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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灾害频仍 苦难深重

两宫抵达西安不久,即下明诏以西安为行在。行在就是行宫所在。行宫设在陕甘总督府。总督驻地在省城,称为北院,左宗棠任陕督时驻扎于此,后来为了收复新疆,他将总督驻地移至兰州。闲置多年的北院,蓦然见到佛光照临,冥冥中若有天意垂顾。太后老佛爷入住三堂,她的儿皇帝住在二堂东三间,皇后住在后三间,还在三堂西屋安置了大阿哥。紫禁城中庄重森严的“天家”,在北院成了大户人家,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

行宫右门内,军机处和六部九卿朝房,排列起按部就班的朝廷场面。军机处现有三位大臣:荣禄、王文韶、鹿传霖。荣禄顶替礼王做领班,成为军机处的主心骨。可他阴柔的毛病没有改,入值时若无上头垂询,总是塌着眼皮不哼不哈。加上王文韶年老耳聋,常打瞌睡,几乎要引发旁人的呵欠。鹿传霖新近入枢,心性好强,但他自知资浅,不敢造次多言。所以面对这班军机,慈禧往往想起年轻时日,恭王和文祥等那班枢臣,生出一蟹不如一蟹之叹。

好在当今朝政,远不像往常之繁重,平日君臣所议,全为议和事体,说到底是应付洋人的勒索。仅为“惩凶”一件事,便反复纠缠好多回合,眼下仍在拉锯中。然而结局早已定下,被洋人指控的肇祸诸臣,逃不脱诛杀贬斥的命运。所争的不过是朝廷体面,还有体面后头的要命内容:洋人在惩处了反洋臣子后,会不会追究到太后头上?毕竟,对外宣战出于太后的旨意,臣子们不过是替她顶缸。只要和约未定,洋军未撤,慈禧的担忧就无药可解,难得安宁。

荣禄怀着同样的心事。在一般人看来,身非王爷而做军机领班,这在近世唯此一人,该是何等荣耀!不知他身陷危疑之中:他是武卫军的首领,被洋人视为中国军方首脑,而攻打使馆这项“重罪”,理所当然由他负责,所以洋人对他紧咬不放。议和大臣为他辩解,南方督抚替他求情,都无法浇灭洋人的怒火。外患难解,内忧更深,京城的宅邸遭受联军焚毁,几代积蓄毁于一旦;妻女在流亡途中病死,沦为难以入土的孤魂野鬼;更叫荣禄忧心的是独子纶厚,他在颠沛流离中身染重病,接到西安后仍未减轻。此子若有三长两短,岂不断了荣氏血脉!这是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的事情,荣禄为此常常走神,在面君奏对时也会瞬间失语,令他自责以至于泪下。

正处在兴头上的达官,唯有陕西巡抚岑春煊。他在甘肃藩司任上提兵救主,护卫两宫一路西巡,被慈禧倚为“守护神”,以至于官界和民间流传佳话称,慈禧夜寝中受惊啼哭,岑春煊在窗外执戈高叫:“臣岑春煊在此保驾,请太后不要怕!”不过也有人指摘说,这是岑家人编造出来的,他要用忠心报国的神话,洗刷康梁死党的罪名。不管怎么说,岑春煊升授陕抚,显示其圣眷优隆,非寻常臣子可比。你想想,整个小朝廷都坐落在岑三的地盘上,这要有多大骨力,才能承担得起!

因此,陕抚的最大政事,就是伺候好慈禧。慈禧此行受尽了苦难,刚出京的那一段不用说,即使到了太原局面改观,皇差供应也难周全。每餐御膳,下头进奉两桌席面,慈禧自享一席,待老人家进餐毕,再由皇帝皇后食用。另一席赏总管太监李莲英,开始是因他正生病,后来便形成惯例了。岑春煊要改变这种窘境,他把两桌改为三桌,每一餐都费尽心思,要让上头吃得高兴。可惜秦地苦寒,物产以黍粟为大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幸上头体恤下情,从未在筷子头上挑三拣四。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晚膳时,慈禧向膳桌扫了一眼,移开了眼光,恹恹地坐着。往常惯例,老人家见到中意的菜肴,注目示意,伺候的太监便将食皿挪近,用汤匙往上布菜。这次显然食欲不佳,太监们哪敢吱声,但若一直僵着,那可如何是好?四格格立在旁边侍应。这是庆王奕劻的女儿,生性八面玲珑,颇得太后欢心。她轻微地变换站姿,以引起太后注意,趁机笑着言说:“老佛爷,今日这膳,奴婢以为少了一味。”

慈禧还没回过神来:“嗯?什么一味?”

