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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新政再起 老调重弹

行在的日子懒洋洋的,慈禧有时会产生错觉,以为是在颐和园中,午睡醒来躺在榻上,漫不经心地默念戏词。那一定是昨天听过的演唱,声腔韵味醒耳入心。只是可惜,来西安后没再听戏,一是没心情,二是不相宜。差一点亡了国的,你还要听戏!

亡还是不亡,其实尚无定论。与和议同时进行的,是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暴行。他指挥联军南征北战,蹂躏了整个直隶,兵锋抵近山东,还要西窥秦晋,做出直捣行在之势。这是对谈判进程施压,在往返折冲之中,谈判已到最后关头,慈禧看得很清楚。果然,她等到了李鸿章的电奏:

二十二日电旨敬悉。另旨催臣等克日开议,勿再迟延,曷胜惶悚。查各使责难肇祸诸臣,一律从严,并欲先行办结后再开议。屡次辩论,俄、日、美尚可理谕,余则骄横。臣等仅凭笔舌相争,应付本属棘手。各使自行公商十余次,又因请示外部,不无耽延。而于惩办祸首未肯松口,现在洋兵在京,动辄生衅。倘欲自往办理,必致枝节横生,全局糜烂,臣等何能当此重咎,不敢不预为陈明。现唯催定开议日期,相机磋磨,力图补救。如其始终坚执,臣等受国厚恩,但知以保卫宗庙社稷、皇太后、皇上为重,再行据实请旨办理。

此奏强硬、坚实,每一字都硬邦邦的,容不得丝毫犹疑。慈禧也便下了决断,将心中的定案和盘托出:庄王载勋赐自尽;载漪、载澜监禁新疆,永不释回;刚毅斩立决,以病死免议;毓贤正法;英年、赵舒翘令自尽;启秀现被联军监禁,索回正法。

这是往事的结局,希望能成为将来的开篇,做出别样的文字。慈禧识字无多,在这悲惨的时日,她后悔没有分外努力,在成功的帝王术中学到本领,用来报仇雪恨。

罪臣一一行刑完毕,轮到端郡王载漪了。此为懿亲,其子大阿哥还在宫中,怎受得生离死别之苦。发遣前夕,载漪向军机处提出请求,希能跪辞慈圣。慈禧令传回懿旨:见了伤心,不见了吧。载漪不是一个省事的,到了晚上八时,押送的武将匆匆跑到荣宅禀告:端郡王发疯,要碰墙而死,哭喊必见慈圣!

荣禄无奈,去安抚这个不好惹的太岁。载漪把九天诸佛都骂到了,骂得最狠的是荣禄。他好端端地当着王爷,有人向慈圣献计,让他的儿子做大阿哥。现在可好,儿子是一只囚鸟,老子当西域野鬼,你荣禄当朝宰相比泰山石还稳!荣禄好话说了一箩筐,看那人油盐不进,荣禄变了脸说:“王爷你想怎的?慈圣说个不见,谁能拉她回头?再说你见她作甚?不过是抱着侥幸,求她开恩放过你。趁早死心吧你!庄王载勋是被你害的,他的冤魂来抓你,我看你往哪儿躲!”

载漪被荣禄镇住了。直到这时,荣禄才叫他见识自己的一片苦心:荣禄着人请大阿哥出宫,让父子见上一面。载漪泪如泉涌,大阿哥呆若木鸡。载漪真正是“知子莫若父”,哭着说:“儿啊儿啊,别人都说你纨绔无知,为父晓得你是在韬光,因为在英主太后面前,聪明的都坐不住。谁说你无才,叫他听听这首诗:‘入夜宫中烛乍传,檐端山色转苍然。今宵月露添幽冷,欲访柟台第五仙。’听听,听听,十五岁的大阿哥做出这种诗,别说去考状元,考个皇上也能中啊!”

