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邹凤笑道:“世界之大何奇不有,你没有听见说,南有黑人黑如涂炭,西有白人碧眼黄发。”
说着他去窗台上坐下,拿起手上信笺反复看,看看又说:“字是学王的学得到家,后面画的这只写意燕子也画得好,两三笔勾勒吗!此人武功登峰造极,文艺豹见一斑,确是一个了不得的少年。”
静仪道:“您所讲的白的黑的那都是海外异族,他分明是中国人嘛!”
邹凤笑道:“刚才公堂上情形你都听说了?”
静仪道:“我在屏后看嘛,看他顿断缠绕飞身上屋走的,那简直是一朵彩云,一只五色的大燕子,叹为观止了。”
邹凤道:“你还能看见他飞身上屋走,外面看热闹的还都讲是化作清风去呢!”
说着大笑,接着又说:“假使他真是皇室贵族……唉,可惜我们是汉人……”
静仪赶紧打岔说:“那是真快,他一走我就进来,这几个字可不就排在您答押房里桌上了。”
邹凤道:“貌奇技绝,所以很容易被人误认为精灵鬼怪。”
静仪道:“十五具棺木是不是可以饬迁呢?”
邹凤道:“自然要遵办,否则又得引起一阵大麻烦。我说,他无非为李家婆媳卖力,春媳娘的确长得很美,会不会……”
静仪急忙摆手说:“爹,您老人家千万别那么设想,他不会的,您就快一点出去教师爷赶办移棺的笔墨啦,但是决不可提到燕……”
邹凤站起来大笑道:“放心,姑娘,你父亲还不会那么糊涂。”笑着去了。
他们父女在屋里谈话,柳春来他就爬在瓦上窃听,府大人离开爱女屋里后,他就不肯多逗留,仍去神庙里换过服装,除下面具,依然还他一个儒雅美貌文生,轻柔缓带安步回去虎跑寺。
晚上知客僧悟亮陪他屋内吃饭,他一再盘诘人家是否练过武功?
悟亮坚不肯承认,但他是非要他讲明白怎么晓得灯梁拱斗里藏着酒。
悟亮被迫无奈,只可说出是监寺法定大和尚告诉他的。
法定是个哑巴僧,手里做事,口里从没听见过他讲话,人长得清奇古怪,而且是跟任何人无缘。
春来倒是有点讨厌他,心中料他不至怎么样,这就干脆不理。
悟亮回去睡觉时寺里刚打二更,春来忽记起寄在大雄宝殿匾后的革囊。他想:酒没有多大关系,宝剑银镖要被贼和尚发觉了,那是很糟糕。
想着立刻赶去佛殿上探望,眼见前后无人,一耸身攀椽登匾,里头那里还有什么东西,免不了暗里吃惊,飘身下地便要去找监寺法定。
法定可不就站在殿上,幽灵似的轻声儿问:“你干什么?”
春来灵机一动,知道他必是一位异人,怠慢不得,当即抱拳拱手笑道:“大和尚,您开口说话了!”
和尚点点头,还他一笑!
春来道:“大和尚看见晚辈的行囊吗?”
和尚摇摇头笑道:“拿居士东西的人并没恶意,别急。居士认得了因和尚?”
春来大惊说:“晚辈先请教大和尚跟他老人家什么关系?”
法定合掌说:“老僧的师兄。但老僧不是独臂老尼的徒弟。”
春来急忙作揖说:“了因师伯当年在江西省星子县瓮子口,跟晚辈受业师较量过武艺,那时候晚辈在场。后来两位老人家结为口盟兄弟,约期把晤判袂分飞,不想翌年八月,师伯北上途中竟被独臂门人狙击身死,敝业师遥闻恶耗,指日带晚辈入关为师伯复仇,鞭取甘风池,剑劈张云如,重创吕四娘,晚辈侥幸连珠弹射杀白泰官……”
法定摆手说:“那算老僧没有认错人。居士姓燕不姓柳,那一年居士才十四岁,一场惨厉决斗,喜王爷虽然大获全胜,可也不免负了重伤,亏了好一旁有居士服侍,再来也总是他的金创药有灵。这些事老僧后来全听到了。居士大概还不知道,周浔、曾仁虎同日死在义勇侯傅纪宝剑下,吕四娘最后一次入宫行刺,恰碰着雍正帝病重垂危,闻警震惊崩驾,妃子安氏美儿独力斗杀吕四娘。”
“江南八大侠死无孑遗,江湖上称雄斗胜结局都不过如此。千手准提胡吹花、侠中完人,晚盖弥坚,所以她一家人才能够安居边疆,顾养天年,她一生杀孽也不得说不重,但是屡次施赈恤灾,济困扶危,全活万家,积善如山,功过差堪相抵。”
“总而言之,为善必昌,为恶必殃,这是天地间定律,蝼蚁贪生,仁者戒杀,路见不平拔刀杀人,凭什么?凭胸中一口不平气吗?暗有主宰,明有王法,事不干己怎么可以随便行凶呢?”
“所谓替天行道,乃是盗贼口吻,行侠不外救人,仗义无非助人,残害徒求快意,劫掠籍以自肥,这决不是侠义行为。”
“老僧感念令师当年一点好处,用敢饶舌,居士幸勿见怪,匾后革囊是此间一位侠女取去留心,访问自有下落。”
话说到这儿,他又是幽灵似的悄悄地走了。
春来晓得侠女必是林燕姑娘,但明知她家里尽有母女三人,觉得不便黑夜前往打扰。
回去屋里就是一夜睡不着觉,天破晓便起来梳洗,太阳还没出来,他已在林家墙外徘徊,但是总鼓不起勇气向前敲门,兜了一个圈子望见后面有个画楼,这楼是孤零丁的矗立着,他的革囊还不是好好的挂在洞开的楼窗上面。
看着不禁好笑,心里想:妮子真淘气,你是一定要我来拜望你,我的庐山真面目怎么好见人呢?
