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见梁惠王 ① 。王曰:“叟 ② !不远千里而来,亦 ③ 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 ④ ?’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 ⑤ ?’上下交 ⑥ 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 ⑦ 利,不夺不餍 ⑧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①梁惠王:即魏惠王。公元前 403 年,魏斯(文侯)、韩虔(景侯)、赵籍(烈侯)三家分晋,并得到了周王室的承认。魏国原都城在山西夏县,后来迁至河南开封,又称大梁,所以魏惠王其实就是梁惠王。②叟:对老年男子的尊称,老先生。③亦:语气助词,表示推测;“亦”意味着梁惠王期待孟子像其他那些被引进的人才一样能够拿出对魏国有实际利益的建议。④家:春秋时期卿大夫的领地称为家。⑤身:自身,自己。⑥交:交叉,交替。⑦后:以……为后。先:以……为先。⑧餍( yàn ):满足。
孟子觐见梁惠王。梁惠王说:“先生!您不远千里来到魏国,也将拿出对魏国有利的策略吗?”
孟子回答说:“大王!您何必说利呢?我也只有仁义罢了。王说:‘用什么为我的国家带来利益?’大夫说:‘用什么为我家带来利益?’基层官僚和百姓说:‘用什么给我自己带来利益?’上位者和下位者交互抢夺利益,国家就处在危险之中啊。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弑杀国君的必然是拥有千辆战车的大夫;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弑杀国君的必然是拥有百辆战车的大夫。拥有万辆战车的夺取拥有千辆战车的,拥有千辆战车的夺取拥有百辆战车的。这样的例子不能说不多啊!如果把道义放在后面而把利益放在前面,不巧取豪夺就不会满足。没有仁者遗弃其亲人,没有义者把国君放在利益后面啊。大王您也说说仁义吧,何必说利益呢?”
梁惠王以钱币招揽人才,渴望得到振兴魏国的策略,在孟子之前,应该有不少人因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提出了很多在短期内有实际价值的建议。所以,梁惠王期待孟子也能和其他智者一样,能够为魏国的发展拿出立竿见影的办法。显然,梁惠王不了解孟子,也不了解孟子的学说。
梁惠王直奔利益而来,他与绝大多数春秋时期的君主差不多,看到的是眼前的利益,想到的是自己封国的利益,甚至只想到自身的利益,缺乏战略眼光和正确的价值判断。对于国家来说,最大的利益是什么?人民的人格独立,人民的思想自由,人民的财货丰足,甚至是以制度保障人民的“恒产”。人民富足了,国家难道还会穷?人民真心爱国了,难道国家还会衰弱?人民重道义了,难道还会抛弃国君?
孟子在给出了正确的价值判断引导之后,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国家内乱的原因:利益驱使,交相争利。事实上,几千年专制统治都是不同层级的既得利益集团交相争利的历史。为什么几千年封建专制统治走不出周期率呢?孟子一语道破天机。国家内乱都源于既得利益集团对利益重新分配的冲动。所以,孟子给梁惠王的建议,国家建设必须先义后利。任何时代,既得利益阶层一旦固化,就会出现交相争利的局面,国家就会处在危险之中,消除危险的最佳办法是民主、自由、法治,切勿用制度保护和固化既得利益集团,否则,必然强化马太效应,激化社会矛盾。当生产关系的矛盾以生产力的形态表现出来,矛盾一旦不可调和,不改革就会爆发革命。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 ① 上,顾鸿雁麋 ② 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 ③ ,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 ④ ,庶民子来 ⑤ 。王在灵囿 ⑥ ,麀鹿攸伏 ⑦ ,麀鹿濯濯 ⑧ ,白鸟翯翯 ⑨ 。王在灵沼,於牣 ⑩ 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 ⑪ 。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 ⑫ ,予及女皆 ⑬ 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①沼:不规则的水池(圆形的称为池)。②鸿:形容词,大。麋:鹿中体型比较大的。③经:度量,测量。始:开始。灵台:周代的天象观察台,在今西安市西北部。④亟:同“急”。⑤子来:如孩子般召之即来。⑥王:文王。灵囿: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⑦麀( yōu )鹿:母鹿。攸:所。伏:匍匐。⑧濯濯( zhuó ):肥美润泽状。⑨翯翯( hè ):洁白润泽状。⑩牣( rèn ):充满。⑪鳖:甲鱼,团鱼,俗称王八。⑫时:是,这。日:太阳,借喻暴君夏桀;夏桀曾经说:“我拥有天下,犹如天拥有太阳,太阳不亡,我亦不亡。”老百姓恨之入骨,甚至希望与太阳一起灭亡。害:同“曷”。丧:灭亡。⑬女:同“汝”,指暴君夏桀。皆:都。
孟子觐见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岸,欣赏着大雁和麋鹿,说:“贤者也有这样的乐趣吗?”
孟子回答说:“贤者把这种乐放在后面,不贤者即使有这种快乐,也未必是真的快乐。《诗经·大雅·灵台》说:‘开始筹划灵台,设计它建设它。庶民来建设它,不久就能建成。建设欲速不达,庶民召之即来。文王游乐在灵囿,母鹿静静匍匐着。母鹿肥美,白鸟洁白。文王在灵沼,灵沼游鱼跳。’文王用百姓的力量修筑灵台和灵沼,但是百姓乐意如此,把那座观象台称为灵台,把那个观鱼池称为灵池,文王之乐有肥鹿和鱼鳖。古代贤王与民同乐,所以能够真正享受观赏鸿雁麋鹿的快乐。《汤誓》说:‘这个太阳为何不灭亡?我愿意与你一起灭亡!’百姓都希望与不贤的暴君一同灭亡,这样的君王即使有灵台灵沼和鸟兽,又怎么能够独享其乐呢?”
