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说宗流说完话,拿壶方要斟酒,忽又放下,拿起筷子,故意向袁无愁埋怨道:“无愁,你们的桌子也太不结实了,怎么连个杯子都搁不住,莫非叫矮朋友到桌子底下去喝酒么?”
他说着,随用手中筷子,将那被按下桌面的酒杯夹了起来,提壶二次将要斟酒。陆萍陆老五也走过去凑趣道:“宗叔,你枉自跑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不开眼,怎么连这张原有杯槽的酒桌都没见过,随便怪人?座有佳客,也不怕人笑话!待我把杯子移开,你就看见了。”
他说着,暗运他那隔腐劈石之功,挨个儿把桌上酒杯一按,全都陷入了桌面,再用手挨个儿一空提,连杯吸起,桌上立时陷成了好几个杯槽。那矮汉见状,知道二人一个是存心卖弄,一个是就势挖苦,先只微笑着,等陆萍把手法使完,忽然装作怒容满面的喝道:“臭回回,你嫌我生得矮么?我的来意,已被你听壁脚听去了,无须我再费口舌!不要倚仗人多,是好朋友,独个儿跟我找地方说理去;要不然,别的我管不着,你也不必行医了,取消‘气死阎王’那个称号!你倒是有种没种?我还就在外面雪地里等你去!诸位高朋好友,在下打扰,容后相谢。”
话落,只见他身子往起一拔,门帘动处,出帘飞燕,早穿出两间屋子,余音犹在耳,人已到了院中。在他飞身而走的刹那间,在座与屋外看热闹的人,都觉得他的身子忽然长了足有半倍以上。似他这样找人寻衅,全不按一点江湖上的交代礼节,大有目中无人之概。陆萍怒哼了一声道:“如非先知他是京中仇敌的大对头,与我们有同仇之雅,不论如何,也不能容他走。”
此刻,在漫天无涯的雪地上,上首站着的是一位身材欣长,美髯洒胸的中年壮士,下首的正是宗流。两人互看了一阵,宗流突然纳头便拜,道:“原来是王大哥,我说会有什么人敢找宗回子的麻烦。”
原来那人乃是名震北国,青龙会北五省总舵掌印太极王家的云中剑王维扬。他见宗流认出了他,哈哈笑道:“我这易容改形的功夫还不差吧!连贤弟你都没有认出来,哈哈……”
宗流忙道:“王大哥,你是无事不出门,大雪天跑来沙漠找小弟,必有急事。”
王维扬叹了一口气道:“你猜对了,大雪天我又没得病,跑来沙漠当然有事。我只问你,可还记得一位关东的朋友么?”
宗流道:“小弟在关东朋友不多,只有一个‘金刀狡儿’孟英这一个朋友,他可是出事了?”
王维扬点头道:“不错,他儿子孟刚被满清鹰犬给抓了去。”
宗流情急的道:“是不是被他们干了?”
王维扬道:“死倒未曾,可能会变成行尸了!”
两人正说话间,店中的人担心宗流有失,连况跟踪追了下来,走近一看,两人不但没有动手,好像已成了至友,谈得甚是亲热,哪像是什么仇敌?再看那人,不但身躯高出了许多,连相貌也变了。宗流见他们一到,忙给大家引见,还未张口,袁无愁已先过去扑拜在地,道:“侄儿无愁给王伯伯叩头。”
王维扬伸手扶起了他,笑道:“大雪天里,少来这些俗礼折腾我。”
原来当年袁无愁兄妹在被清廷铁卫追杀时,曾在山西五台太极王家躲避一阵,后来才送来铁堡的。宗流笑道:“既然如此,大家都免礼了,走,咱们回店去,边饮边谈。”
原来王维扬也因为太极王家在江湖上的名头太高,诈死归隐。他在宗流之后去了关东,结识了金刀狡儿孟英,最后他就上了长白山,跟着天池怪侠隐在一起,结成了好友。前两年孟英一时大意失事,就落在了他们的手里,于是他儿女可就着了急。虽然明知其父没有死,但却无法找出囚禁地点,无法营救。在这时,他们忽然想到了一人,那就是毒手摩什韦鹏,当年曾和孟英为友,现住新疆三道岭。老二孟强,总是年轻,就单身前来三道岭投靠,初时还很得老贼的欢心,后来一提到救他父亲的事,老贼就变了态度。
老贼韦鹏有一独生女儿,名叫明姑,人也生得艳丽。她和孟强两人年纪、艺业相当,已是芳心暗许。无奈此刻的孟强已看出老贼纵子为恶,甘充仇敌鹰犬,他本人就是清廷的暗捕,就借故离去。哪知老贼为了巴结,竟恬颜无耻的要将自己女儿献给一位宫廷侍卫作妾。其实明姑早已心许孟强,闻言自是不愿,被逼之下,只好带着使女小玉逃家远走了。
也许是天缘凑巧,孟强和明姑主仆竟然在无意之中,在红山嘴下一家山民家中相逢,随便吃了些东西,迳往沙石梁山九铺赶去,意欲投奔旧日好友,由他那里代购下三五匹健骡,带着食水,乘大雪穿越戈壁,逃出老贼和敌党的毒手,回转关东原籍,结为连理。
老贼韦鹏发觉女儿逃走,无法向那位侍卫大人交代,立即派人追踪;而那位宫廷侍卫早就垂涎明姑美色,煮熟了的鸭子,岂肯让它给飞了,也派出了高手铁卫追捕。孟强和明姑主仆此刻身在村集,还不知道三道岭已派出了好几拨人手在追捕他们。第一拨追下的人,正是昨晚投宿在三柳居的那五个人:火鼠杨杰、地行鼠蔡英、飞天鼠胡行捷、昆仑鼠姚大成、阴阳鼠牛蛟。他们五个人都各怀有不良之心,谁都想先抓着明姑乐和一阵再说,所以在行走时,就分开了距离。
这时,那天上的雪,偏是越下越密。广漠无垠,雪厚数尺,一阵风过,连地面新积的雪一同吹起,满空翻扬,与天上落雪上下交织,恰似银涛怒卷,白浪山崩,密密层层遮目蔽面,迷于蹉步。容到杨杰发觉人已分散,回头一看,但见万花飘空,雪势越大,四外茫茫,全是银白,哪见几人的影子?初时,他还以为各人相距不过两丈,又没听到一点声息,只当被密雪遮住人影,绝不致发生事故,仍然往前赶去。连着又滑出五六丈远,仍未看见人影。此刻雪大风狂,难以高喊,心忖:“他们可能先走了,否则如有变故,他们绝不会不出声呼喊。”于是,他在左近绕了两圈,仍然不见人影,脚底一加劲,决计往前追去。
不一会,总算发现了姚大成滑雪前行,仍未见胡行捷的人影,心忖:“难道他会赶向姚大成的前面去?”不禁心中一动,忙赶上姚大成,拉住他道:“老姚,你可看到胡行捷他们?”