想着他又踌躇了一下,决计逾墙行窃。
大冷天大清早街上没有行人,越墙那还不容易,却不料墙头布满了鸡爪钉,一上去便把靴子扯破了两三个洞。
他这一着急赶紧飘身下去,一下去立刻又上了当,原来墙边埋伏着落地锦,这东西是一种带钩的丝网,地下设有枢机,脚踏到枢机,网望上扯,整个人像一条鱼一样被网住了。
春来身上并没有兵器,就说带有刀剑也不行,这种网非常柔软,仓卒中是不太容易割得开,而且那数不清的锐利钢钩,全把你的衣服给钩住,摘是摘之不了,扯是扯之不断。不扯也罢,一扯铃声大作,林燕姑娘立刻赶到。
她十二分朴素,穿一套短小棉袄裤,头上发帕拢头,脚底下小蛮靴,大青布质料儿,完全北方人打扮,就是没绑上裤管儿,所以不象那些走江湖卖艺的姑娘们那般难看。浑身上下一片黑,衬托出一张吹弹得破的脸庞儿分外明媚皎洁。
她背后带着两个大丫头,她们却都是缎料子棉衣,长得也顶美,年纪大概十五六。主婢三个人丁字儿站着眼望墙边吊起来的落地锦,三张俊脸儿各带着不同样子的俏皮。
这当儿网里那一条人鱼,他是羞窘得恨不化个蜻蜓儿飞走,皮袍马褂东破西穿,帽子掉了头发乱若飞蓬,偏偏进来时又忘记了套上假面具,以致金脸赤眉揭穿现出玉貌珠颜。
他不敢动也不好说话,怔怔地等待燕姑娘过来解救。可恶她就是不过来,远远的看,看着不吭声。
那两个大丫头却在指手画脚说话,那高一点的长姐儿说:“不是嘛,二姑娘,你不是讲过跟水怪一样的丑么……”
那个黑一点的黑姐儿说:“当然不是啦,人家好武艺会飞椽走壁,一身兼软硬功夫,公堂上一号枷锁都困不住他,也会落在我们的圈套里?”
长姐儿说:“千万不要是他,他是猫头鹰,杀人不眨眼,一忽儿便是十四条人命,我们一家共六个人还不够他泡茶。”
她们只管在那吱喳不了。
燕姑娘这才跳一下脚说:“要命,别吵嘛,让我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呀!不是他也总是坏蛋,大清早闯人家也还能有好人?”
长姐儿说:“坏蛋又怎么样?我们不是贼,强盗,难道还能杀人!”
黑姐儿说:“看样子很象一位秀才相公,你简直侮辱斯文,让我向前问他一声好不好?”
网里春来一听糟,这丫头一张嘴刻薄,她这一过来又是一顿夹缠,既然倒了霉,率性倒到底。
他赶紧叫:“燕妹妹,你偷了我的行囊,还要这般苛虐我吗?”
燕姑娘跟着叫起来:“哟,真是猫头鹰驾到啦!那实在对不起了,喜姊姊你快去请妈和姊姊来啦!”边叫边往墙边跑。
春来喊:“那位喜姊姊请留步,别忙,别去请太太小姐啦!”
长姐儿笑道:“没关系嘛,我们一家都想见见你嘛!”她脱兔似的跳走了。
燕姑娘跟黑姐儿帮忙着替春来身上摘去钢钩,开开网儿放他。
眼看他那一付狼狈情形,燕姑娘直笑得前仰后合,她叫:“你呀,你怎么搞的呀,穿着这一身漂亮衣服,尤应该走正路叫门呀,为什么越墙?”
她管讲,黑姐儿管客人皮袍马褂上弹灰。
春来连说两声谢谢,抢了帽子戴上想溜走,刚一转身,便让她们俩挟住了。
春来着急的央求说:“妹妹,你还是放我走,这丑样子怎么见得伯母大人,改天……”
话没讲完,那边回廊上出现了林夫人和莺大姑娘。
燕姑娘赶紧说:“大方点,别让莺姊姊见笑,要懂得礼貌。不磕头,请安就好。”她不客气,拖着他走。
春来晓得逃不了,只好轻轻说:“你放手,我自己过去。”他垂着头往这边来,燕姑娘还是不相信,她紧紧的顶在他背后走,走到回廊边,春来跪下一条腿行礼,嘴里说:“燕惕给夫人请安。”
立起来又说:“晚辈刚才无礼跳墙,实有不得已苦衷,万乞夫人恕罪。”
话说了一连串,他还是抬不起头。
林夫人慢慢说:“少爷,别难过,这都怪燕儿不好。听说令亲是蒙古王爷的福晋,她莫非姓邓,神力威侯傅夫人的侄女儿?”
春来暗里吃惊,不由不仰面看,看这位夫人好似还不过三十许人,光风霁月一脸祥和,很有点像画像上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看着忽然心中感到平安。他急忙回说:“是的,夫人她是鄱阳湖邓老前辈,邓蛟叔父的女儿,闺讳畹君。”
林夫人笑了,笑着说:“少爷,请客厅里面谈,那真不是外人,我们也要襟一份亲,”燕姑娘背后说:“请啦,你还装什么傻!”