贤者乐不是独乐,不是偷乐,而是与民同乐,以民之乐为乐。周文王是中国民本思想最早的自觉者,也是中国民本政治最早的实践者。如果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君王却能独自享受灵沼观鱼之乐、在灵台观赏麋鹿鸿雁之乐,这样的君王距离众叛亲离已经不远了,其国家距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孟子的高明之处,是不否定梁惠王的“灵沼灵台之乐”,而是顺势而为,贤者把民之乐放在首位,把与民同乐放在首位,而灵沼观赏鱼鳖、灵台观赏鸿雁麋鹿是排在与民同乐的后面,如果完全否定梁惠王的“乐”,对话将无从继续。孟子借助《诗经·大雅·灵台》的诗句,旨在形象说明贤者之乐的真实与高尚。孟子最后以商纣王这个典型的不能与民同乐而独自享乐的暴君为例,再次警醒梁惠王。
纵观大秦帝国以来的历代专制统治者,除了开国一代能懂得百姓的苦,懂得些许与民同乐,往后基本上都不顾百姓死活,更有甚者自己出行,百姓让道,甚至自己走路,让百姓无路可走。当年秦始皇出巡,正在“回避”的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同样正在“回避”的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最后,葬送大秦帝国最为有力的恰恰就是这两个当时帝王出巡,而他们暂时无路可走的不起眼的“人物”。当然,这两位也不是省油的灯,刘邦取得政权以后,并没有意识到不给百姓留道的严重后果,也忘了当年目睹秦始皇“威武”时候的心理状态,没有给汉代帝王留下“与民同乐”的遗训或者遗诏。大汉王朝最后被埋葬,也是因为既得利益者不给百姓留活路。此后历代帝王,大同小异;指望帝王与民同乐,指望既得利益者给弱势群体留活路,无异于与虎谋皮。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道理:人民才是江山的主人,帝王只是人民自由意志选择出来的代理人。只有懂得了这个道理,仁政可施,王道可行,大同不远。
梁惠王曰:“寡人 ① 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 ② 凶,则移其民于河东 ③ ,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 ④ ,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 ⑤ 。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 ⑥ 食也;数罟不入洿 ⑦ 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林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 ⑧ 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 ⑨ 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 ⑩ 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 ⑪ ,颁白者不负戴 ⑫ 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 ⑬ ,涂有饿莩而不知发 ⑭ ;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 ⑮ ,斯天下之民至焉。”
①寡人:封建时代诸侯国君对自己的谦称,意为寡德之人。②河内:地名,在今河南济源。③河东:地名,在今山西安邑。④填:描摹鼓声的词。鼓:击鼓进兵。之:士兵。⑤曳( yè ):拖着。兵:兵器。走:逃。⑥胜( shēng ):尽。⑦数( cù ):细密。罟( gǔ ):捕鱼的网。洿( wū ):低洼的地方。⑧王道:以仁为核心价值,以人民为政治根本,以教化来促进民众觉醒和振奋的政治形态。⑨豚( tún ):小猪。彘( zhì ):猪。⑩谨:谨慎地实施。庠( xiáng ):殷周时期的学校。序:殷周时期以学习骑射为主的学校。⑪申:传递,传播。义:精神。⑫颁:同“斑”。戴:承载。⑬而:却。检:同“拣”,拾取。⑭涂:同“途”。莩( piǎo ):饿死的人。发:开仓赈灾。⑮无:副词,不会。罪:怪罪。岁:年成。
梁惠王说:“我治理国家,尽心罢了。河内凶灾,就转移部分百姓到河东,转移部分粮食到河内。如果河东凶灾,办法是相同的。我考察邻国的政治,没有像我这样用心的。但是邻国百姓没有减少,我的百姓没有增加,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大王您喜欢战争,请让我用战争做比喻。擂鼓进兵,刀兵相接,脱掉铠甲拖着兵器逃跑。有的人逃了百步后停下来,有的人逃了五十步停下来。逃了五十步的笑逃了一百步的,那么行不行呢?”
梁惠王说:“不行;只不过没逃一百步,也是逃啊。”
孟子说:“王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就不要指望民众的数量比邻国多啊!”
