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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冷天,深夜三更。

苏州吴县闾门外,风雪漫天,千家入睡。

蓦地一声“救命”透过粉墙!

这是当地姓李大户人家,叫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她从火杂杂的右厢房里窜到厅堂,就只叫了一声,夹背便被一条汉子一朴刀搠倒方砖地上。

右厢房里跟这行凶的汉子一样打扮还有七个人,一色黑缎子紧身短靠,手中各亮着刀,雁翅般围侍在他们的男主人背后。

这位男主人药莫三十来岁,个子很大透着雄壮,长得浓眉暴眼,满脸横肉,肉穿一袭素绸面子的白狐裘,倒勒起两只袖口,左手挚搓玩着两颗铁球儿。

靠屋门口窗下火炉边,他挺在一张紫檀木加皮褥子的大椅上,圆彪彪的睁大一双怪眼,死瞅紧对面大花梨木睡床前。

床前地板上放两对锡蜡台,燃着四枝明晃晃大蜡烛,照见当中地下一个洗澡盆。盆中热水沸腾泡浸着两三只草履,盆外排一条春凳,凳上放个高大枕头,凳梢坐一个只穿一身小裤褂,浑身打颤,哭得像带雨梨花的俏丽女人,由四个粗壮的老妈子左右夹挟着她。

旁边又是一个四十岁的怪婆娘,这婆娘叉着一双手,站着讲风凉话,意思是要俏女人自动脱掉裤褂,背靠上枕头,半躺着献出肚皮好让她动手取胎。

俏女人尽管哭不管听话,终于她被那四个粗壮老妈子给放翻春凳上,撕破小褂,扯断肚兜儿,褪掉长裤子,露出光溜溜的一身细皮嫩肉。

四只手按住她,四只手两边分开她两条粉腿儿……

那怪婆娘立刻蹲下去,伸手澡盆中捞出一只草履,排在她白馥馥小腹下,使劲搓揉。

就在这当儿,那个十六七岁的大丫头藕花逃出去高喊救命,她虽然被搠死厅屋里,但那一声尖叫却叫出左厢房一位老太太。

老人家大概早听到了声响,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一边手高擎着一盏羊角灯,开开门就倚着门,抖嗦嗦不敢高声叫:“老二,你就做做好事吧,你奸污了她还要……哥哥死讯到家还没有十天,你……”

右厢房那汉子抢到门槛边吼叫:“老太婆,住口,我要不是喜欢她,破费一杯毒药,岂不直接了当,你管不着,再嚷嚷别怪我……”吼声不绝。

院子难有人大笑接着说:“老太太,您教训的好儿子,当心他还要宰您哩!”

老太太羊角灯脱手堕地,右厢房八条汉子拥着他们的男主人扑出厅屋。

那不速之客反而窜上廊头,快得象一只燕子,飞到右厢房窗儿下,左手拍开窗格子,右手发出一枝银镖,一点寒星带着丁丁铃儿响,镖奔屋里怪婆娘咽喉。

她没喊出声,一个倒栽葱姿势,栽到澡盆里完结。屋里马上一阵大乱,四个老妈子杀猪似的喊叫起来!

不速之客镖杀婆娘,撤身一个倒跳,反手肩上抽出三尺龙泉,风鸣电闪,猛可里迎住了蜂涌进攻的八条猛汉,使个撤花大盖顶,恍惚千道银蛇,荡开八口朴刀。玉女下珠帘先劈翻了刚才搠死大丫头藕花的恶奴,剑化野战八方藏锋,光摇灯乱,纵纵铮铮一连串响过,地下又躺倒六个人。

逃出性命一个贼,滚下廊头刚待喊救,划空又飞来一枝镖钻进他张开的大口,一刹时群动皆息,万籁俱寂,鼻子里只嗅到一阵阵血腥。

躲在角落里那一位男主人,他是短了两条腿,虽说身上穿着白狐裘,仍象冻坏似的尽管打哆嗦!

厅屋梁上挂着一盏琉璃灯,微弱黄光照见不速之客是个金脸赤眉少年,蓝缎子紧身短裤褂,胸前白色丝缎儿八搭八扣,赤巾包头,腰缠锦帕,脚底下一双踏雪鸡毛鞋。

男主人跪在斗砖上不敢看,可又不能不不看,看了他相信人不是神灵必然妖怪。

眼见八个健仆死光了,他还想挣扎求生,磕头苦苦哀鸣:“告禀神仙菩萨,屋里那女人叫春姨,她是先兄一龙的小妾,怀的孕却不是李家的骨血……”

少年不住声,屹立着出了一会神,忽然望左厢房走去。

男主人火速爬着向后退,退到厅门边抖嗦嗦摸壁站了起来。

少年恰好挟着李太太出来,鸣钲般一声“跪下!”

男主人重新摔倒,老太太惊醒还魂。

少年把她安顿在厅旁靠背椅上坐定,老鹰攫鸡子,回头再去提来男主人,要他爬伏他母亲跟前。

老太太吓坏了,不能哭也不能讲话,一对昏花老眼直瞅着地下东一个西一个尸体。

少年在旁边不耐烦的说:“老太太,快讲春姨娘怀的是不是你们家李一龙遗腹胎儿?”

老太太哆了半天哆出一个“是”字!

少年又说:“李二虎外面无恶不作,在家对你是不是也很不孝?”

