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才常举办国会,是要为自立会打起旗号,开设门面。自立会由唐才常与梁启超在日本成立,目的是要乘乱起兵,进可保救光绪重启变法,退可在江南拥兵自立。这一层计划不可对外人道,汪康年隐约有所感觉,认为唐才常不够坦诚,这便产生了嫌隙。好在容闳信任唐才常,愿让他任意使用国会名义。在好多人眼中,容闳是半个美国人。从跟随李鸿章办洋务,到支持康有为“弑”太后,现在帮助唐才常“谋反”,不正是他喜欢干的事吗!
起义依靠的骨干,大多是留日的湖南时务学堂学生,加上康、孙两派的弟子和党徒。这真叫书生典兵,典兵手段是联络会党,结纳豪俊,策反官兵。从今年春天起,自立会人员陆续奔赴各地,悄无声息地拓展根基。愚园会议后,统兵大员分头出发,林圭、傅慈祥去湖北汉口,沈荩去湖北新堤,陈犹龙去湖南常德,秦力山、吴禄贞去安徽大通,田均一去安徽安庆。唐才常很想与众同往,眼下却须留守上海,筹备钱粮。
唐才常回国前,康有为大包大揽说,军费统由康党承担。此乃天经地义,因为从办会到办公司,皆以保皇的名义向华侨广泛募捐。如此经年累月,只见敛财不见行动,已引起大量非议。唐才常自告奋勇,无异于康党的救兵。唐才常回沪不久,便收到三千元经费,另有两箱“秘宝”——三十支手枪。
不过自那以后,海外的接济断了线。唐才常去电催促,康有为指示澳门保皇总会办理。驻会弟子惯于舌战,办事往往敷衍扯皮,能把泥菩萨磨出火光。远在东京的梁启超,代唐才常致函康有为抱怨:“港澳同门无一可以托付大事者!如此延宕,将何颜以对海外父老?”康有为有的是办法,他要唐才常前往香港,向富商冯君领款三万元。唐才常与狄葆贤准备出行,恰值师襄也来讨款。师襄是哥老会头领,计划鼓动湖南豪强,与湖北等地齐头并进,急需钱财招兵买马。
三人赶往轮船码头,购买三张三等票,匆匆忙忙挤上船。三等舱拥挤不堪,在推搡叫骂中辗转多时,才在船尾靠舵货舱找到一个角落,勉强存身。开行不久遭遇大风,波浪滔天,师襄这个旱鸭子率先呕吐,狄葆贤也好不了多少。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唐才常上下张罗,照应伙伴渡过此劫。这段航程三日三夜,一行人水米未进,熬得筋疲力尽。到达香港,找个下处昏睡一晌,午饭后即去拜会冯君。
从康有为处得知,冯君是新加坡保皇会长邱菽园的姻亲。宾主相见后,冯君很是客气,听唐才常说明来意,他却沉吟不语。莫非事中有变?唐才常有些着急,取出康有为的电文请主人过目。冯君阅毕笑笑:“三万元?你知道有几个三万元?”见到唐才常愣住,冯君又笑:“通过我的手,去年五月给他三万,今年一月给他三万,现在又要三万。当然钱不是我的,是忠爱母国的华商点点滴滴募集的。血汗钱要用血泪报偿,康先生却用口舌行军,你听听他的电报:拟于两广起兵,贯通湘鄂,直取幽燕。我家将才极多,军务兵法皆可施行。内地已有兵七十余万,未即兴师,专待饷耳。唉,除了伸手要钱,他还做了什么?”
这话使唐才常更增疑窦。康有为好作大言,这不稀奇,两广起兵却是第一次听说。以长江一线为根本,以唐才常部为正师,康、梁一向以此相告,难道他们另有方略?唐才常斟酌着说:“勤王军兴,唯此为大,康先生谨慎也是正道。在下跟着切实行事,已在上海成立国会,正与西方强国达成谅解。同志分布长江各处,从会党和军伍中联络志士,等待时机,揭竿而起。在下真正专待饷耳,冯先生愿意相信唐才常吗?”