姚大成道:“我一直走下来没有住脚,谁也没有看到。”
杨杰闻言,情知有变,正欲同着姚大成回身寻找胡行捷,甫一转身,忽听身侧有人哈哈大笑:“哈哈……”雪花迷眼,看不见人,听去好似在丈许之外。杨杰不禁大惊,知是不妙,忙一横软鞭,准备迎敌。姚大成因闻笑声,也知来了强敌,怒喝道:“什么人大胆发笑,快些出来送死!”
他喝声未了,似觉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左右肩头,迅忙倒转身,一摆手中青铜月牙拐,揣准来势打去。要说他昆仑鼠姚大成也是成了名的武林好手,应变神速,发出来的招数又稳又练,自分这招“苏秦背剑”,暗藏“横扫落花”的绝招,敌人如纵扑来,近身数尺之内,不死必伤,绝跑不脱;况且敌人手已拍向左肩,有了准确部位间隔,更无虚发之理。
哪知敌人的武功绝伦,竟早料到他这一招,一下没打中还不算,刚巧嘴里正喊到一个“打”字,是个张口音,又给敌人一个现成的戏侮机会。他一拐也就在刚一侧身打出,倏觉大嘴里被人塞了一团东西,其凉浸骨,知中暗算,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纵开一旁,一手舞动月牙拐护身,一手往口内便掏。那东西入口已然溶化了好些,取出一看,乃是一团捏紧的白雪,中间微微渗出点黄色。刚气得往地上一丢,猛觉口中奇臭,心里一犯疑,试用拐尖向那雪团一挑拨,雪中包的竟是一团黄糜节,仿佛新拉下不久,被雪中冷气一逼,见风还有些热气。姚大成本来性暴,知道异味已随雪水融化,已咽了一些下喉,心里一犯恶,不住干呕起来。他虽然连喷带吐,耳目手脚还不敢闲着,得防敌人乘机暗算,神情可笑,难描难尽,可说狼狈已极。
杨杰也因敌暗我明,又看出敌人本领定在自己之上,怎敢丝毫大意,把一条九环十八节铜合炼的软鞭,使出浑身解数,舞了个风雨不透,一面还得帮助姚大成防卫。再听笑声吃吃,他连口都不敢开,就在左近,试着循声打了几鞭,枉把地上积雪成块的挑起,仍不见敌人影子。
隔了一会,再听笑声远逝,渐渐不闻。这时的姚大成迎着寒风,连隔夜陈食夹着苦水都呕了出来,狼藉满地,气得跳脚乱骂,敌人始终也没露面。一舞一跳,枉出了两身臭汗,明知危机四伏,胡行捷定无幸理,还不得不再追寻下去。两人互相一商量,只得一前一后,互为戒备着重往回走。
两人一边走着,一面还得提心吊胆,防人暗算,真个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敢分毫大意。杨杰更是难受,深悔自己不该当时疏忽,事后变计,闹得功败垂成,棋错一步,满盘皆输。如非途中走散,怎样也不会有此失闪,胡行捷定是遭了敌人毒手,才会声息全无就失了踪,弄巧和昨晚四人一样,连命都保不住。二鼠垂头丧气,愧愤交加,一会便赶回原来立脚所在,差不多把附近雪地都踏了个遍,终没查觉丝毫踪迹,又恐人少更单,还不敢分开来找。
正在踏着雪具,连肩滑行,加细寻找之际,忽听耳旁又是哈哈一阵大笑,接着就见雪花飞舞中,一条人影劈面冲来。姚大成正在前面,因听笑声耳熟,禁不住又惊又愤,那雪势又大,来人又是个急劲,匆匆未暇寻思,只当敌人出其不意迎面袭来,也没有看清来人面目,前仇在念,急怒攻心,不问青红皂白,当头一拐打去。
身侧杨杰,比较目力敏锐,人也较仔细些,闻得笑声,虽也持鞭警备,目光注处,已略辨来人是谁了。可是姚大成的铜拐业已发出,拦阻不及,这一下如被打中,不死也得中伤。一时情急生智,顾不得出声呼唤,用尽平生之力,照姚大成左肩往外一推,虽然推出老远,来人右肩仍被那拐扫中。只听“哎呀”一声惨叫,翻身栽倒。
同时,姚大成一拐打出之后,雪花飞舞中,也看出了来人的面目,无奈拐势太急,收势不住,总算杨杰这么一推,没有打中那人要害,死于非命,任是这样,伤得也还不轻,差一点将肩臂打折。杨杰已将那人扶起,竟是地行鼠蔡英,想起那笑声可恶,真是说不出的气苦。
一问经过,才知蔡英也是因为失散回头找伴,方打回头找去。哪知行到此间,也听得有笑声,并不知道出了变故,刚看出二人想打招呼,气哼哼的道:“哪知还没出口,老姚就一拐打下了,几乎送命!老姚,咱们有什么过不去的,可以明说,凭什么玩阴的呀!”