老太太垂了头,流下眼泪。

少年再问:“他奸污了他哥哥的遗妾?还要堕胎斩嗣独占父产?”

老太太裂开嘴哭了,哭声里少年手起剑落,男主人变成没头人,斗大的脑袋旋转老太太脚底下,老人家立刻又昏过去。

少年不管她,猛的冲进右厢房。

春姨由床上滚下来拜倒,她身上已穿好了衣服。

少年就火炉旁边站住说:“你平安?”

春姨再拜哭道:“多谢你救了我,可是你杀了人……”

少年道:“这不关你的事,我问你现在能否起来走动?”

春姨道:“我没受一点伤。”

少年道:“那很好,我走了以后你还有一场大忙。见官讲实话,我叫燕,过路客人,给你这个凭据……”向腰边镖囊里拿出一朵剪绒的蓝燕子扔在桌上。

少年又说:“你现在出去招呼老太太,我还要杀掉绑架你的四个坏女人。”

春姨磕头说:“好汉,你饶了她们吧,她们都是二老爷带来的仆妇,我们家里人全被关在后面楼厢房……”

少年叫:“我去放他们下来,你出去。”

春姨只好爬起出去。

厅屋上春姨娘抱持着昏厥的老太太,正在没做主意。

还好后面楼厢房里放出了一大群男女老幼,他们一路上哗叫着见神见鬼,拥到厅上一看满地下死散狼籍,就又都吓得短了舌头。

其间有个管帐房的本家老爷李辉,老头子懂得情形严重还能自觉支持,有点主见。他打颤着指挥老妈使女们急救老太太,一面派人尽速过去隔壁二虎家里通知。一面又得赶快准备报官验尸,他们家上下忙个气急败坏。

那杀人的金脸赤眉少年,当时他劝走了春姨,立刻向床底上拖出四个助恶的老妈,不管恶婆娘怎样哀求苦告,排头儿一个个砍杀。

少年去后进破门救人,故意让那些被禁闭的一堆男女看清楚他的面貌,幌一幌宝剑,飞身扶摇登屋,窜上风火高墙正待望下跳。

蓦听侧面远处弓弦声响,急忙低头闪避,却不见打来暗器。

他是个极端自尊自满的大孩子,绝不能见敌退缩,趁那低头伏身的姿势,两腿趟劲几个翻腾扑下民房。

眼前飘荡着一个身材细巧的人影,看样子功夫还很高明,这就越发不甘示弱,决计非追不可。

他这边紧追,人家那边紧逃,窜高越矮,忽起忽落,眨眼来到郊外一长列琼林银树之中。

前面逃的回头站在雪堆上,后面追的收住脚慢慢向前挨。

挨到前近,人家那边讲话啦:“不要怕,告诉我你是人是鬼?”是女孩子声音,浑身上下一片黑却沾满了雪花。

这边金脸少年一听女儿家讲话不客气,他不屑地冷笑道:“我当然是人,你也许是鬼,为什么蒙面?”

姑娘说:“你管不着,我不相信人会长得这么丑,黄脸红眉毛。”

少年笑道:“这你管得着吗?”他又向前挨了两步。

姑娘赶紧往后退,让雪堆上留着径寸弓鞋浅印儿。

她说:“我不和你吵嘴,只问你杀了多少人?”

少年道:“男的带李二虎斗杀了九个,女的连取胎的恶产婆宰了五个,小意思一共十四个,怎么样?”

姑娘道:“你为什么这样狠,春姨娘死了?李老太太呢?”

少年笑道:“你好象很关心她们,老太婆平安,小老婆无恙,我杀的是李二虎。”

姑娘跳着一只小脚说:“我的鞋累人嘛,滑溜溜的不争气,你又多穿了鸡毛鞋……”

少年道:“你还没输,功夫的确不错,不过这时候收手,是顶好时机……”

姑娘道:“要不再斗三百合,要不让我去换鞋再来。”

少年笑道:“你能斗三百合,似乎没有换鞋的必要,人要自知还要知人,是不是?妹妹。”

他顺口叫她妹妹,两个字由心坎里浮上来,不带一点勉强,叫得相当柔和。

然而妹妹还是又跳一下脚说:“你要我告诉你名字,不能嘛!除非你先说你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多少岁?跟李二虎有没有私仇,最紧要的还是要讲明白,尊驾为什么这般不堪承教?”

少年大笑道:“你是讨厌我面孔不好看,那是假面具。”

“胡说,藏着鬼脸儿我怎么会看见你笑!”

“这宝贝特别,人皮做得薄得很,紧贴在脸上就跟长成的一样。”

“人皮做的,多可怕!去掉,我要看庐山真面目。”

“你可以先去掉蒙面么?”

姑娘伸左手,一下子扯下面上黑纱。

少年只觉得眼前一亮,这女孩子长得简直如画中人,色如桃花破绽,眉目口鼻无不娇艳绝伦,最可爱是那一张嘴和那一对大眼睛,那张嘴不讲话也像在讲话,那一对大眼睛不瞧你也像瞧你。

少年不觉骇然悚立,形神俱失。

姑娘挺剑指到他脸上说:“喂,别装傻,快!”

少年仰天长叹一口气说:“我以为世间美好的女子不多,可是妹妹你……”

姑娘截口叫:“多说,你以为除了你的妹妹、妹妹、或许你的……”

少年赶紧摆手说:“不是,你不要误会,我岁阿茹娜见过很多才貌双全的女子,但全是前辈人,她们眼前都老了……”

姑娘叫:“不听不听,我要你赶快去掉鬼脸儿!”