春来点足步上石阶,他莫明其妙的又给夫人请个安。
夫人说:“你太客气。”
燕姑娘说:“见过莺姊姊呀!”
春来飘目看着姊姊,眉弯秋月,眼泛着春波,神凝一树梅花,色夺明珠出墙,却只是佚丽中带些尊严。他红着脸向她深深地作个长揖。
莺姑娘从容还礼,林夫人笑说“不敢当”。
燕姑娘叫:“妈,他对我讲燕燕,住在虎跑寺叫柳春来,投案公堂上叫燕南来,刚才又自称燕惕,到底怎么搞的?面孔有两个,名儿有四个,我们该怎么称呼他呢?”
林夫人笑道:“淘气,通家世好,你就叫燕哥哥啦!”
燕说:“好,燕哥哥。燕哥哥,我告诉你,你的革囊、宝剑,是我去寺里取来的,因为我怕你再杀人,不管白知县乌知县多坏,你总不应该杀他,你答应不杀他,我们都会喜欢你,否则你便是贼、强盗,马上把东西拿走,从此我不跟你讲话。”
“今天我算对不起你,可是我决没想到你竟会白日逾墙。莺姊姊懂得种种机关削器,我们家里前前后后就都布有埋伏,当然那全不是为你而设。我们防备的是隔邻李二虎不是人。话讲清楚,你不见怪我也放心。最后我还是要问你是不是答应不杀乌梅堂?讲,快讲。”
春来羞得脸上火一般通红,因为林夫人和莺小姐都在微微笑瞅着他。
他勉强说:“是的,小姐,我不能在这地方再做错事,十四条人命我很追悔……”
燕跳起来叫:“好话,从善如流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燕哥哥请,请客厅里待茶,要是爱吃点什么的,说!我请方妈妈替你烧。”她使猛劲抢先把哥哥拖进客厅里去。
春来轻轻说:“你看我这一身破破烂烂的多难看,让我去换一件袍子,一定就来。”
燕姑娘说:“你是爱打扮,这添麻烦,你的衣服太多,东寄西藏,昨儿一夜工夫我全给你拿来堆在后面,要换你就请吧!”
说着她又使劲推推哥哥一掌,指点他向厅后走。
这客厅盖在正屋左边隔墙外,入口是个穹形的角门儿。
进角门便是回廊,廊底下天井,那儿种有许多花木。
惕正对着天井,厅后一长列画屏。
屏边留门,进门是一条整齐通道,走完通道发现两个房间,坐北整南窗明几净,里面排着很多书架,看样子像书斋。
当门廊下又是一个大院子,古木参天,怪石傍路,当中有一口鱼池。
书斋里找不到衣服,跑来绕着曲槛巡栏走,转过一处假山,望眼前一座小小画楼儿。楼不太高,绿阴覆瓦,檐雪四叠,顶可爱是几株古柏寒松下添种有三五本烂漫梅花。
厅下也是一个通厅,案头琴,壁上剑,古色古香。
上了厅也只有两间好房子,左书房右卧室雅淡宜人。
想来到此清凉境界不觉豪气顿消,虽然他的许多衣服就搭在卧榻上,他也还是靠在窗儿边怔怔地出神。
那就不晓得延拧了多少时候,直等到燕姑娘赶到楼下说:“怎么呀?燕哥哥,睡着啦?”
他才蓦然惊觉,赶紧去换了一件比较朴素一点小毛皮衣和一双黑纹抵地虎换上,匆匆下楼。
燕姑娘倚着一树梅花眨眼睛,等他走近前,她俏皮地笑道:“是么,穿得素净点你将更漂亮,说女儿家吧,也还是艳妆容易淡妆难,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家子,火狐腿,枣儿红,打扮个花花绿绿,多丑呀!”
燕来道:“是的,妹妹,到你府上来我可疑另是一个世界,这世界里人是善良的,和平的,花石草木也都是幽雅韵、清闲的,自惭俗物,误入桃源……”
燕姑娘道:“得啦,俗物也会杀人么?”
春来道:“妹妹,请你别再提那些事,我心里难受。”
燕姑娘道:“你是说觉悟了?”
春来道:“我只好这样承认。”
姑娘道:“那好,那我就不提了。现在出去,妈面前不要太客气,姊姊一肚子学问,讲话留心点就行。”
春来道:“没有马褂换,光袍子可以么?”
姑娘道:“这有什么不以,你不会当是在家里。”说着她拖他出去。
林夫人眼莺小姐都在客厅上坐,春来上前重新见礼,刚坐下,黑一点的黑姐跑进来回话说方妈妈讲咱们北方人该吃北方面食,给包饺子呢,请稍等一下。
她说话眼觑着春来,春来急忙站起来称谢。
林夫人看着霁颜含笑。
燕姑娘说:“寿姊姊,他爱喝酒,住在虎跑寺酒藏灯梁拱斗里,天天晚上偷喝,你给弄两斤白干来,今天让他喝个痛快。”
春来红着脸说:“不!”