杨、姚二人一听,难堪自不用提,想起连番失利,那笑声当然又是仇敌弄鬼,借刀杀人,自忖绝非其敌。无奈胡行捷无故失踪,怎么也得找出下落,不然如触侍卫大人交代。他们三人正自互怨没行正,忽听身后不远,有人发话道:“鼠辈就是鼠辈,难怪人说,鼠胆最小,遇见了猫儿,连朋友也不顾了!念在你们吃屎挨打的份上,外带一场耗子舞长鞭,这么冷的天,会在雪地里溜出了满身臭汗,不再为难你们,饶你们一条鼠命吧!”
杨杰人称昆仑鼠,惯使飞镖,能应声打人,百发百中。自从遇警,早已手入囊中准备,因知敌人厉害,笑声时远时近,又知敌人的目力异常敏锐,拿不准一定地方,未敢轻发。及听敌人近在咫尺,长篇大论的说话,絮叨个没完,心中大喜,悄悄取了三支镖,装作侧耳静听,猛地把手一扬,照准发话所在,连珠打出。
敌人语声忽止,方以为受伤倒地,杨杰向另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各舞着兵刃,缓步戒备着,走出有十来步远,果见雪地里伏卧着一个人。
姚大成暴性未改,上前便要按去,蔡英眼尖,见那人所着衣服,似乎眼熟,忙喝道:“且慢!”说着用脚一拨,未见动静。见那人头脸身上,都被雪花布满,姚大成也看出衣服颜色材料,俱与胡行捷颇为相似,连忙伸手翻转他身上一看,谁说不是胡行捷!大睁着两只眼,满是泪痕,只是说不出话来,身子僵直,像是被人点了哑穴,一看到三人,眼皮一阖,便晕死过去了。
雪中还有血迹,细一查看,那三支镖,全都打中在他的腰腿之间。三人见状,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一心还想救活他,还怕伤了风,不敢将镖取去,纷纷各脱重棉,将他连头裹起,由姚大成抱着回转韦家,再行救治。
哪知他刚抱起走没几步,突听身侧不远,又有人发话道:“你们想着伤心么?原来还是一只活耗子,你们自己偏要打他半死,还要假作怜惜,这算什么好朋友!我那点穴法,轻易难解,此时更解他不得,回到韦老狗家去,碰他的运气去吧!你们此番到新疆来,没住几天,回熊全都喂了狼,五鼠死了两鼠,我看你们燕山五鼠这块招牌是砸定了,快滚回去吧!没得叫人笑话。”
敌人连面都未露,三人全都吃了大亏,已把他畏若鬼物,空自切齿痛恨,哪里还敢再有动作。只有杨杰站定发话道:“朋友,赶人不上一百步,上风也被你占够了,我等学艺不精,死而无怨。此去隐姓埋名,不学成本领,绝不出世,但有三寸气在,终还有相见之日!朋友既是高人,这般藏头露尾,专一暗算伤人,岂是英雄丈夫所为,何不现身露名,我等日后也好登门领教。”
那人哈哈大笑道:“别做你的清秋大梦了,你的话哄鬼呀!你们如肯回家学艺,老婆儿女交给谁养?再说,你那主子也容得你告退呀!你们害的人也够多了,今天不过遭点小报应就难受了!我并非找事,如果你们提起活报应、阎王愁这两个人,韦老二他准知道,不为他,大雪天里,我们还不和你们玩儿呢!你们再不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早晚咱们必然见得着,何必忙在一时!”
声音渐远,没有再往下说。三人更是羞愤急怒,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啼笑皆非,万分狼狈,轮流抱着胡行捷,茫茫如丧家之犬,跑回三道岭而去。
就当他们回到三道岭,方一进入韦家,就见除了韦鹏和胡春诸人外,京中又派下了宫中三杰之一的阴阳手碧眉俞天柱,和一名侍卫铁翅秦连,还有前后四拨的铁卫,倒有一大半在座。
胡春一见三鼠抱了一人慌慌张张回来,却不见另外二鼠,就知又生了事故,忙迎了上去。大家也顾不得相见寒暄,全下座围近身侧,解开一看,才知胡行捷被人点了穴道,受伤甚重。细看那点穴手法,乃是武当内家中的点穴法,外行还解他不得。在场的人阴阳手碧眉俞天柱和胡春,他们都算得上是武林高手,对于各门内家点穴之法,俱能通晓,见状失惊,忙问道:“被人点倒,隔有多少时候了?这穴道点得甚狠,过了时限,不死也必残废,何况身上又受了三下镖伤,被冰雪一冻,血全凝了。”
三鼠把情形匆匆一说,俞天柱道:“这幸好是敌人手下留情,没有在交还人时,将他点醒,否则,他周身俱被冷气封闭,穴道一开,寒气往内一逼,当时虽能活转,见了你们出声说话,说不了几句话,人便没命了。”
说话时,胡春已命人取了两个洗澡用的长大木盆,一盛冷水,一盛温水。俞天柱见水取到,先不解穴,只将胡行捷所中三镖取去,从行囊中取出三张膏药贴好,把人抱起放在冷水盆内泡着,道:“首先须将凝冻的气血化开,才能救治,因为时尚不久,或者还有生还之望,只是残废在所难免了。”
他一面说着,目光注定胡行捷一张乌黑的冻脸,渐渐转成了灰白,又抱向温水盆中浸着,直到胡行捷的面色转成苍白,双眉微皱,似有痛楚之容,才将他湿淋淋地自盆中抱起。由胡春和杨杰接过去,面朝下捧好,然后一手握定他腰间致命要穴,以防真气断脱,先伸二指,运用内功,加足力量,照准背上第四根肋内气眼上一点,就势急中加快,抡圈手掌,朝他背上一掌打了下去。
只听“吧”的一声,胡行捷哑穴解开,周身停滞的气血筋骨,全被这一下拍开震活。他“哎呀”一声狂喊,口张处喷出一大块带着淤血的浊痰,他虽然苏醒转来,四肢兀自还抖个不停。