“不违背农时,稻谷吃不完啊;细密的网不入深水池子,鱼鳖吃不完啊;斧子按照时令进入山林伐木,木材用不完啊。谷物与鱼鳖吃不完,林木用不完,这使百姓被养活,死后被妥善安葬而没有遗憾啊。活着有保障,死后有安葬,这是王道的起点啊。”
“五亩的宅院,栽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可以穿上丝制衣服了。鸡猪狗之类的家畜,不失时令饲养,七十岁以上的人可以有肉吃了。百亩的田地,不因折腾耽误农时,数口之家可以免于挨饿了。严谨实施乡校的基础教育,向年轻人伸张孝悌精神,头发斑白者就不会负重奔波于道路了。七十岁以上的人穿丝织品吃肉,普通黎民百姓都不受饥饿和寒冷威胁,这样却不能行王道于天下,没有这样的事情啊。”
“狗猪吃人的粮食而不拾取,路上有饿死的人而不开仓赈济;有人饿死了,就说:‘不是我的错,而是荒年所致啊。’这与刺杀人有什么两样呢?还要狡辩:‘不是我的错,是军人妄为啊。’王如果不把这些怪罪为天灾,天下的百姓就来了。”
如何治理国家?一直是人类永恒的命题,也是永恒的难题。儒家开出的药方是王道,也就是实行仁政。所谓王道,就是以人为本,以民为本,以开启民智为本,以百姓自觉自力更生为根本。梁惠王的策略显然只停留在“术”的层面,没有达到“道”的境界。面对灾荒,把成年的百姓折腾出去,又把粮食折腾回来;从表面看,这些做法很用心很用情,似乎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是老百姓不认可,所以自己国家的百姓没有增加,邻国的百姓没有减少。孟子不急于开药方,而是先劝谏梁惠王不折腾。劝谏有艺术,抓住梁惠王喜欢战争的特点,就以战争作为比喻。擂鼓进兵,短兵相接,失败的一方丢盔弃甲而逃,有的逃五十步,有的逃一百步,逃五十步的能笑逃一百步的吗?当然不能。孟子没有直接批驳梁惠王的“折腾”技术如何错误,却让梁惠王入心入脑,听懂了,就好办了。
紧接着,孟子就讲了治国之“道”:不违农时,稻谷吃不完;不用密网,鱼鳖吃不完;不滥砍伐,木材用不完。这就是“王道”的起点。再进一步,五亩宅院,种植桑麻,五十岁以上的人有锦衣穿;不失时令饲养家畜,七十岁以上的人有肉吃;百亩田地,不误农时,数口之家无饥饿之忧。同时办好基础教育,伸张孝悌精神,使老有所养。如此,还不是王道,没听说过。
总而言之,王道就是以百姓之心为心,以百姓之幸福为幸福,就是遵循天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壮有所为,死有所丧。为人君止于仁,不要把自己的失误,归罪于天,归罪于地,归罪于他人,也不折腾百姓,这不就是最好的治国王道吗?可惜,孟子之后,两千余年,读懂孟子者不多,历代统治者穷折腾的有之,百姓被折腾得生不如死的有之,江山最终被折腾得分崩离析的有之,而那些高高在上者至死都不觉悟的亦有之!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 ① 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 ② ,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 ③ ,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 ④ 有肥肉,厩 ⑤ 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 ⑥ 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 ⑦ 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 ⑧ 者,其无后乎!’为其象 ⑨ 人而用之也。如之何 ⑩ 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①安:乐意。承:接受。②梃:木棍。刃:刀刃,指代刀。③刃与政:刀剑,武力;政:政治。④庖:厨房。⑤厩:马厩。⑥且:况且。⑦恶:何况。⑧俑:陶俑。⑨象:同“像”。⑩如之何:又怎么……。
梁惠王说:“我乐意接受您的教诲。”
孟子说:“用木棍杀人和用刀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没什么区别。”
孟子说:“用刀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没什么区别。”
孟子说:“厨房有肥肉,马房有肥马,老百姓有饥色,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是率领野兽吃人啊。野兽相互吃,人尚且觉得厌恶;作为百姓父母,施行政治,不可避免地像率领野兽吃人,这样怎么能够作为百姓的父母呢?仲尼说:‘第一个用陶俑作为陪葬品的人,他会断子绝孙的啊!’因为陶俑像人形而用来陪葬(孔子尚且不能原谅)。又怎么能够让这些百姓因饥饿而死亡呢?”
孟子善于以比喻启发,善于以反诘激发,而这一节两种手段都运用上了。当梁惠王落入孟子的“套路”回答:用木棍杀人和用刀杀人、用刀杀人与用政治杀人没有差别以后,孟子立即顺势推导:厨房有肥肉,马房有肥马,老百姓有饥色,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是率领野兽吃人啊。这是用刀棍杀人还是用政治杀人?显然是用政治杀人!在此基础上蓄势,再上一个逻辑高点:人类连野兽相食,都不可原谅,又怎能原谅人君率领野兽吃人呢?最后,引用孔子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来强化自己传承于孔子的人本思想和民本政治。
政治伦理源于人的伦理,孔子的人本思想,属于伦理哲学范畴;孟子的仁政思想,是把人本伦理哲学延伸到政治领域,也就是民本政治的思想。提倡以民为本,提倡施行仁政,就是孟子对孔子人本伦理哲学的突破和贡献。伦理,之于人是道德品质,之于政治是政治品质;仁政,是把伦理哲学运用于国家治理的最高政治智慧。非常遗憾,两千多年的专制统治者,很少有人认真领会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政治智慧,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懂得荀子“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深刻洞见。人类数千年专制统治的历史早已证明,这种以民为贱的统治从来都是昙花一现。
梁惠王曰:“晋国 ① ,天下莫 ② 强焉,叟 ③ 之所知也。及 ④ 寡人之身,东败于齐 ⑤ ,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 ⑥ ;南辱于楚 ⑦ 。寡人耻之 ⑧ ,愿比死者壹洒 ⑨ 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 ⑩ 刑罚,薄税敛 ⑪ ,深耕易耨 ⑫ ;壮者以暇日修 ⑬ 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 ⑭ 矣。
