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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充后盾笔战无不胜

徐老虎的告示发布不久,七濠口迎来了一位道员。道员领提督之令前来招抚,开出的条件:给予徐怀礼都司职衔,将其所部编为水师缉私营,上自安徽省界,下至狼山镇江面,准其带船巡逻,缉拿贩私劫盗等不轨之徒,即以所获财物充饷。都司仅为四品武官,与兵马大元帅天差地别,但那是草头王,此为朝廷官,岂可同日而语。况且盐帮啸聚多年,游荡于官匪之间,徐宝山早想求得一个正经名义,却遭到官家忽视。现在射出一支响箭,一位道台便来招安,这一注无本生意做赚了。

徐宝山跟随道员前往江宁,拜见水师黄少春军门。这时候辜人杰也回城了,听到这个消息,他有了被出卖的感觉。不过他并不恐慌,幕僚之言岂能当成证据,毕永年的行为也非受他指使。辜人杰自有势力,姓徐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在思虑中过了两天,辜人杰正在营中巡视,门上来报徐怀礼求见。辜人杰愣了一下,恶狠狠地一挥手:“带他来!”

徐宝山被带到辜人杰面前,恭顺地行了参见礼。这是都司拜副将,没敢以龙头见龙头。辜人杰阴沉着脸,摆出十足威势。徐宝山陪着小心,禀说:“我因贫困落入盐帮,只求活命,决不作恶。近因联军扰京,洋船闹江,长江上下民情汹汹,一幅瓦裂鱼烂景象。小子虽居下流,却也具有天良,追随大帅之后,呼喊保驾救民。军门大人宽宏大量,赐予名义,然而小子掂得出斤两,哪敢以职官自居?今日冒昧来拜门头,不管论品级还是论帮规,副将大人都高踞上头,还请大人老哥开恩提携。无论答不答应,我都绕不开门前这条路,反正我这累赘吊到老哥腰带上了。”

这话挑不出毛病,辜人杰只好接受。可也深知,这种人有奶便是娘,必须切实提防。如果这次反水,便打乱了自立会的用兵计划,将“一”字长蛇阵拦腰斩断。辜人杰派人赶往汉口,把此讯报给唐才常。

唐才常尚未见到密信,远在日本的梁启超,还在兴奋地向康有为报讯:“老虎来归,尤为可喜。”同时函告唐才常:“老虎果来归,宜告以弟所谋一切,使心安。待弟谋成然后定策,不可轻于一掷也。”梁启超的所谓谋,就是让徐和哥老会首领杨、李团为一军,作为正兵,并且提示唐才常、狄葆贤:“两公入虎穴否,是一大问题。”他建议二位以一人入徐营,一人在外接应。入营后应选择勇诚士卒上百人,充当亲兵,既可自保安全,又可渐揽兵权,使其听我指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梁启超自负筹饷重任。他连电澳门总会,希望同门能够不分畛域,拨发款项资助唐军,勿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明知那些人靠不住,他甚至想孤注一掷,托人向美国商人借贷,以备急需。

康有为则是另一番忙碌。他此时身在新加坡,由热心救国的侨商邱菽园供养,看上去安富尊荣,其实在运筹帷幄。在他的谋划中,首先以广西为发难之地,以镇南关游勇头目陈翼亭为正军主将,让其率部与各地会党游勇配合,取道桂林,袭湘取鄂。为了防止孤军深入,派弟子梁炳光经略广东,由侄子康同富办理广东军务。针对用非其才的质疑,康有为为侄子辩护:此子曾在广州军营当兵,熟悉省城及兵营情况,而且熟读《三国演义》,对赤壁鏖兵、三国搏战如数家珍,并非只在纸上谈兵。在两广总督李鸿章奉旨北上议和后,康有为制订具体的攻取广州方案:挑选精勇分队入城埋伏,袭夺水师舰船,用舰炮轰击城池;于观音山五层楼及各城门遍插预制的清兵旗帜灯笼,布为兵变疑阵,趁乱袭取全城,然后挟代理广督出示安民,照会各国领事,如此全省可传檄而定。