俞、胡二人,知他受伤太重,寒冷已极,忙将韦鹏备就的更换衣服接了过来。因危境尚未解除,顾不得再给他解去湿衣,双双各用鹰爪大力重手法,伸手朝他身上接连几划,一片裂帛之声过处,湿衣成块碎脱,现出赤身裸体。紧跟着用干布揩干,匆匆将棉衣给他穿好,因他此刻两臂还不能抬动,只能给戴上皮帽,外用衣服披好,又取了几床棉被皮褥,重重围住。改由杨杰和蔡英二人双双捧着他,微微抖动,先时离开厅中盆火甚远,渐渐再往火盆挨近,轻声道:“小胡,用鼻子吸气,从口中徐徐喷出,闭目养神,不可言动。”
胡行捷依言做了,隔了好一会,才放在火前备好的木榻上躺好,盖上了棉被。又过了一阵,俞天柱过去揭开了他头上蒙的衣服一看,两眼圈变成乌黑,面色已转红紫,知已逃脱了死劫,不由暗道一声侥幸,命人取了姜汤,喂了一碗,再取出内用活血定神之药,与他服下,重治轻伤。忙乱了一阵,天已黄昏。
众人见了这般惨状,无不痛恨敌人入骨,他们燕山五鼠本是结盟的弟兄,生死之交,更是忍不住潸然泪下。胡行捷此刻觉着体气稍缓,伤处先是麻木,后又止药止痛,除周身似水浸一般寒冷无温外,别无痛楚,听三鼠说不出敌人姓名形状,纷纷胡猜,急于述说受害经过,好供众人搜索仇敌的参考。
于是,他先朝大家道了一声感谢,方要张口,三鼠恐他说话劳神,正要劝止,俞天柱笑道:“让他说吧!他此时危险期已过,说话无妨。再说,我此次来关系重大,一到就连伤多人,栽了跟头,我适才已发下转牌,通知天山南北两路各地铁卫暗捕,一体严拿凶手,和韦大人的逃女,又命牛善、罗为功、赵显等七人,在附近各地暗中搜查敌踪,与飞龙堡下来的三人跟踪。我猜除韦大人逃女主仆或许已远走高飞外,飞龙堡下来的三人,一定仍在附近潜伏。昨晚你们投宿之处,大是可疑,可惜你们太粗心了,没有细查他们的形迹,不过,还拿他不定,晚来我和秦侍卫亲去一趟,便知分晓。”
他顿了一下,扫了胡春一眼,接着又道:“最奇怪的是胡侍卫,他平时人最精明,也会沉不住气,走了失着。我二人如晚来了一步,不但误了大事,中了敌人反间内扰之计,你们枉自人多,又是久闯江湖,竟会坠入圈套,损兵折将,这从哪里说起嘛!唉!一个没有好结果,休说诸位弟兄,连我二人回去,也无法交代。难得胡兄记得敌人形相,不是本人夸口,只一听便知是什么来路。先时胡兄气接不上,也说不出,如今已将复原,没有关系的,就算为此伤点元气,要是我二人不来,这条命不是白送的么?”
三鼠被他一顿抢白,说得哑口无言。蔡、姚二人,只是干着羞愤,还未深思。杨杰原也是条好汉,只为一时为利所动,受人役使,虽然酬优遇厚,但是一般同辈,凡位出己上的,大多颐指气使,以势凌人,一沾染了官场习气,一些不留情面。尤其是所行所为,往往违心,奉命差使,又不得不昧心尽力去做,自身言行,更须加以谨防,稍有不慎,定有身家性命之危,那怕是平日患难生死之交,顷刻之间,都又变成仇敌。自己除受点上司的气外,因为结义五人,同心同德,本领也都不弱,事情办得干净迅速,现在目睹有两位兄弟惨死受伤,还有那些同类中,冤枉惨死的,一年之中,总有着不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外面还得受江湖上人的毒骂仇视,闹得遍地荆棘,危机四伏,那有昔日纵走江湖那份心身痛快,平日想起,本就觉得不值。
尤其那宫门三杰,自恃有一身惊人本领,二品大员的身分,骄恣逞能,挟贵挟勇,全不把人放在眼里。今日见他救胡行捷,甚是尽心尽力,同盟至友,又是自己误伤,难得他亲身救援,不辞琐碎,方自心喜感激,及至听完这几句抢白,才明白他救人的用意,并非是顾恤部属,其实是别具用心:一则当众逞能,二则因胡行捷身经其境,见过仇敌形貌,想藉此寻得线索。那种大言不惭的神态,把全体同仁都当成了废物,全不顾受伤人的死活,只为的自己立功。
杨杰前后这么一想,恰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暗忖:“自己结义弟兄五人,只不过为了每月数百两银子,连人带命都卖了。吃外人的亏,那算学艺不精,死而无怨;受自己人的肮脏气,吃了哑巴亏还关碍着前程和切身的安危,不敢言,不敢怒,实在令人难受。再者燕山五鼠,天下知名,忽然被人干掉了一个,这一个还保不住残废,异日有什么脸面,再见江湖上的朋友。”他越想越难受,表面尚须和胡春等人一样,受了人家的挖苦,还得陪着笑脸,目视胡行捷,静听他呻吟喘息着说那受伤之事,对俞、秦二人,不敢露出丝毫不悦之容。
原来胡行捷正滑行之际,忽见雪花飞舞中,冲出一条人影,心知有变,还没来得及迎御,倏觉左胁下被人重手点了一下,立时闭住了全身气血,不能转动。眼看来人,是一个满面红光,双眸炯炯有神的矮胖子,生了满脸连须胡子,从从容容,转过身来,扛起胡行捷便走。他眼见几个弟兄在雪中侧影,无奈他被人点了哑穴,言动不了,只得任人摆布,急得他心血贲张,眼里都快冒出火来。
那矮胖子走了半里多路,便将他放下,从路旁雪坑内又唤出两人。他此时人被放卧地上,雪花遮眼,目光迷离,看不清两人的长相。矮胖子似已发觉,恐被看破,笑嘻嘻的走了过来道:“你们雪中乱跑,心太热了,叫你凉快一会如何?”