冯君直视着唐才常,许久才道:“我看先生是诚实之人,只是可惜,李云彪和辜人杰捷足先登。”看到唐才常惊愕的样子,他又解释:“他们在香港成立兴汉会,要在湖南兴兵,把三万元领走了。”
唐才常和师襄面面相觑。李、辜是哥老会大头领,比师襄地位高得多。唐才常不甘心:“既然如此,邱会长为什么还让我来?”
冯君摇头道:“邱菽园苦康有为久矣,不过还不愿撕破脸。这三万是我自作主张,花了那么多钱,总得听到一点响声嘛。让三位白跑一趟,我要表示歉意。”
这“歉意”是两千元。香港使用小角,实抵内地一万八千元。三人失望地踏上归程,船抵上海,唐才常把这笔钱全给了师襄。李云彪等中途打劫,唐才常要找毕永年算账。所谓兴汉会,是毕永年去年出头张罗的。参会者有哥老会七人、三合会二人、兴中会三人。在毕永年的提议下,公推孙中山为总会长,并且刻制印信奉呈孙中山。自戊戌以来,救亡大旗下群雄并起,唐才常对这些名目未多留意。毕永年知道这次香港之行,为何不出言阻拦?
去到毕永年的寓所,没等唐才常开口,毕永年将他拉到墙旮旯,从床下拽出一只木箱。打开箱盖,露出十几支步枪,都有八成新,两支手枪倒是崭新的。唐才常用目光询问哪儿来的,毕永年说:“日本侠客宫崎滔天,从香港派人专程送来,让我转交辜人杰的。”听到这个名字,唐才常气不打一处来:“他是驻防江宁的湘军副将,还需要你为他弄枪?”
毕永年笑道:“他参加兴汉会,我还拉他入你的自立会。辜副将钦佩孙中山,唯独不喜康有为,认为是他误了皇上。辜人杰要为你办一要事,招降大盗徐老虎。”
徐老虎名叫徐怀礼,字宝山,江苏丹徒县(今丹徒区)人。原做竹店生意,因犯抢案投入盐帮避祸,后成魁首,聚众万余,私盐船八百余号。他在镇江设立春宝山堂,将青红两帮纳入麾下,势力极大,把官府都不放到眼里。唐才常不相信:“徐老虎肯降伏自立会?”
“做强盗成不了正果,乱世好出头,他在观测风向。辜人杰派幕僚做说客,声称康、孙合谋,欲推徐宝山为元帅,兴师北伐。告诉你,此人已经首肯。”
唐才常捉住了破绽:“辜不喜康,怎么打出康的名号?”
“急来一用,有何不可。倒是我要提醒你,莫再喝康家迷魂汤。你从他那里筹到钱了?”
“还来问我?李云彪和辜人杰把钱抢走,一定是你指派的!”
毕永年并不知道这场“打劫”。他劝唐才常不要懊恼,正龙头李云彪出了马,比无名小卒作用更大。湘、鄂是会党势力集中地,经营好这一块,才能居高临下,纵横有余。毕永年回国比唐才常稍晚,他在日本多方打听,得知保皇会的用兵方略,乃是数路并举,两广为重,袭湘取鄂,挥军京师。这一套纸上兵法,并未把唐才常视为主力。毕永年说:“我等身临前敌,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若能把长江握在手中,康有为就得听你指挥了。”为此,毕永年要亲访徐老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唐才常领教过毕永年的固执,便不劝阻,并答应再给两支手枪,让那份见面礼更能打动人。唐才常回到住处不久,唐才质跑来告诉他,家里人乘的车快要到了。兄弟二人奔出迎候,唐才常神情茫然,有一句话涌上心间:“平日互相勉励,全在‘杀身灭族’四字。”这是当年谭嗣同说的话,今日旧境重现了。唐才常冒险犯难,生怕贻祸于尊亲,所以让二弟才中禀告父母,请举家迁徙来沪。老年人安土重迁,何况还有祖母年逾八十,不得不千里奔波,全是不孝子的罪过啊!
