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可以被定义为一所认为玩耍最为重要的学校。为什么孩子爱玩?为什么小猫爱玩?我不得而知。但我认为他们都精力充沛。
关于玩耍有很多理论,但有一种被普遍接受的理论,说小孩子玩耍是为以后的生活做演练。所以当小猫追着一根细绳时,它是正在为后面抓老鼠而做准备。这假设了小猫的行为是有目的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是一种神力塑造了动物的行为,以便以后实现某种神圣的目的。如果一个人拒绝接受这两种假设,那么他就必须相信,小猫或小狗会玩耍是因为它们天生如此。就孩子而言,这种精力似乎主要是某种内在的身体能量。
童年时期并非成年时期,童年是用来玩耍的,没有哪个孩子能玩得够。夏山的理念认为,当一个孩子玩得足够多时,他就会开始学习,并开始直面困难。我声称这个理论已经由我们的老生得以证实,他们具有一种能力,即使工作再令人不快,他们也能将工作做好。
我说的玩不是在说专业运动和有组织的比赛,我是说带有幻想的游戏。有组织的比赛涉及技巧、竞争和团队合作,但孩子们的玩通常不需要技巧,几乎没有竞争,也几乎不需要任何团队合作。小一些的孩子们会玩带有枪或剑的团伙对抗游戏。早在电影时代之前,孩子们玩的是团伙游戏。故事和电影为一些游戏指引了方向,但这些游戏里最基本的东西不分种族存在于所有孩子的心中。
在夏山,6岁的孩子整天都在玩——带有幻想地玩。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现实和幻想非常接近。当一个10岁的男孩把自己扮成鬼时,小家伙们会高兴地尖叫,因为他们知道那只是汤米假扮的,他们看见他披床单了,可当汤米向他们走来时,他们所有人还是会惊声尖叫。
小孩子过着幻想的生活,他们会将这种幻想代入行动。8—14岁的男孩会扮成歹徒或印第安人,总是打打杀杀,或想象着他们开着木制的飞机翱翔在天空。小女孩也会经历叛逆的阶段,但其中没有枪和剑,而是会更个性化。玛丽的帮派反对内利的帮派,她们之间会有争吵和愤怒的言辞;而男孩子们的敌对帮派只会相互为敌。因此,小男孩比小女孩更易相处些。
我一直没能发现幻想是从何时开始,以及到何时终结。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现实和幻想非常接近。当一个孩子用一个小玩具盘子给自己的洋娃娃吃饭时,她是否在那一刻真的相信她的洋娃娃是有生命的?木马是一匹真马吗?当一个男孩大喊“举起手来!”,旋即开枪时,他真的认为或觉得他手中的枪是真的吗?我倾向于认为,孩子们确实想象他们的玩具是真的,只有当一些迟钝的成年人突然横加干涉并提醒他们是在幻想时,他们才会“扑通”一声落回到现实。
很明显,男孩和女孩对玩有不同的看法,男孩比女孩玩的花样多。有时,一个女孩好像喜欢用幻想的生活取代玩耍,但很少有男孩会这么做。
男孩一般不和女孩一起玩。男孩们会玩帮派游戏,玩抓人游戏,他们建造树屋,挖洞穴和战壕,做小孩子通常会做的所有事情。
女孩们则很少组织游戏。那些传统的假扮教师和医生的游戏,对于拥有自由的孩子来说相当陌生,因为她们觉得没有必要模仿权威。年纪较小的女孩玩洋娃娃,而年长些的女孩似乎从与人而非与物的接触中才能获得最大的乐趣。
我们经常有男女混合的足球队;此外,纸牌游戏、国际象棋和乒乓球也通常是混合组队的;由一名教职员工或年龄较长的学生组织的室内游戏也总是男女混合进行的;许多像“踢罐子”这样的室外游戏项目也是如此;在夏天,我们的泳池中的游泳项目广受所有年龄段孩子的喜爱。
年幼的孩子有一个戏水池、一个沙坑、一个跷跷板和几架秋千。温暖的日子里,沙坑里总是挤满了满身沙土的孩子,小孩子们总是抱怨大些的孩子们老来占用他们的沙坑。看来我们得给大孩子们专设个沙坑了。玩沙子和泥巴的时代比我们想象中的时间要长。
我们学校里没有人工健身房,我觉得它们没什么必要。孩子们在游戏、游泳、舞蹈和骑车时得到了他们需要的所有锻炼。我想知道,自由的孩子是否愿意去上体育课。
人们曾询问我们,是否鼓励在夏山进行比赛。我们其实不去鼓励任何事情。我们喜欢看到孩子们玩冒险和幻想的游戏,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组织团队游戏,但也许他们不像有组织的孩子那样,有那种想要加入团队并赢得胜利的欲望,因为我们学校的课程或游戏中不存在竞争。当然,当他们打网球时也会想赢球,但他们输了也并不怎么在乎。高尔夫球手们可能会同意我的观点,用3号球杆击球,要是球的落点在距标杆1英尺的地方,那要比赢得一轮比赛更令人快乐。