胡行捷一听就知不好,方以为难逃毒手,心想死了反倒痛快,谁知那矮胖子阴损毒辣,并不杀他,只将他全身连头埋入雪内。他被那奇寒之气一逼,当时便闷死了过去,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倏觉口中含着一种奇暖之物,辣味冲鼻,直打了三四个喷嚏,睁眼一看,矮胖子又将自己从雪中扛起,和先前一般快,朝前飞去。先追上蔡英,尾随不舍,隔没一会,忽然超出前面,正赶上杨、姚二人朝蔡英对面滑来。矮胖子倏地放声哈哈一笑,便向侧面一闪,身子轻灵已极,身上还扛着一个大人,恍如无物。
胡行捷自从出世以来,从未见过那样快的身法,刚一闪开,耳旁似闻蔡英受伤惨叫了一声,他先还心疑是矮胖子暗算,接着便听矮胖老头向三人发话,也没有听三人应声。说到末两句上,忽然接连三镖飞至,矮胖老头就拿他人身挡镖,还先和他说了几句俏皮话,才将胡行捷脸朝下,放到雪地而去。
胡行捷当时身已冻僵,虽中三镖,只觉伤处骨肉碎裂发木,全不知痛,只是急怒攻心,欲号无声,说不出心里那份难受。一会杨、姚、蔡三人寻来,见面想说话,连急带冻,便自晕死。
俞、秦二人听了,又将杨、姚、蔡三人所遇,重问一遍,不住摇头冷笑道:“真是一群蠢材,如是老夫遇上他们,一抬手便可了事,那会人已近前,还如无觉之理。”说完,正要转口埋怨杨杰。
俞天柱此刻手中正端着一杯热茶,坐在炕侧大椅子上,刚一转身,未及张口,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就在对面的迎面壁上,笑喝道:“不要脸的东西,别人都是蠢材,我不信你又乖到哪里去,何不抬手试试?”
话声甫出,倏见一丝寒芒在眼前一闪,手上“当”的一声响,正打中在茶杯上面。俞天柱既然列名在宫中三杰之一,也算是久经大敌的人了,武功高深自不待言,竟未发觉敌人来了暗器,幸是应变神速,手中微振,连忙撒手丢杯,纵向一旁,没有受伤,但那茶杯却已碎了,手还是被热水烫了一下。
这时厅堂上的人,大半听到了声音,闻惊各持兵刃,纷纷纵出。俞、秦二人为了显示身分,又要显露自己的武功绝技,以为来人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等那些属下铁卫圈上了他,自己再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就在他志得意满之际,偏生受了挫折,当着眼前那些属下的侍卫、铁卫士,未免不好看相,不禁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道:“该死的东西,休走!”
他在喝声中,连那暗器是什么东西也顾不得看,便双双飞身追出,纵上照壁,跳上高墙,向四外一看,声随人隐,但见漫天飞雪中那有丝毫踪迹。空将利剑抛出,运气驭行,满空飞刺了一阵,更不见动静,气忿忿的回转厅堂,只见韦鹏掌中托定一物,就着灯光查视,脸上似有惊讶之容。
过去一看,见那暗器非金非铁,乃是拇指大小的一片梅花花瓣,花瓣下以花刺别着一张指宽的纸条,上写两行小行书,大意是说:“众人起初也是江湖上豪杰之士,不该见利忘义,专与遗民为难,赶尽杀绝,为此路见不平,立意拯救孤穷。”底下没留姓名,只画了一朵梅花。
俞、秦、韦三人见多识广,眼见只那么一片轻飘飘的花瓣,竟能隔远打出,又打得那么神速准确,当真到了取叶摘花足可伤人的地步,细数当年武林高手,还真没听说有过这号人物。
俞天柱为了顾全颜面,笑道:“这点雕虫小技,还敢人前献丑,许是知道了本大人的厉害,不敢露面,略放暗器便走,可见是知难而退,如非雪下太大,易于隐身,绝不致被他逃走。”
他话是如此说法,可是自己能吃几碗饭,他心中比谁都明白。因他们已练成以气驭剑的功夫,加上一身内外功夫,确实很少遇见敌手,平日只管趾高气扬,对方来势深浅,毕竟还是看得出来,单凭这片小小的花瓣就非同小可,如非内家气功到了极点,绝不能这般远近随心,使用自如。他嘴里吹着大气,心中早已气馁了一半,心想:“料定敌人绝不会轻易退走,还有矮胖胡子老头,是否同为一人,听杨杰说有夜来再见之语,少不得他们还会要来。同党人数虽多,均非敌手,如若离开,再被伤下两人,就难以回去交代了,不比自己未到以前,还有推托。”
他心中这么想着,就暗恨这场雪下得太大,无形之中为敌人张目,又想:“人地生疏,敌暗我明,吃亏之处甚多,稍缺涵养,便要误事。反正罗网密布,飞龙岩逃来的三人,无论逃向何处,终逃不过自己人的耳目,迟早终须落网;否则这里必有厉害的窝主,不久自能访出,雪住再办,都来得及。乐得反客为主,借这三道岭设下严密布置,以逸待劳。”
他这么一想,就和秦连二人几经密议之后,把当晚要前往三柳居查探之事作罢,全体人等加紧戒备,埋伏家中,以待敌人自行投到,盼能擒到一个,便可破获。探敌一层,等牛、罗等七人在外查探归报之后,再作计较了。