一家人洒泪相见,迤逦来到虹口隆庆里,在租赁的小院安置下来。唐才常陪住在这里,侍奉于老人膝下,他想起“孺慕”的古训。年逾三十而化身孺子,有一种吐不出的痛楚。为了不致引起怀疑,对乡人宣称的迁家理由是,唐才常要在江苏候选。朝夕相处中,唐才常绝口不提候选,父亲也没有问。父亲在乡以教读为生,唐才常在他跟前总像是个学生。而今父子二人沉默以对,唐才常恍如回到从前,耳畔响起童伴们的诵读声。他不禁油然想起,挚友谭嗣同的父子相处。谭父是达官贵人,对幼年丧母的儿子,缺少一份呵护,这使嗣同孤弱似草,又刚烈如刀。与这位亡友相比,塾师之子何其幸运。
朋友们没让唐才常安顿许久,东文译社的井上雅二派人找他。井上是日本兵库县人,学习中国语,曾任职台湾总督府。前年改任东亚同文会上海支部干事,以教日文为名,开设东文译社,参与中国新派人物的各种活动。这一回,他推荐军人出身的甲斐靖,给自立会做军事顾问。甲斐靖通报了一个不利的消息:驻上海各国领事会议决定,中国各方购枪械,须经当事国领事批准。至少在短时期内,购枪渠道空前狭窄。唐才常讲了经费紧缺的情况,甲斐靖说,那就更需要发动军人。根据日本军方情报,江南各军人心浮动,反对太后对外宣战,这种形势大可利用。他建议唐才常早赴前线,避免康有为仍然在犯的错误:置身事外,徒叹奈何。
这话使唐才常受到刺激。他巴不得马上动身,可是前方各处都来要款,他怎能两手空空。按捺着心中焦灼,唐才常去见容闳,打听各国对中国国会的反应。容闳说美国领事表示支持,英国领事态度暧昧,声称可与唐才常做一些接触,评估以后再做决定。法、俄、德与英国争夺势力范围,做合纵连横的游戏。我们在夹缝中求生存,显示力量才有活路。
唐才常请容闳草拟英文国会宣言,然后告辞。回到报馆院里,狄葆贤满面喜色迎上来,手中擎着一张纸。唐才常接过阅看,原来是邱菽园的来电:
冯君告以唐兄赴港,抱憾而归,迟复歉甚。知兄高义,言行必果,寄洋元三万以助军实。
毕永年来江宁见辜人杰,不料扑了个空,辜副将奉命进山剿匪。江宁是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驻地,外国人称之为南中国的首府。现今江督刘坤一,与湖广总督张之洞,正在筹划东南互保,谋求与列强达成协议。这是一桩国际买卖,各方势力纵横捭阖,各国信使来往穿梭,使江宁官场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毕永年在这里见到陈三立。二人是国会同人,又同为谭嗣同的好友,然而一为贵公子,一为江湖客,中间总像隔着一层。毕永年讲话直率,请求帮助说服唐才常,不要再上康党的当。康党拿保皇做生意,是要把皇帝再卖一次,如果跟着叫卖,不是很可耻吗?这话十分刺耳,陈三立淡淡地说:“康党有过多谬误,然其抓住了正大名目,凡为士大夫,谁能放弃忠君的牌子。国会鱼龙混杂,徒逞口舌,唯一维系人心的,恐怕还是王朝社稷。”毕永年激烈抗辩:“陈公子,你误了!今我之国立于十字路口,退一步则死,进一步则生,岂可仍将清朝裹脚布顶上头?国会乃立国之基础,我与章氏意见相同,拟请陈抚台出来坐镇,定可号令天下。”
“陈抚台”指陈父陈宝箴,原为湖南巡抚,因支持变法而遭免职。陈三立哪肯接受这种拥戴,二人话不投机,这便客气分手。毕永年前往镇江,由一位会党朋友先去传话,得到允许后,便于这天上午来到七濠口。这里有青石砌成的码头,码头右边建起一排瓦屋,就是开山堂的地方。毕永年与同伴骑着马,两匹骡子驮着装枪的木箱。到了门口报名进去,但见院落阔大,空无一人。看样子,这摆的不是碰头阵,而是迷魂阵。毕永年沉得住气,走向坐北朝南的大房子,令同伴和车夫在门口等候,径直跨步进屋。
