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德里到处都是名叫帕科的男孩子,这名字是从弗朗西斯科演变而来,马德里有个笑话说,有位父亲来到马德里,在《自由报》的个人信息栏登了条广告,内容是:
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纳宾馆来见我往事一概不咎爸爸。
这条广告足足招来了八百小伙子,不得不派出一支国民警卫队把他们驱散。但是这位在鲁尔卡寄宿公寓当餐厅服务员的帕科却没有一位既往不咎的父亲,也没做过什么值得父亲追究的事迹。他有两个姐姐,都在鲁尔卡当客房服务员,她们之所以得到这差使,是因为从前鲁尔卡有个客房服务员是跟她们一个小村里出来的,这位姑娘干活勤快,做人又诚实,于是给乡里乡亲带来了好名声。他的两位姐姐替他买了票,让他坐长途汽车到了马德里,又帮他找了工作,当服务员学徒工。他们村位于埃斯特雷马杜拉
,那里条件非常落后,食物匮乏,生活根本谈不上任何的舒适,自打他记事起,就得拼命干活。
这是个身材很结实的小伙子,生着一头黝黑的卷发,一口好牙,皮肤也好得让两个姐姐嫉妒。他总是面带明朗的微笑。他腿脚很勤快,工作做得很好,他爱那两个姐姐,她们都很美,久经世故;他热爱马德里,觉得这地方简直不可思议,他也热爱工作,在明亮的灯光下干活,蒙着干净的亚麻桌布,还要穿着晚礼服,厨房里食物非常充足,一切看起来浪漫而美好。
另外还有八到十二个鲁尔卡的住客在餐厅吃饭,三个服务员在餐厅里服务,其中最年轻的是帕科,他眼睛里真正看到的,就只有那些斗牛士。
二流的剑刺手
住在这所公寓里是因为所在位置圣赫罗尼莫路地段好,伙食精美,膳宿费用又便宜。作为一个斗牛士,有必要保持体面,哪怕不必显得十分阔绰,至少得看得过去,因为在西班牙,体面和尊严是最受推崇的美德,勇气倒远在其次了。斗牛士们会一直在鲁尔卡待到花光最后一块比塞塔
。从来没有一个斗牛士离开鲁尔卡之后,能换到更讲究、更高级的宾馆去住;二流斗牛士永远成不了一流斗牛士;但从鲁尔卡开始的下坡路却是走起来飞快,无论是谁只要能赚到点钱,就能住在这里,客人没有主动提出,账单就不会送到你面前,除非是经营这地方的老板娘认定此人真的是山穷水尽没有出路了。
这时候有三名正式的剑刺手,还有两个非常不错的长矛手,一个出色的花镖手,都住在鲁尔卡。对于家在塞维利亚,春季需要在马德里有住处的长矛手和花镖手而言,鲁尔卡是个奢侈的地方;但他们收入不错,长期雇用他们的剑刺手,各自都有大量的新一季工作合约,这三个低级斗牛士中的每一个很可能都比那三个剑刺手中的任何一个赚得更多。这三个剑刺手,有一个生了病,正在尽力掩饰,一个曾短暂走红成了新星,如今已经过气,第三个是个胆小鬼。
这个胆小鬼曾经非常勇敢,技艺也非同寻常,但他成为正式剑刺手的第一个斗牛季里,被牛角非常严重地抵伤了下腹部,如今他仍然保留着当红时候的很多豪爽做派。他总是兴高采烈,不管有没有人逗他总是乐呵呵的。他走红的时候曾经很喜欢搞点恶作剧,但现在已经完全放弃了。他再没有玩这些所需的自信了。这个剑刺手长相很聪明,表情开朗,举手投足很有派头。
