够收到生日礼物。真悟看了看纸袋,里面是一套DVD,内容包括十多部经典老电影。在家观赏外国老片,是真悟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这个,是优衣选的吗?”
“不,是我妈妈要我转交给你的。”
“啊,是这样啊。妈妈还好吗?”为了不让优衣察觉到自己的失望,真悟的声音尽量显得开朗愉快。
“妈妈挺好的。全世界满天飞,她现在在东南亚出差。”优衣耸了耸肩膀。
优衣的妈妈水田亚纪跟真悟是高中同学,两人从高二那年开始交往。高中毕业后,真悟进了警视厅,亚纪则考上东京一所一流的私立大学。后来,真悟成为新宿警署的刑警,亚纪则进了一家大型电器企业从事销售工作。两人就在那时结婚,几年后有了优衣。为了专心带孩子,亚纪一度从公司请假,待在家里。那个时期,真悟怀着成为警视厅搜查一科特殊班刑警的目标,将全部精力投入搜查工作之中。至此为止,他们的夫妻关系堪称圆满。
可是,优衣上幼儿园后,亚纪重新回到公司。后来,真悟被调到特殊班,经常不在家。那以后,两个人面对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夫妻之间开始有了小小的裂痕。随着时间推移,裂痕逐渐扩大。到优衣进初中时,两人已经进入了家庭内分居的状态。
然后,就发生了那起事件。被击垮的真悟,完全不再关心家庭。靠女儿这个最后的纽带勉强维系的夫妻关系,没有经受住这致命的一击。
自离婚以来,亚纪从未送过礼物。今天的礼物,一定是因为亚纪知道了“那件事”之后对自己产生了同情心吧。
“喂,真悟,喂喂……”
沉浸在思绪之中的真悟,听到优衣叫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啊,对不起。我发了一会儿呆。”
“你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呢?让人好不安啊。”
优衣噘着嘴,用手指把玩着挂在胸前的闪亮的星形吊坠。这是优衣情绪烦躁时的身体习惯。
真悟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钢笔、笔记本电脑、电子吉他、自行车……每年生日,优衣都慎重地考虑自己想要的东西,缠着爸爸买。这些礼物,优衣从来没有丢弃过,都很珍惜。特别是这个在她14岁生日时收到的吊坠,她尤其珍惜,至今还一直戴在身上。
这个吊坠,对真悟来说,感觉就像是他和优衣之间的纽带的象征。
这几年,他与优衣的关系有些别扭。可是,每月一次,优衣还是会像今天这样,和自己吃一顿饭。离婚时,真悟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每月要跟优衣见一次面。看到真悟那么拼命地哀求,亚纪深深地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条件,说“只要优衣不拒绝”。
不管女儿的态度多么冷淡,优衣和自己之间的纽带依然存在。所以,必须把“那件事”告诉她。真悟下定决心,盯着优衣的眼睛。
“优衣,我有件事想说给你听。”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的样子。”优衣的脸上闪过一丝轻微的紧张感。
说,说呀,现在就说!就在话已经涌到真悟喉咙的时候,他的裤袋里响起了爵士乐。
“电话……你的电话响了。”优衣有些尴尬地提醒他。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电话?到底是哪个家伙!真悟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想把电源关掉。可是,当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时,正要按下电源键的拇指不由得停了下来。
加山枫。真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留着齐肩黑发的女性的身影。
怎么会是枫?自己与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你不接电话吗?”优衣奇怪地问。
“你等等。”真悟站起来,快步走向咖啡店门口。出店之后,他按下通话键。
“好久不见,上原先生。”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让真悟有些情绪不稳。
“是枫啊,什么事?”
“上原先生,有件事要拜托你。”
枫的声音很生硬,让真悟感到有点儿不对劲。以前当他们两人单独说话时,枫不叫他的姓“上原”,而是称他的名“真悟”。
“现在正忙。等晚会儿再打来,好不好?只要两个小时……”
“不,请你现在就听!”枫急切的声音震动了真悟的耳膜。
“发生了什么事?”
“东京都内有个女高中生被绑架了,现在判断是勒索绑架事件。”
“喂,等等,你怎么能把这种信息泄露给我?”真悟提高了声音。处理以牟利为目的的绑架案时,信息管理是最起码的工作。
“这是得到了指挥本部的许可的,因为我们需要上原先生的协助。”
“你在说什么?我已经不是刑警了。”
“这是绑架犯的指示,要求把上原先生叫来。”
“开什么玩笑!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想卷入绑架案了!”
真悟的音量更大了。他相信枫能够理解,四年前,枫比谁都更近距离地看到自己崩溃下去的样子。
“游戏主人……”
听到枫阴郁的喃喃低语,真悟打了个寒战。
“刚才……你说什么了?”真悟感到想呕吐,用手捂住嘴角。
“游戏主人,上原先生。绑架犯自称游戏主人。”
“肯定是模仿犯。游戏主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次犯人连上原和我的名字都知道。说不定……”
游戏主人还活着?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向真悟袭来。
三年前,因嫌疑人桃井一太自杀身亡,该案材料被送到检察院,高轮台女初中生绑架杀人案就此告一段落。可是,如果桃井一太不是真凶呢?如果游戏主人还活着,又再次出动了呢?……
在真悟的内心深处,此刻有一股热潮在升起。他从记事开始,就对刑警充满憧憬。四年前,在那起事件发生之后,真悟辞去了警察职务,一直独自追踪游戏主人。这是因为,他感觉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就不再是一名刑警。真正让真悟感到自己不再是刑警、变得空空荡荡的,不是辞去警察职务的时候,而是桃井一太自绝性命的时候。
从那一天开始,真悟一直靠惰性苟活着。可是……
或许我还能再次做回刑警。真悟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开了口:“我该去哪儿?”
他听到枫紧张的声音。“谢谢你。被害人家的地址是港区白金一丁目……”
真悟把地址记在脑子里后,说了句“我在30分钟内到”,就挂掉了电话,把手机塞进裤袋里。他用手从衬衫外面摸了摸胸口,发现心脏的跳动传到掌心。我还活着。久未有过的活着的实感,让他的体温也升高了。
“真悟,怎么了?”
听到背后传来声音,真悟慌忙转过身。优衣站在他后面。
“发生什么事了?你一直不回来,所以我来看看。”
看到优衣的不满,真悟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当他听到游戏主人这个名字的瞬间,连优衣的事也从他的头脑里消失了。
“对不起,优衣,突然有件重要的急事。你用这个帮我把钱付了吧。”
真悟一边耸耸肩,一边从钱包里取出一万日元的钞票递给优衣。优衣接过钞票,定睛凝视了一会儿真悟的脸庞,然后爽快地点点头。
“好,明白了,那就下个月见。”
“这样就行了吗?今天还让你专门找时间来。”
“没事的,我白得了这笔零花钱呢。前些天辞掉了家教,最近正好有点儿缺钱。何况……”
优衣晃了晃手里的一万日元钞票,她那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微笑着。
“真悟,好久没看到你的脸这么有生气了,就像你当刑警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