这是大开间的堂屋,正中放一四方矮桌,四面各配一只长凳。桌面偏南放着一只茶碗,预示这是来宾之位。毕永年过去坐下,两腿平放,双手平伸,搭于双膝。这时,从东间门洞走出一人,手执茶壶,脚无声息,趋向前来。毕永年起身相迎,右手食指抠住碗底,拇指置于碗边,左手做出“三把半香”的形状,直伸三指抚着茶碗。这叫洪门出手不离三,据说是开山祖师洪二和尚创下的帮规。
这套拜码头礼仪中规中矩,迎宾人方才将茶注入。毕永年以唇轻沾碗沿,然后将茶徐徐饮下。按照规程,那人启口发问:“汉留从何处而来?汉留向何处而去?”“汉留”是会党见面的称呼,取汉族遗留之意。
毕永年从随身夹袋中,取出俗称票布的宝札,仍用三指礼仪双手奉递,口齿清楚地阐明来意,俗称条子:“我兄弟姓毕名永年,草字松琥,占得富有山树义堂小码头。兄弟上承拜兄栽培,下承兄弟伙抬爱,居于总堂之位。久闻贵龙码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我兄弟带上一堂单张草片,请会贵龙码头一缘哥弟。尤恐款式不合,掉红掉黑,卷边折角,言语不清,口齿不明,礼节不全,问候不及。我兄弟多在山冈,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熟会中礼俗,一切不周不到,还望大五哥高抬龙袖,亮个膀子,龙凤旗、日月旗、花花旗,给我兄弟打个好字旗。”
大五哥,专指辕门官红旗五哥。毕永年阐罢条子,没见到大五哥应声而出,执茶壶的反倒转身退入东屋。屋子静悄悄,却是在敲静堂鼓,要看来者是被骇退,还是翻墙越城,硬冲闯关。毕永年面浮冷笑,到东门前口宣《闯山令》:
适才小弟初来到,闻说众仙赴蟠桃,特具香烛和纸炮,擅闯名山望饶恕。专程请安把喜道,诚心拜会众英豪。大爷仁义称师表,二爷圣贤美德操,三爷桓侯武艺好,管事五爷眼界高。兄弟登山来讨教,恭进香堂把圣朝。
这一回闯山成功,里面传出《接客令》:
适才五爷来禀报,山门外来了大英豪。怪道昨夜灯花爆,敝山增添瑞千条。为无知会贤弟到,愧未出迎十里遥。请进香堂烟缭绕,吩咐迎宾大小幺。
众声哄传叫请,毕永年恭敬而进,但见东屋聚人甚多,背靠东山墙,排列着十几把罗圈椅。正中那椅蒙着虎皮,虎皮上坐着的那人,像一只精瘦的猴子。可惜了老虎的名号!毕永年心中叹息,行过三指礼,在宝札之外又加一张公片。这是长七寸宽三寸半的红绢,正面印富有山的堂名,两边印“同抚汉族”“还我河山”。这回大五哥接过公片宝札,呈交正中的那位,口中阐念:“各位拜兄初次会识,行客拜坐客,英雄拜豪杰,坐客一位姓徐名怀礼字宝山,春宝山堂正龙头。”
五哥介绍各位码头大爷,大家依次拜过,分宾主坐下。徐宝山咧开嘴笑:“毕兄弟前来闯山,我不是故意刁难,只因下面报上来,说有一人无恶不作:拉肥猪、动观音、抢童子、关圈、划盘子、摸庄、打背手、点水、穿灶、踏帽,哎呀呀,天仓满了!那人恰巧姓毕,这就跟兄弟岔一块了。”
他说了一串江湖隐语,从拉肥猪起依次是绑架勒索、绑架妇女、绑架儿童、把人藏起来、毁容、谋杀、私吞财物、出卖同伙、调戏妇女、玩弄拜兄包养的妓女。“天仓满了”指恶贯满盈。对方如此戏弄,若以黑话应对,那便落了下风。毕永年泰然念出四句诗:“人王脚下两堆沙,东门城上草生花。丝线穿针十一口,羊羔美酒是我家。”
徐宝山眨着眼,他并未不懂装懂:“这是啥子?”