那个生病的剑刺手处处留心,不显出有病的样子。他会特别细心地把餐桌上摆出来的菜每样都吃一点。他有很多手帕,都是自己在房间里洗,最近他更是开始出卖自己的斗牛服。圣诞节前他以很低的价钱卖掉了一套,四月的第一周又卖掉了一套。本来这都是些很贵重的衣服,一直妥帖地保存着,他还剩下一套。他生病前曾经前途无量,甚至算得上是个轰动一时的斗牛士,虽然他不识字,却保留着许多剪报,上面说他在马德里首次出场,表现得比贝尔蒙特
还棒。他单独在一张小桌上吃饭,很少抬头看。
那个短暂走红的剑刺手个子很矮,肤色黝黑,举止庄重。他也是独占一张桌子单独吃饭,脸上难得有笑容,笑声更是从来没有过。他来自巴利亚多利德
,那里的人特别严肃,他是个能力很强的剑刺手;但他的风格已经过时了,他的长处是勇气和冷静的力量,但他没有能够借此赢得公众的爱戴,他的名字印在海报上,根本无法吸引任何人来到斗牛场。他昙花一现的走红是因为个子太矮,几乎连公牛脊背最高处都看不到,然而斗牛士中别的矮个子也有,而他始终没能得到公众的青睐。
那两位骑马的长矛手,其中一个非常瘦削,面容像鹰隼一样,头发花白,身材虽然略显单薄,但手臂和双腿却像钢铁一样结实,他总是穿双牛仔高靴,靴筒却盖在长裤里面,每天晚上他总是喝太多酒,满怀爱意地望着公寓里所有的女人。另一个块头很大,面孔黝黑,长得很好看,一头黑发像个印第安人,还生着一双大手。两人都是非常出色的长矛手,但据说第一个因为过量饮酒纵情声色,技艺已经大不如前,而第二个又太过固执,动辄跟人打架,任凭跟哪个剑刺手合作也顶多撑过一季就会散伙。
那个花镖手人到中年,头发花白,身手却跟年龄不相称得像猫一样矫健敏捷。他坐在桌旁,看起来就像个生意还不错的商人。就这一季而言,他腿脚还很利索,等到没这么利索的时候,充足的经验和机智还能让他在很长时间里,保证有人雇用。区别之处在于,等他脚下失去了这样灵活的速度,就会始终心怀恐惧,而现在无论在场内场外,他总是胸有成竹,镇定自若。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离开了餐室,就只剩那个贪杯的鹰面长矛手,一个脸上有胎记,在西班牙的集市和节庆活动上卖手表的拍卖师,他也是酒喝得太多,还有两个来自加利西亚
的神父,他俩坐在角落一张桌子边,就算没过量,也喝得不少了。这时候鲁尔卡的房费里是包含酒水的,服务员们刚刚新拿出几瓶巴尔德佩尼亚斯
产的葡萄酒,先放到拍卖师的桌上,然后给长矛手,最终又送到了神父那桌。
三名服务员站在餐室的尽头。店里的规矩是这样定的,他们得等到各人负责服务的餐桌的客人都离开了,才能下班,不过那个负责两位神父这桌的服务员要去参加一个无政府工团主义集会,帕科便答应替他照应他的桌子。
楼上,那个生病的剑刺手一个人趴在床上。那个昙花一现的剑刺手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准备出门去咖啡馆。那个胆小鬼剑刺手把帕科的大姐留在房间里,试图跟她干点什么事,被她笑着拒绝了。这个剑刺手一直说:“来吧,小野姑娘。”
“不,”姐姐说,“我干吗要来?”
“帮个忙嘛。”
“你吃饱了又想拿我当点心。”
“就一次。能有什么害处呢?”