对于这套谋划,邱菽园半信半疑。邱菽园原籍福建,考中举人后,奉父命来此埠继承家业。他初识康有为于戊戌年,对这位变法圣人奉若神明。相处一年间,始知此君议论多而行动少,心机深而见识浅,眼眶高而胆子小。举义起兵何等重大,统帅应该身当前敌,他曾建议康有为去到香港,就近指挥。康有为列举理由搪塞,其中一条是,清廷悬赏十万购康首级,港澳宵小哪个不想发这笔横财?难怪一位加拿大华侨失望埋怨:“康先生有救世之心,而无救世之勇。平日但知舞文弄墨,置中国濒危于不顾。”

当然,说康有为身处危险中,并非全为空穴来风。保皇会近日便得到警讯,有日本刺客前来行刺。根据以往经验,这类消息大多不了了之,但是警惕岂可放松?在严密戒备中,这天果然有确讯传来:有三名日本人乘船登岸,其中一人名叫宫崎滔天。宫崎滔天!此人有东瀛义侠之风,与孙中山结成生死之交。政变后康有为逃亡出京,宫崎吁请日本领事相助,并亲自陪同康有为乘轮东渡。在日期间,宫崎撮合孙、康联手,遭到康有为多次拒绝。难道他还不死心,今日杀上门来了?

三个日本人在松尾旅馆住宿一晚。次日上午,宫崎滔天到新加坡保皇会,向会长邱菽园讲明来意:孙中山将于近日赴香港,筹划惠州起义。此举与唐才常的长江起义互为犄角,是掀翻清朝黑暗统治的重大契机。宫崎作为孙先生的代表,希望与康先生见面会商。邱菽园答应安排,送走日本人后,马上去见康有为。面对这个送上门的难题,几大弟子争得不可开交。梁铁君是康有为麾下铁侠,他对这个日本浪人不服气,愿跟他当面交交手。同门兄弟极力反对,日本人狡诈无比,谁知他会使什么暗器?从根本上讲,弟子们反对两派合作。几年前孙中山闹广州起义,结果一败涂地。在我长江大举声势如潮时,岂容其在惠州扯我后腿?

康有为坐在案首默默听嚷,邱菽园也不作声。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从康党内圈抽身出来,不愿做无谓辩争。最终还要康有为拿主意,他慢吞吞地说:“宫崎于我是救命恩人。拒而不见,于我声名有玷吧?”他的眼梢余光瞟向邱菽园,没有听到回声。康有为欠一下身子:“那这样,觉顿先去见见宫崎。”

觉顿姓汤,是康门高足之一。汤觉顿前去旅馆,交给宫崎滔天一封信,并替老师致上歉意。这封信以康有为回复邱菽园的口气,表达这番意思:宫崎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据闻今来此地,极思一见。然如你所知,政府保护极严,几如处于狱中,能否相见,尚难预料。倘不幸不得晤面,请代我馈赠百金,以作程仪。滔天先生若有要事与我磋商,门生汤某可代为领教,然后转达于余。此间苦衷,尚祈鉴谅。

这位圣人又使出往日拒孙的惯技,宫崎滔天禁不住心头火起。他在等候期间,也听到了刺客的传闻,这时便用冷脸对笑脸:“康先生如愿见我,政府不会代他拒客吧?我不是贵国的荆轲,他也非落难的秦王。况且秦王也见了荆轲,那种气魄才能扫平天下。康先生这样子,只好做落魄的荒岛囚人了。”

宫崎滔天拒收百金程仪,立即伏案疾书:

南海先生足下:侧闻先生顷接友人电,电文中有日本刺客即将抵岛云云。先生杯弓蛇影,恐不敢亲身试险。自以为与先生并非泛泛之交,初闻传言而失笑,继见回函而失色,几不知今夕何夕。我日本曾有狂汉加刃于俄国皇储,又有凶徒枪伤李中堂。可知敝国有风险,然来此避难者不减反增,其故如何?