少年好象很为难,她迟疑了半晚,到底还是剥下了人皮面具。

少年这一去掉面具,姑娘就也怔住了!

少年笑道:“我虽然不是美男子,大约不至于不堪承教,是不是呀?妹妹。”她又叫她一声妹妹。

姑娘点点头说:“嗯,美男子?也许有人这样恭维你……嗯,鼻子很直,这证明你人还不太坏,嘴小得有趣,牙齿好象比我还要好。口张大让我看……”她向前挨了一步。

少年不由大笑说:“你真会恭维……”

姑娘叫:“别高兴,我说,眉毛为什么长得这样长,长得飞入鬓里,这不好看,眼睛简直要不得,眼睛要柔如水,你亮如电,这可怕,这够凶,所以你喜欢杀人。”

少年笑道:“傻妹妹……”

姑娘抢着说:“哼!妹妹不是你叫的,还要加一个傻,你不会称姑娘、小姐!”

少年笑道:“那么你应该怎么称呼我呢?”

姑娘睁着大眼睛说:“告诉我名字呀,我叫你名字。”

少年又大笑,笑着说:“你不但聪明,而且会取巧,先讲你的芳名儿啦!”

姑娘道:“怎么呢?怎么总是让我先来呢?我叫燕,十五岁,家里有母亲,姊姊,够了吗?”

少年愕然惊叫:“你叫燕?”

姑娘道:“怎么,我不配叫燕?”

少年摇头说:“不,我刚好也叫燕……”

姑娘跳起来叫:“那不行,你不能叫燕,你是猫头鹰!”她开心得笑个摇摇欲倒。

少年不觉去牵她一只手,感动地说:“妹妹,我姓燕也叫燕,西康人,父母亲早就不在了,我自小跟着哥哥、姊姊住在蒙古,他们也就是教我练武的人,但不是我的亲哥哥、亲姊姊,他们不过跟我父亲有交情。哥哥是个王爷,待我象亲骨肉,可是他管教我极严,我那福晋姊姊,我以为世间没有比她再好的女人,顶美,顶聪明,顶仁爱,顶能干,文好,武好,什么都好,她抚育我教养我而又十分容纵我……我对不起她的地方太多了,我会闯祸,常常害她掉眼泪,她一哭,我就象杀头一样难过,偏偏坏脾气改不了,我就是嫉恶如仇,实在不忍看她因为我伤心,所以才逃来中原。”

说到这儿,他渐渐的垂下了头。

姑娘先是怔怔地听,这会儿反而使劲握紧人家的手,俨然象个大姊姊,亲亲切切地说:“是么,我说你的眼睛不好,没关系嘛。相由心改。记着啦!凡事忠厚留有余地,和平养无限天机,人世间坏人多如牛毛,你能够一根根都扳掉么?”

“碰着动气的时候,就要想到你的福晋好姊姊,与其回头忏悔,何如勇退激流,说刚才那李二虎可杀,那个官媒婆可杀,其余的就不可以赶尽杀绝。好啦,过去的我也不埋怨你啦,天快亮了,你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现在我们分手了。”

少年道:“不,我不能有头无尾,必须看春姨娘是否可保没事。”

姑娘突的夺回手,扭转身便走。

少年追在她背后叫:“妹妹,你想,我们行侠的人讲究的是救人救澈,假使说杀人的是我,却让春姨娘顶罪,这成话么?”

“人命关天,抓不住凶手,知县老爷要丢官,他会不会栽在春姨娘身上追凶呢?我走了她怎么办呢?”

姑娘蓦地扭回头笑道:“你说春姨娘是不是长得很美?”

少年唉了一声说:“你的想法真糟,我一生就是跟女人无缘。”

姑娘又生气了,再跳下脚说:“你跟女人无缘关我什么事呀!你还不晓得,知县乌梅堂和李二虎有什么关系,天一亮春姨娘就得捉入官里。”

“然而没有关系嘛,她丈夫也死了,你又为她报了仇,热刺刺排着十四条人命,一挺十四,她就同斩或刮也是值得的呀!你不走,怎么样?你还想杀人?还是要杀官屠城反牢劫狱?要不你就痛快上衙门投案,要不就干脆窃春姨娘而逃……”她又笑了。

少年笑道:“你讲的我全办不到,春姨娘肚子里有一块肉,事关李氏宗枝嗣续,她死不得。要我自首容易,不过我不能为一个李二虎而牺牲,窃逃春姨娘是办法,可惜我没有办法安置她……”

“嗯,事情显然不了,你想怎么办?”

“那要看乌知县如何处理。”

“你如果是他呢?”