黑姐儿已经翻身溜走。
林夫人笑说:“天气冷,喝点酒没关系。”
长辈有了话,春来也就不好讲什么了。
林夫人让春来喝茶,从容问道:“我跟少爷打听一位前辈,姓柳,在家俗名上一字复,下一字西。”
春来一听柳复西,吓得慌忙起立,拱手说:“柳爷爷世外高人,他老人家是鄱阳湖翡翠港思潜别墅、傅家、邓家、马家、陈家、各位哥哥、姊姊的师父,傅夫人千手准提胡吹花事之如父,所以下一辈的称呼爷爷,前几年晚辈陪侍受师,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阿喜哥哥和福晋邓畹君姊姊,前往混塔木戛迎候他老人家和神力威侯傅家伯父,得亲杖履,常接感仪,不知夫人与柳老前辈有何亲谊?”
夫人说道:“他老人家现在蒙古?请坐,坐下细谈。”
春来还是不敢坐,仍然拱手说:“柳爷爷修的是苦行头陀,本来行踪无定,那一年胡吹花伯母约峨媚山青花老尼江西庐山决斗,不幸神力老侯爷的三太太白玉羽老前辈死于老鬼乱剑之下。”
“据说那是劫运,三老太太在数难逃,可是傅小雕伯父自幼儿由她老人家抚育成人,养育之恩,天高地厚。柳爷爷为防傅侯临场哀毁生变,所以事先亲至鄱阳湖接引傅侯西行游历,这也就是晚辈能在混塔木戛得见柳爷爷的缘由,后来他老人家和傅侯联袂又往兴安岭漫游。这些年来停云何处晚辈尚无所闻。”话讲完他才坐下。
夫人笑道:“他老人家跟傅夫人的令尊胡剑潜老先生是拜盟兄弟,他也就是傅夫人的授业师。”
春来赶紧又站起来说:“是的。纪珠大哥讲过,柳爷爷是傅伯母的启蒙师父。”
夫人笑道:“讲起来吹花该是我的姊姊,我是你柳爷爷的嫡亲侄女儿。”
春来忽然大喜,跟着拜侧地下碰头说:“傅侯夫妇父事傅爷爷,燕惕视傅侯夫妇如父母,尤其是纪珠大哥纪侠二哥和两位嫂嫂,他们待燕惕有间手足,燕惕不肖屡蒙哥嫂训诫,感深骨肉,今天燕惕得见夫人,何异随侍博家伯母左右……”
说着再拜起立,改口叫一声伯母。
这半晌工夫,燕姑娘始终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看到这儿,她不禁抢着说:“燕哥哥,你错了,你叫三舅祖柳爷爷,那么爷爷的侄女儿还不是你的姑母,怎么好叫伯母呢?不对嘛!应该叫姑姑,不,姑姑不好听,叫姑妈更亲热。叫!”
燕惕笑笑,红着脸又叫一声姑妈。
这当儿,恰好长姐儿喜姊姊,黑姐儿寿姊姊和那一位方妈妈,她们帮忙着给送吃的来,又是酒又是菜又是一大盘热腾腾的水饺子,忙乱着往厅中那一张圆桌子上放。
长姐儿忙着安筷子杯儿,黑姐儿忙着朱漆盘子里端菜。
方妈妈却拿起酒壶向烫壶里烫酒,手上做事,嘴里讲话:“少爷,请,先吃完这十五个饺子,再喝酒,饺子冷了不好,随吃随下,我给你预备一百个。”
燕惕留心看这位方妈妈,四十来岁人,长得美,细条子长身材,精神饱满,腰背毕直,像个练过武的人。
方妈妈这一露面,林家六口老幼燕惕算全见到了,他看出每一个都是好武功,好到什么程度很难说。
林夫人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奇特的神采,那神采像是练内功练得到家的瑞征。大小姐莺,怡静若玉山,定如潭水,也分明是个负有绝技之人。
长姐儿和黑姐儿,眉目之间英气凝溢,显然的胸中有无穷蕴藏。方妈妈了不得,她的仪表仿佛梁山泊一丈青,婀娜矫健,浑身来劲。
燕惕自幼儿见过世面,不敢说眼光如炬,总还认得英雄,当时从容给方妈妈作了一个长揖,陪笑道:“劳您驾,妈妈。”
方妈妈笑:“你很斯文。来,过来坐,吃饱了再谈。”她给他搬出凳子。
燕惕只好过去坐下,谦让着拿起筷子夹饺子吃,当然他是不好意思吃得太慌张。
方妈妈大刺刺地又说:“男孩子吃东西要快,狼吞虎咽才是封侯相,既然认了亲那就都不要客气。怎么样,学过什么好武艺?学过达摩十八法?懂得八母鱼龙?六合枪、廿四势、万花刃、奇门剑,是不是全会?”
燕慢一听,就晓得她老人家少林派,倒是赶紧放下筷子要想起立回话。
可不想老人家存心试验他,猛的一掌按他肩背上,这一掌至少用了三百斤气力,她说:“没有那么多的礼节,你就坐着说吧!”
燕惕虽然不敢强站起来,却也不肯含糊,一挺腰笑道:“学是还学过,可是都没学好。”
燕姑娘一旁叫:“算了吧,方妈妈,就是您懂得万花刀、奇门剑,为什么使很劲呀,人家不留心嘛!”