汤觉顿带信回去了。对于宫崎等人,此行就算结束了。三人商议着明日回程,不料这天下午,旅馆来了一帮英国警察,用手枪对准三人的胸膛,展开搜查。从身上没有搜出武器,行李包中却有三把日本刀。接下来搜出三万元现金,这是更可疑的证物,原本要用于惠州起义计划。在长达两小时的现场讯问中,宫崎等人咬定一套说辞:三个人是商业伙伴,正在周游列岛,寻找营商目的地。宫崎与康有为是朋友,他想顺道访友,也许其间产生了误会,原因为何,不得而知。

警察出示了英国殖民政府的拘票,将三人押往警察所。在拘留室度过一宿,他们竟然被投入监狱。宫崎多年浪迹天涯,破规犯禁,真正的监狱却未坐过。面对封闭的高墙、狭小的铁窗、阴暗的牢房,还有屋角散发着恶臭的便桶,他的心一阵阵收紧。

在监狱中煎熬了一星期,盼到了开庭审理的日子。到庭上才得知,主审官是英国总督,另一位大人物是日本总领事。讯问按程序进行,第一项是嫌犯来此的目的,第二项是与康有为的关系,第三项是意欲会晤康有为的手续。宫崎滔天做出与上次一致的回答。

庭审于此结束。退堂以后,总督与总领事谈笑间做出判决:由于宫崎等人妨碍治安,将其从本管辖区驱逐出境,五年内不准入境。

北方乱事愈演愈烈,南北信息突然中断。以前朝廷向各地发电旨,是飞骑急递至直隶省城保定,再由保定发出。这条路被义和团截断后,只好改递济南,由山东巡抚袁世凯代发。随着联军兵锋逼近北京,这条道也要被掐断了。这是覆亡的前兆,江南从官方到民间,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对于沿江大举,更是时不我待,唐才常紧急召集各路头领,来汉议事。

为了掩人耳目,自立会以对俄砖茶贸易的名义,设立汉口义群公司。头领们装扮成客商模样,从各地赶来赴会。秦力山路远来晚了,他跟前来迎接的沈荩开玩笑:“你这天子近臣,打算拿什么招待我?”

沈荩张大了嘴:“近臣?天子?这是哪儿跟哪儿?”

“沈愚溪跟唐佛尘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怎么,这就把你吓住了?”

沈荩请秦力山登上马车,一起赶往集会地点。他在车上接着说:“没有吓住,可有些迷糊。起事如果失败,那没什么话讲。但若一举成功,我们会成就何种局面?拥光绪复辟?或者像我们的会名拥众自立?再不然回到上海国会,弄成美国那样的国家?似乎都合适,又都不合适。”

秦力山慨叹一声:“这叫举棋不定,是康圣人给咱设的绊。所以毕永年力主叛康,可是唐佛尘,还盼着康家钱粮呐。”

集会地在一所旅馆,名叫宾贤公。旅馆由自立会开设,作为接纳会友之所。其他要地也有设立,襄阳叫庆贤公,沙市叫制贤公,岳州叫益贤公,长沙叫招贤公。踏进宾贤公的院子,秦力山跟朋友们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显摆说:“我在大通设立了通贤公,那地方虽非通都大邑,也得给我一通百通。”

这位老兄争强好胜,大家要凑他的兴,都拣好听的夸说一番。秦力山确有可夸耀的,他所在的大通乃是总兵驻地,上通省城安庆,下达古都江宁,是控扼苏、皖、鄂三省的天然险要。占了地利,还占人和:安徽抚标卫队统带孙道毅,是秦力山的同乡好友。秦力山运动水师,联络官兵,获取军械,都是这位好友帮助办的。

其实各地大同小异,会党和兵营密不可分,在大难将起的时日,就像干柴等待触燃的火星。因此,大家皆有斩获,不过有的爱讲谈,有的爱默思,让秦力山落得个“出风头”的评语。这三字是他的搭档吴禄贞给的,吴禄贞去安庆办事,比秦力山到得还要晚。林圭陪着他来见大家,林圭的“风头”更大些,人人叫着“林大帅”,还有戏称“豹子头”的。

宾贤公成了聚义的梁山泊,在兴奋不安中度过一夜。次日,李慎德堂中济济一堂,在一张长方桌旁,唐才常立于案首,林圭、傅慈祥等依次列坐。厅中气氛凝重,大家收起昨天的笑谈,知道这是举义前的诀别,明日便要奔赴莫测的前途。

唐才常讲说当前军情。北方朝廷生死未卜,南方督抚自谋生路,与列强的互保条约即将签订。洋人软硬兼施,在谈和期间,英国兵船二艘溯江而上,分别访问江宁、武昌。处在官和洋的夹缝中,自立会的势力暗地扩张,西至川渝,北至豫陕,南至湘赣,东至苏浙,富有票已发出百万余张。汇总来看,军营和帮会是其主力,核心会员三十余万,令下即起的兵力十余万。

