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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人生来路上的深情回眸

陈维坤

与陈韩星老师结缘,始于2018年4月。

彼时,承热心肠的《汕头日报》副刊编辑刘文华老师搭桥,收到韩星老师新出炉的力作《驱鳄记》。《韩江》杂志的几名编辑初读之后,都非常喜欢。况且,转眼就是韩愈治潮1 200周年,这部剧作的推出,可谓恰逢其时,对我们潮州这个海滨邹鲁来说,意义重大。限于篇幅,只能选发部分场次,大家又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后来再细读,都深深地为剧作丰富、深刻的文化、哲学内涵所打动,该剧不像一般写清官为民除害的剧那般套路化,而是加以深化,从一般的政治视界上升到更高的思想文化境界,于是果断决定刊发全剧,以最快速度予以隆重推出。

刊物面世之后,《驱鳄记》好评如潮,编辑部同仁也为当初这一正确决策振奋不已。

值得一提的是,样刊送印之前,韩星老师特地叮嘱我,他自己还想再校对一遍。老一辈作家的谨严细致,让我们深为感动。自此联系渐多,他的随和与谦逊,以及对后辈热切的鼓励,慢慢打消了我的拘谨。每回交流,均十分投契,谈文论艺,多有暗合,我自觉大受裨益,便越发珍惜这样的机会。几年下来,虽未曾谋面,但也算得上是知交了。庄子曰:“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的交往,大约也可归于此类吧。

韩星老师是国家一级编剧,著作等身,其中《大漠孤烟》《巴山夜雨》获“全国戏剧文化奖·大型剧本金奖”,是潮汕地区戏剧创作的一面旗帜。作为一位勤奋的写作者,近些年创作剧本与编辑刊物之余,他也创作了不少散文随笔,在颇具影响力的“一壁残阳”公众号上陆续推出,日积月累,遂有了这册电子文集《人生之旅》。因多篇已被《韩江》选用,韩星老师便嘱我顺带作个序。我既受宠若惊,又觉得颇为不妥,他是成就斐然的名家,又为文坛前辈,我委实担不起这一重任。转念一想,集子里的作品,多数已一读再读,是我喜爱的那一类文字,确实有话可说,自己内心其实是十分愿意的,若再为世俗礼数所拘,再三推诿,不单显得见外,更有负彼此的缘分,就斗胆应下了。

文集共有25篇文章,透过这些回忆性的篇章,能完整地窥见他早年的生活轨迹,以及烙在上面的时代印记。

1955年深秋,他的父亲因“胡风问题”被开除出队,他陪父亲回到家乡普宁市占陇镇占梨村。那时他已十岁了,一切都记得很清楚。庄园在《陈韩星的艺术世界》里这样描述:“薄暮的黄昏,一个身体孱弱的少年独倚在残旧的房门前,栖在枯树上的乌鸦声声哀号,秋风卷扫着满地的落叶,少年的心被莫名的悲哀和忧愁紧紧地攫住,泪水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打湿了发黄干枯的岁月……”一切都改变了,他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下子进入人生最苦痛的年代。

1965年6月,他在汕头一中就读,担任副班长,又连续五个学期当选“三好生”,文科成绩也比较好,本来满怀信心要考上大学,谁知其父所谓的“胡风问题”已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他身上,高考档案早被盖上“该生不宜录取”字样。梦寐以求的大学梦破灭了,放榜那天,父子俩抱头痛哭。同年9月12日,作为汕头首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他启程赴海南岛儋县红岭农场,至1978年2月返回汕头,一共在海南岛度过了13年,四师的各个农场和海南的许多农场,都挥洒过他青春的汗水。

如此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其实只是写实。

生活强加给他的重负,没有将他压垮,反而激发了他更为昂扬的斗志。正如海南农垦报社记者麦仁智在《精神的孤本厚度的剧作》中这样概括:“多年来珍藏着父亲长期蒙冤受屈生成的逆境奋发,和知青生活磨炼出来的吃苦耐劳、意志坚强的精神孤本,并用精神孤本在编剧及其研究领域阐释出既有厚度又有深度的1 000余万字的剧本、剧评和研究成果。”著名学者隗芾在《韩山韩水育韩星》中也写道:“另外一方面的动力,就来源于他年轻时的经历。家庭和个人的坎坷,成为他一生勤奋的原动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2011年,他受聘在广东文艺职业学院学报编辑部当主任。9月初,学校教编剧的老师辞职了,他“客串”了一个学期的课。最后一节课,在一个有着冬日暖阳的上午,他深情地对学生们讲:“热爱生活、始终对事业保持饱满的热情、对生活和事业有着执着的追求,这就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不竭源泉。”这既是期末寄语,更是对自己尘世经验的总结。

这样一个有故事的人,暮年回首,青葱岁月中的悠悠往事,若少了一些文字的记载,将是此生一大憾事。

生活的种种磨砺,淬炼了韩星老师不凡的品性。“回来的路上,我从远处再看一眼大南山,我看到起伏的山峰,像一个个强壮的人,肩并肩,手拉手,似一个坚定的集体。”(《大南山——我生命的摇篮》)这几句话,读者所感受到的,就不仅仅是巍峨的大南山了,更是作者强大坚韧的心。《得画小记》里面,又有这样的叙述:“2018 年岁末,刘启本先生托他女儿刘文华送我一幅《天马》画,我一看就十分喜欢,对文华说:‘这马有点像我的外表,沉沉实实、稳稳当当的。’”这里无疑就说得更加直接了。