方妈妈笑道:“人家比你强,你还瞎叫什么。我下饺子去,寿儿来替少爷斟酒。”她笑笑走了。
黑姐儿笑吟吟地拿起酒壶给杯里倒,燕惕欠身说:“谢谢,姊姊,我还是不喝酒好。”
林夫人说:“喝,喝两杯再吃饺子”
燕姑娘道:“这是压惊酒,不可不喝。”
燕惕红着脸,刚举起杯,外面有人敲门,燕姑娘叫:“来了,来了……”
她抢着跑出去,厅屋上大家都站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燕姑娘牵着一个高个子和尚走进来。燕惕一看正是虎跑寺监寺僧法定,不由他不怔住了。
林夫人迎着和尚叫大哥。莺姑娘赶着向前请早安。
燕姑娘叫:“燕哥哥,见见我们大舅舅。”
燕惕恍然明白,急忙过去作个长揖。
和尚笑笑说:“你受惊了?”
燕惕脸上又涨得一片通红。
燕姑娘说:“今天他一点不凶,乖得像一只羔羊,您陪他喝两杯好不好,他难为情呢!”
和尚笑着去桌上坐下,长姐儿给送上一只酒杯,和尚拿酒壶,自己喝酒,喝个小半杯,顿下酒杯子问:“话都讲过了?”
林夫人点点头笑道:“还没有谈到命案。”
和尚的两个怪眼睛就又看到燕惕。
燕惕说:“晚辈准备跑一趟南京,暗谒叶抚台面陈经过详情。”
和尚道:“我想也只好这样办。邹府尊清廉方正确是一个好官,不应该为你受累,我们担忧的是他,你喝酒啦!”他又举起酒杯。
燕惕住在虎跑寺里,平日他是很讨厌法定,现在不但不敢讨厌,而且还有点害怕人家,他恭顺地陪这位监寺大和尚喝了半杯酒。
和尚又说:“我想,你还是再找邹知府一趟,看看他的转详文书怎样措辞,你见抚台才好讲话,让他们文书先出门一两天,你随后动身不迟。”
“府大人那位大小姐你不是已经见过一次面了,她的确很有才干,有话不如跟她商量。我告诉你,这位小姐痼病不瘳,她患的是肺痨病,这种病很可怕,但不是绝对无医,讲起来太简单,梨子就是她唯一的救星,山东省莱阳出产的梨子对她最有益,放量吃,能够拿来当口粮吃三个月,管保勿药有喜。邹知府难免他调,能调山东去那就太好了,你能为他想想办法吗?”和尚讲完话笑笑,他又拿酒杯。
燕惕心里老大纳闷。他就不晓得和尚怎么会知道他见过邹风父女。
燕姑娘站在桌旁,笑道:“人不应该自满,要晓得人外有人,你所作所为就都瞒不过我们,当时你要不进去李家救春姨娘,她也死不了,妈,姊姊和我都在屋上观望,你还睡在鼓里呢?”
“我们因为不肯杀人,自然便有许多困难,救春姨娘容易,可是没有地方安顿她,偏偏她肚子里又有小孩,底下事太麻烦,我们没有办法管得了,妈正在思量着,望见你上了墙,我们就都欢喜有人代劳。”
“我讲过了嘛,李二虎、官媒婆该杀,八个护院斗不过你,我们也没话说,那四个老妈子你怎么应该呢?怎么应该下狠心排头儿砍下去呢?人家没有抗拒能力啊!你不单是不够英雄,而且简直毒如蛇蝎,妈和姊姊看着直摇头叹息,我是不服气,所以非要斗斗你嘛!”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是一声冷笑说:“你见邹知府他们家大小姐谈得顶开心是不是?第二天公堂上投案倒很像个好汉,可是嘛……既然顿断枷锁上屋,那就应该走呀,你不走,还要去大小姐屋上爬着,那是干什么呀?”
燕惕红着脸说:“我是送个字条儿给邹知府,要他饬迁李家十五具停棺。”
燕姑娘说:“不对嘛,你那字条儿是在知府签押房写的,写好了后面还画个大燕子,就该摆在桌上,对吗?那么是不是可以走了呢?有什么理由再去人家闺女屋上窥伺呢?”
听了最后这句话,燕惕的脸由红变了紫他垂下头羞得无地自容。
林夫人笑道:“燕儿不要胡扯,燕哥哥那会儿无非想听看人家父女对他怎么批评。”
燕惕蓦地抬起头,睁大眼睛说:“是的,姑妈,我确是这么想。”
看他那傻样子,满厅屋人都笑了。
燕姑娘笑道:“还好有一点好处,知府离开他女儿屋里后,你倒是立刻也跟着离开,看这一点你似乎还老实,不然的话,犯了杀人再犯了……不单是今天你不能有这么便宜,那时候恐怕就有了飞剑要你脑袋。”她眼睛忽然掠过莺姊姊脸上。
燕惕口里没敢吭声,脸上神色显然十分不高兴,意思说:你刚在后院子答应我不再提这些事,干嘛又是这一连串挑剔?
燕姑娘看透他底心,笑笑又说:“别生气,这是我最后一次的警告,将来决不再提,我也无非要你明白,能人背后有能人。我也许真的不如你,莺姊姊她可比你强得多。还有一句话,你的剑确是一口无价宝物,这也就是所以你能够轻取李二虎八个保漂的原因,那天晚上你不肯宝物伤我的剑,假如不是瞧我不起,我这儿谢谢你啦!”她礼貌地向燕哥哥鞠躬。
这一下逗得大家又都笑了。
方妈妈恰又送饺子进来,她接着说:“我活了半辈子就没有见过那么好利器。燕少爷你别怪老妇大胆放肆,世间宝贝有德者得之,不仁者失之,你要是一味仗着那口剑横行无忌,不但保不住神物,还怕会牵引出杀身之祸。”
她话讲得一本正经,燕惕赶紧站起来垂手恭听。
莺姑娘半响一声不吭,这会儿为着宝剑开口啦!