“据实转详听参,容纵李二虎横行乡里罪有应得。”

姑娘没吭声,猛可里弯腰抓一把雪,使狠劲捧在少年脸上。

少年不当心,着了这一下不免吓了一个倒跳,等到他抹去脸上的雪,姑娘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少年反而笑了,笑着自个对自个说:“妮子太可恶,我原来还能轻轻放过你?”边说边翻身径奔虎丘。

他住在虎丘虎跑寺,是一个尔雅温文的阔绰游客,化名柳春来,文才好,品貌好,人是洒脱中带些刚直,住寺里七八天跟知客相亮便成了诗友。

悟亮自命诗僧,做诗烟火气很重,恰碰着柳居士奇气磅礴,善作金戈铁马杀伐之声,他是十分倾倒,他也相当敬重他,彼此可谓气味相同。

这会儿柳春来跃墙回寺,寺里大雄宝殿上刚在做早课。

他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的就由殿上溜到后面去,跳窗进屋,摸黑换下一身行头,连宝剑带镖囊全都收在一个鹿皮做的袋子里,拿出去施展游龙术,蹑虚攀缘就给藏在大雄宝殿四个字横匾后面,回来上床放倒头梦入黑甜。

这一睡到第二日日色满窗,悟亮来喊他这才起来,小沙弥打来水,他一边梳洗,一边搭讪着跟悟亮胡聊。

“怪,你昨晚睡得很早呀,大概又看了一夜书?”

“那还免得了,你走以后,我把你留下的诗稿全给翻完了。”

“怎么样?还有可诵的么?”

“你还要我恭维吗?老实讲,你的诗一半儿佳,一半儿差。”说着大笑。

悟亮紫涨了脸皮说:“那都是我幼年的作品,本来就不想给你看嘛!”

春来笑道:“给我看并无关系,我的诗未必每一首都比你高明,你的诗不见得全不如我,这话公允吗?”

悟亮笑道:“夫子客气了,这不谈,请问今天预备上那儿玩呢?”

春来道:“逛也逛尽,寒山寺、灵岩山、天平山、玉带桥、狮子顶、沧浪亭,这不全走过了吗?我想歇几天。”

悟亮笑道:“你爱山,可惜江苏省偏是纯平原,苏鲁交界处虽说略有山陵起伏,可是没有多大意思,你也何必跑到北部去胡闹。歇歇好,今儿街上有新闻,留驾瞧热闹啦!”

春来笑道:“有什么新闻,万岁爷下江南?知府大小姐搭彩楼招亲?”

悟亮道:“你胡猜,不是好事情,说是夜来三更天,李一龙大老爷家里出了十五条人命。死的是二虎二老爷和他的八个护院,四个老妈子一个官媒婆,大老爷的人只伤了姨娘的丫头藕花。”

春来道:“你不讲过,李家李二虎不是好人。半夜三更上他哥哥家干吗?带了八个保镖过去,那是说有一场打斗?一龙家里有会武艺的?”

悟亮道:“糟,一团糟,李大老爷病死边疆,恶耗传到家里还没有十天,家里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姨娘,其余全是底下人,都不过普通的男女奴才。”

春来顿下握在手中的茶壶,拉开椅子坐下说:“我不懂,请你把话讲明白。”

悟亮道:“我也知道的不太清楚,大概那位姨娘长得美丽,但有遗腹孤儿在身,二老爷想奸占胞兄宠妾,又要斩断长房宗枝,他领着一大批恶男女,乘夜过去取胎……”

春来蓦地拍响台子叫:“该杀,杀得好!”

悟亮道:“别吵,我出家人也认为该杀,可怕在杀人的是个妖怪,这案眼见不了,街上议论纷纷,说那位姨娘必然另有奸夫,奸夫假冒妖怪。”

听了这两句话,柳春来吓得目瞪口呆。

半晌,他咬着牙齿叫:“瞎说,何以说妖怪不会使剑?怎么好说人家春姨娘必然另有奸夫?”

悟亮吃了一惊,蹙紧眉毛问:“怪,你怎么晓得春姨娘?”

春来赶紧说:“你告诉我的嘛!”

悟亮道:“我那一回告诉你的?”

春来叫道:“要命,死抬杠,不是你讲的也总是人讲的嘛,不然我怎么晓得呢?我们还是来研究妖怪会不会使剑杀人呀。”

悟亮点点头说:“妖怪或吃人咬人或且是扑死人。杀死人,我还没听说过会用家伙,要说妖怪懂得剑法而且还会打镖,你想,这话怎么讲得通?我认为妖怪绝对是假的,是不是奸夫,这又当别论。”

“这人假使是个行侠仗义的话,那是一定还有下文,否则一时不平杀了人远走高飞,留下人家小寡妇去打官司,这还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这案一天不破,春姨娘要坐一天死囚牢,万一屈打成招,捏供出奸情,事关名节,死负沉冤,这位假妖怪混帐侠客罪过就太大了。”

听了悟亮最后一句话,春来心里自然又很难受,但是他晓得一时无法解释,想了想,忽然笑道:“好,就算凶手是人,他该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乡过客不能明白李家情形,要说碰巧大冷天半夜三更有那么巧事吗?如果是人,这人必定是本地人,近郊一带有出名的练武人家么?”

悟亮俏皮的笑了笑说:“这话讲得很对,不过,你知道江南人柔心弱骨、尔雅温文,练武的人不多,出名的好武艺的我就没听说,有一家不是本地人,家里可以说也没有男人……”

春来立刻睁大眼睛听,悟亮偏不往下讲,笼上两边手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仰面看承尘出神。

春来紧问:“讲呀,没有男人有女人?”

悟亮慢条条地说:“女人怎么样,女人也会干杀人的勾当?”

春来道:“你真是井底之蛙,没有见过世面,男人会的女人全会,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了得。”

悟亮闭上眼帘说:“至少我不敢相信。”

春来又道:“不抬杠好不好,话讲了一半又不讲,你是有意思跟我过不去。”

悟亮笑道:“不相干,题外文章讲它干嘛!”