唐才常停住话头,看看案头摆放的特殊物品。人们都提起精神,他们知道那是军令所在,是军魂附着的印鉴和信物。唐才常据案起立,众人也都起立,同时退向桌案尾端,使首端的虎符帅位分外显豁。唐才常肃颜高声:“天命无常,时不我待,汉脉如缕,义不偷生。现经中国国会议决,在汉设立总会,以唐才常为驻汉总理。业经报明沪会,篆刻关防一颗,内刊中国国会督办南部各省总会字样,于庚子年七月八日开用。”

唐才常对众展示总会关防,就是印信。唐才常接着宣布:“成立中国国会自立军,以唐才常为诸军督办。军队编制,起发之初集兵二万,分七军四十营;置总会亲军十营,中、左、右、前、后五军,各五营,自立先锋军五营;各军统领由总会派,营官由统领派;以亲军统领为总统,节制各军起发之始,即出示加募健儿三十营,以加募之兵置粮台、总会及军械所卫队营。”

唐才常总统亲军、先锋军,兼全军总粮台。以大通为前军,秦力山统之;安庆为后军,田均一统之;常德为左军,陈犹龙统之;新堤为右军,沈荩统之;汉口为中军,林圭统之。从秦力山开始,各位统领一一向前,接受关防。秦力山的印文是“中国国会统带自立前军各营关防”。

中国国会自立军至此成立。当场商议起兵日期,大家的共识是宜早不宜迟。最终商定七月十五,距今只有三天,已是迫在眉睫。根据与林圭、黎科等人的商定,唐才常简要说明起事须办事项:国会檄文,自立传单,招募布告,照会各国宣言,安抚百姓告示,保护租界教堂文告,委人略地接收州县地丁征册及税厘局卡历年簿据,札委权知各州县事,抚辑流散,编练团军,以及行军功过赏罚条例,予以浅显易懂之牌示。

散会以后,各军统领立即奔赴前线,而亲军和中军所在的汉口,仿佛笼罩在战云中。唐才常身为全军统帅,第一急务却是“催粮”。唐才常请黄忠浩帮忙,向上海美领事馆发急电:“生意定于七月十五,款到即付。”容闳安排的可靠眼线,会及时传递这条信息。

这桩生意是什么,黄忠浩一看就明白,可他默默照办了。徐老虎的两面三刀,将唐才常置于危险之中,使黄忠浩无法置身事外。他可以给予助力,但要不露形迹。这叫明哲保身,也叫安守本分,在故友与家国之间,有难以拿捏的分寸。面对唐才常,想起谭嗣同,黄忠浩自叹弗如。“义无反顾”四字,并非人人可当啊!

唐才常的这条电文,是由蔡锷经手送来。在时务学堂留日学生中,蔡锷年纪最小。这叫黄忠浩心生恻隐,他把蔡锷留在营中,不管将来生意如何,决计不赔掉这个小伙子。蔡锷还带来一个消息,日本东亚会干事井上雅二,日前由江宁游历到武昌,晋见了湖广总督,据说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甚欢或者不悦,那是可以瞬间转换的。黄忠浩咀嚼着这些,到了下午得到命令,总督传见。黄忠浩赶到总督衙门,上堂参见。张之洞时年六十三岁,身形瘦削,胡须斑白,颇有几分学究气。加之他喜欢歪倚在椅子上,以致传出“猴帅”的谑称。然其权势岂容亵渎,儒臣兼具军帅之威,在近世是堪与曾国藩作比的。

张之洞慢条斯理,说起北援事宜。湖北提督张春发带兵七营,会同江南布政使陈泽霖,已于日前出发。湖北又调集五营兵,拟由黄忠浩统带驰援。然而,英、日等国领事,反对抽出兵力,认为那会使东南像北方一样乱。听见大帅征询意见,黄忠浩掂量着说:“标下乃一武弁,对大局毋庸置喙。然就耳目所及,一片不安迹象,须有重兵弹压,方可确保无虞。抽七营再抽五营,空虚是免不了的。”

张之洞想了想问:“团练顶不顶用?”

黄忠浩回答:“大帅多年练团,用以绥靖地方。只是戊戌年后,各项经费缩减,加之义和团狂飙突起,湖北团练也被波及。如何禁止作乱,已成燃眉之急。”

靠在大圈椅上,张之洞瞑目不语。等候的时间太长,黄忠浩几乎以为他睡了过去。忽然,座上发出声音:“你看唐才常如何?”