毕永年一伸手:“拿纸笔来。”
徐宝山使个手势,便有小幺奔走伺候。毕永年不叫铺桌案,吩咐二小幺撑开纸张,濡墨挥毫写下四字:金蘭(兰)结义。众人看了轰声叫好。徐宝山仍然莫名其妙,便有懂文的兄弟讲解:金字是人字加王字再加两点;蘭字是草头加門再加柬。以此类推,字字恰当,毕兄自谦“少在书房”,可这才气十分了得!
徐宝山连忙赞叹:“了得了得,这等本事不到朝中做官,可惜了的。”
毕永年鼻子一嗤:“朝中官全会这两下,就把朝廷玩完了。兄弟还有一问:徐兄本事怎么样?”
徐宝山眨着眼:“不怎么样,我不过是个强盗头儿。”
“诬良为娼,逼良为盗,它是把英雄逼上梁山。看那宋江,看那林冲,哪一个不走这条道?宋江后来入朝做官,结果如何?朝廷灌给他一壶毒酒。这跟当今好有一比,谭嗣同入朝保主,最终在菜市口被砍头。所以,如果还有做官之念,我劝老兄死了心。”
徐宝山眨着眼:“毕兄瞧破我心事了。这么说,我只有死心跟着你造反?”
“不是我,是跟着孙中山、康有为。说到底不是孙和康,他们远在几千里外,够得着的唯有徐大帅。七百条船数万号人,这是你的本钱,孙和康源源供应军火,补充钱粮,这是给个皇帝也不做的买卖。说实话,这个大帅我想当,可我赤手空拳,只得投奔贵山,为元帅老哥牵马坠镫。”
众人默无声息,像被一壶酒灌醉了。徐宝山龇龇牙:“好啊,这话辜人杰也说过。他是副将官居二品,却愿给我打下手,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就是势,这个字含义太广,你不懂。举个例子吧,曾大帅扫灭太平天国,完全可以自立为帝,可是上瞅天下瞅地,他不敢。如今运势完全转过来了,嗨,你听明白没有?”
“半是清白半是糊涂。再有一问,送给我这份见面礼,你不怕我出卖你?”
“那我要还你黑话了。除了朝廷的酒,江湖上跟你翻肥肠、拿梁子、灰锥子、吹灯笼、草坝场、三刀六洞薅毛了。”从“翻肥肠”起依次是算老账、报仇、判死、挖眼、活埋、把人杀死。
徐宝山眼珠滴溜溜转,双肘一按,嗖地蹿上椅面蹲踞,恶狠狠地叫:“操他娘,我干了!回去告诉你那康、孙,粮草给老子准备好!”
毕永年说降,马到成功,志得意满地告辞而去。七濠口码头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忽然平地一声雷,徐宝山以“两江两湖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发布告示:
本帅近奉光绪皇帝密诏:朕自戊戌八月以来,坐受太后凌辱幽禁,惨无天日。荣禄、奕劻等,日日以谋弑朕躬为事。尔军民人等世受国恩,亟宜勠力同心,剪除奸党,以救朕躬。为此特布告两江两湖豪杰之士,速速遵诏行事,约于本年秋间,听候本帅军令,即率本部人马,会师江淮,取道北上,以清君侧而奠国基。尔公尔侯,爵赏在即,河山带砺,决不食言。
与此同时,他还向江苏巡抚鹿传霖发出一函:“鹿兄阁下:盘踞贵治久矣,恨不相晤一睹尊范。足下当此巨任,而以苟且禄位,坐视荣禄等窥窃神器,囚我圣皇,独不闻主忧臣辱之义乎?”鹿传霖驻地在苏州,一向与江宁的江督互别马腿,看到这封强盗函,并未被激得拔剑而起。他正要奉旨北上,乐得躲个清闲,便把这桩麻烦事报到江督刘坤一处。
刘坤一一面跟洋人领事谈判,一面防备外国兵船驶入长江。盐帮又来添乱,使他大为恼火。对于治下的帮伙,平时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今火烧眉毛,岂可任其撒野?刘坤一考虑派兵平乱,幕僚张謇前来献策。张謇向大帅分析:
北京危如累卵,朝廷诏催勤王;列强步步进逼,主导东南战和;沿江民情不稳,会党阴谋起事。徐老虎突然发难,正是瞅准了时机。他打的是勤王名目,这是督抚和康党都在抢的旗号,无法说他是叛逆。况且此人党羽众多,历年贩私获利丰厚,勾通营弁,贿结吏役,军队衙署皆有其耳目。往剿断难一鼓而擒,恐有治丝益棼、兵连祸结之忧。他要待价而沽,何不恩结利诱?善用徐某这把砍刀,削平沿江作乱的宵小,方可弭患于无形。
刘坤一采纳此策,选派一名道员,去见长江水师提督黄少春,以水师名义招抚徐宝山。
唐才常身带三万元银票,搭乘日本船“大井川丸号”前往汉口。与他同行的,有日本人井上雅二、田野橘次、甲斐靖,另有几位自立会兄弟。唐才常与日本友人途中密谈,讲述他的行动设想。康有为和孙中山,都希望在两广发动,以利于海外的补给和应援。此计迂远,缓不济急,唐才常拟以汉口的林圭为龙头,中游的秦力山等为龙身,若能加上徐宝山,将能厚集江上中坚。国会在上海既是龙尾,又是龙舌,事成后则一变而为龙首,那便可以扶摇直上了。井上问道:“有中国成语‘初试啼声’,你如何操持武昌首义?”唐才常说:“哥老会兴起于四川,大盛于两湖,结穴于武昌,已渗透入鄂军各营。这是埋设于总督署地下的火药。张之洞如果见机转向,我可打出拥张独立的旗号,将其纳入国会范围。此事是否可行,拟请田野兄出面见张,巧作试探。张之洞如果顽固不化,他那杆帅旗必须砍倒。”
船到下关,井上雅二与唐才常分手,要去江宁活动。唐才常和田野等人继续航行。立在船舷边,面对浩荡江水、列岸青山,唐才常不由回想起上海的家中。辞父前他踌躇不决,不知如何解释武汉之行。直到在父亲膝下叩别时,唐才常含糊禀说,有事要去汉口。父亲依然没有问。默然相对许久,父亲低声说话了:“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此次离乡前,谭抚台派人送来一封信,只有短短两行字,那是抚台哀悼儿子嗣同的:谣风遍万国九州,无非是骂;昭雪在千秋百世,不得而知。”
唐才常受到极大震动。相对于自己的悼谭联:“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近至尊刚十(卅)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谭父联语有疑,有问,有恨,有悲,有字字血泪不得吐的灰心欲绝。而父亲直到分别才揭开此秘,应该是告诫、警示、嘱咐、痛心?!
抵达汉口,舍舟登岸,一行人赶往俄国顺丰茶行,面见买办容星桥。容星桥是容闳族弟,在香港参加了兴中会。林圭回国时,孙中山交给他一封介绍信,林圭据此求得容星桥的帮助。容星桥出面具保,帮自立会租下两处房舍,一在前花楼街宝顺里,作为秘密住所;一在英租界和华界相接处,这是一座两层楼房,作为自立军总机关。
容星桥带唐才常一行去见林圭。驰至江汉关附近的一条街道,在一处两层小楼前下车,唐才常抬眼看见“李慎德堂”的匾额。这是借用李虎村家的堂号。李虎村是湖南慈利人,以时务学堂留日学生的身份,投入湖南威学营统领黄忠浩营中做事。上月黄部移驻汉阳,李虎村就此接应林圭,暗中做林圭的总文案。
林圭将此处设为中军,楼下是门房和亲兵住处。由左边台阶上楼,楼梯口一间住亲兵,紧挨着林圭住室,中间就是大厅,右设香堂、印铸室,那是雕刻印信的地方。唐才常健步登楼,没有让人通报,因为他望见香堂中聚人不少,正在举行入会仪式。唐才常悄悄走近前,透过窗洞往里瞧,但见香堂正中悬挂关公圣像,神案上置野草一束、白水一樽、信香三炷,这有个名目叫“香水缘”。林圭、傅慈祥等龙头大爷分列两旁,在他们对面排队的一二十人,应该是本次入会的弟兄。