四格格回道:“食全五谷,天赐五福。席上稻、黍、稷、麦具备,独少一菽。请老佛爷开恩,让奴婢下去做个豆腐。”

慈禧开颜一笑:“花言巧语半天,只为一个豆腐?好了,你去。”

四格格身手伶俐,去不多时,双手捧上一个香气四溢的青花大盘。但见盘中姜黄葱绿,蒜青椒紫,红艳艳酱汁滋润着白生生的嫩豆腐,让人见了馋涎欲滴。慈禧瞟一眼四格格:“鬼灵精妮子,该你夸嘴了吧?”

四格格蹲身做戏台上的万福礼:“是,小妮子遵圣命。话说这菜备料,要豆腐一斤,牛肉二两,葱、姜、蒜、麻椒粉、五香粉、淀粉、油、盐各一份。先将豆腐切成三分见方的小块,牛肉切碎如米粒,葱姜蒜切末,热锅下油,放入少许葱姜炝锅,放入牛肉粒翻炒变色,放入豆瓣和一半麻椒粉,炒出红油,放入豆腐,旺火翻炒后加水放盐撒五香粉,红烧移时,倾入水淀粉炒匀勾芡,然后出锅入盘,在表面匀撒葱姜蒜末麻椒粉粒,再以一勺热油浇淋完工。此菜名为陈麻婆豆腐,有诗为证:麻婆陈氏尚传名,豆腐烘来味最精。万福桥边帘影动,合沽春酒醉先生。”

慈禧笑吟吟地说:“陈麻婆豆腐?这又是何典故?”

四格格越发卖弄:“回慈圣话,陈麻婆乃成都北郊万福桥边陈姓店主之妻,因面部微麻而得名。她创此菜在同治初年,被当地称为豆腐状元哩。”

同治初年,这勾起了慈禧的多少记忆。那时还是她的青春岁月,是她与恭王、文祥等中枢干臣,曾、左、李等中兴名臣一起,励精图治的日子。收起这段陈年往事,一股脑儿吃下半盘豆腐,慈禧惬意地叹一口气。这也是一种放肆,按照宫中规矩,吃菜不许过三匙,包括每膳必上一百二十样菜色,用意在于不能显露饮食偏好,以保护御体安全。在流亡途中,只要有饭吃就是好的,哪还讲究这些。在西安安顿下来后,慈禧仍然不愿谨守规则。她的天性是不守本分,况且她相信下人,一路上同甘共苦,她不信有人会起投毒之心!

膳后闲话,说到宫中的各色面点,像那麻酱烧饼、酥千层饼、白糖饼、清油饼、白马蹄饼、玉兰花饼、萝卜丝饼、枣泥糕饼,显得津津有味。起身移步时,慈禧意犹未尽,提起崇文门税关进奉的石首鱼,其肉鲜美无比。嗐,往事不回首啊!

为了办好差事,巡抚在宫中安插了眼线。得到这条信息后,岑春煊马上向下属布置。底下人犯了难,陕西连虾都很少见,石首鱼为“海错”之首,可到哪里求取?岑春煊退而求其次,无有海错总有河鲜,你们效忠的时候到了!功夫不负苦心人,候补道员唐承烈,觅得一批鲜鲤白鱼,让宫中的太后大快朵颐。

岑春煊竭诚当差,下面却不乏掣肘者,这些人都是州县官。秋后八九月间,便有州县报灾情,近来更形成一窝蜂。各官众口一词:夏秋连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盗贼蜂起,求赈,请恤,乞免钱粮。这都是呛人肺管子的话,岑春煊直想破口大骂,把这种公文掼到地上。更让他气愤的是西安府属各县,竟然也来凑热闹,好像成心让巡抚下不来台!