黄忠浩吃了一惊,竭力镇定着自己:“大帅要用唐才常?”

他竟然反问过来!想想前言后语,这一问并不显得唐突。张之洞声气不变:“怎么样?”

黄忠浩恭谨说道:“回大帅话,标下以为唐才常不好用。从其赴日、回沪、办报的行迹看,倒也合乎时人常态。不过要从纸上搬到地上,那得问水土服不服。”

这话听上去含糊,可也拿捏得当,使问答双方可进可退。停顿片刻,张之洞发出一声叹息:“唐才常,他是我两湖书院的学生啊。你该知道,我历任封疆,数任督军,有京汉铁路之筑、镇南关大捷之勋,然我最得意的官职是两任学政,最看重的事业是这所书院。书院为两湖育才何止千百,谭嗣同与唐才常,一个是我最痛惜的弟子,一个是我最忧心的学生。”

第一次聆听老帅历述心迹,黄忠浩似被噤住,大气也不敢出。声音从上面悠悠传来:“谭嗣同之刚烈,唐才常之英挺,这是从他们的功课中感知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说》《历代商政与欧洲各国同异考》《拟自造各种机器遏洋货利权议》,这些文章仅睹其题,便可认识唐之用心。至于《论中日通商条约》《论中国宜与英日联盟》,则是他毕业以后的著述,虽非不刊之论,却也卓然可观。”

对唐才常的著作如数家珍,深藏的用心是什么?黄忠浩紧张思索,张之洞梦醒般唉了一声:“罢了,世事如棋。此种怀旧,可以休矣。我明日出城,巡视护军前后各营,拟于午后到龟山兵营小憩。”

黄忠浩赶紧应是,施礼退下。回营途中反复掂掇,张之洞的意旨十分明显,然而此种举措,对参与各方都包含风险。黄忠浩首当其冲,他是应该装傻,权当没有悟出其中曲折,还是顺其自然,让事情沿着已定脉络发展?

黄忠浩派人找来唐才常。唐才常倒没有显出惊讶,他早就嘱托日本人接洽,求见张之洞。现在老帅主意变了,应为时势所迫,对我之军兴是一佳音。黄忠浩告诫他要慎重,对于高官显宦,万万不可以常情度之。唐才常点头称是,满怀心事无可捉摸,思绪似已飘向远方。

的确不可以常情度之。对于张之洞,眼前情势瞬息万变,是他平生未曾经历过的。张之洞是局内人,其所见所思之深透,非凡庸辈能够窥探,而他受到的惊吓,更是无法想象。政变以来的颓势,演变成国家灾难,就像高楼被蛀空根基,他们这些希求支厦的独木,感受到脊骨折断的痛楚。从一开始,南方督抚就不接受与列强开战的乱命。然而身为臣子,无力阻止朝廷自杀,只得退而求其次,与列强谈判东南和平。时至今日,签约互保,可是突见北京不保,试问中国何人可保!

对于这一刻,南方其实早有预案:迎銮南下。张、刘的迎銮计划不一样,张謇、陈三立向刘坤一建议,迎请光绪帝南来避祸。这符合刘坤一的一贯主张。光绪被废后面临生命危险,刘坤一上表力保,其中名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须防”,使朝中顽臣心存畏惧。张之洞则希望迎接两宫,请太后和皇帝同时南幸。因他自诩为慈禧的亲信,慈禧即使看不上江宁,一定愿意临幸武昌。但这只是一种念想,陆续派去的若干兵力,在八国联军面前是纸糊的兵马,人家不允许,一只鸟也休想飞到南边来!

