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四、失先机军功败垂成

林圭籍隶湖南湘阴,时年二十六岁。除了开国会时回一趟上海,他已驻汉半年之久。在汉口设立自立机关,也是林圭的主张。林圭曾致函孙中山:“设此公所之意,因众兄望事殷切,而逾期两年,无甚着落,令人生疑。若无团聚议事之所,其势涣散,何以自立?譬如,开设营垒,以示有人在此,不以沧海横流移其心,然后知所归附矣。”林圭竖起招兵旗,各路豪杰蜂拥而来,犹如磁石吸附铁块。令人惊讶的是,林大帅在军营里颇得人心。就在上个月,林圭召集军中会友,在鹦鹉洲操演。几天前,驻武昌的练军营官来见林圭,报称营中的炮口调转方向,对准总督府,单等林兄一声令下。这听上去匪夷所思,然而事出有因:张之洞要改革军制,大力培植护军,练军和绿营这些杂牌队伍,均在裁汰之列。张之洞任用的护军统制官,是目不识丁的张彪。此人年轻时是张之洞的贴身跟班,极受宠信,娶以爱婢,用为巡捕,保授总兵。如此任人唯亲,你就得在战乱中吃我一炮!

佳音不断,战鼓频催。在翘首企盼中,狄葆贤从上海来到汉口。他带来梁启超的电函:“举义之时,军械足用否?若弟在外有接济,当以何法收受?初起总以夺敌械为第一义,不能夺则毁之,不使资敌。若有敢死之士,能轰炸高昌庙之局否?西人银行皆不肯放款于华人,借美款暂停止。檀香山计捐款十万,现可得三四万,尚未实收,先以一万寄上。”

在十万火急的军情中,来电大谈夺敌械,而他要炸的高昌庙,是远在上海的江南制造局!实际寄款一万元,这是打发叫花子吗?唐才常两眼冒火,瞪着电文说不出话。狄葆贤安抚地扶他坐下,讲述国会近况。英文宣言发出后,英、美的反应比较谨慎,唯有日本给予肯定。这可以理解为,国会与自立会员,大多是留日归国的,这也是英、美疑虑的原因。容闳和严复认为,各国都在观望,我若起兵顺利,他们都会承认国会。

现在的隐忧是,自立军以会党为骨干,这些人敢打敢拼,坦荡质朴,崇尚江湖义气,具有血气之勇。缺憾在于见识短浅,贪图财货,成则称王称霸,败则一哄而散。我们在紧急关头予以利用,无暇对其教育训练,只能如林圭所言“激之以义,动之以财,感之以信诚,饵之以爵位”。但这样一点点饵,岂能使他们死心塌地、赴汤蹈火!李云彪和辜人杰领回的港款,便先被其手下头目冒领,住在上海花天酒地。毕永年将他们赶回湖南,这些头目成事不足,刚在临湘吃了败仗,害得毕永年重新逃亡。

毕永年又失败了?唐才常暗暗摇头,送狄葆贤启程返沪,回头与林圭商议。一万元杯水车薪,无法按时起事,只好将日期改为七月二十。赶忙派人分头通知,尚不知路途是否顺畅。第二天上午,唐才常在居所阅读常德来信,这是左军统领陈犹龙所写:“常德约计劲旅三千,人人义形于色,翘企举事。唯各司事亟待关饷,因汇兑未至,弟在某洋行借得五百元,登时散尽,无以开销。兄下拨款项确到日期,望预示知。”看到这里,唐才常的左鬓隐隐作痛。他放下信笺刚要起身,听见门外有人声:“贫僧求见施主,下人安敢阻挠?”

唐才常走出门去,见仆人拦在一个人的前面。那人身着道袍,头戴僧帽,衣冠都不合身,显得不伦不类。唐才常恍然认出那是谁的脸,失声叫出:“松琥兄?”

