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政治之刷新,与其为制度之讨究,毋宁以廓清官僚之积弊为首要之急务。质言之,即旧官僚主义之打破是也。所谓旧官僚主义者,即指清朝末世腐败官吏通有之气质。不问其为中央与地方,苟留有此种气质之分子,必当拔除其根株,俾无遗蔓可滋。辛亥革命曾谋以壮快之手段摧拉之,然及袁世凯握天下之政柄,竟又复萌故态,且将因此思想而幻见洪宪朝廷之衣冠也。夫革命之意义,原在以血洗涤积弊,否则虽谋革命至千百次,亦只凶于而家、害于而国。此次义军之兴,倘使袁氏迟死数月,或得以铁血的手段奏廓清积弊之全功。惜也袁氏早死,大势所迫,不能不罢干戈,以至改革之业又复中辍。斯诚千载之恨事,而今已无可如何者也。然诸公将来政治之方针,苟无遗误,则虽依平和的手段以渐达此目的,亦决非难事。是所切望于忧深虑远之诸公者矣。
将来政治之大方针,当以民主共和主义之贯彻为本义,斯实今世之天经地义不可撼摇者也。人或谓中国不适于共和,虽无斯言,而心怀此杞忧者,亦复不少。然是皆不值一辩。共和民主之精神,非欧美白人特有之物,又非今日文明特产之物也。苟按国情而设良法,则施于人类之国家,当无不可之理。况以征之中国,由来改易朝朔之历史,一代帝统之确定,不经十数年或数十年之岁月与争乱,则不能决逐鹿之雌雄。民间因是所蒙之苦厄,迥非想像所能及。此在避关自守,与异域殊邦绝无交涉之古代,尚可忍之。若在列强环视之今日,而敢于出此,必导国家于沦胥之幽渊也。帝统革命,原为中国之特色。泰西诸国,虽非绝无此例,然未有如中国之甚者。欲于将来永绝此危机之根萌,而谋国家之保全与繁荣,则舍坚守民主共和主义之外,更无他途。是则一般国民所当深印于脑中者。于此稍挟豪末之疑团,亦足为国本动摇之因也。
然于如中国自古沿行帝制之邦,每多篡窃枭雄谋危共和之祸,惟于共和初叶为尤然。不佞尝于旧著《建国策》中开宗明义,即痛言其故,当时世多视为腐儒之谈而不屑顾。果未期年,袁氏篡窃之事实竟尔显露。虽赖诸公之义愤血诚,得遏制其野心。滔天之恶潮,卒以潜消,并垂炯戒于后世。民国之基础,反因之而益加巩固。然不佞于此犹欲为一言焉。凡于谦恭下士之时世,莫辨莽之为人,此恒情也。而有稀世之英杰,功德在人,大而且久,则讴歌者遂之启而不之益,是亦民庶心理之所易趋。使袁氏有孟德之智,则必先延总统之任期至于终身,继乃使克定为世袭之总统。计果出此,共和危矣。而将来共和政治万一有危机者,恐即由斯而起。是乃诸公与诸公之后世子孙,所当三思者也。
虽然,民国现时之形势,与旧时大异其趣矣。今日之患不在共和政治之颠覆,而在陷于群雄割据无政府之状态也。盖共和之颠覆,不过国家内部之问题,政治虽因之为篡夺者之牺牲,而犹不必害于国家之存立也。然若群雄一成割据之势,则领土为之分裂,列强乘之,国家之运命岌岌乎濒于危殆。波兰、印度因之而灭,墨西哥、土耳其因之而亡。覆辙在前,不寒而栗矣。吾人读意大利革命史,最令人叹赏者,在其革命主动者之谦让精神。煽动时代之健者马志尼一入破坏时代,即拒将校之任,而甘为加里波的将军部下之一兵卒。迨至建设时代,加里波的将军亦以赫赫之伟勋,让政权于加富尔,而飘然归耕于陇亩。意大利革命之成功,基于此等人士之高风亮节者居多也。今中国之加里波的时代已去,加富尔时代方来。在军人,惟以练兵卫国为本分。破坏告终,建设伊始。政治之事当一听人民代表之国会,与在国会有根据之政府之所为,不可为越界之干涉。而在政治当局,亦宜各弃其私,努力于建设善后之大计,勿局于目前之政争,而忘民国万年永久之图也。
中国依共和政治以谋统一与发展,究以何种制度为宜乎?不佞尝于旧著《建国策》披沥其当时之意见,而以客中匆匆执笔,无熟虑推敲之暇。杜撰之诮,自知难免,迄今阅之,犹汗颜也。矧自尔后时势,几经变迁,执明日黄花之说,庸能叶于今日之时局。然中国果欲施行共和政治,由今重绎前说于根本之策,未见有可更易之所。而诸公现方研讨之制度,其中为鄙见所偶中者正复不鲜,此又不佞自引为荣者也。本编所论,于前编所陈诸点,不更赘举。惟对于因世变而生将来之善后,述其鄙见,意在全超乎党派之外,而立于诚心为贵国谋之第三者地位,贡其忠告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