“别碰我。别碰我。我告诉你。”
“只是帮我个小忙嘛。”
“别碰我,我告诉你。”
楼下餐室里,个头最高的那个服务员开会已经迟到了。他说:“看看这些黑猪猡喝得那样儿。”
“这样说话可不成,”第二个服务员说,“这都是些有体面的客人。喝得并没有过量。”
“我觉得我这样说话挺合适,”那高个子说,“这就是西班牙的两大灾星,神父和斗牛。”
“那也绝对怪不到个别斗牛士、个别神父头上。”第二个服务员说。
“当然怪他们,”那高个子服务员说,“只有针对个人,你才能攻击到他所代表的阶级。干掉个别的斗牛士和个别的神父是很有必要的。把他们统统干掉。他们这些人也就不存在了。”
“留着你这套开会去说吧。”另一个服务员说。
“看看马德里多么野蛮,”高个子服务员说,“现在都十一点半了,这些人还在大吃大喝。”
“他们十点钟才开始吃饭,”另外那个服务员说,“你知道的,有很多道菜嘛。葡萄酒很便宜,这些人都付过钱的。这又不是什么烈酒。”
“工人里面有你这种笨蛋,怎么可能团结一致?”那高个子服务员问道。
“你瞧,”第二个服务员说,这是个年约五十的男子,“我一辈子都在工作。我余生也必将继续工作。对工作我没什么可抱怨。工作是正常的。”
“没错,但没工作就要出人命。”
“我一直都工作,”那个年长的服务员说,“你快去开会吧。没必要留在这里。”
“你是个好同志,”高个子服务员说,“可你缺乏政治思想。”
“Mejor si me falta eso que el otro.”那个年长的服务员说(意思是缺这个总比缺工作强些),“快去开会吧。”
帕科什么都没说。他还不懂得政治,但听到高个子服务员大谈杀死神父和国民警卫之必要性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很刺激。在他看来,高个子服务员代表着革命,而革命也是很浪漫的。至于他本人,他既想当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当个革命者,也想能有份现在这样稳定的工作,同时,他还想当个斗牛士。
“你去开会吧,伊格纳西奥,”他说,“我来负责你的活儿。”
“我们俩一起。”那个年长的服务员说。
“一个人足够了,”帕科说,“快去开会吧。”
“pues, me voy
.”那高个子服务员说,“谢了。”
这时在楼上,帕科的姐姐已经从剑刺手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就像摔跤手摆脱对手的控制一样技巧高超,她这会儿生气了,说道:“这些个色中饿鬼。不成器的斗牛士。你这个怕三怕四、缩头缩脑的家伙。这么有本事欺负女人,倒是上斗牛场使去。”
“这样说话像个娼妇。”
“娼妇也是女人,可我不是娼妇。”
“早晚是。”
“反正轮不到你。”
“你走吧,离了我吧。”剑刺手说,他碰了个钉子,又被人抢白一顿,更加觉得那没遮没藏的胆怯感袭上心头。
“离了你?还有什么没离了你?”姐姐说,“你不想让我给你铺好床吗?花钱雇我就是干这个的。”
“你走吧,”剑刺手说,他宽宽的俏脸皱了起来,扭曲得像在哭泣,“你个娼妇。你个小臭婊子。”
“再见,”她说着,关上了门,“遵命,剑刺手先生。”
房间里,剑刺手坐在床上,脸上仍保持着那扭曲的神情。在斗牛场上,他硬把这狰狞的表情挤成笑脸,把前几排的观众吓得够呛,因为他们清楚看到的实际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还记得自己最风光的样子,而那也不过是三年前而已。他还记得那年五月很热的一个下午,那金线绣花的斗牛服外套的分量沉甸甸压在肩上的感觉,那时候他的嗓音在斗牛场上跟咖啡馆里并无二致,他记得自己进场表演屠牛的时候,目光顺着剑锋刺下去的方向,望着朝公牛肩膀的顶端,尘土和短短的毛发覆盖之下,黑色肌肉隆起的包块,剑扎进去的地方,那下方牛角宽阔而强壮,足以撞翻木栅栏,牛角顶端有些开裂,正压低了角度,他记得剑像扎进一块硬实黄油里一样轻松刺入,他手掌用力推动着剑往里扎,左胳膊压低往前伸,左肩朝前,重心落在左腿上,然后他重心就不在自己腿上了。他的重心落到了自己下腹部,因为牛抬头的时候,牛角抵进他的身体已经深不可见,他挂在牛角上被甩了两下,然后才被人救下来。现在他已经难得有机会进行屠牛表演了,轮到他动手的时候,他根本没办法盯着牛角看,一个普普通通的娼妇怎么会了解他上场作战之前,要经历怎样的挣扎?那些笑话他的人,自己又曾经历过什么?都是些娼妇,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勾当。