我认为比赛和游戏有明显的区别。对我来说,足球、曲棍球、橄榄球和棒球都不是真正的游戏,它们缺乏游戏的想象力。当孩子们拥有自由时,他们往往会绕过这些团队比赛,转而选择听起来更棒的幻想游戏。
我们的团队比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生的年龄。对于5—17岁的孩子来说,组一支足球队与当地的文法学校比赛并不容易,因为在65个男孩和女孩中要选出11人组队,就意味着我们得让一个7岁的孩子担任门将。大约30年前,我们有很多高大的小伙子和姑娘,他们和年轻的教职员工一起打曲棍球,通常不是学校间的对阵,而是萨福克郡各地城镇球队间的对阵。
我认为鼓励团队比赛的根本动机是希望培养团队精神,或者在某些情况下抑制性欲望(但我很欣慰地说,我们从来不是为了后者)。在夏山,团队精神来源于社区生活中的自我管理。
据说游戏对儿童的健康有益,理应如此。但我常遇到一些学生,他们已经有10年没有玩过游戏了,但他们45岁的时候,看起来和他们的邻居一样健康。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经常骑车和游泳。
也许我不应该在题为“玩耍”的一章中谈及儿童读物,但它确实应该被在某个地方提及。像许多父母一样,我也不得不给孩子读几年的睡前故事。尽管我很爱我的女儿,但我必须承认,那些晚间的阅读对我来说真是一种痛苦。其中有个可怕的故事让我想杀人,是我女儿佐伊的最爱,我不得不给她读了50遍。
幸好,这些书中只有几本直指道德问题,其中有不少间接涉及的。在许多这些书中,孩子们都无比善良和纯洁,书中的插图显示的都是他们天使般的面孔,他们彬彬有礼,他们乖巧听话——他们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们应该对孩子的阅读进行多大程度的审查?我认为我们倾向于夸大可怕的故事对孩子们的影响。大多数孩子都可以接受最残酷的故事。每周日晚上,我给我的学生们讲冒险故事,当听到他们在故事中的最后一刻从食人族的大锅中获救时,他们欢喜雀跃。
去看电影和看书有天壤之别。写出来的并不像所看见或所听到的那么可怕。有些电影让孩子们满心恐惧,没人能确定电影中何时或何地会出现何种可怕的东西。我甚至曾看到年幼的孩子在看《彼得·潘》时,害怕其中的鳄鱼或海盗。
几年前,我去看了《彼得·潘》的剧,并饶有兴趣地注意到它已经是多么过时。为了挽救小叮当的性命,当被问及是否相信仙女的存在时,青少年观众必须得大喊“是”。这一声“是”相当虚弱,我都能看到他们慈爱的父母,在他们背后大力地鼓动,让孩子们大力发声。《彼得·潘》是一部成人剧,孩子们想要长大,而他们壮志未酬的父母为童年的理想求而不得而叹息。
最近,我们看了一部关于一个人把灵魂卖给魔鬼的电影。孩子们一致认为,电影里的魔鬼跟我长得很像。对于被教导说性是亵渎圣灵的男孩子们,我就是个魔鬼。当我告诉他们身体本身并不带任何罪恶时,他们看我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诱惑人的魔鬼。对于神经质的孩子,我既代表上帝,也代表魔鬼。几年前,一个小家伙甚至拿起锤子要去杀死魔鬼。帮助神经质的人的生活可能颇具风险。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记得曾被《圣经》中那些被熊吃掉的孩子的故事吓坏了,但从来也没有人提出要对《圣经》进行审查。在我小的时候,许多孩子在读《圣经》时专找其中淫秽的篇章。在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所有的相关章节。
孩子的思想似乎比成年人更干净。一个男孩可以阅读《汤姆·琼斯》,而对污秽的篇章视而不见。如果我们让孩子从对性的无知中解放出来,我们便摧毁了任何一本书中的危险。因此,我强烈反对对任何年龄段书籍的审查制度。
一次,一名新生——一个14岁的女孩,从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少女日记》。我看到她坐下来边看边偷偷地笑。6个月后,她又重新读了遍这本书,并告诉我这本书相当乏味。原先对无知者来说火爆的内容,对有识者已变成了司空见惯。
自从弗洛伊德发现小孩子的积极性行为以来,还没有足够的研究表明其表现形式。诚然,市面已出现了一些关于性的书籍,但据我所知,还没有人写过一本关于孩子自我调节的书。