春来道:“谈谈没关系嘛,题外文章有时更妙。好师兄,讲吧,讲吧!”他站起了身子。

悟亮吗:“坐下,别蛮来。”

春来只好坐下。

悟亮欠身打个哈欠说:“讲要讲个大半天,你一定要听?”

春来道:“再闹别扭我就要骂你啦!”

悟亮笑道:“别骂,听我讲,你呀,你可惜是个书生,要是一位武生呢,也许天缘辐辏凑巧不负此来。”

春来叫:“啰嗦,我不听这个。”

悟亮笑笑又说:“李一龙老爷公馆大花园紧邻有个壮丽的大房子,主人姓林,官讳玄鹤,河北人,偏途出身,仕至镇台,他跟李大老爷是好朋友,四十岁逝世任内,遗命夫人卜居姑苏,那房子也就是李大老爷替他们家买的。”

“林老爷忠骸藏在灵岩出,身后仅存一双孤雏两位小姐,大小姐今年十七岁,二小姐十五,姊妹两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身好武艺,据说得自堂上亲传,夫人今年也不过四十来岁,长斋礼佛不问俗事。”

“母女除了每年四月八日浴佛,来敝寺上供外,什么热闹的地方从来不肯涉足,夫人菩萨心肠,两位小姐弱不胜衣,说是好武艺,究竟有谁看见她们练过,谁要是瞎扯到他们是杀人凶手,谁就得准备下十八层地狱。”

春来笑道:“和尚出口没遮拦骂人么!反正总有个凶手,不是妖怪就是人,人当然要有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移祸他人,算得什么英雄,是不是呀?这不谈,请教两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小姐们的名子怎么好随便请教!”

“我说你俗嘛,小姐们芳名儿多半很好听啊!”

和尚脱口笑道:“大小姐叫林莺,二小姐叫林燕,你以有点诗意吗?”

就这个时候,外面有客来,小沙弥进来回话,悟亮匆匆走了。

悟亮走了,春来慌不迭打扮出门,出出门已是近午时光,来到李公馆,望厅屋上停尸还未入殓,有李二虎家人督着皮匠为二虎缝头。

院子里横三竖五排十五具棺木,两庑人头攒动堆满了赶热闹人们。

春来他注意的是李老太太和春姨娘,可怜不单是她们婆媳不见,连那管帐的本家老爷李辉和许多有头脸的男女仆人全都失了踪。

春来觉得十分难受,出来找个年老人查问究竟,据说刚才县太爷前来验尸,带走了一批男女回衙过堂。

春来心急如焚,跋涉径奔县衙门,这儿也还是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春来不顾一切,插进人丛使劲闯上堂阶,伸长脖子看地下黑压压跪满男女老弱,最前面的是春姨娘,顶可恨是李老太太也爬到一边。

一边还摆着许多刑具,那样子县太爷是要用刑迫供,他披着一身大红,挺在公座上满面威风。

春来想:李老太太总是个命妇,知县有多大前程敢教她跪爬案前?春嫔娘怀孕在身,法禁用刑,要是让她受了苦,我燕惕怎么对得起天下侠义英雄?”

想到这胸头发火,立刻回头出来,绕着县衙门兜圈子,眼觑前后没人,火速撩起皮袍子下襟,托地跳进后衙。

这位知县姓白,官章治国,他跟李二虎颇有交情,李一龙官拜副将,说顶戴比知县七品官阔得多,这个就是白治国,所以跟李二虎颇有交情的理由。

可是李一龙长逝边疆,古代碰着太平盛世,武官一点都不值钱,人完了什么也都完了,这也便是今天县太爷敢要李老太太跪地的理由。

命案本来讨厌,何况十五条人命,办得通马虎点挨个申诫,办不通丢定了功名,他也总是不得已,才会想冒险枉法迫供孕妇。刚冷笑着叫:“不用刑法谅你不招。”

蓦地一声巨响起自头上,紧接着栋折椽崩,平白塌下米一块六七百斤重的大石头,县太爷算伶俐躲得快,但眼前那张大横案却被压成齑粉。

堂上堂下马上一阵大乱,看热闹的人们大呼冤狱,倒是也有稍有知识的误为陨屋。然而县太爷自己明白,他认得是后衙花圈里顶大的那块假山石,假山石会跑到瓦上去?他晓得情形严重,急忙吩咐带犯收监,一边免不得派公差快役上屋查勘,底下当然毫无结果。

下午白治国怀着一肚子鬼胎赶去参谒知府大人,面陈始末。

邹府尊邹凤编偏跟他不对,一连串官腔着他身上抓凶归案。

白治国知道事体重大,壮起胆子顶撞上司,说是这案府衙门要不设法协助,卑职只好听参,恐怕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几句话顶得邹凤光了火,干脆面斥他平日跟李二虎朋比为奸,问他怎么说衙门官媒婆会让李二虎请到家里助恶取胎?