三道岭这方面的事,敌党既有布置,暂时按下,回文且说孟强和明姑主仆三人,到了前面荒村之中,略为喘息。因前途路远,想买些干粮路上充饥,无奈荒漠穷村,居民不过数户,又在兵乱之后,甚是贫瘠,虽用重价,也买不到能供三人途中一二日之需。还算有两家村人,看在银钱份上,将合养准备杀来过年的一头山羊杀了,又从左邻两家转购了些麦粉,蒸的蒸,煮的煮,七手八脚,纷纷帮着下手。
三人虽恐韦家和那些铁卫难免分道追来,但是前行急去,至快也要两天一夜才能到达哈密找到朋友,食粮怎能不加准备。一面眼巴巴看着村民烧煮粮肉,一面准备万一有人追来的退路,又用银钱贿买了那几家村人,教了一套言语,如有人来问,如何应付,自己更不时出外了望。
且喜天公助美,那雪越下越大。所行之路,邻接戈壁,往往千百里无有人烟,无论是走那条驿路,都走不到此。据村人说:“除在夏天,偶有放青的小驼队,十数成群,贪图小利,抄前面老鹰峡山径小道,采些夏天生出的药材,就便使骆驼多得一点野青,绕些远路,再走英庐冈,前往塔勒拿泌回子城或是格子烟墩去外,经年不见生人行旅走过。连哈密土著的人,十有八九都不知道这一带地名,休说来过了。便是这三几户村人,也因靠着这里各有十几亩薄田和一口苦井,才安居下来的。你们如怕仇人追踪,只管万安。”
孟强闻言,虽不放心,也是无法,总算钱可通神,有了准备,总好一些。村人们倒也忠实,就是手脚太不灵捷,三人更是外行,在旁看着干着急,不能相助。眼看他们由黎明忙到傍午,才得肉烂馍热,居然未见敌人踪迹,三人心中方一块石头落地,连忙先饱餐了一顿,约计好三日之粮。因为图快,嫌房中太热,命人拿在外面冰冻带好,大雪奇寒,肉一端出,不消半盏茶时即行冻好端入。三人忙用芨草包好收入行囊,又多给了些银子,辞别众人,即行上路。
就在孟强等人走后不久,那些村民一见剩下好多肥羊肉,他们日常生活极为寒苦,经年也难得尝一回肉吃。现在,有钱的大爷们走了,已得些白花花的银子,望着那又香又肥的羊肉,谁都恨不得咬上一口解馋。
哪知就在这时,他们要吃未吃之际,突然从外面窜进两条藏狗。那两条藏狗又大又猛,他们在害怕吃惊之时,各持锄棍之类,一阵喊打喝叱,就把那两条藏狗赶了出来。那藏狗没奉主命,虽不致伤人,但是人若侵犯了它,也必被它扑倒咬伤无疑。
就在村人追逐惊叫藏狗之际,突听一人喝道:“这狗是我家养的,你们不招惹它没事。你们哪个是村主,近前答话。”
村人见来人衣着整齐,俱各面面相觑,停止不语。另一人见状,不耐烦的喝道:“大老爷在问你们哪,倒是谁,说话呀!”
村人听他出言粗恶,声势逼人,又是外路口音,愈发胆怯,互相吞吞吐吐的道:“大老爷,我……我们都是庄稼人,没有村主。”
先前那人看出他们害怕,忙笑道:“我们是办差的官人,知道你们都是善良百姓,不要害怕。只为大雪中迷了路,肚中饥饿,想向你们买点吃的,借地方歇一歇就走,如何?”
村人因受了孟强给的许多银两,明知是对头来了,本想不卖给他,但禁不起那人直拿银钱打动,只要献出吃的,不惜重价相酬。众人先前吃过甜头,以为来人也和孟强一般大方,明放着大半只熟羊和剩下的蒸馍,不比适才还须费事现蒸,为什么不多卖一些银子来养家呢?这等难逢难遇的事,居然一天有了两起,他们这人数更多,出钱想必也必更多,岂可错过。他们以为是财神爷到了,哪知是来了凶神。
原来这几个人,正就是俞天柱和秦连所派出搜查敌踪的一着暗棋——牛善等人。那牛善人称天狗星,手下养有十几条极为灵敏凶猛的藏狗,此次他选了最好的两条带来。他们同为俞天柱的亲信,因为藏狗的嗅觉灵敏,善于搜探敌踪,于是就以牛善为首,率领着罗为功、赵显、谭霸、王时、蓝成伟、刘礼等六人,带了花青、大黑两条番狗,就在三道岭一带搜查。
那两条藏狗嗅觉敏锐,又经牛善善加训练,真个是厉害无比。七个人跟在藏狗后面,已在雪地里跑有一天了,腹中早已饥饿,本想赶回韦家去大吃一顿,却怕挨上一顿官腔,所以只有忍着,赶了下去。凑巧这一回狗行甚速,雪也加大,七人迎着风雪,一口气奔行了好几十里,大雪迷茫中,也看不出前面有无人烟。雪中急行,不比平常,都觉饥疲交迫。
尤其谭霸人矮肚大,吃得既多,又最受饿,正看着二狗跑得不歇生气,忽听人声吆喝,见是四五个衣衫褴褛的村人尾随狗后,鼓噪作势。经牛善上前问明,说是卖些吃食,忿气方消。
那些村人见有银钱可赚,就邀客人入室,道:“现成的吃食,只有半只熟的肥羊,馍却不够七位老爷吃的。如要,还得要现磨现做,恐到晚上才行。”
七人一听有现成的吃食,还有肥羊肉到口,俱各喜出望外,当下随了进去。见屋中土墙土炕,污积异常,村民更是愚鲁无知,估量不会隐匿逃人,逃人也绝不肯在此逗留,先并没有什么起疑。
及至坐定,主人端出了几瓦缸冷羊肉和十来个蒸馍,饿肚吃着,分外香美,大家都狼吞虎咽起来,又给那两条藏狗拨了些去吃。突有一人道:“到底还是官老爷家的狗,多有福气,还给他羊肉吃。我们自出娘胎,摸着吃这羊肉,还不到十回呢!”