岑春煊把西安知府胡延找来,摊开几份公文叫他看:“呶,长安县的、临潼县的、兴平县的,还有蓝田,蓝田日暖玉生烟,香艳得很嘛。”胡延听得头皮发麻,赔着笑说:“老公祖,这些县官没眼色,卑职回去训斥他们。”岑春煊眼一翻说:“你不卑,你是首府,别说我这巡抚,连两宫都借居你这一亩三分地,要吃要喝要穿用,都得仰仗你的布施。这就有了州县的跋扈、饥民的鼓噪,有了掀翻御驾的喧嚣。他们是不是看你的眼色?”

指控如此严重,胡延笑不出来了:“中丞诛心之论,胡延吃罪不起。请问大人,卑职是不是上奏自劾,请求严加惩处?”

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使岑春煊消了一些火气。岑春煊叹一口气说:“你别跟我赌气,如果要自劾,第一个是我,接着才是你。你是支应局提调,支应局干什么的?支应皇差,伺候两宫,你支应得不错,且不说吃穿花用,连佳话都编造好了。你撰写的《长安宫词》,已是脍炙人口。比如,这首吟茶诗:石铫砖炉听煮茶,行厨唯恐食单奢。鸳浆麟脯都无用,只载城西水一车。”

凡是写作宫词,大都为了颂圣。颂圣是臣子本分,但若作为儒生,便于清名有碍了。胡延捉摸不透岑春煊的意思,只好讪讪地听他讲:“这诗称颂上头体恤民艰,俭食节用,心清如水。西安井水南甜北咸,城西南隅那口瓮城水井,煮茶上佳,这便是城西水的来历。这个典故用得好,可出了城圈儿就露馅。比如,你写出巡途中,兵匪袭扰,皇太后为了保护皇上,亲自坐在皇上舆车外面。材官林泰清请太后入舆,太后泣曰:‘吾年已老,保皇上便是保天下。’唉,知府老兄啊,凡事不可逾常理,否则便是诬圣了。”

诬圣一词刺痛了胡延:“上禀中丞,我听林泰清亲口说的。”

岑春煊朝地下一啐:“那是个末弁,问他何如问我?两宫的保驾臣是哪个?你眼前的这一个!”

胡延胸中的那点硬气,被一字一句挫下去了。岑春煊将话意扯了回来:“上头体恤民艰,臣民也当感戴圣恩,就像你宫词中讲的那样。两宫来到西安,可以说惊魂未定,忽然听到民间饥声四起,这不是要赶他们仓皇起驾,再次逃亡吗?”看出胡延急于辩白,岑春煊双手往下按:“好了,别急,我不是叫下边报假账,只想把这事凉一凉,让上头睡一个安稳觉。”

巡抚和知府的这番口舌,起因于军机处的一番议论。那天岑春煊去军机值房,发现三位大臣忧形于色,原来是接到山西的奏报,说是山西灾情甚重,报灾请赈。这在往年是常见的政事,放在今年却不合时宜。庚子年惊雷频传:教案、民变、戕使、宣战、破城、亡国,都是捂也捂不住的消息。山西遭灾应当怜恤,可是朝廷当前的光景,能拿出什么去赈济?大臣们发了一阵愁,鹿传霖挠挠头说:“记得在路途中看到,山西的庄稼长势尚可。倒是过了黄河,大块田土旱成白地,连一棵草苗也看不到。怎么没听陕西叫苦?”王文韶瞅瞅岑春煊问:“陕西收成还好吧?”岑春煊顺口回答:“还过得去。”回头便看见报灾文书,叫他如何改口?