这一问问得白治国哑口无言,说不得急忙打躬作揖告退。

撵走了知县,知府究竟也不安宁,家眷本来就住在衙门后面,没有太太却有两位小姐,大小姐静仪芳龄十七,二小姐静芬十三。两位小姐都是瑶池会上仙侣,这说明不但长得花枝模样,而且冰雪聪明。

大小姐静仪学富五车,贯通九流,只是身体虚弱时常闹病,冬天可说是她的黄金季候,每年到了这一个季候,她的病就都好了。这几天还不过刚刚好,偏偏地方上闹出命案,以此又搅得邹凤满怀不快活。

这会儿他进来告诉静仪白知县刚才来见尴尬情形。静仪认为事态严重,责任绝不能都推在县衙门。

她说白知县绰号乌梅,其糟可知,他与李二虎狼狈为奸,知府有知情不举之嫌,这一点就必须先行打量弥缝掩饰。

十五条人命轩然大波,果然抓不到凶手,知府当然脱不了关系。

她又说行凶杀人的决不能诿诸妖怪,今天知县公堂出的岔子事更惊人,六七百斤的大石头,能够搬到屋上去,当时堂上堂下众目昭昭,事先居然没有人发觉,这是何等脚色?何等功夫?

看起来抓凶归案断不是一般捕役公差所能胜任,那是非要另想办法……

大小姐的意思是可以计取,不可以力擒。

说到计,这得伤脑筋,掌灯时光邹大人在书房里围炉独酌,计是想不出,只好借酒攻愁,一杯酒一声长叹,喝得三分醉,带着一身愁,正当愁肠万结,忽然门帘一动,眼前站着一个黄脸赤眉少年。

灯光下看他形貌虽然非常可怕,却是斯文打扮,身穿枣儿红火狐腿皮袄,外套琴襟马褂醉湖绿绸帕系腰,头上海龙皮帽子。

进来站了一下,这便拉出一张凳子,隔桌向邹凤对面坐下。

邹凤心是有点慌,仅仅能矜持个不乱,然而总还是不敢开口讲话。

少年含笑轻轻说:“我是人不是妖怪,找你说几句话。你是好官,我不会为难你,你最好不要喊人。”

邹凤赶紧点头答应。

少年又说:“我叫燕南来,李一龙家里十五条人命,除了那个大丫头,其余都是我伤的,可是我不愿意坐牢入狱,更不高兴说什么抵偿,坐牢我太忙没有空,抵偿李二虎那简直是侮辱……”

就这个时候,静仪的身边丫头银铃儿恰好送来热腾腾一大碗热茶。邹凤不及喝她退出,这妮子已经飞快的走近桌前,一看座上客人那付漂亮面孔,她吓得打个哆嗦就要扔下手中茶碗!

但是不晓得怎么搞的,碗竟被客人接了过去,而且他还笑吟吟地说:“姑娘别害怕,我是天生的金脸,麻烦你再来一壶热酒,带个酒杯、筷子。”

看他这般和气,银铃儿镇定精神多望他一眼,她还免不了浑身颤抖。

邹凤说:“快去,不许说我会客。”

银铃儿抖着两条腿去了,去了倒是很快又回来,可是她背后跟着大小姐静仪。

大小姐身上穿一袭素绸子的丝棉袍,脂粉不施,人淡如菊,进来先给邹凤请安,然后从容向少年施礼。

少年起立还她一个剪拂。

邹凤说:“小女静仪。”

少年就又抱拳作揖说:“小姐请坐。”

静仪再鞠躬,款步走到邹凤背后一张靠椅上坐下,轻声讲两句什么话。

银铃儿站在她身边便去把桌上蜡台移到上方,这样窗儿外经过的人隔窗纸就不能张见客人面貌。

银铃儿排好蜡台,带上两扇门出去了。

少年点点头含笑道:“小姐十分细心,尤见高明。听说公祖大人机要翰墨,半出小姐手笔?”

邹凤说:“是,她很喜欢涂鸦。”

少年笑道:“那好,那一定要请小姐多留坐一会。我是觉得很困难,杀人的是我,但是我不能投案入狱,本来我可以一走了事,顾虑的是受累的人太多。”

“第一李一龙的如夫人不了,第二当然也还因为公祖大人,其余牵累街坊邻舍久羁囹圄,我也实在不忍无辜。这事应该怎么办?可否请小姐指教一二。”

静仪正容说:“不敢,先生贵姓,贵乡北京?这次驾临姑苏,就为着行侠仗义?”

少年笑道:“我也还不够说侠义,不过贱性嫉恶如仇,以此到处招灾惹祸,这次南来原为游历,耳闻李二虎怙恶不悛,肆虐乡里,不禁劣性复发,昨天晚上三更天到李公馆探查,刚巧碰着李二虎斩宗灭伦,恶贼不孝不悌罪通于天,我是沉不下一口气。知县白治国,人称乌梅堂,有人说他冒名顶替,也有人说他绰号乌梅,不管怎么说,总归一句话官场败类,今天公堂上不单是胆敢教命妇跪爬,还要加刑孕妇,此人不除万人涂炭,我……”

说到这儿,他忽然睁大眼睛,看定大小姐。

静仪并不害怕,她反而微微一笑。少年眼光火一般刚烈,姑娘笑容却象水一样柔和,柔能克刚。少年不由肃然起敬。

他赶紧放下眼帘,轻轻说:“我姓燕,久居漠北,数入中原,琴剑飘零,四海为家……”说着他垂下脖子。

恰好银铃儿给送来了酒,静仪慢慢说:“先生,请。”

少年抬起头,强笑着说一声谢谢,接过酒壶便为邹凤添个满杯。

静仪又说:“爹爹您该先敬先生一杯。”

邹凤会意,举杯一饮而尽。

少年笑道:“我决无半点狐疑之心,小姐不要误会,还请赐个大杯。”

静仪没讲话,银铃儿飞快的抢个喝茶的盖碗给他。

他又笑笑说:“大人恕晚辈无礼!”边说边倒一碗酒喝干,接连喝完三满碗,再说一句谢谢,推开碗不喝了。

邹凤勉强说:“你不用茶?”