现在一切都晚了,朝廷如果倒了,刚刚定案的互保,闹不好就会破局。因为洋人最讲实力,而地方当局的实力,由北京的当局赋予。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今之计,唯有重新披挂一张虎皮。这让张之洞想起李鸿章的来信中,讲述的一件惊悚故事:李鸿章奉旨北上时,曾在香港与香港总督相会。港英当局企图运动两广独立,竟提出帝位做诱饵。李鸿章不由慨然长叹:“自从曾国藩扫灭洪杨,拒绝部将以黄袍加身时,汉人的皇帝梦就做到头了。”

触动张之洞心思的,不是什么皇帝梦,而是“独立”两个字。同样是英国人,会否将两广未成之事,搬用到长江沿岸来?细究起来,在鼓动张、刘跟北京唱反调时,列强已经这样做了。现在的疑问是,张或刘是不是唯一的选项。两位巨公乍看上去无可取代,但若刨根问底,本地和外洋是对立的两方,总有冲突不可避免。此时出现的第三方势力,便会受到列强的重视。唐才常就是这种势力。张之洞得到的情报称,唐才常和容闳开立的国会,已被西方视为新中国的雏形。

心里翻腾着这些思绪,张之洞于翌日上午出城渡江,巡视了汉阳的几处军营,于午后来到龟山。总督大人轻车简从,不着官服,穿着一身竹布长衫,确是一副休闲的模样。黄忠浩迎接入营,请进静室,入座献茶。侍立着回了几句话,黄忠浩请示说:“请大帅且入内间歇息,等待起身后,标下禀告营中事务。”张之洞颔首应允。黄忠浩正要退下,却见张之洞放下茶碗,轻声吩咐:“时间还早,我们去山间走一走。”

黄忠浩亲自做向导,与两名督辕亲兵一起,护卫着张之洞出军营,踏幽径,览风景。龟山位于汉江与长江交汇处,登山可见“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此地的三国故迹、唐诗余韵,令人流连,然而张之洞岂是赏景之人?迤逦来到龟山东侧,在一座绿荫笼罩的墓冢前,张之洞停下脚步,手指墓前石碑问:“知道这位是谁吗?”

没等黄忠浩答出声,张之洞笑了笑:“不要笑我明知故问。你看这‘吴鲁肃墓’四个字,便知何为名不正言不顺。鲁肃是三国英雄,可是三国是哪一国?当时汉祚尚未终结,东吴不过是一块土地,大王孙权连一方诸侯也称不起。鲁肃被孙权授为偏将军,继任大都督,并无汉天子之任命。所以这碑只好含糊其词。哈哈!”

张之洞择一块青石坐下,敞开衣襟迎着山风,曼声吟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忽听树丛间有人搭话:“老师,学生听说的词句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张之洞抬眼望去:“那是哪个?”

一阵林木摇曳,唐才常排开荫翳,趋近前来,扑地跪倒:“学生唐才常拜见恩师。”

张之洞一个眼风扫去,亲兵退至远侧警戒。张之洞正视唐才常:“你还认我这老师吗?”

唐才常再叩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唐才常虽不肖,不敢违此古训。”

张之洞一挥手:“那好,起来说话。”唐才常遵命起身,又遵命坐在一块石头上。黄忠浩侍立在旁,看师生二人一个衰老,一个健壮,而其身份地位之悬殊,令人生出无限感慨。张之洞处之泰然:“你为何要见我?”

“学生求老师救中国。”

人们常常说救国,身在清朝而言中国,是有特殊含义。张之洞本要马虎过去,可他仍然点明:“你为何这样讲?”

唐才常沉稳说道:“通常所谓国,是指朝廷之国,一姓之国,甚至一人之国。中国则为炎黄之国,五千年之国,四万万众之国。中国今日危矣,老师为国干城,自是责无旁贷。”

张之洞不认这话:“何为干城?我只是清朝的湖广总督,下面还有两省巡抚,共同管理这片土地。站在我的位置上,我若跨出省界一步,便为逾分,何言救国!”

唐才常毫不退让:“老师所言是常态,国运而今是变局。且不说六十年前的鸦片之变,只说晚近甲午之变、戊戌之变、德国强占胶州之变、八国侵袭北京之变,老师还能安常处顺否?在其位,谋其政。学生不在老师之位,却愿代谋老师之筹,请将数十年的洋务事功,变作通中西的国家政略,挽狂澜之既倒,垂千古而不朽。”

张之洞凝视着唐才常,浩然长叹:“伯里玺,伯里玺啊!”看出唐才常似乎未听明白,张之洞认真解释:“这是英语音译,专指共和国之元首。前年在总督署,谭复生对我雄辩滔滔,我曾用此语称呼他。你和谭复生同一口气,怎么,你想独立建国吗?”

此语虽轻,重于泰山。唐才常依然沉静:“学生拥护老师独立。”

尽管早有准备,仍觉心中一凛,张之洞厉声呵斥:“大胆!叛逆!竟敢胡吣,还不退下!”