不管命运如何跌宕起伏,他始终随缘而适,保持着一份静气。在《风雨天涯路——我与苏东坡的灵魂际遇》一文中,他写到1965年,年仅19岁的他,就来到了海南儋州,在红岭农场务农。海南,古称天涯,是出了名的蛮荒之所。苏东坡曾慨叹到了儋州“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其时,他的真实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首先是“食无肉”。比如1969年初夏,团文宣队解散,他们“四条汉子”一起去八连开新点。团部开来一部小拖拉机,扔下一口大铁锅、一袋米和一包盐就开走了。这意味着他们四个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只能靠这些米和盐度过了。回忆起这段日子,他的文字中没有一点怨气,反而是表现出了随遇而安的从容与豁达。

文中还写到两次惊险的经历。其中一次是1967 年,为了躲避武斗,他返回汕头住了一年,每天坚持临摹《九成宫碑》和练写美术字。用他自己的话是“外面斗得天翻地覆,我在家里岿然不动”。一年之后,有所小成,回到农场,立即付诸实践,开始书写标语和毛主席语录牌了。这种静气,贯穿了他的一生,正像他自己所言:“这大致也和我这一辈子的心境差不多,就是能静下心来做事,既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只是专心致志、一以贯之、从容不迫地从事自己所喜欢的艺术创作和相关研究。”

我特别留意到《有梦时代诗意盎然》中的“人格精神”一词。那是2017年,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朱国庆在微信上告诉韩星老师:“你的作品有两点是别人没有的,即人格精神和古诗传统,这就是我理解的独树一帜。”所谈及的,当然是剧作,韩星老师自己也进一步作了解释,承认“‘人格精神’就融化在剧作的人物和情节中”。而我更愿意把这句话理解为“人格精神”就融化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更融化在其骨血里。

他还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颗细腻的心。当年在湛江一个生产队的晒谷场旁,有一栋茅草房,他捕捉到这个家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一张长板凳上,摆着七个从大到小的陶碗,连筷子也一样从大到小,就这样依次排列,碗里已盛了粥,大约只有七八成的样子,奇怪的是每碗粥上放着的也是均匀的从大到小的咸萝卜。”母亲一声“吃饭”,七个小男孩便应声奔向各自的陶碗面前,端起碗筷喝起粥来。而且,“看那小孩身上穿的,也都是一般的土布,但都洗得很干净,穿在各自的身上也很得体”。他还留意到女主人的笑容,“那笑容与这简陋粗劣的茅草房很不相称,就像是一朵盛放的玫瑰花开放在杂草丛生的小沟边”。他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发自内心佩服“她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能有如此恬淡的心境,把生活安排得这般有滋有味”。韩星老师把这般恬淡安逸的心境归结为“优雅”二字。细究他的知青之途,不也是“在生活的夹缝中总能活出摇曳风姿”吗?

评论家谢有顺说得好,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很多时候,散文最后比拼的,还是文字背后的那个人——人的思想、人的品格、人的生命亮色。像韩星老师这样时时处处闪烁着“人格精神”的人,笔下流淌出来的文字,是很值得期待的。

时下一些散文,动辄下笔万言,洋洋洒洒,但炫技的成分多,初看五彩斑斓,让人眼花缭乱,稍为挤一挤,水分还是多了些。当装饰性的构件纷纷卸下后,文章就没有多少嚼头了。这些文章,简言之,就是没有血肉筋骨,不耐读。韩星老师说过:“凡优秀作品都是性情之作。”“真正的戏剧作品必须写出个体的人内心的情感——艺术就是真性情。”其剧作如此,散文亦然。或许因了散文独特的文体特征,其“真性情”呈现得尤其淋漓。

纵观集子里的文字,多为真情所支配,真实、坦诚、深刻,有一股直达人心的力量。

他写50年前,即1969年,红岭农场宣传队解散,自己被派驻到红岭山中的七连。那时的七连,有一株气根飘拂,树冠葱茏蓊郁、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在这个清凉世界里,中午大家都挤到树下,让微风吹去一身的汗水和劳作的疲惫。在那段艰辛的日子里,这棵大榕树为知青们的心灵撑起了一片绿荫。他发乎内心地感慨:“只有在那样的生活里,人属于自然,才能触摸到生命的真谛,找回自己,返璞归真,看淡人生的一切。”2006 年5月,他专程去看那株大榕树,却听老职工说,有一次台风,大榕树被吹倒了,他呆呆地在大榕树的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回想当年它带给知青们的种种便利,回想起令人无限舒适和眷恋的那一片绿荫,眼中溢满泪水,心中充满惆怅。这样的叙说,瞬间把人带进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绿荫里,久久停驻在字里行间。