岑春煊由此想到吴永。吴永是直隶怀来县令,是两宫出京后第一个迎驾的地方官,赢得了太后的欢心,令其督办前路粮台。吴永自知官职卑微,不便行文于各省藩司,奏请以岑春煊任督办,吴永和俞启元为会办。这项要职是区区县令转让的,使岑春煊感到别扭。加上吴永常为州县说好话,为此没少跟督办大人拌嘴,更让岑春煊窝火。岑春煊在甘肃藩司任上,对州县官的伎俩多有领教:他们要么夸张政绩,要么谎报灾荒,不是涎着脸讨赏,便是伸出手要钱。岑春煊铁面无私,拆穿了其中骗局,将一名知府、一名知州、三名知县奏劾罢黜,因此获得“官屠”的称号。不过,这一回他没有打算屠官,作为新任巡抚,既要立威,也需施恩,何时报灾,要看时机。

这个时机,被吴永无意间抢走了。这一阵子,慈禧经常召见吴永,听吴永讲述州县民情。她数十年间高踞九重,对于民间疾苦,可谓万分隔膜。但她的父亲曾做过地方官,她年幼时跟随父母,在几处州府迁转。有时回想起来,那些乡野光景,会令她惘然若失。吴永并非进士出身,算不上功名中人。而他在危难关头挺身迎驾,显示了血气和担当,比同辈官员强得多。慈禧对于吴永,有一种家人子弟般的感觉,使尊卑界限有所放松。况且在这里,无法像宫中那样看戏观舞,听一听县里的民生戏,也可以打发落寞时光。

这天早朝后,吴永回罢粮台的差事,慈禧令他续说“僧人故事”。那是昨日提起的话头,被军机晋见打断了。故事是这样的:怀来城西有一古寺,是始建于唐朝的名刹,其住持僧人结交官府,横行乡里,俨然成为一方豪强。吴永莅任后,住持数次来拜,吴永以僧人无故不应谒官,拒不接待。乡民闻知新官不庇僧寺,便有多人赴县具呈,控告寺方强占田产。吴永派人勘查,案情属实。吴永考虑,如果逐案审讯,僧人必定仗势顽抗,所以准备变通办理。这时县里要办学校,吴永授意官绅赴县呈告,浮屠寺曾占校产,应当加倍返还。吴永做出判决,僧人修行为本,何须厚植产业?令分出寺产一半,归予学校管理,惠施地方,福报佛徒。据此上报府、省,并经批准定案。

寺僧并未束手就擒。这天忽有大起马队,簇拥着一辆高大的马车,乘车的主子和跟班的仆从,正所谓鲜衣怒马,气宇轩昂。街市哄传,北京王府派人来县,专为清查某寺庄产。县太爷和王爷杠上了,县里这回有好戏看了!次日那人果然来到衙门,投帖进去,具名为愚弟某某。吴永出见,那人身着三品冠服,昂然直入,一揖就座。吴永尚未询问来意,那人使出问罪的口气:“贵县办事,未免过于粗疏草率,怎么将王府庄产任意改拨?王爷闻听震怒,特命兄弟前来查办。兄弟并不想与老兄为难,请问如何挽回才好?”吴永盯视那人:“王府庄产,粮税虽不由本县征收,然县方皆另备档册,与民产截然分开。此次所拨寺产,簿册契据逐一查明,丝毫无误。且王府庄田从无托人代管之法,老兄此来恐有误会,或听和尚一面之词,受其请托。”那人变了脸色:“我受王爷之托,你给我听明白了!”吴永道:“请问是哪位王爷?你有什么证据?”那人暴跳起来:“我是礼王府的宗人,你竟敢如此藐视!”双方没有谈拢。吴永揣测其人,确有相当身份,希望能够就此罢手,彼此不伤和气。