她轻轻说:“请问,燕哥哥,那宝物当时是怎么得到的?”
燕惕道:“听说那是神力老王爷的佩剑,后来给了纪珠哥哥的祖母宝珠郡主,郡主死后剑落在傅家三老太白玉羽手中,一传再传到了纪珠哥哥,珠哥哥漫游蒙古,却把这枝剑转赠喜王哥哥……”
燕姑抢抱着问:“你偷来的?”
燕惕脸又红了,他嗫嚅着说:“不是偷,我拿走时畹君姊姊知道。”
燕姑娘笑道:“畹姊姊知道喜哥哥不知道?到底你还是偷!”
燕惕无可解释,脸更红了。
莺姑娘笑道:“物无常主,得主为贵,方妈妈刚讲的是好话,我们应该讲究的还是一个德字。燕哥哥,你请坐。”
林夫人笑道:“燕儿就会挖苦哥哥,拿走时告诉过福晋,那当然不算偷。”
燕姑娘眯着眼睛说:“怪,是我的耳朵不行么?我好像就听见他说喊君姊姊知道,没听说告诉。”
方妈妈骂着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坏,偷哥哥的东西又不是偷别人的,我那一张铁胎弓还不是你偷去吗?”
燕姑娘道:“我……我并没有偷去杀人呀!”
说着,她耸一下双肩,又向燕哥哥哈腰笑道:“您是生气啦!我是说漏了嘴。”
对这妮子真没办法,燕哥哥气得咬紧嘴唇皮瞪眼。
法定和尚笑道:“别理她,你喝酒,听我讲……”
燕惕只好举起酒杯。
和尚道:“喝一杯,谢谢方妈妈给你好教训。”
燕惕赶紧干杯。
方妈妈拍手笑道:“不得了,怎么好说教训呢?”
燕姑娘叫:“不行,燕哥哥,我给你的教训不更多,你好意思不谢谢我一杯。”
方妈妈笑:“你们听,这丫头简直疯了。”
和尚笑着给燕惕杯中斟酒,他没办法,又喝了。
燕姑娘说:“妈替你圆场,姊姊刚也讲过话,谁又不爱你学好呢,你想想看该喝不该喝呢?两杯,再喝两杯。”
和尚又给斟酒,燕哥哥还能不喝?烫熟的白干酒相当猛烈,饿肚子连干了三五杯,他就有点醉意了。
酒能助胆,又能遮羞,燕惕有了一点酒意干脆放量喝,一边跟法定和尚和林夫人谈,一边接过酒壶自斟自饮。
醉态既浓,辞若涌泉,他自幼儿由邓畹君福晋亲自课读,造就他倚马才华,七步成章,本来天纵慷爽,益以醉里豪情。
他这一卖弄胸中邱壑,免不了有些过份嚣张,他的话在莺姑娘听来有的顺耳也有欠通,她有时改容点首,也有时荒尔微晒。
然而法定和尚跟林夫人显然都对他十分器重,尤其是当他畅谈十八般武艺,解释到北少林插拳,峨嵋派枪法,因为得自世称虎将,绰号霸王的喜王爷真传,所以确有极精辟的见地听得方妈妈、燕姑娘、长姐儿、黑姐儿都出了神。
他话讲得雄健,吃得也猛烈,一歇儿工夫饮完了一斤多白干,狼吞了一百个饺子。
方妈妈看他食量这么好,她就是不住口的赞叹,燕姑娘却笑他肠胃有老母猪一般宽。他这会好像跟谁都混得很亲热,不再受窘于燕妹妹,也不再害怕和尚,既已酒足饭饱,净过手面继续品茗聊天,等到法定要动身回寺,他才跟着告辞。
可是林夫人和方妈妈全不让他走,法定也劝他少憩无妨,大和尚临别牵着他一只手,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邹府尊,他说要等晚上去。
燕姑娘旁边直摇头道:“不嘛,燕哥哥,你是贼性不改,总喜欢黑夜逾墙,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邹知府决不至害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递个晚生名刺求见呢?为什么一定要借重那金脸赤眉鬼脸儿呢?”
“名刺上当然用不得燕南来,不要燕惕两个字也可以,用柳春来,我很满意你姓柳,妈娘家也姓柳嘛!你的庐山真面目谁能认识你,大好头颅怎么讲不可见人。再说人家大小姐静仪是一位出名儿才女,让她见见你这美貌好男儿,促膝谈心,珠璧交辉,这都是好事嘛,也许底下还有天作之文章……”
她话讲得刻毒不算数,还要扮鬼脸俏皮,讲到天作之文章,伸个指头儿向天空画个合,画一连串密密连环儿,跟着曳个尾声:“多幸运呀,燕哥哥。”
她这一做作,自然又招得大家都笑了。
方妈妈骂:“瞧,这丫头多坏,女儿家要不得这么刻薄啊!”
燕姑娘笑道:“够了,别再骂了,再骂俚俗话又要出来了!”她笑着跳到燕哥哥背后躲起来。
林夫人笑道:“我不赞成戴假画具见人,黑夜跳墙更不好,那多少要算行为不正。”
法定说:“没关系,我相信邹凤绝不至难为你,你越肯明白地越会原谅。”
燕惕道:“我没有马褂穿拜客怎么行!”