毕永年咧嘴笑:“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过相见之后,我将非我。”

唐才常将毕永年引进屋,让座上茶,又张罗问他吃没吃饭。毕永年捡起桌上的信,扫了一眼:“陈统领的?我原本与他鼓角相闻,只是而今各奔西东。”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顺手抓起茶壶续水,再饮一大口道:“呜呼痛哉,一水入喉,百脉皆活,唯我之心昨已碎了。你知道红枪会吗?这是哥老会的分支,在湘鄂交界分布甚广。临湘会首绰号‘黑虎星’,李、辜将其纳入麾下,委任为富有山堂副龙头。辜人杰亲口告诉我,‘黑虎星’买通了官府和营弁,举义时可使全县易帜。”

大概有点燥热,毕永年伸手拭额,似想掀掉僧帽,却又止住:“我与李云彪去临湘,一入县境便听到风传,陆溪有股匪冒充营兵,抢劫当铺钱庄多家,并流窜于老龙口、宝塔洲一带。这几个地名令我生疑,因为那是‘黑虎星’的活动地界。我俩在陆溪口得到报告,‘黑虎星’在三坪街财神庙坐堂放飘。”

放飘就是放票,飘有随风飘散,广为流传之意。毕永年接着讲述:“财神庙在山脚下,庙前人来人往,不像帮会行事的样子。我截住出庙的人,问他领到了什么,那人笑而不答。这便进入庙门,但见迎面设一神案,一尊黑大汉据案而坐,两旁分列护卫,案上放着大堆票证。一名护卫向我们喝叫:‘前来入会,报上姓名!’没等答言,黑大汉认出来人是谁,他起身参拜:‘龙头老大李爷驾到,黑旋风失迎该打,万望恕罪。’”

毕永年瞧瞧唐才常的脸色:“长话短说,以免絮烦。当场发现,此人放票既有富有票,也有贵为票,是他自己另立名号。这要缴钱买票,他给收买者许愿,祸乱时可保身家,让你非富即贵。如此坑蒙拐骗,使李云彪也傻了眼,予以严厉斥责。那小子倒也听话,乖乖地召集手下,对其重申纪律。接连数日,择优汰劣,严格训练,俨然成为可用之兵。我派人联络陈犹龙和沈荩,于十五日凌晨同时发难。谁知提前听到民间风传,雁峰山红枪会首叶彪,大开山堂聚众放飘,公开施放火枪土炮,扬言劫狱救出父兄,攻杀文武衙门众官。原来叶彪是‘黑虎星’的同伙,先前的劫案就是他干的。这一下风声泄露,岳州镇总兵派兵三营,会同巴陵、新堤等县营兵,前来围剿。我军在转移时与敌遭遇,会众不肯拼命,大多弃械逃散。‘黑虎星’被擒,李云彪逃脱,毕永年潜奔至此,向自立军总统报告我之大捷。”

这种自嘲刺痛了唐才常,毕永年仍不罢休:“我们经营多年,均以会党为依托,原因是自己别无兵力,只好吃现成饭。可这填得饱吗?经此一役吾始大悟,若不痛改前非,必将一事无成。你看孙中山的广州起义,虽然同样失败,但他的烈士乃是革命党,可做再起之火种。康、梁给你的是什么?最有力者不过是徐老虎之流,自郐以下,土匪而已!”

唐才常找到发泄口:“徐老虎不是你说降的吗?”

毕永年捶胸顿足:“是啊是啊,此乃我平生之大耻辱。连我都是会党龙头,吾欲赎罪,唯有自杀。今且现身说法,教你改弦更张,不要重蹈覆辙。”

唐才常牢骚满腹:“怎么改?马上就要起事了!把我的部下全解散?”

毕永年瞅着他:“你不是连日期都改吗?”

“这你也知道?噢,听林圭说的。我不得已,我无兵饷。”

“你这总粮台变成无粮台,请问谁害的?天下笑话莫此为甚,还有改起兵日期的?听我忠告,赶快易帜,丢掉康氏保皇旗。”

唐才常苦恼得抓脑壳:“我也想丢,抛不开呀。除去保皇会饷项供应,我指望谁?革命党吗?他们还在向四方乞讨。”

毕永年急得敲桌子:“一个钱眼儿把你困了!我告诉你,欲求成事,全在‘名正言顺’四字。保皇、革命把你撕为两半,我看你如五马分尸,血流满地,把诗书和山河都染红了!”

