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的概念是在晚清时期传入中国的,更准确些说,传入中国的是“忧郁症”这一概念,而不是“抑郁症”。有关“抑郁症”的含义,无论是在医学文献中,还是在文学艺术作品中,都是从西方和东方的角度来分别认识和诠释的。
现在,抑郁症已是常见的精神障碍性疾病,它以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为主要临床特征,可伴有思维迟钝、兴趣丧失、睡眠障碍、身体疼痛,严重者可出现自杀倾向,呈现出高发病率、高致残率、高死亡率的特点(许鹏,章程鹏,周童,2021)。但对不同的人而言,“抑郁”这个概念有着不同的含义。许多人承认抑郁状态是真实存在的,却很难区分抑郁究竟是一种情感或情绪状态(如沮丧或悲伤),或是个体(悲观)人格的组成部分,还是一种精神障碍(悲伤,并伴有睡眠、注意力、食欲和精力紊乱等症状)(玛丽·简·塔基、简·斯科特,2021)。
著名认知学派心理学家贝克(Aaron T Beck)曾在其有关抑郁症的研究中,也发出过类似的感叹与质疑:抑郁症是正常脾气的一种夸张表现,还是在质和量上都有别于正常脾气?抑郁症是一种情绪反应,还是一种疾病?贝克认为这些问题并没有被普遍接受的统一答案。抑郁症研究者玛丽·简·塔基(Mary Jane Tacchi)和简·斯科特(Jane Scott)也曾表达有关抑郁症所关切的问题:究竟要达到什么程度,抑郁或抑郁症状才被视为一种精神疾病呢?或者说,从健康的状态到正常的悲伤再到疾病,这个连续体的分界线到底在哪里?在此问题上,人们并未达成共识。
正常个体的情绪低落和临床上抑郁症的主观体验的描述有着相似性。用以描述正常情绪低落的词汇与抑郁症患者用以描述他们主观体验的词汇几乎一样,如郁闷、悲伤、不幸、空虚、无助、低落、孤独等。词汇使用相似也可能并非真的是体验相似,也可能是由于抑郁症患者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他们的情感,所以只能用自己熟悉的词汇来描述病理性的状态。
除此之外,抑郁症患者与那些自感悲伤、沮丧、不幸的人的行为有着相似性,比如出现兴趣减退、声音低沉、无来由的哭泣、社交活动减少等。
最后,抑郁症患者的一些植物性或者躯体性的症状也会在自感悲伤或不幸的人身上出现,比如厌食、失眠、易疲劳、注意力减退等。
抑郁症和正常情绪低落状态之间的相似性,使人们认为病理性的状态只是对正常状态的一种夸大。在抑郁症的病因学问题并未得以全面解决的当下,抑郁情感反应和抑郁症被看作一个连续的统一体,连续体的正常端是短暂的不会损害人们正常生活能力的伤心、低落、悲恸或丧亲之痛,在这个连续体的另一端是临床抑郁中持续时间更长、破坏性更大的类型,比如神经症性抑郁和精神病性抑郁(戴维·H.罗森,2015)。
在我们的既有认知中,往往对心境低落的坏处更加熟悉。但心境低落既然能够在人类进化史上保留下来,它又具有哪些好处呢?