燕姑娘说:“我知道寺里至少还有四五件。”
燕惕笑道:“我得回去穿呀。”
法定说:“那不必,我派人给你送来,刚喝了酒不忙,你还是歇歇,等吃过中饭再去不迟。记着要留心礼貌,对老前辈无礼,那是最不好的习气。”
燕惕答应两个“是”,和尚拂袖起身走了。
法定回寺去了,林夫人、方妈妈早晨都有许多家常事,他们也走了。
客厅里留下五个大孩子,燕惕对莺姑娘莫测高深,他想试探,提议要去看看前后所布的机关削器。
他说了两次,莺姑娘只是含笑摇头,最后她说:“那些东西不算机关,更不够说削器,原是防贼的小玩意埋伏,我们没有什么企图,家里又没有什么宝藏,那无非对付一个人的戒备,这个人刚才燕妹妹讲过了,现在可以不提。”
燕姑娘笑道:“我说,男孩子真的就有这么浅薄无知,想想看吧,机关当然是秘密,秘密是不是随你可以看的呢?我再告诉你,这话儿对外还是泄露不得,家里设机关,那是违法的呢!”
燕惕有了酒好像很容易生气,一丝冷笑浮过通红的脸上,他轻轻说:“我承认浅薄无知,但是浅薄无知的男孩子他或且还不是小人。”
莺姑娘笑道:“燕哥哥言重了,我是说小玩意不足以辱高明,假使你喜欢的话,我倒是有一些比较还可以见人的记载,改天找出来再向你请教。”
燕姑娘赶紧说:“快谢谢啦,燕哥哥,她那呕尽心血的著作,简直是天大的秘密,连我都不许看呢!”
燕惕拱手说:“谢谢姊姊,那一定要拜读,不过我总想先看看!”
燕姑娘叫:“你们听,这人有多强,说要看就要看,谁又真的不让看哩,化雪天到处泥泞积潦,那些埋伏不在墙边也在屋角,你是愿意糟塌靴子衣服,我可不愿意陪你弄个一身脏呢,小玩意有什么看头,连名堂也都不见得好听,我们是为防虎而设,捕虎网,那就是刚才误捕了猫头鹰那张网,原名落地锦,但在我们家里叫捕虎网。”
“设在姊姊屋檐下的叫落虎沟,那只是廊头石块是活动的,落下去丈余深,石块翻过来斗上笋牙,顶是顶不起,挖也挖不开,你想不想去试一下呢?四围屋角埋着钓虎竿,那是颇好玩的,天然的老麻竹拗下来强扣在地下,竹枝上绑钓钩,触着钩竹便脱了扣,猛可里回力竖起来,钩钓老虎悬空,好玩么?”
“还有下虎井,下虎井设在前后跨院里,平地上弄玄虚,踏虚而下是个铁笼儿,铁笼儿望上升,一边升,一边笼盖往下压,压老虎非跪爬下不行,这也很有趣,李二爷就落笼儿里丢过人。还有的就无非是翻板、陷坑,这些大约不须要我再讲给你听了嘛!”
燕惕听着乐不可支,他大笑说:“看起来我还是侥幸,早上要是误碰着钓虎竿、下虎井或落虎沟,那就糟透了!”
莺姑娘笑道:“不会的,你的上当那是燕妹妹促狭,她也只上了捕虎网的总弦等你入彀的嘛。”
燕姑娘笑笑说:“千万别生气,燕妹妹好心人,你是太过骄傲,应该给你一点小折磨杀杀火气。”
长姐儿、黑姐儿忽然联袂过来给燕少爷请安,长姐儿说:“你别见怪,早上我们对你讲话无礼,那都是燕姑娘教我们说的嘛。”
燕惕骂一声可恶,他又大笑了。
黑姐儿寿姊姊说:“燕少爷,你不记恨我们,我们也还有个要求,要求你指教,能答应吗?”
燕惕笑道:“姊姊刚听见过了,我是浅薄无知,那就是说不学无术,不过没关系,我虽然无知,还好生平不懂什么叫秘密,姊姊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我拿得出来或且是办得到的。”
燕姑娘叫:“哟,这个人心肠简直比女孩子还要狭,何必呢?何必讲话这么厉害呢?”
燕惕笑道:“你肯承认女孩子心肠狭,那我就不必跟你一般见识了。”
长姐儿喜姊姊说:“她承认,我们可不能承认。”
燕惕大笑道:“对不起,我话又讲错了!‘戒之哉匆匆言,多言必败’,我还是少讲两句好,现在请告诉我要办什么事?”
寿姊姊笑道:“你那革囊里宝贝真多,巨阙剑不必说,小钢镖头上缀个银铃儿也很好玩呢!还有一两百枝小小的铁箭,我们看着全不懂,不懂您怎样使用的,可否讲给我们听?”她笑着由身上口袋里摸出三枝箭。
燕惕伸手接了箭,给夹到三个指头指缝里,撑在寿姊姊面前让她看,口里说:“这叫铁翎箭,也可说傅家箭,发明自神力老侯爷傅玉翎,传授了他们家一家人。可是传到傅夫人千手准提手中,她使用得最称出神入化,练顶好的一出手能发三枝,远也不过八十步,她每发五枝,还会左右手同时放射,而且是二百步以内百发百中,那真是千手准提,非我们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我对各种暗器都会,也许还不太含糊,唯独这铁箭就是难练到家。姊姊,请指给我一个目标让我试试看。”
莺姑娘问:“你能发三枝?”