唐才常木然不语,两颗泪珠沁出眼眶,倏然滚落。他声音喑哑:“那是谭复生之血,中国亿万万众之血。毕松琥,你也逃不掉啊。”

毕永年怅然起立,缓缓举手脱下僧帽,露出剃得光光的脑袋:“我已逃了,逃离尘世,逃出恶浊。我只愧对谭、唐二君子,而可睥睨一世。”

唐才常睥睨着那个光头:“好啊,章太炎剪了辫,毕松琥削了发。我唐才常,唯以一颗头颅相酬,如是而已,岂有他哉!”

由于隔着省界和安庆省城,加之沿江戒严,大通前军秦、吴两统领,并未接到改期通知。自从开会归来,秦力山就掰着指头数日子,巴不得早到七月十五。吴禄贞劝他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秦力山说拉倒吧你,你是小李广花荣,我是霹雳火秦明,哪耐烦这磨磨叽叽!前军便是先锋,咱若打不出样子,会把全军拖成瘸腿驴的。

大通雄踞江心,扼住长江咽喉,确为兵家必争。二人周密策划,以江北桐城为左翼,以南岸青阳为右臂,下游铜陵当前锋,上游池州作殿后,照样布置前后左右中五军。鉴于官方注意江南,秦力山设重兵于桐城,欲收出其不意之效。十三至十四,会党游勇向各地集结,兵营中的弟兄也做好准备,待时而发。

桐城哥老会首领郭老太,早年曾加入盐帮,后来开辟山堂自立门户。几年前发生芜湖教案,郭老太打起灭洋旗号,在官方追捕下流亡他方。这回他召集会众八百、盐帮一百人,定于明日攻取县城。郭老太的老营驻扎在湖畔渔村,他和一班亲信宿在古庙中。十五日五鼓时分,龙头副爷按照约定,来见老郭,准备与前来督战的吴禄贞会合。进庙但闻鼾声如雷,一股酒臭扑面而来,醉汉们横七竖八席地倒卧,连插足之地都找不到。在模糊的光线中,副爷趋到神像后面,但见那张板床空空如也,令人摸不着头脑。莫非老郭撒尿去了?副爷唤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不由一阵心慌,踅过去踢打那些醉汉。

醉汉们陆续惊醒,一起大呼小叫,仍无郭老太的踪影。有醉汉回答询问,昨晚议论军事,有盐帮弟兄抬来几坛白酒、大块牛肉,说是从亲戚运枪快船上弄来的。老郭与大伙饮啖尽兴,分别醉卧,至于以后的事情,无人说得清了。副爷追问,盐帮?是哪几个?扰攘一阵,这才发现,几十名盐帮兄弟同时失踪,留在宿营地的另一部分,对其中隐秘一无所知。

副爷明白遭了暗算,赶紧催促集合。尚未理出头绪,忽然接到报告,有一支官军杀到。这是桐城方面过来的,会众撤往村南,希望稳住阵脚再说。一杆人冲出村口,在晨光熹微中,望见村外出现两股人马,从斜刺里杀奔前来。右面那支打着水师旗帜,前锋高声鼓噪,军阵中间推出一个人来,竟是被五花大绑的郭老太!他嘶声朝这边喊叫:“兄弟们救我!”