少年摇摇头:“大人,我要走了,有话吩咐么?”

回头又对静仪说:“小姐,奈何吝教!”

静仪轻启樱唇,微呈皓齿,漫声说:“先生莫不是皇室贵族?”

少年摆手说:“不是。”

静仪道:“那么……此事只有两条路可行,一则希望先生挺身投案,一则奉劝先生快点离开姑苏。”

少年道:“承你指教,可惜两条路我都不能走,投案我还是要越狱,那就不免又牵累到狱吏。离开这儿当然简单,但底下许多事总要交代明白。”

静仪道:“只要先生能暂时屈尊投案,一切尽有办法。”

少年笑道:“请问办法……?”

静仪道:“明天上午已初,府衙门向县牢提犯过堂,先生准时前往投案,录取了先生口供,此案就算有了着落,家父即可开释所有羁押人犯,先生别等下狱,当堂略作施展,一走了事。”

少年笑道:“那不难为了公祖大人?这恐怕不是办法。”

静仪道:“先生请听我讲,家父望六之年,体力早衰,久已无意仕途,本案横竖知府脱不了干系,先生在县衙门投石示警,独肯上衙门俯首投案,在家父应是无上光荣。公堂上先生当众目睹之下,顿断缠绕翩然飞逝,事非公差快捕所能为力,在家父不为狂法纵囚。疏忽固无可辞,舆论自有公道,籍此小挂误,长笑挂冠,先生以为难为了家父么?”

邹凤半晌不开口,听到这儿霍地拍响桌子大笑连说:“好!好!”

少年想了想笑道:“也好,我可以遵办。眼前如此,事后再谈,大概不至让老公祖丢了官。”说着他站了起来。

静仪道:“先生请坐,静仪尚有片言,敢烦清听。”

少年拱手说:“愿闻高论。”

静仪道:“天地有好生之德,杀人究竟不是好事,白知县虽然昏庸,总是国家官吏,先生务必宽容。”

少年笑道:“为着老公祖,我总竭力忍耐。”

他又拱拱手离开座位,只见开门处人便失了踪。

银铃追到门边看,拍手叫:“没人嘛,丢了。”

邹凤怔怔地说:“仪儿,你说是人还是妖怪?”

静仪笑道:“当然是人,那能是妖怪,那一张脸大概也是画的。这人谈吐不俗,风度闲雅,讲话像旗人口音,我可疑他是个贝子贝勒,要不是来头大,也就不敢说不让您老人家丢官。明天他去投案过堂后,必然会跑一趟南京找抚台为您先容,您相信么?”

邹凤说:“只要不毁誉败名,丢官没有关系,早一点回家享两年清福还不好!”

静仪说:“凡是不可逆料,将来的事再看啦,您还是少喝两杯,请师爷进来商量一下明天应办的手续吧。”说着话她告辞走了。

离开了府衙,柳春来便到附近神庙里去换了一身行头。

他的衣服太多,多半寄藏在各处庵堂寺观秘密的地方,为的是便利随时掉换。

换过衣服他回去虎跑寺,知客僧悟亮就坐在他屋里等他:“喂,你不是讲要歇歇吗?怎么一出去又是一整天?”

春来笑道:“是你赶我去瞧热闹的嘛!”

悟亮大笑道:“瞧热闹瞧到这时候才回来,那大约是县太爷留你便饭了。”

春来笑说:“奸官今天险些儿死在公堂上,吓也吓坏了,他还有胆子请客!”说着他纵声大笑。

悟亮说:“县太爷怎样吓坏了呢?”

春来说:“奸官刚要用刑孕妇,忽然梁栋崩塌,屋顶打下来一块六百斤重的大石头,把公案压个粉碎,就只差那么一点儿没将奸官打烂。”说着哈哈大笑。

悟亮点点头说:“该是神佛示冤,天降陨石?”

春来笑说:“你的见识跟一般人一样,那儿来有什么神佛,那石头只是一大块假山石罢了。”

悟亮说:“石头六百斤重你知道,不是陨星是假山你又知道……”

和尚站着也来个哈哈大笑,又笑着说:“你还是关上门喝酒吧,我不打扰你啦!”边说边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春来追在他背后叫:“和尚话讲明白,我那来酒?”

悟亮道:“有酒还有菜,藏在灯梁拱斗里,对吗?”话讲完了往方丈室去了。

春来老大吓了一跳,他怀疑和尚恐怕是一位行家,否则便是能知过去未来……

心里好生委决不定,回到屋里关紧门,灯梁上取下酒和干菜,背着灯光坐下慢慢喝。

他想悟亮、想知府邹凤,想那位大小姐静仪,当然也想到跟他斗的林燕姑娘,想着想着不觉喝光了一大瓶白干。

他是有点醉了,胡乱把桌上收拾干净,藏起空瓶剩菜,看不了几页书,也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悟亮没有来看他,他起来喝了一壶茶就动身下山,一径到知府衙门隔壁一家茶店里闲坐。