痛痛快快地发泄了一通,载漪还原为惶恐的父亲。他找到避往别室的荣禄,扑通跪下。荣禄慌忙扶掖,哪里扶得起?只好爬跪在地,与载漪相对磕头。载漪呜咽着说:“载漪是浑球,粗柴话你别往心里去,只记住载漪求你:帮帮我儿,莫让他成为宫廷弃儿!”

第二天,载漪、载澜兄弟踏上漫漫长途,西征去也。荣禄进宫见慈禧,把这凄惨的场面奏上去。之所以不隐瞒,是因为老人家参透人性,也因老佛爷洞察几微,心腹之臣应该坦白。慈禧沉默很久,摆手让他下去。慈禧兀坐很久,直到钟敲午时。

谈判进入谈价,就是赔款数目。这是把中华国土放在砧板上,一块一块切下来,放上秤盘去称。两宫和朝臣能够感受到,身体被人脔割的痛楚。所以在议事中,经常发生口角,太后和军机,皇上和言官,有时候皇上和太后,竟也拌上几句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这朝纲紊乱的当口,太后竟然不以为忤,因为最大的危险在外面。一个屋子里的人,所争的不过是掂棍或是抡刀,冲出大门去吓狼。

争论最激烈的,是节外生枝的俄约。所谓俄约,是俄国侵占了东三省,俄人企图抢在公约谈定之前,先与中国达成协议。他们以表面上交还东三省为诱饵,实则通过种种条款,将东北权益吞进自己肚里。李鸿章虽然识得透其中玄机,但却希望借助俄国的蛮力,在公约谈判中保住更多权益。他的主张招致一致反对,连在共事中唯他马首是瞻的庆王奕劻,都在给荣禄的信中埋怨李鸿章:“中俄定约一事,不免过有成见。”山东巡抚袁世凯、安徽巡抚王之春,上书反对签订俄约。奉命会办和谈的刘坤一和张之洞,更是强烈抨击,以至于双方都大动肝火。李鸿章骂张之洞是书生,张之洞骂李鸿章是官僚,闹得不可开交。

朝堂上也不消停。近因荣禄体弱多病,足疾更重,本已赐假休养,却也连日扶杖入朝,参与辩争。在荣禄看来,李鸿章不计毁誉,不避嫌怨,这才称得起老成谋国。但他很少讲话,反倒让一个新人放言高论。这人是瞿鸿禨,起家翰林,任学政,擢侍郎。曾上书密言“和约可成,成法可变”,在慈禧心中留下了印记。荣禄病中念及中枢空虚,举荐瞿鸿禨为学习军机。瞿鸿禨力诋俄约,称之为卖国条约,显然有一种清流风采。

对于这件事,王文韶和鹿传霖似无成见,有时附和瞿,有时赞成李,其实也属老成一路。他们有命定的失败感。无论如何敌已入都,最终谈成的和约,一定卖国,逃得掉吗?

俄国下了最后通牒:如不签约,绝交动兵。李鸿章向朝廷也下通牒,要求拿出决定意见。这天从早朝议过了中午,决定仍然拿不出。慈禧一直静听臣下争吵,这时要出来结束争论:“李鸿章讲得有道理:东北现在俄国手上,能够交回,总是好的。”

光绪踌躇了一下,说话前俯下了首,做出知罪的姿势:“皇额娘,俄国人以退为进,欲取故予。”

慈禧故作生气,希望把他骇退:“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光绪话不停顿:“从雍正六年的《恰克图条约》开始,俄国夺走中国大片土地,俄国是伤我最重的强国!现又故技重施,虚声恫吓——”

“你为何认定是虚声,他不会实做?”

“回额娘话,儿不认定,儿是揣测。诚如您言,东北如今在俄之手,他如果能够自主,为何还要找我签约?真是为我们好吗?不!他需要得到认可,他是有求于我。因为他不是独霸,日本和英国两大劲敌紧盯着他,德、法、美也不消停,都要出手争夺。他威逼中国签约,是要拿到凭据。我们老实就范,那真是上他的当了!”

慈禧低头不语。过了很久,倏然发问:“你们什么意见?”