骑在马上的水师参将张华照,用马鞭指着郭老太嬉笑:“快快,救救这婊子养的,老子让你们救。”副爷被激怒了,指挥大家奋勇向前,抢救龙头。张华照冷笑挥手,但见刀光闪处,郭老太的脑袋迎刃滚落,血光迸射。会众被这股凶焰惊呆,魂飞魄散中,官军开枪射击。副爷大声叫骂,溃逃的会众裹挟着他,向东南方向败退。却听连声炮响,这炮是向追兵打的!官军发出嗥叫,张华照慌忙下马,免得做了炮弹靶子。副爷看见,吴禄贞的精干队伍,用马拉着几门炮,排开阵势轰击。水师没有带炮,在陆战中落了下风。

转瞬间胜负易势,吴禄贞挥队冲杀,水师被打得七零八落。自立军追至湖边,但见湖上有水师船队,乘风破浪而来。败军抢登泊岸的舢板,爬上水师船逃命。吴禄贞一面指挥打炮,一面召唤接应的船只。原来他是乘船赴前线,登岸后将船埋伏在港汊中。其中有两艘水师炮艇,炮艇管带是孙道毅的换帖弟兄。舰炮和陆炮同时发火,打哑了水师船上的几门炮,水师顿时陷入混乱。逃上舢板的张华照,正要攀上一艘大船,忽听轰隆巨响,一颗炮弹击中船舷,激起连声惊呼,张华照失足落水。附近的起义军赶来捕捉,水师官兵哪敢怠慢,抢先把参将救上船。

水师边打边撤,败势无可挽回,共有八艘兵船落入义军之手。抵抗的官兵都被杀死,不愿丧命的就在阵前倒戈。吴禄贞拉起自己的“水师船队”,向南开进,在白荡湖口驶入长江,顺流而下,不久便望见大通的绿洲。船队近岸,柳树林里拥出一彪人马,打出的旗帜上,生翅的老虎张牙舞爪,这是秦力山设计的飞虎旗。两军会合,秦力山和吴禄贞计议,大通最先闻警,官兵登陴固守,急切间恐难攻克。不如放出风声,合兵去打铜陵。那是府城所在,我若攻其必救,他会露出破绽。

当下整队前行,进至大通南门,义军开始打炮,做出攻城架势。城上城下炮火连天,佯攻的义军无法得手,这便拔队而去。绿洲东南地势高起,与南岸有浅滩连接,队伍抢滩涉水,和岸上会众互相呼应,造出更大声势。这不仅是大通的乱事了,宁池太广道吴景祺、办理皖岸督销局道员钱松年、大通厘局知府许鼎霖、裕溪参将彭源洽,都向安徽巡抚和水师提督请发援兵。皖江两岸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守土有责的大小各官,一个个如坐沸汤中。

大通镇总兵去了江宁,主管厘局的知府许鼎霖,便是大通的最高官员。他为守城忙碌了半晌,太阳偏西时才回宅吃午饭。忽听属员来报,南门又发现敌情了。赶快推碗奔出,登上城头观看,但见城外尘头起处,一队官兵簇拥着一辆车,车上赫然装着一口棺材。兵们喊叫城上开门,城上回问:“那是什么?”那些兵火了:“什么什么?这是张参将,参将大人阵亡,快给老子开门!”

张华照阵亡了?许鼎霖又惊又疑,令人追问详情。城下的败兵哪能捺下性子,穷凶极恶地破口大骂,便要动手打门。认出是张华照的将旗,扶棺的几名官弁的确是参将部下,许知府下令开门。棺车通过护城河桥,兵队蜂拥入城,突然一齐发作,隐藏在棺车上的枪械,被抓起向城上开火。随后跟进的炮车,也找到瞄准的目标。那是位于城墙根儿的火药局。秦力山亲自开火,他在日本学过炮兵,今天终于派上用场。这时候,城外的伏兵炮轰督销局,击沉该局的两艘轮船,顺势夺取了炮船。知府会同大通县令,在一团混战中逃出城,将一座城池拱手让出。

秦、吴举义旗开得胜,前军将士一片欢腾。当即盘查府库,分发军械,征集钱粮,并于县衙前宰牲祭旗,张贴告示,向民众宣布起事宗旨。布告文曰:

中国国会自立军,为讨贼勤王事:照得戊戌政变以来,权臣秉国,逆后当政,祸变之生,惨无天日。下立嗣之伪诏,觊今上之皇权,篡弑不得,则公然攻打使馆,以外人为仇敌,以国家为孤注。勇敢广集同志,大会江淮,以清君侧,而谢万国。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凡为义士,曷亟来归!