耳听到府大人点鼓升堂,这才去神庙里换上昨日穿的衣服,出来惹到府衙门后墙边套上假面具,翻身上屋。

公堂下观审的人如潮至,却还是萧静无哗。如此也就可以看出邹凤平日为官名气。

堂上下首爬跪着李家一班奴仆,上面侧排一把椅子安置李老太太,那位管帐房的本家老爷站在一边。

春姨娘她是盘起腿儿正坐案前地下,府尊大人半爬案上个别问供,县太爷挺在案旁陪审着。

春姨娘的口供跟在县衙门讲的一样,李老太太、管家老爷李辉和那些奴仆众口一辞,都说杀人的是个金脸赤眉会使剑打镖的猛汉子。

李老太太说的比较详细,她说二虎是跪在她面前被斩下脑袋的,八名护院斗杀身亡。春姨娘供的更清楚,只有她晓得四个仆妇和官媒婆怎么样死法。

问到街坊邻舍,他们自然都是糊涂虫,他们就能说李老太太跟着春姨娘好话。

这时已是近午时光,邹凤恰待堂谕捕头缉捕凶手,蓦地堂前檐牙上鸣钲似的一声大喊:“凶手燕南来到案。”紧接着一片红光蔽日而下。

眨眼公案前,直挺挺地站着一个身穿束儿红缎面子火狐腿皮袍,金脸赤眉雄伟少年。

堂下看热闹的顷刻波开浪裂,万头攒动。

跪在地下的李家奴仆和街坊邻舍骇得跌跌爬爬,李老太太看样子又要吓昏过去,春姨娘却感动个泪下如串。

知县白治国慌了手脚动弹不得,满堂皂隶伕役噤若寒蝉。

惟有府尊大人神色不变,他挺一下胸堂准备问话。

邹知府眼看着面前屹立不动的投案凶手问:“你叫燕南来?那里人?”

凶手高声说:“我顶怕麻烦,不用你们做官的那一套慢条条的审问,我就叫燕南来,不能告诉你那里人。听我讲,南来远方游客,路过姑苏,听说李二虎无恶不作,存心访查,前夜路过闾门听到喊救声出李家,跃墙察看,就见李贼迫嫂取胎,杀婢逆母,不甘禽兽无行。”

“因即镖伤官媒并骈诛恶妇四名,剑斩李二虎,斗杀八刁奴,杀人十四,所供是实。我跟李家兄弟并没恩仇纠葛,打抱不平,愤极行凶,事与他人无涉。”

“李一龙为国捐躯,如夫人颇有贞德,应加体恤,不得侮辱。昨天我到县衙门投石示警,警告乌梅堂,奸官如再怙恶不悛,莫谓南来宝剑不利……”

知府大人急忙敲动惊堂木,喝一声住口,当即吩咐堂官替犯人上刑具带到一边。

站堂的公差抖着一双手,上前给这特别的犯人套上手梏。

犯人伸手就梏,不抵抗也不吭声,沉默地站在一旁。

邹知府看过抄录的口供交下教犯人画押,接着又向白知县讲一句场面活,立刻宣布开释李老太太、春姨娘、男女仆人、以及街坊邻舍。

堂下大呼晴天,凶犯燕南来纵声大笑!

第一批被送走的是李老太太和春姨娘,第二批开释的是李家奴仆。街坊邻舍还未交保,邹知府便传狱吏领凶犯下牢。

这时燕南来抖响梏铁炼,暴雷飞雳似的大叫:“且慢!”

人跟着走进案前,圆睁怪眼,倒整赤眉,历声说:“我燕南来今天到此投案,为的是尊敬公祖大人为官廉明,我懂得人情不懂国法,李二虎等十四人该杀,我就杀他,我没有杀错好人,我良心上就不犯罪,要我抵尝我不屑,要我坠牢我没空。”

“白治国急速改过从善,李一龙卷属别教重上公堂。我的话你们必须记着,否则不管你知县知府或抚台,我一样要摘你们的脑袋。再见啦!”

说着话,只见他两条臂膊猛的一震,手梏分家坠地,铁炼断苦崩绳,急切里有个手脚麻利的捕头儿,突出一铁尺敲向他右肩骨,敲是敲个正着,但好象敲上石头。

他扭翻身一伸手,便把这位捕头儿左耳朵撕下来抛掉,大笑道:“你敢打我,给你留个纪念啦。”笑声未绝,人去个无影无踪。

站堂的要喊喊不出口,许多看热闹的也憋得鸦雀无声。

邹知府虽说心里不害怕,脸上神色也不免有点慌张,知县白治国自然又吓个动弹不得。

底下乱了一阵官样文章,邹凤打发县太爷回衙理事,他随即点鼓退常。

时间不早,府大人来不及用点心,即到大小姐静仪屋里商量详禀抚台文书。

静仪正怔怔地坐在床沿出神,她手中拿着一张大信笺,龙蛇飞舞,墨汁没干,写的是:“李家停棺十五具即日饬迁。”

邹凤接过来一看,他就也呆住了。

邹凤尽管发呆,静仪忽然悄声儿说。“我希望不那样难看……”

邹凤问:“姑娘,你讲什么?”

静仪粉颊微红,垂鬓笑道:“我说燕南来嘛,那一张脸不象是画的,世间真有金脸赤眉的人?” 3INHqsUlbnKfhakMYEhAuyQSYHVt3bf4asaCAdenykqVTu3K55clh/CfudM7LE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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