这班人马离县而去,不料过了几日,竟然“班师还朝”。明知善者不来,吴永严阵以待。这天那人来衙求见,依然盛气凌人:“我都查问明白,请老兄将田产归还王府,此事一了百了。”吴永道:“省府县三级核准,此事如何能改?”那人嘿然冷笑:“你只认制台藩台,竟敢不认王爷?佛寺承受王命,现有和尚作证。”吴永问和尚何在,那人手指外面。吴永立即下令锁拿和尚,那人阻拦不住,一路怒骂而去。吴永发出朱票,令将该店所住人等,一起押传来署。过不多久,二十余人押到。吴永在大堂正中设万岁牌,面南设立公座,先传为首之人问话。那人来到堂上,吴永喝令跪下。那人抗辩:“我乃太祖高皇帝子孙,岂能向你下跪?”吴永冷笑:“本县不要你跪。你向上看,此系太祖高皇帝的法堂,你既自称宗室,难道不向祖宗下跪?”那人踌躇一下,声气低了下来:“求县台稍留世职面子。”吴永呵斥:“法堂之上讲何面子,跪下!”那人无奈,跪地俯首。吴永训道:“你若真是宗室,可知宗室私自出京是何罪名?依法须交宗人府发落,至少亦须革职,永远圈禁高墙。况你尚有包揽词讼、勒索官府一段情节,罪状尤为重大。如果不是宗室,则你假冒讹诈之罪更难饶恕。你两罪必居其一,若不从实招来,将以大刑伺候!”那人只得叩头吐实,原来确系一黄带子四品宗室,袭封辅国将军。接受和尚利诱,试图分占寺产。吴永将和尚判刑两年,择从人为首者予以杖责,对黄带子当堂取保,驱逐出境,亦未将其真名存案申报。

这比戏台上的故事还要热闹。到了堂上那场戏,慈禧听得屏住呼吸,直到案结,她才轻拍一下掌:“啊呀吴永,你是化身杨小楼了吗?那个生角动作轻巧,嘴也轻巧,把事由演得嘎嘣脆。你敢说这是真事儿?”

“回老佛爷,小臣不敢生编。”吴永偷偷调换一下跪姿,心里在后悔,不该扯出这么长的一段,害自己的膝盖受苦。

眼尖的慈禧瞧破了,禁不住一笑:“吴永的腿跪麻了?我是不是请皇上开恩,让你以家人礼起来回话?”

在慈禧的右边,光绪木然端坐,仿佛对那段戏码充耳不闻。吴永慌忙叩头:“小臣何敢在御前失礼。”

“连个礼法都不敢变,何谈变法,是不是啊皇帝?”这话叫光绪醒过了神,正要说话,慈禧却已收起笑谈,“怎么,那小子是礼王府的?”

礼王虽在慈禧面前失宠,但铁帽子王的威势岂容冒犯!吴永奏称:“那人是远支宗室,冒用礼邸名号。”

慈禧抿了抿嘴儿:“有名可冒,也靠祖上阴德啊。罢了,不扯这些。吴永你扮清官,又有什么可靠?噢对了,你是从李鸿章幕府出来的。”

“臣不曾指望这些,何况李傅相,从来不以傲骨沽名钓誉。臣不过本分行事,过后扪心自问,未对僧寺徇私,只因是非曲直乃县民共见,县官从众而已。如果进一步诛心,放那宗室一马,固然存了皇家体面,何尝不是小官自保之术。”

慈禧审视着吴永,好久好久,喟然叹息:“微末之员说出这般见识!王公大臣甚至更上边的,终生在糊涂汤里栽跟头。”

在王公大臣“更上边的”,唯有太后身旁的这一位。吴永替皇上难受,急急进言:“臣也当过糊涂官,上任伊始不明就里,误以为东乡谎报实情,差一点激起当地民变。以后特别小心,因为牧民之官,闹不好就会害民。”

慈禧沉吟着道:“牧民这个词,我是跟着父亲弄懂的。我无缘牧民,只能牧官,希望你们不要亏待百姓。”

旁边的闷葫芦开了口:“额娘,几天前山西报灾的折子,军机诸臣尚未议办。”

慈禧想了一想:“昨儿下午我临时出见,问过荣禄。荣禄说,议和、军事是当前急务。他们的意思是,目前朝廷客寄于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说出客寄二字!”顿了一下,光绪放低声,“儿子不是怪他们。”

慈禧略带尖刻道:“你怪他们也怪不出法子。到处缺粮少米,咱们在京的日子,不也捉襟见肘吗?好在陕西还没叫苦,要不咱们往哪里去?”稍停又道:“吴永,你还有什么话讲?”