一、保全人民,包括外人生命财产;

二、不准烧毁教堂,杀害教民;

三、不准扰害通商租界;

四、捉获旧党,应照文明办法处理,不得妄加杀戮;

五、褒扬良善,革除苛政,共进文明,立新政府。

虽然近年乱事频发,但是失陷一座县城,却是江南第一遭。安徽巡抚王之春,急派武卫楚军统领李定明、营官傅永贵,会合先期抵达的营官李桂馨,分三路进剿。两江总督刘坤一,饬派“龙骧”“虎威”“策电”三兵轮,驶往大通江面堵截;并派衡军统领王世雄率兵一营,乘“开济”兵轮赴芜湖驻防。水师提督黄少春,派长江提标三营舢板,星夜驶往大通;湖标舢板三十号上驶协剿,加派江胜左营步队营官刘达义赴南陵会剿。

调兵遣将,大战在即,已在大通吃了败仗的李桂馨部,因军心不稳,不得不向梅埂退却。途中遇上武卫前营的傅永贵,两下合兵再次进发。可他的怯战传给了傅营,官兵饮马长江边,被江洲上林立的旗帜吓软了腿,不敢渡江作战。直到王之春添派的省城防营、芜湖防营快速赶到,这才重整旗鼓。秦、吴衡量敌我形势,没有被一时得失蒙蔽双目。义军之胜在攻其不备。以我兵力之单、来源之杂、火力之弱,如果株守孤城,难免被一网打尽。我们的胜利希望,唯在四方并起,合鄂、湘、皖、苏之焰为遍地烽火,使官方顾此失彼。大通恶斗两日,汉口的中军如何?想来也已爆发,将以上游胜势,砺我前军兵锋。

十七日晨,李、傅与江防等营鼓勇渡江,进扑大通。官军大炮大显神通,将城上的旗帜打得稀巴烂。奇怪的是对手没有还击,等到炮弹放完,官军呐喊着攻进城去,发现这是一座空城。但这仍是一场大捷,李、傅以收复县城上报。在他们痛饮庆功酒时,靠近南岸的洛家潭发生战事。本地团练发现一支船队,浩荡开进,抵近时才发觉事情不妙,赶忙施放抬枪。义军先锋许老大,率部八百突破岸防,赶鸭子一般痛击团练。

不久遭遇敌方主力,统领李定明率军防堵。官军武器精良,占据有利地形,展开猛烈火力。许老大有“悍匪”之称,他用不要命的冲锋,两次打开缺口,又被守军封住。死拼伤亡极大,阵地上横七竖八,布满义军尸体。许老大中枪后撤,吴禄贞火速顶上,将锋头推进至土壕前头。他盯上几棵大树,李定明的统领旗帜竖在那里。他派出一个小队,在草木乱石间攀爬,同时打炮掩护。为了夺取生路,秦力山也攻上来了。在炮火连天中,小队潜行至大树周边,向又高又胖的武将开枪。那人应声而倒,引起一场混战。尽管打倒的不是李定明,却也让义军撕开一个口子,向西南方向的结岭转移。

转战五昼夜,义军已成强弩之末。后来,又在木竹潭、戴家会打过遭遇战,在南陵、铜陵等县突袭哨卡,造成了恐慌。但在官方的报告中,自立军已经沦为邀功的名头了:李定明生擒首逆余老五,夺取伪印、富有票、枪械、马匹无数;李桂馨生擒朱炳荣等十人,夺回火药、洋枪、元宝千件;傅永贵拿获伪四王爷、伪七千岁、伪富有山主……

秦力山和吴禄贞躲过追击,进入九华山,等待四路友军蜂起,乘胜来援的好消息。几天以后,从派往武卫军的细作口中,得到中军破灭的坏消息。至此真正绝望,二人遣散余部,潜往江宁,密谋焚毁马鞍山军械局。事未达成,风声泄露,江宁当局阖城大搜,秦、吴得到谭人杰的保护,做了漏网之鱼。

