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果篮里拿出一只苹果,擦了擦,举起来对着灯光检查了一下,看看它是不是每个部位都锃光发亮,然后放到嘴边,似乎想要咬一口,但是并没有真的咬下去,而是将它从嘴边拿开,放在手掌里开始转动,同时用目光缓缓地扫视站在他面前的那一群人,随后将拿着苹果的那只手垂放到大腿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将身体向后稍微靠了靠,经过一段——对这个天赐的世界来说——毫无任何意味的长久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他们愿意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吧,尽管他的建议是,最好什么称呼都不要用,因为一个人可以这样或那样地称呼他,只是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论怎样他都感觉不到有人在叫他,在对他说话,“我感觉不到你们在叫我,”他用金属般的嗓音说,“总而言之,你们永远都不知道该怎样叫我,因为你们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对我来说,只要你们能够好好使用你们的乐器,那就足够了,因为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个,你们应该如何使用你们的乐器,要让它们演奏点什么,让它们发出乐音,”他提高了嗓门,“换句话说,让它们展示自己。”他继而解释,有一点他们应该清楚,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但他并不想对此多费口舌,他随即补充,用不着他过多解释,一切不言自明,他知晓一切,完整地掌握所有的情况,这当然涉及他们的一切,他边说边举起了那只拿着苹果的手,他用四根手指将苹果紧紧攥在手心,同时伸出食指,指着他们,“你们,你们这些乐手,要将你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不能向我隐瞒你们的秘密,这一点至关重要,我必须及时知道所有的一切,即便,我再强调一遍,即便我预先就已经知道一切,了解所有详细得不可能再详细了的细节,你们不得对我有任何的隐瞒,即便是琐碎的小事也必须向我报告,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义务事无巨细、绝无保留地向我报告,或者说,我要求你们要信任我,”随后他解释自己这些话的意思,具体来说,他们必须对他无条件地信任,必须要做到毫无保留,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就无法抵达任何地方,会一无所成,现在,他想从一开始就将这一点深深地刻进他们的脑袋,“我想要知道,”他说,“你们如何而且为什么会从琴匣里取出你们的乐器,现在,‘乐器’一词在这里请理解为一个泛指代词,”他解释说,“也就是说,我不具体细讲,谁拉小提琴,谁弹钢琴,谁演奏手风琴、大提琴或吉他,所有这些我们都恰当地统一使用‘乐器’一词予以指代,因为最重要的是,”他说,“我想要知道弦乐演奏者使用什么样的琴弦,如何并且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进行调弦,演出前会在琴匣里放多少根备用琴弦,我想要知道,”他声音中的金属音色显得越来越强,“手风琴手和钢琴手在演出前会做多少次练习,练习了多少分钟、多少个小时、多少天、多少星期或多少年,我想要知道,你们今天吃了什么?明天想吃什么?我想要知道,你们偏爱春天还是冬天,喜欢阳光还是凉荫,我想要知道……所有的一切,希望你们能理解我,我想知道你们坐在上面练习的椅子的样子,还有谱架,我想准确地知道,你们会把它摆成多大的角度,我还想知道你们使用哪一种松香,尤其是小提琴手,你们用的松香是从哪里买的?为什么从那里购买?我甚至还想知道,对于刚好落到那里的松香粉末,你们会冒出怎样愚蠢的想法,另外,你们隔多长时间剪一次指甲,为什么正好要隔那么长时间,除了这些,我还想在精神上与你们绑缚到一起。”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继续说,“当我说我想知道这些时,你们用不着这样惊讶地看着我,我之所以问得这么详细,是因为我想知道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与此同时,你们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如果有谁向你们问起的话,你们可以说,我是你们的艺术指导——我将会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包括你们每块肌肉最轻微的颤抖,尽管我早就预先知道了一切,尤其是,我准确地知道那些小得不能再小了的轻微颤抖,但你们还是有义务向我做出不厌其详的报告……”总之,他们被夹在两团火焰之间,一边是对他要抱有的无条件、无底线的信任和报告义务,另一边是对他们来说无可否认、无休无止的不安,甚至无法解决的悖论,——对此,他一再要求他们用不着试图弄明白——他预先就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有义务向他报告的所有一切,而且他知道得比他们自己还要清楚,因此,从现在开始,这种协议式合作在两团火焰之间进行,关于这一合作,他还要补充的是,“你们还必须知道,这意味着无条件的、不言而喻的、单向、单边、排他性的绝对依赖,你们对我的依赖,”他继续说,并重又开始在他的掌心里慢慢转动那只熠熠闪光的苹果,“你们绝不能将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与其他任何人分享,你们要永远记住,自己必须告诉我的那些事,你们只能告诉我,绝不可以告诉别人,与此同时,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你们都不要指望我,”他手里拿着苹果指了指自己,“现在,在我们进行了——对你们来说——决定命运的重大讨论之后,我还会再讲点什么,再解释些什么,再澄清点什么,或再复述些什么,你们什么都不要指望。你们最好这样听我讲话,就像……现在我开一个玩笑,就像聆听上帝本人的声音,祂期待你们知道在特定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嘬嘬你们的手指头,换句话说,你们要自己想办法,情况就是这样,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这金属般的声音带着比之前更加不祥的颤抖,“不要出差错,因为不可以出。”