吴永本想顺势退下,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叩个头道:“其实陕灾重于晋灾。臣在西安知府胡延处,见到数县报灾的公文。胡延说,与其他州府比,西安还算轻的呢。”

两宫都现出错愕的表情。吴永正在后悔,听见上头说:“你下去吧。”吴永退出走到前院,听见有人召唤。他走进军机大臣议事房,看见三张阴沉的面孔。王文韶开言责怪:“渔川,记得我以前警告过,不可在御前轻言语。你有多少事情讲,在里边耽延许多时,叫我等重臣瞎担心?你掂得出轻重吗?”

吴永干张嘴无话回,却听内监出来传唤,召见军机。吴永瘫坐在矮榻上,胸中仿佛爬满了蚂蚁,浑身上下刺挠无比。他知道这个娄子捅大了,却不知哪里对哪里错,如果追问良心,他觉得那话应该讲。应该的变成不应该,实诚人落得讨人嫌,在这个播迁的朝廷面前,吴永找不到存身的位置。他想起在宣化时,恩旨赏吴永为候补知府。他是不是应当奏请回原省候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吴永正在盘算,三位军机面君回来了。他们没再呵责吴永,只叫他顺路通知岑春煊,来宫中议事。这是发作了,吴永心里敲着小鼓,只好去办这不讨好的差事。

听吴永讲罢原委,岑春煊倒没有显出慌乱。他是“强项令”,不仅对下,对上也敢犟几下子。他还跟吴永说了真话:“能在天宫待久的,都是千年老狐狸。像我这种牛犊子,不定哪步就会栽。你老兄的道行,别让我说难听话,好自为之吧您呢。”

岑春煊将那些公文,一股脑儿带到军机处。三大臣看了直咂嘴,抱怨岑春煊匿而不报,让枢臣在面对上头垂询时,像傻瓜一样语无伦次。岑春煊嬉皮笑脸:“三位叔公不管怎么骂,小子都不辩白,谁叫岑三苗性不改呢。”对这种没正形的货色,再大的官也拿他没办法。岑家号称东汉名将岑彭之后,宋时随狄青征西南,以后世居广西为土司。贬岑者称呼他是苗蛮子,他索性以蛮示人,却也无往不利。

在行宫二堂正间,两宫听岑春煊奏报灾荒。陕西夏秋连旱,有的地方从去年冬天就没见雪花,以致十八县绝收,三县半收,九县同时遭遇蝗灾。西安百物腾贵,小麦由一石七八铜圆涨至二十七八铜圆,米一石二两银子。这叫有价无市,因为到处无粮,入仓存粮要作军粮,不能用来救灾。岑春煊的应急之策是,打算成立平粜局,分赴南方各省购米。难处在于钱无着落,正在紧张筹措中。

既有灾情也有对策,两宫感觉踏实了一些。慈禧询问筹钱方法,岑春煊说得一套一套的,都在衙署和士绅圈子里打转,听上去是老生常谈。看看三位枢臣,一个个闷不作声。慈禧厌烦起来,目光对着窗外出神。

这时光绪说话了:“筹钱购米,仍是远水不解近渴。按照规程,每年寒冬都有设厂赒贫之法,陕西的条例是怎样的?”

岑春煊回答:“臣问过户房师爷,西安往例,十一月初一开设粥厂。今天是十月十三,尚不到施粥时日。”

光绪说道:“今年闰八月,按常年算今天是十一月中旬。你已欠贫民半个月的粥米。”

岑春煊叩下头去:“启奏皇上,欠了贫民的米,添了保驾的兵。西安增驻兵员三万七千,而仓中存米少了三成,仅够两个月食用。”

光绪垂下眼帘,似在默默运算,接着吐出一口气:“是啊,多少年来,我们都在掰着指头数日月,从来没有宽裕时,也未寻到富国术。现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你挖出一半存米设粥厂,再购进南米作补充。其实不光这一法,先前朝廷发旨催饷,各省运粮应在途中。”

慈禧从窗前掣回眼光,朝身旁睇视了一下。这一段君臣奏对,是她没有听闻过的。回想起来,自从再出垂帘二圣并坐,光绪便化身为一具木偶,读书人所谓“尸居余气”了。原来,原来他还有这般英锐!说不出是悲还是愁,她向下边问话:“皇上的意思,你们看怎的?”