遥远的大通音信杳然,新堤、常德等地却接连派人,讨要兵饷,并且力促马上举事,不可久拖不决。唐才常催康、梁,沈荩来催他,唐才常被逼得焦头烂额,还得安慰同样焦躁的军事顾问:箭在弦上,子弹上膛,我们马上就向靶标射击!甲斐靖这个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行事风格表示不解。起兵哪有这么干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难道不是中国兵家的名言?老是这样做处子,不怕被磨成老太婆吗?

虽有万般无奈,等米下锅的困境无法打破,那七月二十的举事,只得再改为七月二十二。据此重新制订计划:二十二夺取汉阳兵工厂,率先获得装备军需,一举攻占汉阳、汉口;二十三渡江进攻武昌,拘禁护军张彪以下将领,并将督抚纳入掌握。当武汉三镇行动之际,湘、鄂各州县同时并举,进而打通北上路线,做出营救皇上之势。与甲斐靖对坐在斗室中,反复磋磨用兵方略,唐才常有时陷入迷茫,有时感到别有兴趣。那是针对地图的。甲斐靖所持的武汉地图,比上海印制的地图详尽清晰,而且更加准确。甲斐靖告诉他,甲午战争时期,日本间谍预先踏遍华北沿海地方,所画地图比北洋地图精确多了。当时没能染指长江,近来张之洞与日本加强合作,日本侨民的特长得到了发挥。当然,这要用之于友好,而非用之于战争。

唐才常心中骇然,竭力避开不愉快的联想。不妙的事情还有很多,最切身的是里巷流言,传说省城将起反乱。不管行踪如何隐秘,那么多陌生人出入其间,启人疑窦是免不了的。况且大势败坏,目中所见全是危险,人人都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担任警卫的中军管带李生致,昨晚向总会报告,他去外面巡逻时,看到附近有可疑的人员。李生致出身武秀才,跟李虎村是同乡。唐才常没有追问细节,他的心思不在这里。说到根儿上,唐才常是读书人,对于鸡鸣狗盗之类勾当,他是鄙夷不屑的。

这天早上,唐才常从宝顺里前往李慎德堂,林圭昨夜住在那里。走在街巷中,听着周遭醒来的市声,唐才常想着心事。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唐才常转脸去看,瞄见个矮小的身影。唐才常回头走路,那个小人儿超过了他,快步前行。就这样走了一阵,那人突然转身,跟他打个照面。唐才常心中一惊,那张陌生的脸,带出似曾相识的词:小表弟!这是小表弟!

小表弟吃力地笑笑:“大表哥,我又见到你了。”

唐才常沉得住气:“你怎么来汉口了?是在跟踪我吗?”

小表弟低一下头,好像诚心告罪:“先说上一回吧。我的确奉母命寻您投亲,邹秀才是我表亲,顺道送我到上海。他讲了您好多不是,我也闹不清真假。他教我探听底细,说可以升官发财。你们赶我出来,倒让我松一口气。事后才知道,他要抓你向上海官府请功。”

说不清恼火还是怜悯,唐才常瞥着对方:“这一回怎么说?”

小表弟打量四周,没有发现人迹,急急诉说:“邹秀才寻踪来汉,已有三日。他说你今非昔比,要干一票大的。我使了他的金钱,摆不脱这个人。大表哥,求您千万小心。”

唐才常沉吟着道:“要干大的?他说对了,大难临头,不管大人物还是小百姓,休想置身事外。唐才常光明正大,可以公之于众,上至总督大人,我也照常来往,姓邹的能奈我何!”

小表弟没再多言,趴下磕了个头,匆匆离去。唐才常睇视着他,忽一下心急火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去跟林圭相见,果然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北京已破,联军入城,两宫出京逃亡,相信将要临幸西安!