瞿鸿禨叩头奏道:“臣拜服皇上圣明。”

赞成就行了,颂圣便过了。荣禄正在腹诽,听到慈禧点名:“荣禄?”

荣禄哆嗦了一下。此时容不得多想,只能凭感觉行事:“奴才认为皇上讲得有道理。”

首相做出了样子,王、鹿也便跟上来。慈禧叹息一声:“我岂不知道皇上圣明?”看出光绪要辩解,慈禧把声调放软:“你不要赶着解释,有些话,说得越多越不清楚。咱们是额娘儿子,也是太后皇帝。对是我们的,错也是我们的,这笔账打总来算,谁也推不过去。都说李鸿章亲俄,也有人说我亲俄,这话我都认了。皇帝,你知道为了什么?”

光绪平实地说:“儿子不知为什么,只知皇额娘不亲俄。”慈禧深深点头:“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光绪答道:“俄国夺我满洲,那是祖宗热土,皇额娘哪能不恨俄国?您认可李鸿章,是支持他办洋务,行新政,求自强,致中兴。儿子以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

慈禧明知道,接下去他要说什么。不知为何,她把那句话抢过来:“我们还得行新政?”

光绪精神一振:“您说的是,我们还得行新政!”

一下把话题引到这里,人们始料不及。开弓没有回头箭,这话收不回去了。当天决定两件事:拒绝俄约,加快与各国议和谈判;筹议新政,逐步推行。从曾、左、李主导的洋务运动开始,中间经过康、梁吁请的维新,到今天要进行第三次变法。王朝命运多舛,却也显示出不屈的韧性。

军机诸臣议定主旨,交由荣禄定夺。荣禄的文胆是樊增祥。樊增祥接到指令后,挑灯夜撰,三易其稿。荣禄带着定稿,入宫恭请圣裁。

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初十,行在发布上谕:

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然如日月之照世;可变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当议更张。着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政要,举凡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或取诸人,或求诸己,如何而因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修,各举所知,各抒所见,通限两个月,详悉条议以闻。再由朕上禀慈谟,斟酌尽善,切实施行。

湖北的乱事,并未因唐才常就义而结束。张之洞一面在汉口缉捕会党,一面严防各地党徒蜂起。唐才常的二弟唐才中,从武汉大网中脱隙而出,潜奔至沔阳县新堤,向右军统领沈荩告变。沈荩刚刚收到唐才常的来信,告以北京城破,自立军要抓住这绝大题目,于二十三起兵。至此已经错失良机,右军仓促举事,与前来兜剿的官军打了一仗。因寡不敌众,且战且走,抢船渡江,转战湖南滩头、源潭等地,攻破厘局,焚毁哨卡。湘军信字旗、健字营,与追上来的鄂军会合围剿,自立右军战败溃散。唐才中逃回浏阳,被县兵捕杀。沈荩潜回武昌,隐匿在友人陆润祥家中,后来辗转流亡到上海。

武装暴动被镇压下去,乱源仍未消除净尽,张之洞因之大开杀戒。特派护军营二百人驻汉口铁政局,形迹稍可疑者皆不免,两日内杀百余人。除武昌和汉阳外,尚有沔阳、蒲圻、应城、长乐、沙市、嘉鱼等地,先后响应唐才常起事,至此都有多人被杀。加上湖南、安徽等省的党狱,此役一共屠戮千人以上。

张之洞杀的另一要犯,是远在江宁的辜人杰。从受审的犯人口中,供出辜某乃是自立党魁,被会众称为“五省钦差大人”,可见其包藏祸心。张之洞正要向刘坤一通报,辜人杰的罪行已经败露,不得不向江宁当局自首。原来,在大通战役的尾声中,辜人杰奉命率兵赴剿。他乘坐兵船逆流上行,驶至皖鄂交界时,忽见上游驶来一队兵船。两队相遇时才发现,这是徐宝山的缉私营。辜人杰像吃个苍蝇一样腻歪,本想避往舱中,忽然心里一动,令武弁向对方喊话,问是何人带兵?一艘大船从船队中间开上前来,一个胖乎乎的家伙立在船头,向副将大人施礼。听他自报家门,是春宝山堂副龙头,奉徐都司之命来到皖江,助剿乱党。