这时仪式开始,踩堂管事按照行规行拐子礼,俗称“歪屁股礼”。此礼源于军人身着甲胄,行礼不便,只是歪出左脚,将右后半侧身体前倾拱手作礼。拱手时竖直两根拇指,意谓无论何时绝不倒旗。管事礼毕吩咐全体肃静,执事各执其事。接着从大爷起依次唱名,各就各位。大爷唱《开堂令》,大管事赞《香水令》《传堂升位令》,众龙头拈香对圣像行三跪九叩礼。下面才是入会终点:歃血为盟。由承行管事到香长前请宝刀,又接过小幺奉上的大红公鸡,边舞边唱《裁鸡令》:“此鸡不是非凡鸡,身穿五色锦毛衣。……今朝落在兄弟手,取名唤作凤凰鸡。东方祭青旗,南方祭红旗,西方祭白旗,北方祭黑旗,中央祭起杏黄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镇旗,三十六杆天罡旗,七十二杆地煞旗。弟兄今日同结义,当效桃园永不离。”唱毕挥刀,割断鸡脖,顺势一拧,扭下鸡头,鲜血淋漓。执事用托盘托着酒碗,承接鸡血。龙头大爷林圭唱《赐福酒令》,执事将血酒分赐入会弟兄,至此礼毕。
饮下入盟酒的新进弟兄,一个个亢奋得红了脸。唐才常看得身上烘热,瞥见两个日本人的脸色,他的心中凉了下来。田野熟悉中国情况,对这一套见怪不怪,甲斐靖恐怕观感不佳。就唐才常的本心而言,岂不希望统率西式兵马、船坚炮利,叱咤风云?然而眼下手无寸铁,能够纠集的,唯有这帮江湖弟兄。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域外之人怪他不得。
林圭在里边早就瞄见了唐才常,等到仪式结束,急急出来相见。谈笑之间,有几拨人来见林圭,一见面便举起右手,口称“大帅”,行西式军礼。这与香堂礼仪相映成趣,甲斐靖现出困惑的表情。林圭快人快语:“从日本回来的,跟那草泽中出来的,做派不同,心理则一:都想赶快扯旗放炮。”他又转对唐才常说:“大帅,林圭僭越了吧?”唐才常笑道:“你就是中军大帅。捷足先登开辟地盘,林述唐功劳第一。”
到了夜晚,林圭和唐才常等到宝顺里住宿。这是隐秘的活动场所,沈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沈荩驻扎地在新堤,因事来汉逗留数日。唐才常询问什么事,林圭插话说:“他这右路军,来抢我中路军的饭碗。”沈荩嗔怪林圭:“你不要只顾开山堂,忽略真正的军之大事。古人云,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说到底,我们这将都是自封的,人家黄忠浩才是真将军。”
黄忠浩字泽生,湘西人,做过沅州书院山长,后捐内阁中书。这样一套履历,本应老老实实做文官,他却学习西方军事,出任长沙新军统领。谭嗣同筹划自立,让师襄带领会党兄弟,去军营当兵学习。黄忠浩禁止军中结党,曾与谭嗣同发生争执,不过并未影响二人交谊。张之洞对黄忠浩颇为赏识,调他带兵驻扎龟山。这也给了沈荩一个机会,天天过江重修长沙旧谊,说服黄忠浩参加自立会。黄忠浩不肯答应,但在沈荩看来,他是犹豫不决,需要有人用力一推。
第二天,唐才常和沈荩渡过汉江,前往龟山威字营。至营门报姓名,里边拖延很长时间,方才放他们进营。一名军官引领二人,到一间密室等待。沈荩告诉唐才常,他就是在这里跟黄忠浩交谈的。二人耐心等待,等了一个钟点,竟然杳无音信。这是怎么回事?沈荩嘀咕说:“前几天不这样啊,难道他决心已下,不好向你当面回绝?”唐才常劝他少安毋躁,所谓戎马倥偬,就是为带兵人设定的。又熬过好长时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黄忠浩进得门来,双手抱拳:“抱歉,抱歉,佛尘兄亲临,我却被军务绊了腿,多有得罪。”