楼下餐厅里,那长矛手坐在那里,望着两个神父。如果房间里有女人,他就盯着她们看。如果没有女人,他就饶有兴味地盯着个外国人,un inglés
,但这会儿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生人,因此他就饶有兴味并且傲慢无礼地盯着两个神父看。正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那个脸上有胎记的拍卖师站起身来,折了折自己的餐巾,走了出去,他要的葡萄酒还有大半瓶剩在桌上。如果他在鲁尔卡的账目都付清的话,他肯定会把整瓶酒都喝光的。
两个神父并没有回望长矛手。其中一个人正在说:“为了见他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十天,整天我都坐在前厅里候着,可他就是不肯接见我。”
“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没有了。还能怎样?你又不能跟当局对着干。”
“我在这里待了两个礼拜了,也一无所获。我一直在等,可他们就是不见我。”
“我们从被抛弃的乡下来。等钱花光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回到那被抛弃的乡下去。马德里对加利西亚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咱们是穷乡僻壤。”
“我们的兄弟巴西利奥的做法你是可以理解的。”
“可我其实对于巴西利奥·阿尔瓦雷兹
的人品并不是很有信心。”
“马德里是个让人学会懂事的地方。马德里会干掉西班牙。”
“只要他们肯接见一下,哪怕拒绝也好。”
“不会。他们会让你等到身无分文,精疲力竭。”
“好吧,我们走着瞧。我能和别人一样等下去的。”
这时那个长矛手站了起来,走到神父们桌旁停下了脚步,他头发花白,面如鹰隼,盯着他们,面带微笑。
“是个斗牛士。”一个神父对另外那个说。
“还是个好手呢。”那长矛手说着,走出了餐厅,他身穿灰色外衣,腰部有修饰,罗圈儿腿,套着紧身马裤,下面踩着一双高跟牛仔靴,他稳稳当当,带着自得的笑容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靴子敲得地板嗒嗒作响。他生活在一个小而紧凑、高效有序的职业天地中,夜夜纵酒狂欢,谁也不放在眼里。这时他点起一根雪茄,在走廊里把帽子略歪一点戴起来,然后出门向咖啡馆走去。
长矛手一走,两个神父也匆匆忙忙离开了,很不愿意当餐厅里最后的客人,这会儿餐厅里就只剩了帕科和那个中年服务员。他们清理了桌面,将酒瓶带到厨房。
厨房里有个小伙子在洗碗。他比帕科还大三岁,很有些愤世嫉俗,满腹牢骚。
“来点这个。”那个中年服务员说着,倒了一杯巴尔德佩尼亚斯的葡萄酒,递给了他。
“干吗不呢?”小伙接过了酒杯。
“Tu
,帕科?”那个年长的服务员问道。
“谢谢。”帕科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饮酒。
“我要走了。”那个中年服务员说。
“晚安。”他们对他说。
他出去了,屋里就剩了他们俩。帕科从两个神父用过的餐巾里拿起一条,直挺挺立正,脚跟站定,然后放低餐巾,头部跟着动作的方向摆动着,甩起胳膊做了个斗牛士慢慢挥动披风引牛的动作。他转过身,稍微将右脚向前挪了一点,又做了第二个动作,在与他想象中的公牛对峙中,赢得了一点有利地势,而后又第三次进攻,动作缓慢优雅,时间拿捏得非常精准,然后猛然将餐巾收回到自己腰部,随即做了个摆臀动作躲开冲过来的牛。
那个名叫恩里克的洗碗工,面带不屑和挑剔的神气望着他。
“这牛怎么样?”他说。
“非常勇猛,”帕科说,“你瞧。”
他纤瘦的身体立得笔直,又表演了四个完美的挥舞披风引牛的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优美。
“牛呢?”恩里克背靠水槽站着,端着自己那杯葡萄酒,腰上还系着围裙。
“还精神着呢。”帕科说。
“你真让我恶心。”恩里克说。
“为什么?”
“瞧好了。”
恩里克解下围裙,与那想象中的公牛对阵,表演了四个慵懒漂亮,动作无懈可击的吉卜赛式舞动披风引牛的动作,最后以一招弧旋舞姿收尾,他放开围裙的一角旁挥出一个硬挺的弧形,掠过牛鼻子,同时从旁闪开。
“我就给你露一手,”他说,“可我只是个洗盘子的。”
“为什么?”