在乔纳森·罗森伯格(Jonathan Rosenberg)有关抑郁流行的进化根源的探讨中,对心境低落的好处予以了充分的说明,并从进化适应性的角度寻找心境低落的适应意义(乔纳森·罗森伯格,2017)。一种理论认为,心境低落起着“终止”作用,这是一种减少努力的措施,往往是在坚持某个目标会导致浪费或危险的情况下使用,避免无谓的消耗或更大的损失。还有一种理论提出,心境低落有适应性是因为它让人有能力更好地分析自身的处境,这在人们遭遇困难的时候格外有帮助,且这种观点也得到了研究的反复验证,即心境低落能让人更好地分析自己的处境。研究者发现,悲伤心境能够提高记忆成绩、减少判断失误、使人更善于探测他人是否在说谎、使人产生更有效的交往策略等。在很多情况下,悲伤让人在处理外界信息时更仔细、更慎重,更有怀疑精神(Forgas,2013)。所以,倘若一个人悲伤时反而能更准确地评估周围的世界,那心境“正常”时,我们或许会跟现实有些脱节,更容易出现积极幻觉、过分自信或对错误视而不见等。
阿瑟·施马尔(Arthur Schmar)提出了抑郁在人类心灵中所起的调节作用。他认为,尽管个人在体验抑郁反应时会感到非常不适,但它对于成长、检验现实甚至生存,都有适应性意义。当外在刺激的强度过大、无法有效避开时,抑郁作为一种生理上的保存—撤退机制,通过“撤退和静止”来保护个体。当个体的保存—撤退机制在运作的时候,他就处于适应性的抑郁状态之中,这个状态是一个短暂的不活跃期,这种不活跃并非病态的反应,而是一种自然的或必不可少的过程。
当跟亲人分离、转学到新的学校、离开熟悉的城市、社交挫败或某个重要他人去世时,个体将面临一些严峻的情形。在这些不同的情境之下,心境低落会留出一处停顿空间,帮我们分析出了什么问题。此时,我们往往会停下手中的事,评估情境,做出判断与应对。
作家李·斯金格(Lee Stringer)反思自己的抑郁症时,以更富有诗意的语言说出了同样的观点:“或许,我们称为抑郁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障碍,更像是精神疼痛,代表各种各样的警报,告诫我们某些方面无疑出问题了;也许是时候停下来,及早罢手,越早越好,同时关心一下其他未被考虑的事,以充实我们的心灵。”
当今社会的主流趋势倾向于把抑郁的所有形式都视为病态、羞耻和毫无益处的。世俗社会一直将勤奋、乐观等视为基本美德,而无视负性情绪本身可能具有的适应性价值,极端和一元化的认知是我们需要警惕的。
我们并不是说抑郁全是积极的,心境低落也会诱发种种问题。虽然它曾是一种重要的防御机制,帮助个体化解威胁、减少损害,但作为一种适应装置本身,或多或少总需付出一定的代价。同时也不免使人追问:作为进化后的心理适应装置,在当代环境中,心境低落的代价是否正变得越来越大?
心境低落会导致兴趣减退和活力丧失,从而减少对一些任务的尝试并丧失掉一些机会和机遇。当外在存在危险时,减少反抗和抗争可避免无谓的消耗,但当危险与挑战并非自身所评估的那么严重,或者威胁已经消失时,若仍然保持不动,就可能错失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心境低落亦会伴随一些植物性和躯体性症状,比如疲劳、失眠、缺乏食欲和性欲等。不仅会导致学习、工作效率降低,也会对身体健康产生影响。
心境低落也会伴随认知缺陷。严重抑郁的人会在自我认知和思维方面产生扭曲。比如,他们会认为自己一无是处;自己糟糕透了;自己是世上的罪人;自己很笨,可能会一事无成;自己是魔鬼,等等。而这些认知往往跟客观现实差距甚远。这些扭曲的认知可能会导致一些自毁的举动,甚至采取一些行为来加深自身的痛苦。
长期遭受抑郁困扰的人,思考能力会产生损伤。有些人经常会感到“自己的脑袋像一团糨糊”,“一下子就不记得刚才听到/看到的东西了”,“好像大脑经常会短路”等。所以,似乎抑郁能够削弱大脑的执行功能,使人的反应变慢或变迟钝。当然,有些反应可能是服药所伴随的副作用,这种关联的副作用也使很多病人不愿意接受治疗,从而延误病情。
抑郁所产生的最大的代价当然是自杀的发生和生命的消亡。抑郁症患者比其他任何群体都有更大的自杀可能性。虽然大部分抑郁症患者都能够从疾病之中恢复过来,自杀是相对少有的结局,但自杀的后果是悲剧性的,生命的丧失,无论于个体、于家庭、于社会,都是过于沉重的代价。预防自杀、预防和干预抑郁紧密地与关爱生命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