文集里有一篇题为《情沁肺腑的想念》的短文,其实用“情沁肺腑”来形容其文字,也是再恰当不过的。在《序〈知青歌曲珍藏版〉》中,他直面那个“狂热而又沉重的年代”,揭开历史的面纱。“当我们回首那一段岁月时,谁能说得清心头的那股滋味?——到底是值得自豪,还是只有遗憾?是虚幻一场,还是仍然值得回味?然而,不管如何,当年,我们的的确确是抱着满腔热情,高举着红旗,唱着激情的歌,告别亲人,告别家乡,投身到广阔天地中去的。在山乡,在农村,在北大荒,在海南岛,到处都有我们这一代中华优秀儿女留下的饱含热泪的歌……”1978年起,大批知青回城了。“但是,历史可以过去,却永远不会消亡,只要我们这个民族继续存在下去,这段历史就总会发出沉重的回响,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中国人以同样沉重的震撼和启迪。”

一行行文字,仿佛立了起来。这一刻,读者的眸子似乎穿越时空,看到作者正被激情驱使着,用力在键盘上敲下这些字眼。他的胸口,好像有一盆火,熊熊燃烧着。文章的最后,多了一份冷静与释然:“我们这些人,已遍布社会各个角落,并且都已成为社会的中坚——因为,过去了的那个年代,毕竟锤炼了我们,那是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年代!”

深夜,读着这样至情至性又充满人生况味的文字,我被深深震撼着,心久久无法平静。

很少有人能做到“提笔就老”,更多的人,是进入了晚年文字才愈见精纯。对一些人来说,老境即化境。抵达这一层,方能写出好文章。

老年人读过的书多,积几十年之功,字里行间,有较为浓厚的文化气息;大半辈子的人生风雨,一路走过来,生活阅历也丰富,感慨殊深;加之步入老龄阶段,名利早看淡了,心态日趋平和。这些因素,都是产生好文章的有利条件。孙犁就说过,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趋简朴,这不只与文学修养有关,也与把握现实、洞察世情有关。

并非所有老年人的文章都是好的。好多文章内容上往往是炒冷饭,缺乏新意,再者结构松散,搭不成架子,加之唠叨重复,满篇废话,又充溢着衰惫之气,不堪卒读。所谓的化境,是以内心的宁静通透作为前提。正如韩星老师所言:“人生,不只是一种岁月,更是一种历练。一个人欲望太强,就会在各种诱惑面前迷失心智;一个人急功近利,势必缺乏长远目光、毅力和恒心。”最终呈现的,是文字的简洁。文章短,字数少,不一定就是简洁。简洁,是一种“无字处皆有字”,非常不容易。写得短,却自有“不言之妙”,引人长久回味,方是真正的文章妙手。《湛江往事》的结尾:“那位贤惠而优雅的母亲和那七个可爱的小弟弟,你们现在也都过上好日子了吗?”寥寥数言,背后蕴含着的,是无穷尽的信息,让人顿觉余韵悠远。品读这样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美的享受。

韩星老师有着深厚的艺术素养,表现在散文上,是善于营造意境,质朴清澈的文字里,不乏诗意之美。他读完沈红回忆其祖父沈从文的散文《湿湿的想念》后,情不自禁地写道:“我深感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美文,一路之上,反复寻味,它就像湘西沅水湿湿的雾气,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印象最深的,是《在家乡的日子》,他深情地回忆:“家乡虽然平淡无奇,但她有一种特殊的气息和气象。这种气息也许来自田野上那悄无声息的和风,也许来自每家每户屋顶上那袅袅盘桓的炊烟,也许来自家乡小河上那薄薄环绕的晨雾;这种气象也许来自空旷乡间不时飞过的啁啾叫着的小鸟,也许来自茂密草丛间不时蹦出的小蚱蜢,也许来自不高不低悬浮在半空中的小蜻蜓……这种气息和气象使人感到的那种温馨不是随处都有的,只有家乡才有。”浓郁的诗情,感染陶醉着每一名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读者,更吸引诱惑着久居都市的人。这是散文,更是诗。

集子里还有诸多笔墨摇曳的神来之笔,显示出作者抒写时的好状态。《得画小记》里:“1985年初夏,在一次汕头市文联举行的画展上,林毛根先生送给我一幅画,画的是他最擅长的紫藤和小鸡,题词是‘明珠璀璨’,落款处还写着‘是日风和日丽’,看来毛根先生画这画的时候心情不错,只是这‘明珠璀璨’令我不安,我不记得当时做了什么事或有了什么成绩,毛根先生会这样鼓励我。”这样的段落,真妩媚。

陈韩星老师信奉的格言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记得他在电话里说,《人生之旅》出版后,他想写的文章,就基本写完了。我却固执地以为,只要精神不老,岁月的沉淀下,他的笔端,还会流泻出更多感人肺腑的文字来。

——陈维坤,1975年出生,潮州人,潮州市湘桥区作家协会主席,《韩江》杂志特邀散文编辑。(写于2022 年5 月13 日,载《潮州文艺》2022年第4期) TvjUqgI+FHscCx0H7ChrHvap4moHFvN5ncd0LXhH38F21WO3a+I40SE5LP2mwe1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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