辜人杰沉住气问:“你助剿立功了吗?”副龙头咧嘴笑:“上禀大人,兄弟夺了首功!匪首郭老太,被我用盐帮旧情钓上钩,在酒醉中捆送水师,杀头祭旗。要不是水师不顶打,大通何致于落入贼手?”辜人杰又问:“还有别的功吗?”副龙头忙不迭:“有有有,在洛家潭和竹木潭,我军都舍命拼杀,大有斩获。战后论功,安徽大官请赏徐都司升游击,兄弟荣任七品守备,嗨,光宗耀祖啦!”

辜人杰突然翻脸:“你这缉私营,职在弹压小偷小摸,胆敢擅自称兵,乱我法纪!左右,开炮!”一声令下,众炮齐发,打得缉私营哭爹叫娘,人仰船翻。正打得高兴,又一队官军从下游驶来,这是水师总兵李祥椿的船队。李祥椿在船头与辜人杰互揖,问明原委,心怀疑虑,却不说出。等辜人杰交差后回江宁,有关他袒护秦、吴,屠杀功狗的传言,已在城中沸沸扬扬。辜人杰寻思逃无可逃,径去投案。

张之洞闻讯致函刘坤一:“辜人杰系最大头目,无论在押在保,均请解鄂审办。尊意如欲贷其一死,俟解鄂后自当酌办。”辜犯解到后,张之洞没有细“酌”,批饬将其砍头。张之洞给刘坤一的解释:“现在康党图谋大举报复,非多办紧要匪首,即不足以保长江。故辜人杰一匪,更不能以自首而宽之也。”

在杀人的间隙,湖北官场大有变动。两宫入秦,东路河南成为保障要冲,行在调于荫霖任河南巡抚,而以河南巡抚裕长为湖北巡抚。这种安排,隐约包含上头对张之洞的疑虑。东南互保这桩大事,可以做多种判断:说好些是保卫疆土,说不好是守境自立。所以,张之洞身处危疑之中,需要有更多表现。张之洞有的是办法,他亲撰《劝戒上海国会及出洋学生文》,大旨为告诫士人和留日学生,勿信康党邪说,毋任逆犯荼毒,当以忠君为念,并以保国为怀。

张之洞大文发布,正搔着康有为的痒处,他当即挥毫上阵,隔海与张公大打笔仗。他的文章体例是,引一段张著正文,然后以“驳曰”开篇,作针锋相对之抨击。总共十二段驳文,其中一段如下:

查唐才常之被逮也,大书曰:“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谋救皇上复辟,机事不密,请死。”张之洞曰:“尔文才甚优,何以作此?”唐才常斥曰:“尔读书而不明理,乃忘君臣之义而背君附贼。”张之洞怒而杀之。唐才常一拔贡耳,乃能感激效死。而张之洞身为大臣,乃 然坐视,媚事伪朝,大肆捕杀勤王之士,既无面目见天下人,乃厚诬义士以作乱之名。夫安有千百文弱书生作乱哉!凡此皆为张之洞之诬罔,彼自命儒臣而不学如此,宜其妄抑民权草菅人命矣。

康有为的刀笔越锋利,越能反证张之洞之忠贞,张之洞乐得跟他对骂。他还要挖康党的墙脚。从审讯中得知,邱菽园是康有为的财东,也可说是窝主。如果斩断这条财路,康党血脉将会枯竭。张之洞以湖广总督的名义,发布《通缉富有票著名匪徒单》,邱菽园赫然在列。通缉令咨送清朝驻英、日等国公使,以及沿海沿江各省督抚,要求广为张贴散发。接着致电驻英公使罗丰禄,请派驻新加坡总领事,对邱菽园进行开导劝谕。