这是很难回答的一问,无论站哪边,都有悬崖等在身后。听了一阵窗外树鸟啁啾,王文韶发出苍老的声音:“臣以为应即开设粥厂,使行都民众灌溉皇恩,亦为祈福宗社之举。”

话不是不能讲,要看如何讲,这琉璃蛋修行到家了!荣禄暗暗佩服,与鹿传霖相继附和几句,这便形成了朝廷大计。即日明发谕旨:陕省向例十一月初一开办粥厂,本年遇闰,上限提前,改在城外多设分厂,动用仓粮。自十月十五起,即行开放。该抚务当遴派员绅,认真办理,用副朝廷轸念灾黎之意。

岑巡抚督率胡知府,风风火火地操办这项皇差。在城关增设粥厂二十余所,由于城外雁塔寺斋房多,便把这里办成最大的粥厂。除了粥厂还有暖厂,就是在厂棚中燃起炭火,让无衣的灾民得到些许暖意。开办三日后,行在户部拨银十万两,将皇恩浩荡落到实处。岑春煊上奏称,每日有十数万人赴厂就食。为感戴朝廷活命之恩,无数饥民磕头告天,泣不成声,此情此景令人泪下。

然而两省巨灾,不是眼泪便可洗刷干净的。上头让臣下拿出办法,军机处议了几日,仍然归结到“捐”字上。这是个讨人嫌的字眼,但是除却它,你给我钻出个门路试试!这天上朝议事,荣禄把这个对策奏上去,等着上头碰回来。慈禧听罢很平静:“遇到缺钱忙办捐,知道你们就这点能耐。可这受到多少抨击,就在前年,皇上还停过海防捐。”

那是戊戌变法正盛时,光绪力推裁官、停捐。这是禁忌话题,荣禄想要显示骨鲠:“奴才当时主管北洋,便为海军断饷发愁。奴才听说,户部尚书王文韶,力谏不要停捐。”

被点了名的王文韶,正在挖空心思措辞,听见光绪接话了:“海防捐最终没有停。想法和干法对不上,这并不是第一次。”

慈禧侧了脸问:“皇帝的意思是?”

“回额娘话,儿认为可办秦晋赈捐。百姓无饭吃,官吏有余钱,得以移无用济有用。”稍作停顿,他又放低声音,下边人几乎听不清,“当此非常时期,亦可借此觇民心向背、官意顺逆。”

户部尚书王文韶第一个磕头,荣、鹿也都跟着磕。“庙算”就这样定了,秦晋赈捐即日开办。卖官鬻爵,明码标价:报效银六万两以上者,以尽先道员用;银二万五千两以上者,试用道、府;一万五千两以上者,可予以同知、通判、州县佐贰杂职。旨下数日间,从龙的四五品京堂便有多人报效,预示生意兴隆。京堂是很光鲜的名目,又是顶没味的差事,捐个道员尽先补用,无异于鲤鱼跳龙门。无论何时,做官都是最好赚的买卖,此为万世不移之理。

当然,任何话都可以反过来讲,做官放在今天,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在京堂们的心目中,有一个难以企及的同类:太常寺少卿盛宣怀。他没有当上极品高官,但他那一大把督办,哪一个都是真金白银。十月是太后寿期,盛宣怀进贡的除了金银珠宝,还有銮仪卫辇辂、麾盖、仪仗全副,纻丝、江绸、名绣数车,另有蟒衣二百副,这是供太监换装的。慈禧的五十岁和六十岁生日,先后被甲午战争和戊戌政变打破。没想到临幸西安,反倒过了一个赏心悦目的生日,使她得到极大慰藉。