在我的朋友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使用“自我调节”这个词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术语。如果说这个词不是他的发明,那他也比任何其他人都更理解和懂得使用这种方法。荷马·莱恩(Homer Lane)曾谈到“自主决策”,其他人则描述了“自我管理”,这些与“自我调节”都不同,因为它们更多地是指儿童集体管理自己,而不是个别儿童的自主决策。
“自我调节”意味着对人性的信念,这种信念不是也从未曾是一种原罪。自我调节意味着一个婴儿有权在没有外界权威掌控的情况下自由生活。这意味着该婴儿会在饥饿时进食,在想要时可以过一种健康的生活,从不会被训斥或挨揍,永远被爱和受到保护。当然,自我调节就像任何理论思想一样,如果不符合常理,那就是危险的。
负责照顾年幼孩子的人除非是个傻子,才会在卧室窗户上不设置护栏,或在托儿所里使用无保护装置的明火。然而,很多时候,热衷于自我调节的年轻人以访客的身份来到我的学校,他们惊呼我们竟然将有毒物质锁在实验室的壁橱里,或我们禁止孩子在消防通道玩耍,认为在这些方面欠缺自由。整个的自由运动都因此被玷污和鄙视,因为存在如此多不切实际的倡导。
自我调节意味着行为来自自我,而不是来自某种外部的强力。人不需要受教育或被教化就可以自我调节。我想起了玛丽,她现在是苏格兰一个村庄里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玛丽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她从不大惊小怪,也从不暴跳如雷,她总是本能地站在她的儿女的一边。她的儿女们知道,无论他们做了什么,玛丽都会表示支持。玛丽是一位母亲,就像身边围着一群小鸡的一只让人舒服又温暖的母鸡,她具备一种不附加任何占有欲而给予爱的天赋。我担心当我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利用了玛丽的这种善良心性,来获取额外的好处。
她是个从未听说过心理学或自我调节的简单妇女,却在近70年前就开始践行后者。我经常看到一些农夫的妻子,她们像玛丽一样,在与家人打交道时只是依照心性行事,而非遵循任何既定的育儿规则。请注意,这些妇女的条件比一位身在伦敦的母亲还要好。孩子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外,而室内没有什么需要防备孩子的小手触及的昂贵物件。我想,孩子们本就不应该在厨房或会客室里,他们应该有如铜墙铁壁般坚实的自己的空间。自我管理的理想场所应该在乡下。
然而,我们必须面对事实,一个事实就是我们并没有这些专属区域。但如果一位母亲与她的孩子间关系良好,孩子们对她不心存恐惧,她便可以不用顾及造成任何伤害,而明确地说“不”。父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节自身,放弃所有关于对清洁度、整洁度、儿童噪声、脏话、性游戏、无意识破坏玩具等方面的传统观念。其实,许多玩具也确实应该被一个健康的孩子有意识地损毁。
在我女儿佐伊所有的玩具中,她唯一保有钟爱的是贝茜·韦西(Betsy Wetsy)娃娃,这是我在她18个月大时给她买的会小便的娃娃。会小便的设计对她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出于古板守旧的掩饰,这个娃娃的小便口被设计到屁股后部的内裤里。到佐伊四岁半时的一天早上,她突然说:“我不喜欢贝茜·韦西了,把她送人吧。”
有一次,佐伊从一位老生那里收到了一个礼物,是一个很棒的会走路和说话的娃娃。这显然是一个价格不菲的玩具。大约在同一时间,一位新生送给她一只价格便宜的小兔子。那个昂贵的大娃娃她玩了半个小时,但那个便宜的小兔子她玩了几个星期。而且,她每天晚上都要带着那只小兔一起睡觉。
几年前,我做了一份关于年龄较长的儿童的问卷调查,问他们“你什么时候最厌烦你的弟弟或妹妹”。几乎在每一份答卷中,答案都惊人地一致:“当他弄坏我的玩具时。”
我们永远都不应向孩子展示玩具的机理,而且,如果不是孩子没有能力自己解决某个问题,我们也永远不应以任何方式去帮孩子解决问题。