唐才常的这场惨祸,使邱菽园又是内疚,又是愤恨。疚的是自己寄赠三万元,像是亲送唐君归阴。恨的是康有为坐拥集资,却不能及时供应,致使前方陷入绝境。他心中已与康氏决裂,新加坡总领事罗忠尧登门劝说,等于顺水推舟下行。邱菽园在《天南新报》上发出闭门著书的启事,透露退意。张之洞趁热打铁,又给新任两广总督陶模发去一电。陶模是张之洞任浙江乡试考官时取的举人,张、陶有师生之谊。陶模心思细密,办事周全。他向罗忠尧发去札文,却又将札文发表在广州、香港的报纸上。札文大意:照得本部堂访闻,去年有多人由上海、香港前往新埠,其人多湘楚籍,分寓邱菽园、林文庆处。邱由缅甸、暹罗筹资,遣人隐结粤省会匪。札仰该领事缜密查明,详细电复。湘楚前往该埠者,想皆求新之士,或以前与康、梁有交,或去年为唐才常所牵涉,所以畏罪远引;抑或以中国未行新政,愤激出游,求遂其志。凡此不得已之苦衷,皆本部堂所深悉。况得罪朝廷,奉旨查拿者,只康有为、梁启超数人,其余人士,盖无干涉。即当时偶有牵连,但使悔过自新,亦必在弃瑕录用之列。

这篇札文敲山震虎,却又给虎开出生路,使邱菽园坐不住了。思来想去,自己掺和的这团乱麻,毫无生芽抽枝的希望,陪康殉葬,何苦来哉!他发电陶模陈述衷曲,并写了一篇长达数千言的《上粤督陶方帅书》,以维新变法、尊光绪帝、反对立大阿哥、反对朝中守旧势力为主旨,对自己的行为加以辩白。陶模据以致电张之洞:“邱与康诗酒应酬,偶助资财,似非同谋。我不变法,若辈日多,非杀戮所能止。请吾师勿再捉拿,湖北书院事亦勿深求,恐激成党祸。”张之洞不为所动,继续施加压力。邱菽园故乡福建官方,开始追究邱氏族人。而在另一方面,张之洞授意新加坡领事,加紧威胁利诱。所谓利,就是取消通缉,免除罪名。到了这一步,邱菽园挣不脱钩了。他先向福建捐银二万两,又向湖北捐出一万两,作为“秦晋赈捐”的捐款,并且向张之洞出具禀文,做出不再资助康有为的保证。同时在上海诸多报纸刊出邱菽园的告白,宣布与康有为绝交。

这一仗打得漂亮,张之洞上奏行在,原原本本地描述策反康家死党的故事。朝廷为之欣喜,由内阁明发上谕:“张之洞奏出洋华商表明心迹,请准销案免究并予褒奖一折。既据该举人输诚悔悟,具见天良,殊堪嘉尚。邱菽园着加恩赏给主事,并加四品衔,准其销案,以为去逆效顺者劝。”

可谓一通百通,在广东经手的另一件“好事”也在顺利进行。张府大幕僚梁鼎芬是广东人,他向张之洞报告:广东举人梁庆桂,号召广东官绅捐献钱财,奔赴行在,敬献方物。当时新督陶模尚在赴任途中,广州官场恰值交接的空当。张之洞主动与护理广督德寿电商,由湖北方面出奏。德寿暗骂张之洞掠美,但他处在尴尬位置,当即回电,欣然同意。梁庆桂一行来到武昌,张之洞对他们盛情款待,大加嘉勉,加派马队护送出境。预先致电河南、陕西,请饬地方官沿途照料。

这支官绅队伍跋山涉水,一路风尘抵达西安。张之洞致电他的姐夫鹿传霖,详细剖白自己的心迹:

广东人自两宫西幸,系怀行在,咸思尽臣子之心。梁中书庆桂,忠爱有才,集绅士四十余人,敬备银五万数千元,分办贡献银、物。黎郎中国廉,售所居屋,得银二万,即以为贡。此外二千、一千、数百、一百不等。富家固多,寒士亦不少,皆出于至诚,各省所未有。祈公提倡此举,若得明旨优褒,先称广东百姓向来忠于国家,次奖备银贡献绅士,可否将四十余人全列姓名,祈公明断。旨发后,各省必闻风兴起,粤省必踊跃继来。海外粤商近年每为康逆所惑,今读优旨,悔悟必多。此举颇关大局,敬希垂顾。