“彼 ⑮ 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 ⑯ 离散。彼陷溺 ⑰ 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①晋国:魏国始于韩赵魏三家分晋,所以梁惠王称自己的国家为“晋国”。②莫:副词,没有比……。③叟:老人家。④及:等到。⑤东败于齐:即马陵之战,魏国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求救,齐国田忌为帅、孙膑为军师率军攻打魏国以救韩国,梁惠王派庞涓和太子申率军与齐军作战。结局是庞涓被乱箭射死,太子申当了俘虏。⑥西丧地于秦七百里:马陵之战后魏国在与西边的秦国的反侵略战争中多次失败,被迫献出河西之地及上郡部分土地求和。⑦南辱于楚:魏国对南方大国楚国的战争也是屡屡受挫受辱。⑧耻:以……为耻。之:指代上述的对齐国、秦国、楚国的军事失败。⑨比:借此,替,代。壹:都,全。洒:同“洗”,洗涤,雪耻。⑩省:减少。⑪薄:轻。税敛:赋税。⑫易:快速。耨( nòu ):锄草。⑬暇:闲暇。修:修养。⑭制:制造。梃:木棍。以:来。挞:拍打,引申为挞伐。坚甲利兵:借代手法,指代秦兵。⑮彼:指秦、楚、齐等国。⑯兄弟妻子:古汉语以单音词为主,兄弟妻子是四个词:兄长、弟弟、妻子、孩子。⑰陷:陷于阱。溺:溺于水。
梁惠王说:“晋国,天下没有比她更强大的,老人家你知道啊。等到我在位,败于东方的齐国,太子死在那里;抵御西方强秦,却割地七百里;又被南方楚国侮辱。我深感耻辱,愿意替死者一雪前耻,怎样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孟子回答:“地,方圆百里可以称王。大王您施行仁政,减少刑罚,减轻赋税,深耕土地勤于锄草;壮年者用闲暇时光修养孝悌忠信精神,在家事奉父兄,在外事奉长者和上位者,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拿上木棍挞伐秦楚等国的虎狼之师了。
“那些国家误了百姓的农时,使百姓不能精耕细作以赡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儿离散。虐待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大王您派兵征讨,还有谁能与大王匹敌?所以说:‘仁爱者没有可以匹敌的对象。’大王请不要怀疑!”
梁惠王请教孟子,自己的祖国很强大,但是在自己担任国君期间,屡战屡败,百般受辱,想替死者一雪前耻,却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孟子的回答:行王道,也就是行仁道。自古以来,很多人或许认为孟子迂腐。其实不然。从长远看,从战略角度看,为民谋福祉,富民才能强兵强国。不是吗?暴秦之强,当时之世,独一无二,但是历二世十五年而亡。为什么?严刑峻法使然,失掉民心使然。自孟子以来,很少有统治阶层,更少有最高统治者认识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才是真理。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是历史的书写者,历史是一个民族自由意志的产物,当一个民族的人民生活没有保障,父母没有人赡养,兄弟妻子不能相望相守,这个国家必然分崩离析,轰然坍塌只是时间问题。古今中外,没有例外。我以为,强国之本在爱民、富民、强民。首先爱民,这是仁政的关键。“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是多么浅易而深刻的道理啊!可惜中国历史上,太多的统治者连这个最基本、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与百姓为敌,以百姓为奴,陷溺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百姓屈于严刑峻法而敢怒不敢言。或者像周厉王一样禁言,这基本上就是末代王朝的行为,王朝的崩溃指日可待。其次是富民。国家要善于藏富于民,百姓有财富,才能安居乐业,才能深爱国家。这是文化认同、身份认同、国家认同的基础。自古而今,作为统治阶级的既得利益者以民为敌且与民争利,竭泽而渔,最后必然灭亡。最后是强民。一个民族要立于世界强族之林,不能以国家的名义,而应以人民的名义,人民强则民族强国家强。人民弱而想国家强,那岂不是缘木求鱼?所谓强民,就是让每个个体活出生命的尊严和精彩,不能奴役,不能虐待,不能陷溺,而是通过思想启蒙,通过通识教育,让每个公民人格独立,让每个人生活自立,让每个人思想自由,让整个民族的自由意志决定民族的未来,这样的民族才是强大的,这样的国家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爱民、富民、强民而后才能强国,这就是孟子的王道之政。
孟子见梁襄王 ① ,出,语 ② 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 ③ 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 ④ 问曰:‘天下恶乎 ⑤ 定?’
“吾对曰:‘定于一 ⑥ 。’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 ⑦ 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 ⑧ 作云,沛然 ⑨ 下雨,则苗浡 ⑩ 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 ⑪ ?今夫天下之人牧 ⑫ ,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 ⑬ 下,沛然谁能御 ⑭ 之?’”
①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名嗣。②语( yù ):对……说。③就:接近,走进。④卒然:突然。⑤恶乎:怎么,怎样。⑥一:过去指“统一”,这与孟子之前周王朝的统治结构不符合;准确理解是“仁”,一个“仁”字。⑦与:跟随,归顺,归来。⑧油然:自然,突然。⑨沛然:骤雨状。⑩浡( bó ):快速兴起状。⑪御:驾驭,阻挡。之:上述的各种状况。⑫牧:原意放养,引申为管理者,即人君。⑬就:趋向,到……去。⑭沛然:盛大而迅疾状。御:驾驭,控制。
孟子觐见梁襄王,出来了,对人说:“这梁襄王看上去不像个国君,走近他感觉不到威严啊。他突然问我:‘天下怎样才能平定?’