不要你的孩子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我在这里可能并不完全客观,因为一个欠我很多钱的父亲刚刚把他的儿子送回学校,给他儿子买了一辆昂贵的全新“高级”竞速自行车。我对此不太开心。总体来说,今天的孩子们得到的太多了,以至于他们不再对所得到的礼物怀有感激之心——昨晚我在雨中不慎绊倒在这辆“高级”自行车上。
当佐伊小的时候,我定下一条规则,当我去伦敦时,并不每次都给她带礼物,相应的,她便不会每次都期待礼物。另一方面,你也不应对你的孩子刻薄,因为你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那些过度给予礼物的父母,往往是那些不够爱孩子的人,他们不得不通过不断给他们送昂贵的礼物,来弥补父母爱的缺失。巴里的《亲爱的布鲁图斯》中的一个人物告诉他的女儿,每次她对他友善时,他都会给他妻子送一件毛皮大衣。
一如既往地,我又跑题了——我被告知这是我最大的魅力之一。一个无趣的作家才会始终在点子上,通常他也是个愚钝的家伙。
回到玩耍的话题。既然承认童年是玩耍的时期,那我们成年人通常是如何应对这一事实的呢?我们忽略它,我们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对我们来说,玩耍就是浪费时间。因此,我们建起一所大型城市学校,其中有许多房间和昂贵的教学设备。但更多时候,我们提供给玩耍天性的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混凝土空间。
孩子们喜欢音乐和泥巴,他们在楼梯上叽叽喳喳,他们像傻瓜一样大喊大叫,他们对家具漫不经心。如果他们在玩抓人游戏,而波特兰花瓶恰巧在他们的通路上,他们就会踩过去——视而不见地踩过去。
有人宣称,文明的罪恶均归因于从没有让孩子玩够——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换句话说,每个孩子在成年前的很久,就已经被培育成了一个成年人。
成年人对玩耍的态度是相当武断的。我们这些老人,制订出孩子的时间表:从9点学习到12点,然后有一个小时的午饭时间,然后再上课到15点。如果让一个自由的孩子制订时间表,他几乎肯定会安排出很多时间用来玩耍,只安排一点点上课的时间。
恐惧是成年人对儿童的玩耍产生敌意的根源。无数次,我听到这样焦虑的问询:“要是我的孩子成天玩,他怎么能学到东西?又怎么通过考试呢?”很少有家长能接受我这样的回答:“如果你的孩子能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他集中用功学习两年后,就能通过大学入学考试,而不是像通常那样,在学校里以牺牲生活中的玩耍为代价,学个五年、六年或者七年才行。”
但我总是要补充一句:“前提是,如果他想通过入学考试的话!”也许孩子想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或想当一名工程师,也许她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或木匠也说不定呢。
是的,对孩子未来的恐惧,导致成年人剥夺儿童玩耍的权利。然而,原因还远不止于此。在反对玩耍的背后,有一种模糊的道德观念,一种做个孩子并不是那么好的暗示,在对年轻人的告诫中就表达了这样一种建议:“别像个小孩子似的。”
忘记了童年的向往、忘记了如何玩耍和幻想的父母,不会是好父母。当一个孩子失去玩耍的能力时,他在肉体上已然死亡,他对任何与他接触的孩子来说都是危险的。对那些不被允许尽情玩耍的儿童所遭受的伤害进行评估,是一件有趣的事,但同时也是最困难的事。
在夏山,有些孩子成天玩耍,尤其是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他们的玩闹声通常很吵。在大多数学校,噪声和玩耍一样,都会被抑制。一位在苏格兰大学就读的学生,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说:“大学生们在课堂上喧嚣吵闹,很是烦人,当年我们10岁时,在夏山,就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
我回想起那部伟大的小说《带绿色百叶窗的房子》中讲述的一件事,爱丁堡大学的学生用脚打着节拍演绎了《约翰·布朗的躯体》这首歌,以刁难和捉弄一个软弱可欺的讲师。噪声和玩耍相生相伴,但它们最好一起出现在7—1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