燕姑娘说:“当然他是练得顶好的人。”
燕惕瞅燕姊妹一眼道:会是会,但没有劲,射也不一定包准。”
长姐儿喜姊姊笑道:“爷,客气了!”边说,边扯手帕结个螺蝴儿,拿去留下绘挂在树枝上。
“太近了,还不到三十步。”
“算啦,别吹那么大气啦!”
燕惕笑着往厅后走,走到靠画屏,突的扭回头,右手跟着向下一抖,看得见三枝箭杆儿衔尾划空而出。
长姐儿廊下眼看着蝴蝶儿叫好,给摘下来看时,三枝箭一字儿贯穿着蝴蝶一边翅膀。
莺姑娘看过笑道:“奇怪,俨然连珠飞镖嘛,这指头上工夫实在有点难练。”
寿姊姊说:“我总要练它成功,燕少爷赏我十枝箭好不好?”
燕惕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呢,爱多少自己拿吧。”
这时外面虎跑寺小沙弥给送来了马褂,燕姑娘去接进来说:“马褂有了,名片呢?”
喜姊姊笑道:“爷,你教我练箭,我替你去办。”
寿姊姊说:“你肯教,什么事我们都给你干。”
燕惕笑道:“谢谢两位姊姊,练箭算不了什么,我决不藏私。”
长姐儿笑:“好,一句话。”她一步三跳的笑着去了。
燕姑娘笑道:“燕哥哥,喜姊姊出名的针神,她的花样多,你等着瞧啦。”
莺姑娘笑道:“喜姊姊虽然不能说针神,巧一个字还够得上,刚才糟塌的一身袍褂不妨交给她修理,管保你满意。”
燕惕笑道:“那怎么敢当,我现在也不敢再穿太华丽的衣服,干脆不要啦!”他讲着话眼睛却看在燕妹妹脸上。
莺姑娘晓得其中又有文章,笑笑:“为什么?燕妹妹不让你穿?”
燕惕笑道:“不是不让,那应该说是教训。”
燕姑娘说:“爱穿尽管穿,谁管得着你那么多闲事。不过,你好像很阔,修理好留着送人不行么?”
莺姑娘笑道:“你们大概又得拾半天杠了,恕我不奉陪啦,方妈妈厨下恐怕一个人忙不开。”她笑着告辞出去了。
林夫人令儿心里很快乐,她准备给燕惕办接风,因为她老人家长斋,所以办的是素席。
办素席可真不容易,林夫人相当讲究,厨房就得一阵的忙。
未时才开席,方妈妈、喜姊姊、寿姊姊她们也来陪坐,她们家几个人不分彼此,无所谓上下。
林夫人和方妈妈都不喝酒,四位姑娘也都不过举举杯做个意思,燕惕就也不敢放肆,退席后大家随便谈一会话,林夫人便提醒燕惕该是去觅邹知府的时候。
长姐儿喜姊姊这才给拿来代制的名刺,果然很新奇,大红片子,粘上三个字用叶子金绞的柳春来。
她笑着说:“照理讲要用拜帖才妥当,不过你燕少爷是一位侠客,侠客有侠客的豪纵风标,不必假斯文,对嘛?”
燕惕笑道:“对。非亲,非旧,我又不是本地人,眷生、治生全用不着,何苦来牵泥拖水,谢谢姊姊,我这就走啦。”
说着他给林夫人方妈妈统请个安,向四位姑娘哈哈腰,接过名片拢在袖里扬长走了。
上衙门见官,不坐轿子不骑马,又不带跟班,那是保险碰壁。可是一来仪表不俗,二来投刺特别,门官居然不敢怠慢,立刻替他进去通报。
二门上小丫头接过名片往大小姐静仪这边送,邹凤就在屋里跟女儿聊天,老人家看着柳春来三个金字发怔,静仪忽然明白,立刻向爹爹耳边讲了两句话,邹凤慌不选赶出二门教请。
燕惕远远地便给公祖大人作个长揖,邹凤直站着瞅定人家那一张俊脸出神。
燕惕抢两步低声儿说:“晚生燕……”
面貌不熟声音熟,邹大人欢喜得跺一下靴底儿,赶紧去牵住他一只手说:“是你?”牵着手急忙回头走。
大小姐站在二堂廊上恭迎,燕惕缩回手抱拳道:“大小姐你好!”
静仪笑颜逐开的敛衽万福说:“你好。”
邹凤大概惊喜过度,他怎么搞的把客人领到女儿房中。
大姑娘的香闺当然幽雅,女学士居处尤见风流,可只是琴台上挂着一个药铛,这东西使燕惕心头一阵难受,他显然神色之间有点不安,拱拱手逡巡入座,好半晌也还是一句话讲不出来。
静仪看透他的心,她感动的教小丫头把药铛拿走。
小丫头拿走了药铛,静仪亲自给客人倒茶,燕惕急忙起立,毫不犹豫的说:“小姐,你是有点欠安?”
静仪不大自然的笑道:“我是常闹病,冬天比较好,不过还不能离开药。”
燕惕道:“患的到底什么病?”
他问得天真,静仪显然好生难为情,脸上泛起一片通红,轻轻说:“先天缺陷,痼疾难医。”
燕惕道:“我忠告你不要灰心,就说是肺痨病,也未见得不可救药。”
静仪好像不相信,她笑笑说:“你学过医?”
燕惕道:“我愿意为你效力,但这事眼前不忙,今天我来借读公祖大人转详叶抚台的禀稿,因为我想上一趟南京,听说小坡那人不太好讲话,我得有个准备,否则恐怕于公祖大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