“我回答说:‘定于仁。’
“‘谁能行仁政于天下呢?’
“我回答:‘不嗜杀成性的人能行仁政。’
“‘谁能追随呢?’
“我回答:‘天下的人没有不追随他的。大王知道禾苗生长的情况吗?盛夏之际干旱,于是禾苗枯槁了。上天突然成云,痛快下一场暴雨,于是禾苗快速兴起了。上天下雨如此态势,谁能阻挡呢?当今天下管理人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嗜杀成性的。若果真有不喜欢杀人的,那么天下百姓都伸长脖子期待地渴望追随不喜欢杀人的人。真的能如此啊,百姓归聚,犹如水顺势往下流动,那种迅疾盛大的水流谁能阻挡啊!’”
这一章孟子谈如何平治天下。孟子对梁襄王的评价,让后世伪儒学者惊掉下巴。敢于说国君“望之不似人君”,这是孔孟儒学民本思想的铁证。相由心生,君王内心的仁、内心的慈、内心的爱,都能反映在相貌上。孟子的评价,首先是窥测到梁襄王的内心世界,缺少“为人君止于仁”的基本人格,也正因为如此,孟子感受不到他人格的威严。
到底如何才能平定天下呢?孟子的答案是一个字:仁,即行仁政。如何行仁政呢?孟子的答案是让天下人归心。如何让天下人归心呢?孟子的答案是:热爱人民,不以人民为草芥、不嗜杀成性的君王有可能以仁赢得天下。为什么爱民爱人者可以赢得天下,可以让天下人归心呢?孟子是比喻大师,运用了两个比喻,给出这个无须辩驳和无法推翻的理由:人民对仁君的归心,就像枯槁的禾苗对于骤雨的期待,谁能阻挡?人民对于仁君的归心,就像水之顺流而下一样迅疾而充满活力,谁能阻挡?人民伸长脖子期待奔赴实行王道的国君,想不统一国家都不行!周初先民对于文王和武王以及周之王道乐土的期待和归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齐宣王 ① 问曰:“齐桓、晋文 ② 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 ③ ,则王 ④ 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 ⑤ 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 ⑥ 。’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 ⑦ ,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⑧ ?”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 ⑨ 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 ⑩ 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 ⑪ ?王若隐其无罪而就 ⑫ 死地,则牛羊何择 ⑬ 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 ⑭ 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 ⑮ 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①齐宣王:姓田,名辟疆,齐国田氏第四代诸侯。②齐桓:即齐桓公,姜姓,名小白。晋文:即晋文公,姬姓,名重耳。③以:同“已”。④则:那么。王:称王。⑤胡龁( hé ):齐宣王近臣。⑥衅( xìn )钟:以血浇铸新钟;古人认为如此可以增加钟的灵性和神圣。⑦觳觫( húsù ):极度恐惧貌。⑧识:知道。诸:“之乎”的合音。⑨爱:舍不得,吝啬。⑩褊( biǎn ):狭窄。⑪彼:那些人,即国人。恶:怎么能。知:了解。之:齐宣王的心思。⑫隐:恻隐,不忍。就:接近。⑬则:那么。何择:择何,选择什么呢?⑭宜乎:难怪。⑮术:策略。
齐宣王问孟子:“齐桓公、晋文公的故事可听说过?”
孟子回答:“仲尼的弟子没有说过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情,所以后世没有流传,我也没听说过。没有这些故事,就向您说说王道吧!”
齐宣王说:“怎样的道德才可以王天下?”
孟子说:“如保赤子般保护百姓就可以王天下,没有什么能够抵御了。”
齐宣王说:“像我这样的,可以保护百姓吗?”
孟子说:“可以。”
齐宣王说:“凭什么能知道我可以王天下呢?”
孟子说:“我听说您的近臣胡龁说过,大王坐在朝堂上,有人牵着牛经过朝堂之下,您见到了就说:‘牛将去哪里?’牵牛者回答说:‘准备用牛血浇铸新钟。’大王您说:‘不用牛衅钟!我不忍心见到牛极度恐惧的样子,仿佛无罪而接近死亡之地。’衅钟人说:‘既然如此,那么废掉衅钟的程序吗?’大王您说:‘为什么要废掉衅钟呢?用羊代替牛吧!’不知有没有这件事?”
齐宣王说:“有这么回事。”
孟子说:“这足以证明您可以王天下了。百姓都以为您吝啬啊。但我却坚信您不忍用牛衅钟。”
齐宣王说:“对的,的确有百姓这么看。齐国虽然偏远狭小,我难道还会吝啬一头牛吗?只是不忍看到牛被宰杀时那种恐惧的样子,所以,用羊来替代牛啊!”
孟子说:“(牛羊衅钟并无两样)难怪百姓以为您吝啬,用小羊代替大牛,他们哪里知道您的内心仁厚呢?大王如果不忍见到牛无罪而赴死,那么选择牛和选择羊有什么区别呢?”
齐宣王笑着说:“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啊?我并不是舍不得财物而以小换大啊!难怪那么多百姓说我吝啬啊!”