牛善闻言,心中一动,暗忖:“甘新道上,素来穷苦,所以才有穷八站之称,连盐都舍不得轻易用,今日非年非节,怎舍得宰下一只大肥羊?只顾饥不择食,也忘了问此羊何来呢!”
他越想越勾起疑心,正要诘问究里,另一年长村民较为心细,一听另一村民自言自语,深恐走嘴,引出是非,忙使眼色将他唤出,埋怨了几句,神色之间,又被牛善瞧出几分,料定有事,就格外留神观察。
恰在这时,那受了埋怨的人,心中有些不服,站在屋门外生气。牛善一见有机可乘,人就走了出去,抓起那人转回屋内,把他用力摔在地上,怒声道:“快说出来,这羊肉从哪里来的?”
乡下人最怕的就是官,他在威吓之下,可就全说了,不过,他也只是说出三人的形相与所行方向,至于投奔何处,却不晓得了。
牛善等人问出前行尽是沙漠,只听说三四百里之外有个青石梁,也没去过,逃人带有二日之粮,不知中间有无村落,料知所言不虚,逃人准是往青石梁那里走的。七人彼此一商量,狗也闻出气息,逃人有两个女子,绝难走快,况且先走还不到两个时辰,正追得上。馍已吃完,肉也所剩不多,且到前途看看有无人家,再作计较,便带了残剩下的羊肉,决计趁饱赶了下去。因怪村民有意帮助逃人隐瞒,临行时骂了他们两句,只给了他们一两银子,算作半只羊价,带了二狗起身追了下去。
其实这时,孟强和明姑主仆,已被宗流半路上截住,带往三柳居了,也安顿在地下室之中。周七姑早就整治好了酒菜,大家坐定之后,宗流方问起孟强,他父亲怎么出了事?
原来,金刀狡儿孟英曾参加过“黑山八俊”的起义事件,那时,有很多人都被抓了去,放到一个很秘密的地方,充当苦工,永世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孟英昔日也曾落在他们的手里,几乎做了“行尸”,后来幸得天池怪侠设法把他救了出来。此后,他更是广结豪杰,定要寻到曾囚禁过他的地点,那地方一般都叫它“黑狱”,他发誓要把囚在黑狱里的行尸,解救出来。可是,他费了不少时间和精神,都没有成功,到了临死的时候,便把这个未完成的责任交给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吩咐他们连同他的结义兄弟,继续去干。孟家兄妹自父亲死后,初次领着父亲在日那班江湖人马,时刻把父亲的遗命记着,随处打听,终给他们寻得黑狱一些线索,可是家兄却被他们捉了去。
袁无愁笑道:“什么‘黑狱行尸’?能否说得清楚些,我有些闹不清楚呢!满洲人占据了我们的河山,怎么又冒出了个黑狱?”
王维扬笑道:“这个孟强贤侄可能并不清楚,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袁无愁躬身道:“小侄谢过大伯。”
王维扬干了一杯酒,此刻牢中的人,全都静神凝听,听王维扬述说满洲人有个把俘虏关禁一生的秘密机关,及那些受囚禁的人为什么叫做“行尸”,这名儿好生奇怪。袁无愁又为王维扬斟了酒,他又干了一杯,才慢慢地道:“你们在江湖上的日子也不少了,可听说过‘铁马神功’这个名字?”
宗流笑道:“他们生之太晚,不会知道的。”
周七姑突然插口道:“臭回子,少在这里卖老,还有我周七姑在呢!”
宗流笑道:“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说说看,他是什么人?”
周七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峨嵋派数一数二的人物,本名叫史云程,是峨嵋升宵真人的大弟子,对不对?”
宗流笑道:“当然对了,周七姑说的还能不对么?”