“因为恐惧,”恩里克说,“Miedo
。你要是进了斗牛场,跟牛关在一起,也同样会恐惧。”
“不,”帕科说,“我才不会害怕。”
“Leche
!”恩里克说,“是人都会害怕。但真正的斗牛士能够控制自己的恐惧,这样他才能对付公牛。我去过一场业余斗牛,给我吓得,停不下地逃。人人都觉得很滑稽。你也同样会害怕。要不是因为惧怕,西班牙随便一个擦皮鞋的都能当斗牛士。你这么个乡下小子,只会比我怕得更厉害。”
“不会。”帕科说。
他在想象中表演过无数次。无数次看到牛角,牛鼻喷湿,牛耳轻轻抖动,然后扭头压低下去发起冲击,四蹄猛踏着,热烘烘的牛身从他旁边擦过,这时他挥起了披风,牛再次攻上来,他再次挥舞披风,一次一次又一次,最终随着他一个潇洒的闪身动作,公牛左右绕身突击,他却摇摆身体轻松躲开,近身擦过的时候,牛毛甚至挂住他斗牛服上绣金的饰片,牛像被催眠了一样站住了脚步,人群爆发出掌声。不,他不会害怕。别人会怕,但他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怕的。哪怕他真有片刻恐惧,他知道自己也能应付过去。他有信心。“我不会害怕的。”他说。
恩里克又叹了一声:“Leche.”
然后他说:“不如我们试试看?”
“怎么试?”
“你瞧,”恩里克说,“你想象得出公牛,但想象不出牛角。公牛力量非常巨大,牛角会像匕首一样划得人皮开肉绽,能像刺刀一样扎进人体内,像棍棒一样无情地杀人。你瞧,”他说着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两把切肉刀,“我把这个绑到椅子腿上,然后我把椅子举在头上扮作公牛来跟你对阵。刀子就当牛角。这样你做动作的时候,就能有点真感觉了。”
“你围裙借我一下,”帕科说,“咱们到餐厅里比画。”
“不要,”恩里克说着,突然没了先前的刻薄,“别这么干,帕科。”
“我要试试,”帕科说,“我不怕。”
“等刀子冲过来你就会怕了。”
“等着瞧,”帕科说,“围裙给我。”
恩里克将两把刀头沉重,刀刃锋利的切肉刀用湿餐巾牢牢绑到椅子腿上,餐巾把刀身一半都捆在餐巾里,先紧紧地绑上,然后打个结,这时帕科的两个姐姐,那两个女服务员,正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她们要去看葛丽泰·嘉宝主演的《安娜·克里斯蒂》。那两个神父中的一个正穿着内裤坐着,在念他的每日祈祷书,另一个穿着睡衣在念玫瑰经。那几个斗牛士,除了生病的那个,都照例晚上出现在福尔诺斯咖啡馆,那个身材高大、黑头发的长矛手在打桌球,矮个子、比较严肃的剑刺手坐在一张拥挤的桌边,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和牛奶,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有那个中年花镖手,以及另外几个严肃的工人。
那个花白头发、有些贪杯的长矛手面前摆着一杯卡扎拉斯白兰地,他兴致勃勃地望着另外一桌,那个失去勇气的剑刺手跟另一个弃剑退位回去做花镖手的前剑刺手一起坐在那张桌边,身旁还有两个其貌不扬的妓女。
拍卖师站在街角跟朋友们讲话。那高个子服务员正在无政府工团主义的会场,等待有机会发言。那个人到中年的服务员坐在阿尔瓦雷兹咖啡馆的露台上,喝着一小瓶啤酒。鲁尔卡的女主人在床上,将长靠枕放在两腿中间,平躺着已经入睡。她身材高大、肥胖,为人诚实,爱干净,随和,信仰很虔诚,她丈夫已经死去二十年了,她从没有一天停止想念他,不为他祈祷的。那个生病的剑刺手一个人在房间里,脸朝下趴在床上,嘴上捂着块手帕。
此刻,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恩里克在将切肉刀绑到椅子腿的餐巾上打好最后一个结,然后举起了椅子。他将绑着刀刃的椅子腿朝前,将椅子举过头顶,两把刀直朝前伸着,在他头顶上一边一把。
“好重,”他说,“我说,帕科。这很危险。咱别试了。”他出汗了。
帕科迎面朝他站着,将围裙展开举起来,每只手上摺起一点布抓在手心里,都是拇指朝上,食指朝下,展开来去吸引公牛的目光。
“朝前直冲,”他说,“像牛一样转弯。你想冲几次都行。”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要停止引牛呢?”恩里克问,“最好是三个回合之后来个暂停。”
“好吧,”帕科说,“现在就冲我来吧。来吧,torito
!上啊,小牛犊子!”