孟子说:“无伤大雅啊,这就是仁心啊,您见到了牛却没有见到羊啊。仁者对于禽兽,能够见到它生,却不忍心见到它死;听到禽兽被杀的悲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远离厨房啊。”
王道即是王天下之道,平治天下之道。齐宣王骨子里面肯定非常欣赏齐桓公和晋文公这两位春秋霸主的励志故事,也非常想效法齐桓公、晋文公重振齐国。所以,齐宣王很想知道齐桓公、晋文公的故事全貌及其成功秘诀。而孟子的民本思想和王道政治理念决定了他开不出这个方子,给不出齐宣王想要的答案。于是,就来了一场君王与客卿的“智斗”。上述的对话是“智斗”的第一场。双方对话都非常小心。齐宣王的试探,孟子果断转圜,由霸道转向王道。霸道的特征,是杀人成性而成就霸业,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霸业。孟子不赞成,孟子的王道政治就是仁政,就是爱护百姓、善待百姓、保护百姓;如此,百姓趋之若鹜,来到仁君麾下。就像当年商纣王的臣子、武将、百姓大多都投奔到实行仁政的周文王和周武王那里。孟子的王道政治,是有历史事实作为证据的。
虽然齐宣王不认可霸道,但是,对孟子的王道还是心存兴趣。于是,试探着问:“怎样的道德才可以王天下?”孟子回答道:“如保赤子般保护百姓。”齐宣王有些怀疑自己,显然自己做不到也做不好,于是再次试探:“我可以王天下吗?”孟子讲述了齐宣王不忍心看到牛被杀衅钟而换羊的旧事,由此推测齐宣王有恻隐之心。有恻隐之心并推而广之,就是仁心,就会有爱民之心,就有可能如保赤子般呵护百姓。孟子迂腐吗?不。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保民而王就是王道。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① 。’夫子之谓 ② 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 ③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 ④ 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 ⑤ 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 ⑥ ,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⑦ 。’则王许 ⑧ 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 ⑨ ,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 ⑩ 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 ⑪ ,以及人之老;幼吾幼 ⑫ ,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⑬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⑭ 。’言举斯心加诸 ⑮ 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 ⑯ ,然后知轻重;度 ⑰ ,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 ⑱ 王兴甲兵,危士臣 ⑲ ,构 ⑳ 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①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语出《诗经·小雅·巧言》,意思是“他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度出”,借此表达齐宣王与孟子之间的共鸣。②夫子:对孟子的尊称。谓:表达的意思。③不得吾心:我心中拿不定主意,犹疑不定。④戚戚:心中有同感、共鸣的心理状态。⑤复:回答。于:对,向。⑥钧: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⑦舆:车,车载。薪:柴火。⑧许:赞同。⑨王之不王:后面一个“王”读“ wàng ”,即称王于天下。⑩太山:泰山。以:而。超:跨越。⑪老吾老:前一个“老”为赡养,后一个“老”为老人。⑫幼吾幼:前一个“幼”为抚育,后一个“幼”为幼儿。⑬运于掌:运作于掌上,形容按照王道平治天下极为容易。⑭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出自《诗经·大雅·思齐》。刑:做出示范,使之成为典型。于:到。寡妻:正妻。以:从而。御:管理。⑮举:推。加:及。诸:“之于”的合音。⑯权:秤锤,用作动词,称量。⑰度:尺度,用作动词,测量。⑱抑:抑或,或者。⑲危:给……造成危险。士:士人。臣:臣子。⑳构:结。
齐宣王说:“《诗经·小雅·巧言》说:‘他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度出。’说的就是您老先生啊!您说的我曾经做了,反思这些做法,我又觉得犹疑不定。您今天这么一说,我内心颇有同感!这种恻隐之心合于王道,为什么?”
孟子说:“有人对大王您说:‘我力量可以举起百钧,却不能举起一根羽毛;我可以观察到秋天兽毛的末端,却看不见车载的柴火。’那么大王您会赞同和相信吗?”
齐宣王说:“我不相信。”
孟子说:“如今君王恻隐之心惠及禽兽,却不能恩泽百姓,我独感到非常奇怪啊!如此可知,一根羽毛不能举起,那是不用力啊;一车柴火见不到,那是无心看啊;百姓不被赤子般保护,那是不用真心啊!所以大王您不王天下,是不愿意做,而不是不能做啊!”
齐宣王说:“不做和不能做的形态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把泰山夹在腋窝跨越北海,对人说‘我没这个能力’,这的确是不能啊。但是为年长者折树枝,却告诉别人‘我做不到’,这是不愿意做啊。所以,大王您不王天下,并不是夹着泰山跨越北海这一类的事情;大王不王天下,是为长者折枝这一类的事情啊!”
“赡养我的老人,也赡养别人的老人;抚养自己的孩子,也抚养别人的孩子;平治天下仿佛运作于手掌。《诗经·大雅·思齐》说:‘努力做正妻的表率,也影响兄弟,从而让家乡和邦国实现政治清明。’讲的就是推己及人之心而已。所以推恩足够确保四海太平,不推恩则无法保妻子和孩子平安。古代的人之所以那么有过人之处,没有别的,只不过善于推广自己所为而已。如今恩惠足以泽及禽兽,却没有惠及百姓,这是什么问题呢?称量,然后知道事物的重量;测量,然后知道事物的长短。物尚且如此,心就更加为甚。请大王您认真思考!”