王维扬接着道:“那升宵真人的武功,最厉害的是一手‘穿云掌’,暗藏打穴拂穴的巧劲,此外他又创出了一套‘行云卧虎拳’,力道不输于少林的罗汉拳。史云程跟他学艺十年,升宵也传了他不少绝活,离开峨嵋之后,初入江湖,就击败了江南八侠中的白泰官,使得江南八侠对他都有几分忌惮,这十几年,他简直未逢敌手,武功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了。现在‘行云’和‘卧虎’两派的武功,只有史云程传承,因此江湖上称他‘铁马神功’。”
宗流接着道:“史云程这人出现江湖,立刻掀起了一阵风浪,声震整个武林,正在如日中天之际,突然失去踪迹。有人说他已归隐名山,有的说他给清廷害了,总之,后来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了,所以也渐渐的被人遗忘了。”
王维扬无限感慨的道:“那是满清入关后二十年的事了,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和耿精忠等藩王先后叛变,都给清廷荡平了。以后掀起了文字狱,把国内一些怀有民族思想的知识分子,斩杀的斩杀,囚禁的囚禁,连吕留良生前著过的一本书,清廷也认为是教人造反,是以把吕留良死后戮尸,还诛了一族。这些冤狱一宗一宗的兴起,那些能人侠士也就不断的暗中干起反清复明的壮举。这时,新的皇帝学乖了,他收罗了一班热中功名富贵的武林中人,把潜伏各地的反叛分子抓来,集中一起囚禁,有些人常常一夜失踪,以后便不知下落。听说那秘密的黑狱,有数处之多,有些设在青海境内,有些远在琼州,只要是平日行动和言谈上有可疑的,都认为是反叛他们王朝的举动,列进黑名单里,不久便要遭受到进入黑狱的命运了。”
在场中的那些人,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英雄,闻言之下,无不热血沸腾,面色大变,恨不得一步跨进黑狱,救出那些忠烈义士。
王维扬扫了他们一眼,微微笑道:“那些秘密黑狱,都由一些武功很高的高人主持,手下耳目众多,罗织得非常广泛,甚至酒楼妓院,都有黑狱的‘干捕’潜身混进,他们的任务除作狞猎鹰犬之外,还物色一些黑道人物作引线。自从金刀狡儿孟英给他们抓去之后,他那些义兄弟走遍了关外,都查不到他的下落,这才疑心到关外也有秘密黑狱的设置。不过,当时武林同道都在想,像金刀狡儿那样好的身手,武功比他更强的没有几个人,就算能和他较量的,也多数是他的武功至友,后来一些人疑心是天池怪侠作了清廷鹰犬,所干的勾当。”
陆萍性子较急,忙问道:“真的是他么?”
王维扬道:“当然不是,因为在长城以外,天池怪侠的名头很高,只有他才能胜得过孟英,而且天池怪侠的行踪,一向就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法可以寻到他。当初我也怀疑是他干的,所以我走遍了关东,总算在黑龙江兴安岭的雅克山那里找到了他。他听到了这些闲话,也很生气,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为了证明我的无辜,及一位朋友的安全,要你随我一行,这次历险说不定就会真的遇险,不过我必得有完全的准备。’第二天,我们飞马登程,向着西南跑了两天,抵达甘珠寺,那地方正是和外蒙古交界的地方,中间隔了一条哈尔哈河。天池怪侠带了飞刀软索,命我在甘珠寺等候,他要先去探探,直到第二天的深夜他方才回来,另一匹马上驮着一个人,面目憔悴,瘦得已不成人形了。天池怪侠也显得十分疲倦,似乎是经过了一场剧斗,他的一袭皮外衣,都裂成了片片,臂膊也受了伤,似乎伤势并不重。”
他一进门,便把驮回那人抱进屋里救治,又派我到门外把风,看他的神色,相当的严重。我在雪地里等了一夜,第二天刚破晓,他带着人上马和我向辽宁方面直驰,我一直护着他,到了索伦,他才告诉我救出来的是孟英,并命我返回雅克山等他,临别,千万叮嘱我,切不可把行径对任何人说出。
过了几个月之后,天池怪侠才回到兴安岭雅克山来,他才把内情略略告诉了我。他说,他一生之中所遇到的劲敌,这次是最为惊险的了,差不多等于从鬼门关逃出一条命来。我当时问他遇到的是什么人,因为我对关外的武林人物、绿林豪杰,或是湖海枭雄,差不多都知道,没有几个人能是他天池怪侠的对手。哪知当天池怪侠说出他的名字,竟是“铁马神功”史云程时,我也吃了一惊。听天池怪侠说,在他到达时,如果不是史云程外出,那么他也将会变成“行尸”了,成了肉身的鬼物。幸好他这次带了十六把朝阳飞刀和软索,把黑狱的防御网割开,才能够把孟英用飞索救了出来。就在刚离开黑狱时,史云程已经回来了。这个魔头从来没有会过天池怪侠,仍把头巾扯下来掩住半面,就这一瞥之间,还是被天池怪侠认出了他的面目了。
两个人就在黑狱外面交手,斗了十几个回合,怪侠用尽平生绝技,方侥幸脱出了史云程的魔手。他把十六柄朝阳刀一起掷出,方脱身上马,那史云程因为空着一双手和他手中剑对拆,所以也没有占到上风。后来又快马追到湖边,等他赶到时,怪侠早已跳上了羊皮小筏,驶离开了。大概史云程不谙水性,才得脱险,若在平时,恐怕斗不过那魔头的行云卧虎功吧!从那次事件之后,他再三叮嘱我不可泄漏一点风声,否则危险立到,同时,从那时起,天池怪侠一直避开孟英,尽可能不和他见面……”
孟强愕然道:“先父不知为了什么得罪了他老人家,连死也没有见上一面,引为莫大遗憾。”
王维扬笑道:“不为什么,他怕令尊向他追问那黑狱的地点,担心孟英去招惹史云程,再被弄进去,那就无法再救他了。”
孟强昂然道:“他天池怪侠怕死,我们姓孟的并不怕死。”
王维扬笑道:“老贤侄,你看天池怪侠是怕死的人么?他说过,死有什么可怕,怕的是做了黑狱里的行尸,想死都难,比进地狱还惨百倍,懂了吧!”
孟强闻言,低头不语,宗流笑道:“这话说得对,眼前三道岭这伙狗崽子,你们要好好的对付呀!”
袁无愁点头笑道:“小侄已命人将这边的情形回报老山主了,打算先把他们护送到五老庄去,等天晴雪化,才回铁堡,因为在这里还不算十分安全。”
宗流听了,默默的点点头。在这时,王春明和王维扬父子相见,说不出来的悲欢,他以为父亲死了,庐墓已朽,哀思方渐,想不到他还在人世,怎不令人悲喜交集。不过,王维扬告诉王春明,道:“我是你父没有错,血浓于水,但是从今天起,王维扬这个名字死了,我现在叫王狮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