他接着又说,他相信在座的每个人都有能力接受这个事实,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合作从这一刻开始——现在他要开诚布公、具体详细地告诉他们,这次合作本身意味着什么,而且他只会解释这一次——会成为他们快乐的巨大源泉,他们应该清楚,这并不会为他们带来快乐,因此他们最好还是从现在开始,从这一刻起,将它视为一桩痛苦的使命,因为如果他们能够从一开始就视之为痛苦,而不是快乐,会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它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他们要将它视为一种叫人汗流浃背的劳动,因为事实也是如此,等待他们的是痛苦、艰难、令人疲惫不堪、饱受折磨的工作,很快,他们的器乐演奏——作为他们合作的唯一成果,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终将响应主的召唤,成为造物的一部分,因此,他们没有犯错误的余地,在这里,他们要抱着这样的态度:像是没有彩排,没有预演,没有“好吧,那让我们再从头开始”等类似的情况,这不是能让大家即兴表演的《米隆加舞曲》,在这里,每个人从一开始就应该清楚各自的任务,而且他说的这些话,即使从本质上讲具有很大的误导性,或者说,在他们听来只是一些肤浅的措辞,但至少没有抹杀前面提到的辛勤汗水和缺少快乐的痛苦事实,想来这是属于他们所在阶层的命运,他们所做的事情,永远不会给他们带来乐趣,“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些什么人,是乐手吗?”他冲他们大声吼道,“一支吵吵闹闹的杂牌军,一帮乌合之众,你们只会各顾各地、杂乱无章地在乐器上制造难听的噪音,这样下去,你们永远无法——让我们就事论事,以现在这场演出为例——让自己成为集体中的一员,永远无法明白合奏的意义,换句话说,你们只会感觉自己跟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关系,然而,如果你们能够完全遵守协议,就会找到某种解决方式。”至于什么方式,现在他也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解决的方式总能找到,到时候就知道了;现在他有必要再重复一遍,他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因为肯定会这样,他们最好接受上天的安排,别再追着他问这问那,比方说,既然每个人分别演奏都很蹩脚,这是一个事实,为什么独立的个体聚集到一起,情况就有可能完全不同?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用疲惫而傲慢的语调说,不,他不会对此做出回答,因为这不是他们该想的事情,他要他们知道,事实上,他们每个人各顾各地蹩脚演奏,谁都不会对合奏做出任何贡献,这个他们想都别想,所以够了,别再问了,因为不管谁试图从他那里求得答案,都等于是折磨他,因为他一想到这类问题就会感到恶心,好像面临审讯,不得不一遍遍地去想他们以怎样的方式在琴弦上拉弓,以怎样的方式胡乱敲击琴键,而与此同时,他们对自己所做的这件事毫无感觉,永远不可能理解,因为这整件事超越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智,说老实话,只要他一想到可能会被问到这类问题,一想到这整件事——正像他前面提到的那样——远远超过了他们每个人的能力,就会感到不寒而栗……算了,别再想它了,他自言自语地摇摇头,即便如此,他还是要面对这个与其说可悲,不如说荒谬的客观现实,他不得不跟这些人合作,最终必须完成任务;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根据实际情况的要求,以这种方式对他们训话,“如果有谁想要造反,”他突然降低了音量,“不管你们做什么样的计划与我作对,哪怕只是在一个建议里掺杂了想要违背我愿望的念头,我都奉劝你们连做梦都别想,你们赶紧将这种念头从自己的脑袋里头剔除,至少要尽量剔除,如果你们想要试试,结局会很糟糕,这是我的警告,即便不是一个友善的警告,因为在这里你们只能演奏一种曲目,而且只能以一种方式,在这里合作的两个要素都由我,”他再次用攥着苹果的那只手指了一下自己,“由我做出决定;而你们,先生们,我的口哨怎么吹,你们就怎么演奏,你们要相信我,我说的话都是基于经验,你们没有必要与我作对,因为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可以幻想,但要让我知道,你们可以做梦,但要向我汇报,你们可以梦想有一天事情会以另一种方式进行,会有所不同,但是很遗憾,事情不会以另一种方式进行,不会有所不同,它只会这样,只会以这种方式;好了,还是回到现实,只要还是我担任这场节目的导演,——你们就这样称呼我吧——那么这里的一切就要按我的要求进行,只要我在,那就等于永恒;由于我和你们只签了这唯一一场演出的合同,对你们来说,除了这场演出,你们不会再有其他的演出,所以没有之后,也没有之前,除了那点微薄的薪酬,没有别的奖励,自然,不会有快乐,也不会有安慰,我们完成了,也就结束了,仅此而已,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现在他就透露给他们,那副金属音色的嗓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点,“我也一样,不会有快乐,也不会有安慰,这里我想讲的并不是这个,”他说,“其实对我而言,有没有快乐或安慰真的无所谓,我不在乎你们在签了合同之后会怎么想,怎么感受,怎么做,更不在乎你们以后会用什么可悲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参加,也就是说,会编出什么样的谎言自欺欺人,我要谈的并不仅是这个,而是我在这件事里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我的工资也跟这里所谓的‘演出’工作极其不符,但它必须完成,”他说,“而且将会完成,仅此而已;我既不喜欢你们,也不讨厌你们,你们也可以跟我闹翻,一个人退出去,马上会有另一个人接替,我可以提前看到将会发生什么,也可以提前听到将会发生什么,而且将会这样发生,既没有快乐,也没有安慰,这样的感觉不会再有,即使我跟你们,跟乐手们一起登上舞台,我也不会感到高兴,即使我们的计划有机会变成现实,我也一点都不会高兴,话说回来,——现在,我想跟你们说这些,作为告别——我根本就不喜欢音乐,或者说,现在我们将在这里一起排练的东西,实话实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因为我是这里唯一的监管者,我,并不创造,只是出现在所有的声音面前,因为我,才是真正等待这一切结束的人。”
永远;
能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
小说中的人物、姓名、地点万一与现实中的相似
或相同,那纯属巧合,绝非作者故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