孟子说:“或者大王您大兴军事,给士人和臣子都造成生命危险,与诸侯国结仇结怨,然后内心充满快乐吗?”
齐宣王说:“不是这样!我怎么会以战争和结怨为快乐呢?我只不过是以这些手段获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罢了!”
高手过招,妙不可言。虽然齐宣王和孟子都自说自话,但是心照不宣。齐宣王佩服孟子的雄辩,甚至引用《诗经·小雅·巧言》来赞美孟子懂得自己的心思。接着讲了自己的困惑,对于实行王道行还是不行没有把握,成还是不成也没有把握。然后,继续探讨这种用牛衅钟的恻隐之心胜于用羊衅钟的恻隐之心,是否符合孟子所说的王道。
孟子志在必得,当然毫不犹豫给予肯定。孟子继续发挥自己善于比喻、反诘的语言才能,杜撰了“事实”予以反诘。如果有人对齐宣王讲其“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可以“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反问齐宣王,赞成这样的观点吗?齐宣王当然缴械。孟子继续以夸张兼比喻的手法,证明行王道不是“挟太山以超北海”,而是“为长者折枝”,如此雄辩而几乎没有反驳的空间!正如孔子所言:“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认为,君王如果想行仁政,就像为长者折枝一样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说到此处,孟子依然不放心,继续做归谬分析:君王恻隐之心恩泽禽兽,却不愿意恩泽百姓,何以如此怪异?孟子推导:一根羽毛举不起来,那是不用力;一车薪柴看不到,那是无心;百姓没有被赤子般呵护,那也是无心。君王不能王天下,只不过是不想做而不是不能做!接着,孟子强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则治理国家犹如运作于掌上。孟子再次做归谬推理,反问齐宣王是否要通过发动战争,危及士人臣子,结怨结仇于诸侯,然后才能感觉内心快乐!最终,把齐宣王逼到了另一条道路上,于是齐宣王转移话题:我不喜欢发动战争,而是想以霸道的方式获得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回到现实,实行仁政,推行王道,是否真的如孟子所言一样简单呢?答案是肯定的。周文王行王道,以西周弹丸之地,最后天下归心,赢得八百年王朝的辉煌,春秋后期直至战国,逐步走向分崩离析,那是周王朝后世的君王背离王道所致,而不是王道的失败!当今世界,凡行王道的国家,凡是以民为本、以民为宝、以民为主人的国家,正在为人民所钟爱和归依!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 ① 不足于口与,轻暖 ② 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 ③ 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 ④ 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大欲可知已,欲辟 ⑤ 土地,朝 ⑥ 秦楚,莅 ⑦ 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 ⑧ 所为,求若所欲,犹缘 ⑨ 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 ⑩ 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 ⑪ 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 ⑫ 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 ⑬ 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 ⑭ 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①肥、甘:均为形容词作名词,肥美和甘甜的食物。②轻、暖:均为形容词作名词,轻柔而温暖的衣物。③抑:抑或。采色:即彩色,也就是风景。④便嬖( piánbì ):国君身边宠幸的姬妾近臣。⑤辟:开拓,开辟。⑥朝:使……来朝拜。⑦莅:莅临,此处应为君临。⑧若:你。⑨犹:就像。缘:顺着。⑩殆:副词,表示推测。⑪地方:单音词;地,方圆。⑫商:居则为商。贾:行则为贾。⑬行旅:旅人。⑭疾:恨。愬:同“诉”。
孟子说:“大王您最想得到的,可以讲给我听听吗?”齐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说:“肥美甘甜的食物不能满足口福吗?轻质温暖的衣物不能满足身体保暖吗?色彩不能满足眼福吗?声音不能满足耳福吗?亲近宠幸者不够您驱使吗?大王的臣子,完全能够满足上述需求啊,但是大王您还要追求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追求这些!”
孟子说:“既然如此那么大王最想得到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了。大王想开疆拓土,让秦楚等大国来朝,君临中国(中原)而平定四夷之地啊。以您的作为,满足您的追求,犹如缘木求鱼啊。”
齐宣王说:“像如此严重吗?”
孟子说:“大概更严重呢。缘木求鱼,即使找不到鱼,也不会有次生灾害;以您的作为,追求您的欲望,尽心尽力去做,后面必有次生灾害。”
齐宣王说:“可以说来听听吗?”
孟子说:“邹人与楚人交战,大王您认为谁获胜?”
齐宣王说:“楚国人获胜。”
孟子说:“既然是这样,那么小国固然不敌大国,人数少的固然不敌人数多的,势力弱小的固然不敌势力强大的。海内之地方圆千里的有九个国家,齐国居然是其中的一个。以一个国家去征服八个国家,与邹国匹敌楚国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不从根本上想办法呢?
“今大王开启仁政,使天下读书人都想在大王的朝廷里为官,种田的人都想在大王的属地耕种,商贾都愿意在大王的市场里经营,旅人都愿意在大王的道路上行走,天下恨其国君者都愿意来齐国向大王您倾诉。若能这样,谁能阻挡您君临天下?”