张之洞也被此讯震惊了。如同罡风扫除迷雾,混沌的局势至此廓清:京城陷落,刚毅等顽臣失去依恃,等待他们的唯有清算。两宫出险,意味着社稷并未沦亡,李鸿章奉钦命与列强议和,代表的仍是慈禧太后。混战多时,北方仍为正统所在,江南连偏安也做不到,所谓东南互保,注定做不到东南独立。如此一来,唐才常那步活棋,已经成为一颗弃子,或者竟是一粒毒丸,处置不好,会连累老夫拉肚子的。

张之洞命令属员,拜访英国总领事馆;并通过在上海的盛宣怀,探听各国政府的意向。各方面的反馈,印证了张之洞的判断,而江宁方面的急电,促使张之洞下定决心。大通失而复得,那是秦力山孤军致败;汉口腹心之患,岂容有所闪失!

张之洞亲访英国总领事傅磊斯,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要求进英租界搜捕人犯。傅磊斯也很干脆,当场签发了搜捕证。他当然知道,上海租界的容记国会、汉口租界的唐记总会,都是在英方默许下开设的。唐才常筹办自立会时,驻沪英国总领事,曾在一次酒会上信誓旦旦:“你可以在中国占一地方,作为根据地,如有需要,英国可派兵一万予以支持。”这并非不讲信用,而是如中国人所言“时移势易”,不得不把可利用者弃之如敝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便是明日到来,将在汉阳高举义旗。在李慎德堂议事到天黑,唐才常和林圭、甲斐靖等人一起,回到宝顺里四号住宿。唐才常进院看到,傅慈祥和房东立在院中交谈。房东名叫李大狗子,原在宝顺洋行当小工,因勤快机灵,升工头长再升买办,集资甚富,置下此里六栋洋房。傅慈祥告诉唐才常,因楼上西北屋顶失修,东家过来看看,准备补漏。补漏?唐才常对房东作揖,房东回揖后,抬头瞅了唐才常一眼,便匆匆道别。

李大狗子走出楼院,回头再看,四号楼耸立在夜色中,老翁一般孤独。他叹了口气,赶到另一街区的俄国洋行,找到容星桥。他把容星桥拉到隐蔽处,叫容星桥赶快化装逃走。容星桥大惊失色,追问原因,李大狗子不露口风,只催快走。容星桥要跟唐、林商量,李大狗子说,我把意思透过去了,走或不走,看天命吧。容星桥寻思无奈,跟着李大狗子来到李家,由李大狗子支派着,换上一身伙计衣服。李大狗子唤来几名伙计,令他们跟容星桥结伴,押送货物,星夜出发。

唐才常回屋便沉沉睡去,黑甜一梦,将到天明,霍然惊醒,发觉楼下有动静,立起身看,但见下面一片通明,大批官兵手持灯笼火把,将楼房围得水泄不通。一名将领立在当院,指挥兵丁,即将登楼。房客全都惊醒,在楼道上麇集,看向唐才常。唐才常心中乱马交枪,嚣呼驰突,有一千个不甘心一万个不服气,唯余一声深长叹息:大事休矣!

突然响起爆喝:“杀下楼去呀!”

那是林圭,跟着吼叫的是武秀才李生致,还有甲裴靖。三人一起往下冲,跟上楼的官兵交上手。如同羊入狼群,林、甲相继被擒。李生致身手了得,三拳两脚打倒好几个,飞奔上楼,叫道:“快走!”跑到楼道一端纵身一跃,跳到隔壁晒楼上,突围而去。别人无此能耐,眼看那带兵的率众上楼,那人手持旗牌大令:“我乃巡防营都司陈士恒,奉两湖总督部堂张钧令,捉拿要犯!”