各地贡物陆续到来。富庶的南方各省,进贡恐落人后,邻近省份更要抢先。鄂督张之洞操持南方互保,生怕引起太后猜忌,所贡方物无所不包。川督奎俊贡秋梨、石榴等时鲜,在荒寒的陕西尤属罕见,慈禧分赐荣禄曰:“此为尔叔贡物,我不忍独享,尔其受之。”这是连皇上也得不到的恩典,令荣禄又是感动又是惶恐。原先行宫居室用纸裱糊,紧要边沿饰以少量绫绸。贡物到后换用绣幕,朝堂仍用布帷装饰,帝室以俭德示人,在当下尤其需要。

与贡物同来的还有援军,其中川军十营,人数为诸军之冠。贵州提督夏毓秀在见驾时,慈禧见他面部伤痕累累,便夸奖他的忠勇,却不知这些疤痕,是少年斗殴落下的印记。上谕擢升其为湖北提督,命率本部赴固关外驻扎,抵御洋兵。夏毓秀闻令大骇,向荣禄求情。荣禄明知绿营兵力只能充数,况且议和期间不宜夸张敌情。荣禄奏称川军畏寒,不必远出关外,令其驻守韩侯岭。川军并未闻令即行,他们与滇军、粤军一起,在市井间观光游荡,尤喜滋扰商铺。甘军余部是地头蛇,哪能叫南蛮子放肆,两下起了冲突,闹出多人死伤。如此内斗内行,使枢臣大为恼火,唤来夏毓秀申斥一番。夏毓秀老实认罪,回去后并未率部开拔,续演阳奉阴违的戏码。

所谓行在,其实就是走着说着,尊严和规矩都摆在口头上。这是吴永悟出来的,他悟出的更深一层是,天家跟民家差不多,在无力回天的时候,他们也会认命。这使吴永生出一点悲悯,以小臣而悯天家,该有多么滑稽!但他存有天良,岂能知而不言。他想起在宣化时,他曾上书言事,所提条陈大多落空。要不要再次提出?王文韶已告诫他两次,他能屡教不改吗?

吴永终于没有忍住。他在十条中选择三条,与当前急务连接:一是勤王各军,请饬编补整肃,严定军纪;二是请饬各省将应解京饷核定成数,分别解送行在户部,以济要需;三是受灾严重地方,请豁免本年丁粮。因已被赐予专折具奏权,吴永将折子直递奏事处。

第二天早朝议事,上头发下吴永的折子,令军机议奏。三大臣回到军机房,相对苦笑。这个吴永,太多事了!不是说他奏事不对,而是在御前失了分寸,打乱了尊卑上下的严格次序。中国从孔夫子开始,一应次序越摆布越清晰,失序就会大乱,就会轻起祸端。这不是危言耸听,吴永恃宠生骄,是有可能从一个好人变成佞臣的。

几个人正在议着,岑春煊走了进来。他捡起桌上的折子,从头到尾看完,嘻嘻笑了起来。鹿传霖问他笑什么,岑春煊说:“这位怀来县令,每到一地都跟县令勾结。我这粮台发出的指令,他们总想打折。这是州县惯技,不从皇粮公款中克扣,州县拿什么分肥?”鹿传霖开玩笑说:“你怕他来跟军机分肥?”岑春煊说:“他不分肥,他跟军机斗心机。”鹿传霖笑不出来了,认真地问:“世兄有什么办法吗?”

岑春煊故作高深,伸手指点折子上的字句。直到鹿传霖不耐烦了,岑春煊说:“请饬各省将应解京饷核定成数一条,正合当前所需,倘若无人督促,谁愿及时解饷?这可以请君入瓮。”

鹿传霖双眼一亮:“好主意!你是粮台,吴是会办,由你出奏正合适。”

岑春煊直任不辞。四人一起入宫,上奏议成办法。岑春煊举荐吴永、俞启元,一路随驾当差,熟悉艰难情形,定能仰体圣怀,使督抚们感恩出力。慈禧虽对这个建议有些疑问,但吴永终究是个小官,在此间可有可无,这便准其所奏。军机随即传旨下去,令吴永赴两湖,俞启元赴江浙,催各省速发京饷,解行在燃眉之急。 ZW3lwGKJYVqRtQZwjDgtspKd+Ckpix7kWjoDIo9O8gkOHiKAHv3/ErgsOgTSHt1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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