鹿传霖反复诵读,对内弟的老辣很是佩服。这是忠荩,还是宦术?不管人们对他有多少指摘,你不能不承认,张之洞是老成谋国的。朝廷对此深有同感。广东是什么地方?那是康有为、孙中山的巢穴,多少次逆风恶浪,都是从那里兴起。如今风向变了,先有邱菽园的投诚,又有梁庆桂的献忠,预示着多灾多难的朝廷,必将否极泰来!

朝廷发出明旨,对粤绅予以优奖。在加官晋爵的喜庆中,行在又收到张之洞的电报:

据江汉关道禀,准日本领事函称:汉口日商东肥洋行闻两宫西幸,不胜酸楚。民虽异国,谊属同文,立业在华,久沐天恩浩荡,谨献土产数品,以表悃诚。查所呈贡品,系鱼翅二箱、海参二箱、鱿鱼一箱、鲍鱼一箱,装潢精洁。物品虽细,系出至诚,其恭顺之情,出自洋商,尤属难得,拟请旨赏收嘉奖。

比平乱和献好更正经的政事,当属新政重启。张之洞收到新政上谕之初,有点不敢相信。在戊戌变法风潮中,他的《劝学篇》隆重问世,曾经引领风尚,比康、梁毫不逊色。政变使新政夭折,他的两个弟子,杨锐和刘光第,在殉难六君子之列。也就是说,“张党”在叛逆中三居其一,如欲诛心,张无所逃。所以对于维新,张之洞是惊弓之鸟。现在旧事重提,究竟所为何来?

张之洞要摸清动向,便有很多消息传入耳中。引起他警惕的,是安徽巡抚王之春的电报,内称有军机章京密报:“奏复变法,勿偏重西。”意即在上奏意见中,不要偏重西方政法。此电令人惊疑,不重西法,那还变什么?张之洞急电姐夫,打探内情。鹿传霖的回电,对章京传言表示不屑,明确告以此谕出自圣裁,并有全体军机赞成。谕旨还是樊增祥起草的,这是你的门生,老弟又有何疑!

张之洞大为振奋,看来王朝重新上路,要寻回断送的生机。不过,鹿传霖回电还有这样几句:“似不必拘定西学名目,授人攻击之柄。此大举动大转关,尤要一篇大文字,方能开痼癖而利施行,非公孰能为之?亟盼尽言。”这叫什么?仍为瞻前顾后、忧谗畏讥,前面数次变法,就是这样断送的!由于面对的是姐夫,可以说几句心里话,张之洞便复电发牢骚:“人言内意不愿多言西法,尊电亦言勿袭西法皮毛,免贻口实。不觉废然长叹,若果如此,变法二字尚未对题,仍是无用,中国终归澌灭矣!盖变法二字,为环球各国所愿助,天下志士所愿闻者,皆指变中国旧法从西法也,非泛泛改章整顿之谓也。”

至于“大文字”,张之洞无比自负,环顾天下舍我其谁。但他牢记姐夫的警告,不会抢当先烂的出头椽子。督抚们跟他的想法差不多。各省之间函电交驰,互摸底细,生怕冒了头,又怕落了单。这就有了联衔上奏的设想,因为同执一词便成为公论,比单衔奏议更具分量。那该由谁主稿呢?若按位分,刘坤一最高;若按文名,张之洞最大。刘坤一代表其他督抚推张执笔:“香帅博古通今,贯彻始终,经济文章久为海内巨擘。非由香帅主持,断难折中至当。”张之洞连忙推辞:“湖北不敢率先作声。鄙人主意多鲁莽,思虑多疏漏,世人的诟病还少吗?”