“学生并非胡说,而是势已至此,不得不做万全准备。老师跟列强讲和,可是和约恐非定案,万一北京城破,老师还有跟列强交易的本钱吗?学生愿作老师之筹,手有所握身有所恃,方有立足之地。”

张之洞瞑目端坐,仿佛老僧入定。忽然掀起寿眉,眼缝中泻出金线般的光:“你们跟洋人立有和约?”

唐才常从怀中摸出两张纸,捧呈张之洞,一边说:“容闳用英文撰《通告友邦书》,电达英、美、日三国当局,此为汉语译文。”他没有说明,已从文中排除少量触目词语。

张之洞捧起纸,却又皱眉放下。黄忠浩明白其意,忙从贴身夹袋中寻出老花镜,原是预备让老帅观景的。张之洞戴上眼镜,看到这样的句子:“中国国会有鉴于载漪、荣禄、刚毅等之顽固守旧,煽动义和团之败国事也,决定不认满洲政府有统治中国之权。将欲更始以谋人民之乐利,因以申张乐利于全世界,端在复起光绪帝,立20世纪最文明之政治模范,以立宪自由之政治权与之人民,借以驱除排外篡夺之妄举。唯此事须与各国联络,凡租界教堂以及外人,并教会中之生命财产等,均须力为保护,毋或侵害,切勿惊惶。所有清国专制法律,建设文明政府后,一律废除。”

此种闻所未闻的文字,似一记重锤敲击胸膛,张之洞魂魄振摇,几乎把持不住。仔细考较,除了“不认”和“废除”那两句,其他意思,其实都是自己想过的。在地覆天翻之际,听一段狂言妄语,也不过惊骇而已。张之洞轻哼一声,将那张纸掷于地上:“在洋人面前撒野就罢了,回到自己家里,仍须忠孝节义。无论如何变乱,在我湖广地面,决不容作奸犯科!”

张之洞以手拄石,想要起身,不料久坐僵了腿脚,没能立起。黄忠浩上前搀扶,亲兵也赶过来,伺候总督下山。张之洞驼了下腰,身形越发矮小,在斜阳映照的山道上,留下一抹浅浅的影子。唐才常立在坡上望着,直到营盘吞没了人迹。

唐才常渡过汉江,回到驻地,与林圭会合。林圭正急得团团转,连说迟了,迟了!原定于前日到货的军火,至今尚无踪影,他这豹子头,像孙猴子一样没棒弄了!唐才常只能再发急电,向康、梁要钱要军火。看着手下人奔走的身影,唐才常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鞭长莫及,千真万确,彼此距离太远了,用万里外的一瓢水,来救义兵头上的火,这是何等虚无缥缈!

当然,海外汇款缓不济急,唐才常也算有所预备。富有票面上的“凭票发典钱一千文”,并非当真发钱,而是许诺在江上可以凭票乘船,因为船工多为会友。近来为了等款,唐、林和狄葆贤商定,在汉、沪赶印钱票,作为富有票的搭配。向外发放时宣称:“吾党将取天下,此票与正币等值。”原本只是尝试,没想到钱票颇受欢迎,发出不久,汉口市面上出现了使用的例子。唐才常不敢相信,便与林圭结伴,跟随报讯的会友,前往湖南帮聚集的一处市街。

汉口商帮繁多,湖南帮水运势大,也有经营土产、洋货的商栈。这家洋货店开在一处码头附近,店中货品甚丰,中年老板亲自张罗生意。唐才常挑了一只洋瓷缸、二斤白砂糖,林圭扯了几尺洋布,然后由同行的会友结账。老板接过几张自印钱票,找给来客几枚铜板。

这次买卖使唐才常备受鼓舞。他明白,那老板应是自立会友。而且眼下市面币制混乱,制钱、钱票、银两、自制银圆、海外洋圆都在流通。但若自立会不能穿透人心,你是不能当真金白银用的!眼看大难临头,人人失魂落魄,即使有一线希望都会抓住。武汉的这个局面,大部分归功于林圭。若无他和傅慈祥等一干兄弟,唐才常这位全军总统,真要没咒念了。 e6KDKsC9fKRjs7tmOJjtuoVnPcOHbw/B/TG0bXmRejLhGcyb64hMy2U+hquuh7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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