孟子虽然以雄辩著称,但是齐宣王也非平庸之辈。前面两个轮次已经领教了孟子的厉害,开始选择沉默,不回答孟子的问题。孟子志在必得,所以继续启发诱导:食物不能满足口福?衣服不能满足身体保暖?色彩不能饱眼福?音乐不能饱耳福?宠幸之姬妾和近臣不能满足驱使?这些大臣们都能保障和满足,还需要这些吗?——一连串的反问,容不得齐宣王再沉默,连忙否定!
齐宣王的否定,让孟子用排他法,把齐宣王的心思逐一推导出来:开疆拓土、来朝秦楚、莅临中国、平定四夷。但是,这些美好的追求,在孟子看来,以其作为,求其所欲,无异于缘木求鱼。孟子的这个结论,当然不能让齐宣王信服。于是孟子以请君入瓮的办法,先给齐宣王做一个简单的选择题:邹国与楚国打仗谁胜?齐宣王毫不犹豫作答:楚国胜。于是齐宣王进入孟子设置的“陷阱”当中,除了束手就擒,不可能有第二种结局。邹国与楚国交战,楚国必胜。那么,齐宣王以天下九分之一的国土谋求全天下的统一,以一敌八,无异于邹国战楚国。至此,齐宣王肯定可以理解孟子的逻辑,接受孟子的思想。
孟子于是顺势而为,建议齐宣王不做缘木求鱼的事情,而是实行仁政王道,让天下读书人立于齐国朝堂,让天下耕田者耕种于齐国田野,让天下商贾经营于齐国市场,让天下行人旅客奔走在齐国的道路上,让天下恨其国君者都能向齐君倾诉衷肠。若能如此,就是君临天下,就是王天下!
王曰:“吾惛 ① ,不能进 ② 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 ③ ,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 ④ 无恒心,放辟邪侈 ⑤ 无不为已。及陷 ⑥ 于罪,然后从而刑 ⑦ 之,是罔 ⑧ 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 ⑨ 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⑩ 。
“今之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 ⑪ 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 ⑫ ,奚暇 ⑬ 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 ⑭ 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 ⑮ 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 ⑯ 之教,申 ⑰ 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①惛:糊涂。②进:达到。③敏:聪明。④苟:如果。⑤放:放任。辟:乖僻。邪侈:邪恶龌龊。⑥及:等到。陷:不知而误堕其中。⑦刑:处以刑罚。⑧罔:同“网”,网罗,陷害。⑨制:以制度保障。⑩轻:易。⑪畜( xù ):养活。⑫赡:足。⑬奚:哪里,反诘副词。暇:闲暇。⑭盍:同“何”。反:返回。⑮豚( tún ):小猪。彘( zhì ):猪。⑯谨:谨慎地实施。庠( xiáng ):殷周时期的学校。序:殷周时期以学习骑射为主的学校。⑰申:传递,传播。
齐宣王说:“我糊涂,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啊。我期待夫子您辅佐我的志向,教我明理。我虽然不够聪明,但请让我尝试着努力去做。”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财产而有恒常心志,仅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能够做到。如果是普通百姓,没有固定财产,就没有恒常的心志。如果没有恒常心志,胡作非为,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等到百姓因不懂法律而陷于犯罪,然后再去处罚百姓,这差不多是用网捕捉百姓啊。哪里有仁人在位而网罗百姓而胡乱作为的?所以明君以制度固定百姓的财产,必然使百姓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养育妻子儿女,年成好全家吃饱饭,凶年避免死亡;在这之后,鞭策百姓向善,因此百姓学习起来也容易。
“如今制度保障的固定财产,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养活妻子儿女,好年成过苦日子,凶年难逃死亡厄运。连仅仅维持生命都恐怕不足够,哪里有闲暇去学习礼仪呢?
“大王想行王道,为什么不返回到根本上呢?五亩宅院,种植桑麻,五十岁以上的人有锦衣穿;不失时令饲养家畜,七十岁以上的人有肉吃;百亩田地,不误农时,数口之家无饥饿之忧。同时办好基础教育,伸张孝悌精神,使老有所养。如此,还不是王道,没听说过。年长者能够穿绸缎且能吃肉,百姓不挨饿不受冻,这样却不能王天下,没听说过啊!”
齐宣王被绕进孟子的逻辑“陷阱”之后,终于有所醒悟,表达了谦虚之意,也表达了努力行王道的志趣。这正是孟子所期待的结果。孟子因势利导提出了自己的王道策略:一是用制度保障百姓有固定财产,有固定财产才能让百姓具有坚定的心志。恒产的标准是: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养活妻子儿女,年成好能吃饱饭,灾年免于死亡。这是王道的物质基础。二是仁人当政避免法律上“不教而诛”,不教而诛就像拿着罗网去捕捉百姓一样治理百姓。这是非常难得的政治理念,孟子能够认识到法治教化的重要性,这非常具有前瞻性。三是办好基础教育,严谨地传承忠信孝悌精神,并鞭策所有百姓向善,如此百姓学习礼仪等就容易得多。能够做到这样,而不能王天下的,没有见过。
“人有恒产而后有恒心”的观点十分具有现实意义。当代世界各国的政治行为当中,凡是尊重私有财产的国家,社会都很稳定,动荡的可能性比较小。相反,那些不能以制度保护人民固定财产的国家,始终处于无休无止的动荡之中。人民的固定财产如果能得到法律保护,人民的生活和生命才有定力。所谓“制民之产”,就是用制度保障人民的固定财产,是现代国家的基本根基。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人民参与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