推让多时,迄无定论。大家都不急,法非瞬间可变,事岂转手即成?等等看,能够观察事态变化;慢慢来,可以共同承担责任。没想到朝廷等不及了,辛丑年三月初三,行在设立督办政务处,作为办理新政的最高机关。派庆亲王奕劻、大学士李鸿章、昆冈、荣禄、王文韶、鹿传霖为督办政务大臣,刘坤一、张之洞遥为参预。同时督促各省对于实施新政各抒己见,勿再犹豫观望。这一下拖不成了,袁世凯致电刘、张称:“二公现列参政,与他省份不同,不宜多省联衔;山东打算单衔复奏。”

这就是事态变化,各省重新盘算,江、鄂联衔会奏却决定了。刘坤一坚持推张主稿,张之洞提议两下各拟一稿,然后互相参照,再作修改。商定后各自选择文士,刘坤一选的是张謇、沈曾植、汤寿潜;张之洞选的是郑孝胥、梁鼎芬、黄绍箕。郑孝胥等请示拟稿主旨,张之洞发了一段骇俗之论:此次应以仿效西法为主。原因在于各国厌恶中国,以为华人懒滑无用而又顽固自大,不以同类相待,必欲欺凌制服。所以不仿效西法,便不能消除各国歧视中国、仇视朝廷的恶意。看到三位幕僚匆忙记录,张之洞又变了卦:“这是先前的偏激想法,作为谈资可也。至于文字分寸,写出来再作权衡。”

三名写作里手,开始咬文嚼字。张之洞眼观六路,依然穿针引线。只要有奏稿完篇,他都拿过来赏鉴。江宁的三位撰稿人,也被张之洞邀到武昌,作为座上嘉宾。张之洞是文章宗师,张謇是状元才情,沈曾植与汤寿潜,各呈名士风采。酒澜人未散,乘兴话世情。张之洞问询刘公的起居,听张謇说刘公自感疲惫,精神大不如前,张之洞的心情跌落下来。他感叹说:“正值当紧时日,刘若撑不住,张又何所为!我不敢学曹操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然刘、张已是同气连枝。但愿上苍保佑江南,使岿然一刘巨木擎天。”

张之洞问起翁师傅的近况。张謇回称:“读书,写字,寻食,发呆,这就是翁师日常。”之所以说“寻食”,是因家贫要靠侄儿、门生接济。状元帝师、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户部尚书,而晚景如此,想得到吗?张之洞嗟叹不已。张謇说起年前去探看,翻阅翁师案头笔记,“伏案看《史记》,意致不佳,写字亦倦”“读《史记》一过毕。写楹帖提不起,真弩末矣”“炯孙来见,话京师事,悲诧不已,真相对如梦寐矣”。神衰心未死,尚在言念京师,而京师对于我等臣子,真如刀剑劈开的巨创,欲求愈合,其可得乎!因此之故,新政重出不能虚应故事,张謇请二公撑起风骨,做中流砥柱!

一个多月后,刘坤一将张稿、沈稿、汤稿发至武昌。刘坤一主张不宜过激,所以属意于稳健的沈稿。张之洞却赞赏张謇拟稿,认为其全面而且系统。其第一条就是“置议政院”,另有一条“设府县议会”。这叫张之洞想起陶模的奏稿,陶奏也提设议院,上奏后却被“留中不发”,与他省奏稿区别对待。以致陶模失望电张:“观政府意,未必真欲变革。”那么对于张謇的《变法平议》,只好存下遗珠之憾了。张之洞将江南三稿,与鄂撰一稿糅为一体,取其精华,避其锋芒,融冶成劲气内敛的经世之作。

经过三个月的磋磨,《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遵旨筹议变法谨拟整顿中法十二条折》《遵旨筹议变法谨拟采用西法十一条折》《请专筹巨款举行要政片》,三折一片合称“江楚会奏变法三折”,终于发出,张之洞松了一口气。这时,行在粮台会办吴永,完成了湘鄂等地的催粮差事,前来谒见辞行。吴永是去年底到鄂的,对于这位天使,张之洞十分热情,几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酒酣畅谈,听吴永讲述两宫在漫漫征途中的苦况,张之洞挥泪不止。得知吴永中年丧偶,张之洞劝他续弦。吴永说颠沛流离之中,顾不上这些。张之洞捻髭笑说:“这事包给我了。”过不多日,武昌知府居中搭桥,吴永与大家许氏缔姻。到了正月成婚,他得到一位如花美眷,乐不思蜀。