唐才常迎上前去:“事既泄露,不需捆绑,我跟你们前去。”

在宝顺里捕获七八人,在李慎德堂捕获十余人,自立军总部毁于一夜间。剩下的要事便是审案,首先在巡防营初审,证明身份、案由、是否认罪。因林圭和甲斐靖当场拒捕,在此用大刑伺候。唐才常声明甲斐靖是日本人,问官不认这账,什么日本不日本,先打了这小子再说!在汉口走罢过场,于下午移送武昌臬司承审局。

武昌为总督驻地,湖北巡抚和布政使,也都驻在此地。唐才常是首犯,享受不绑之优待,提跪在承审局堂。他抬头瞄了一眼,堂上坐着的那位,四十上下年纪,胖瘦适中的长弧脸膛,似乎在哪里见过。堂上发声询问,唐才常报姓名籍贯后,接着发出一问:“我有一个请求,问堂上姓名身份。”庭丁齐声喝叫,问官摇手止住,声音显得文静:“我名郑孝胥,祖籍福建,原在江苏候补,现调湖北,是候补道。”

唐才常笑道:“失敬得很,你不是戊戌年皇上召见,特旨赏道员,派赴总理衙门行走吗?”

郑孝胥平静点头。唐才常立起身来:“既然如此,你是帝党,与我同志。我非造反,我要拥帝,保救皇上乃天下共识,你身受皇恩,将何以为报?”

郑孝胥想了想,也站起身:“称我帝党,岂敢否认,现今仍是光绪年号嘛。我当避嫌,上报总督,换员审讯。”

换员尚未到位,梁启超乘轮船到上海。他回国是来督战的,武汉的败报迎接他登陆,使他慌不择路。他通过容闳、严复,请求英、美等国领事设法营救,并请井上雅二急电东京求救。日本政要犬养毅等七大老,紧急致电武昌,求为保全性命。张之洞置之不理,只是默默打了一个回电腹稿:“公等盖尚信其为忧国志士,而不知其已自陷为叛国逆徒,律有明条,法难曲宥。”

终审大员莅临武昌,他是湖北巡抚于荫霖。就在湖广总督大堂上,提审重犯唐才常。唐才常移目观望,但见堂宇宏敞,布设庄严,端坐的巡抚和肃立的将吏,形成一屋凝重的威压,就像岩石一般触手可及。在右排的将吏中间,唐才常认出一个知己,那是黄忠浩。那张铁青的骨头脸上,两只冷眼似有泪光,与唐才常的笑眼在空中相对,目光磕碰着,若有火花迸溅,化为流星散逝。

于荫霖按律审问,唐才常依例作答,堂上未起波澜。讲述案由时,唐才常侃快说道:“事已大白,何须絮烦,请拿纸笔来,我写给你看。”于荫霖倒没发怒,令人拿纸笔置于“案犯”前。唐才常奋笔疾书:“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为救皇上复权,机事不密请死。”

供状呈堂后,于荫霖皱起眉问:“此为狡辩。皇上在位,何要你救?”

唐才常反口一击:“皇上在位?戊戌年八月皇上失位,庚子年七月皇朝失都,北京而今沦敌国,两宫终日在穷途。巡抚大人坐在堂上,看得见皇京城垣残破、宫殿焚烧,可知道百姓妻离子散、尸骸满地否?还有那张香涛制军,他为何不来审我,他是愧对我吗?他怕我这重犯审问他吗?他是慈禧钦点的探花,一直是太后的宠臣,我不知他对皇上是否有忠心。当八国联军入侵时,他曾提兵勤王否?我是两湖书院学生,由张香涛举荐为拔贡,至死认他为恩师。可是他不认学生,不肯承认我以一匹夫,而有捐躯救国之志、舍身拒敌之勇、济世利民之术、革政变法之策。今天杀了我,明天他就能挽回国运吗?”

审判至此有了结果。七月二十三凌晨,刑杀唐才常于武昌紫阳湖畔,同难者二十人。唐才常临难诗云:

七尺微躯酬故友,凌云浩气顿荒丘。楚师北定中原日,炷藉天光祭此头。 eAhaV+0bz/uR/MwhzB4uKY7IFvJo8Rnfij16MKl1VpzeaY3vOMa+FpGTUsTn+v6y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