恩里克头往下一埋就朝他直冲过来,帕科迎着刀尖挥舞着围裙,刀尖紧擦着他肚皮冲过去,刀尖擦过时,在他眼中,那是真正的牛角,漆黑光滑,角尖却是白的,恩里克经过他之后,转身回来再次发起冲击,仿佛真的公牛那热腾腾、血脉偾张的身体从身旁冲过,然后随着他慢慢挥动披风,牛像猫一样转身,再次冲了上来。随后公牛再次转身,冲了上来,他眼盯着那向前冲击的尖角,左脚却朝前多进了两寸,这次刀尖没有擦过,而是像扎进一只酒囊那样滑了进去,他感到坚硬的钢铁突然刺入体内,入口上方和周围传来一阵炽热滚烫的刺痛,又听到恩里克大叫:“啊!啊!让我把它弄出来!让我把它弄出来!”帕科向着前方,朝着椅子的方向倒了下去,围裙做的披风仍然举在手上,恩里克拉起椅子,刀子在里面旋转,在他,帕科的身体里旋转。
现在刀子拔出来了,他坐在地板上,周遭一汪温热的血泊正在扩散。
“用餐巾盖住。压住!”恩里克说,“使劲压住。我去找大夫。你必须得使劲压住止血。”
“应该有个橡皮杯。”帕科说。他曾见过斗牛场上使用这个。
“我直冲上来了,”恩里克哭泣着说,“我只是想展示这有多危险。”
“别担心,”帕科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不过还是去叫大夫吧。”
在斗牛场上,他们会抱你起来,驮着你,带着你飞奔去手术室。如果没到那里你的股动脉就流光了血,他们就喊神父来。
“喊一个神父过来。”帕科说着,将餐巾紧紧压在下腹部。他无法相信这样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恩里克已经沿着圣赫罗尼莫路跑着去通宵开放的急救站了,剩了帕科一个人,他先是坐着,后来蜷缩起来,最终瘫倒在地板上,直到最后,感觉生命一点点离他而去,就像把浴缸塞子拔掉之后,脏水逐渐流尽一样。他非常害怕,感到晕眩,他试着念一段忏悔文,他背得出开始,但还不等他背到最后,“哦,我的上帝,我为自己触犯了您而感到由衷地懊悔,您值得我全心全意,坚定不移的爱……”他感到太虚弱,于是脸朝下躺在地板上,很快就结束了。股动脉一旦撕裂,血液流干的速度快得让你难以置信。
急救站的医生走上楼来,身旁还跟着一个警察,他抓着恩里克的胳膊,此时帕科的两个姐姐还在格兰大道
上的电影院里,她们对嘉宝的新片感到非常失望,片子里这位大明星处在底层那种苦难的环境里,可她们都习惯了看嘉宝珠环翠绕,簇拥在光彩华丽的背景中。观众完全不喜欢这部影片,通过吹口哨、跺脚来表示抗议。事故发生的时候,旅馆里几乎其他所有的人之前在干吗,这会儿还是在干吗,只有那两个神父,都已经做完了祷告,准备睡觉了,那个花白头发的长矛手端着酒杯挪到了那两个不好看的妓女桌旁。过了没多久,他就带着其中一个走出了咖啡馆。这妓女先前喝的酒水还是那个失去勇气的剑刺手给买的。
少年帕科对所有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第二天或者未来的任何一天,人们会做些什么,他也毫不知情。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怎样生活,又怎样走完一生。他们的人生结束,他也毫无知觉。他死去了,正如西班牙俗语说的,满怀梦想地死去了。他的一生太短,还来不及失去任何一个梦想,甚至最终都没有来得及做完忏悔。他甚至没有时间对那部嘉宝电影感到失望,这片子令全马德里感到失望,足足有一个礼拜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