送别酒宴上,吴永对张公厚意千恩万谢。张之洞笑言:“我籍贯是直隶南皮,你是我的父母官,我得巴结你呢。”笑谈变成深谈,张之洞郑重地说:“我问一个只有你才知道的事。路途相处之间,你对大阿哥可有了解?”吴永明知此问重大,稍作沉吟后,他讲了一个小故事。那就是在河滩上午歇,大阿哥丢了一个手鼓,硬要吴永替他寻回来。吴永用半两银子向村民家淘买,才算顺利完差。

张之洞思虑一阵道:“这事不该由我说。然而臣为国忧,不敢缄口。国家这桩滔天大祸,全为储君入宫引起。今战祸稍歇而祸根尚在,和议如何谈得成?为两宫安危计,理当及早请大阿哥出宫。你回去后可乘间进言,就说是张之洞所说,老兄有此胆量否?”

吴永深吸一口气:“恩公既言关系重大,吴永誓必冒死上言。”

行在收到各省复奏,对江楚会奏尤为重视。慈禧太后发布懿旨:“刘坤一、张之洞会奏整顿中法、仿行西法各条,多可采行;即当按照所陈,随时设法择要举办。各省疆吏,亦应一律统筹,切实举行。”

根据惯例,每干成一件大事,疆吏都要请奖有功人员,同时举荐人才。张之洞所举人员中,有梁鼎芬和吴永,二人先后抵达西安。吴永属宫廷亲信,次日即蒙召见。面奏各事毕,慈禧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我才知道,原来岑春煊跟你不对,你是被挤到外边去的。”吴永忙叩头:“臣也应该赶快催粮。”慈禧含笑说好。第二天便有恩旨,徐世昌、孙宝琦、吴永,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即日召见,皇上端坐在御案后面,太后设位于皇上后面,那是高高的宝座,恰如戏台上之观音王母像。礼毕慈禧笑谓内监,吴永今日也上了场,正式行起大礼来。

吴永牢记着张之洞的嘱托,然兹事体大,哪敢冒昧。这天瞅个机会,吴永向荣禄请示行止。荣禄正在吸烟,一家丁立在旁边点火装烟。荣禄听罢不吱一声,只是阖目吸烟。吸完一管,家丁填装旱烟,荣禄执烟杆再吸,吐出的烟气腾云作雾,弥漫屋宇。直到换吸三次,荣禄才闪开眼缝,徐徐点头道:“也可以说得。你的地位分际,倒是恰好,像我辈就不便启口。但须慎重,切勿鲁莽。”

不料这宗要事,被梁鼎芬占得先机。梁鼎芬曾作言官,以憨直敢言闻名。不得志而为人作幕,仍然无所顾忌。此次两宫召见,询问两湖政事,梁鼎芬是亲力亲为,讲得有条有理。对于剿灭自立军一役,更是绘声绘色,使两宫同感欣慰。奏对将要结束时,梁鼎芬趁机上言:“臣在武昌,后来在开封,都曾听人传告,外国人要待两宫回銮后,请废大阿哥。臣思当前国势极弱,外国人若有要求,恐怕无力拒绝。如果照办,成何国体!以臣愚见,不如自己料理,以免外人开口。”

殿内无声无息,静寂如同古井。慈禧正视前方,侧边仿佛生出一双眼,觑着身旁的动静。光绪毫无反应。熬过好大时辰,慈禧方才动了动,示意梁鼎芬退下。 eAhaV+0bz/uR/MwhzB4uKY7IFvJo8Rnfij16MKl1VpzeaY3vOMa+FpGTUsTn+v6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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