唐才常赶紧回礼:“军务岂同俗务,兄弟们此扰委实冒昧。”
分座上茶,互道契阔,叙旧也只三言两语。唐才常赴日前后,与黄忠浩没再会面,其间倒有书信往来。带兵人与流亡者,所见所识不可能一致,但有一个共同的念记——亡友谭嗣同。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黄忠浩谈起湖北护军。张之洞虽是儒臣,却一向重视军事,当年出任两广总督,在中法战争中不落下风。甲午年代理两江总督,他效法德国陆军编练自强军,连梁启超都为报纸撰文称:“全军操练仅八月,而其士躯之精壮,戎衣之整洁,机械之坚锐,纪律之严明,皆令观操之西洋人士咋舌赞叹。”后来回任湖广,张之洞带回五百名自强军,以此编为湖北护军,作为省城卫戍部队。黄忠浩曾在自强军做营务,后由江宁调长沙,此次奉调赴鄂,乃因张之洞再一次“变法”,欲将两湖军队合而为一,练成雄师。
黄忠浩叙述这段渊源,是在表明心迹,预杜游说之口,免伤朋友和气。沈荩听不下去:“不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吗,如此老套,亏你还学德国兵法。”
黄忠浩笑道:“那是老皇历。自从德国侵占胶州,张公将学德改为学日。这也合乎国人时尚,不是有大批学生留日吗?”不等沈荩出言反驳,他又发话:“此非士人对知己,而是军人对国家。国难当头,军人当以军令为依归。不瞒二位,刚才我是接到命令,张公拟派我率兵北援,抵抗洋军。”
沈荩瞪大了眼:“这是乱命,你为何不反!”
黄忠浩一懔,正要发怒,唐才常在一旁轻声问:“泽生兄何时出发?”
黄忠浩回言:“时间未定,令我做好准备。”
“恕我直言,我看是张公心意未定。请问你率军去援谁?援救端王和刚毅?这场乱事,正是他们闹出来的。去打谁?打八国联军?张、刘二公正与八国领事讲和,他为何要上战场拱火,坏了东南互保大计?”瞧瞧黄忠浩的脸色,唐才常声音低沉,“乱局面前各打算盘,几分为国家,只有天晓得。或许,还有天上的复生晓得。”
复生是谭嗣同的字。黄忠浩扭歪了脸:“你,用复生的刀来刺我!”
“我不刺你,我为复生痛心。我忘不了,他为会党入营向你请罪,叫毕永年对他打军棍。而今如何?哥老会在你营中大行其道,更有多人入我自立会。此非人力可抗,乃是人心思变,都要在天塌地陷前另寻活路。唐才常如是,沈愚溪如是,黄泽生难道不如是?”稍停又道,“你那张公也如是。这有个证据,陶森甲加入国会了。”
黄忠浩和沈荩都很惊讶。唐才常解释道,这是在沈荩离沪后发生的。陶森甲是张之洞属下道员,他说是在父丧丁忧期间,自作主张来入会。此言可真可假,但在道员的假言中,含有总督大人的真意。唐才常进一步透露:“田野橘次晋见总督,讲说国会和自立会的主张。张之洞虽未表明态度,但是不制止便是默许,至少是开一口子,视我之势力大小以定行止。”
唐才常取出国会章程,敦请黄忠浩一观。透过那些触目的文字,黄忠浩看到一个熟稔的身影,那是谭嗣同。在大难到来时守境自立,最初由谭嗣同发其端,再从湖南到日本,从上海到汉口,落足于唐才常的行动中。那么黄忠浩该如何做?军人之身非可自主,即使要赴死,也须伫听军前号声!
黄忠浩郑重地还回章程:“这与张、刘二公的东南互保互为表里,可以并行。不过在我看来,若要沿江发动,应当注重江苏、上海。武汉虽为重镇,天时与人和尚待衡量。”
这是含蓄地提醒,张之洞工于心计,有宦海猾吏之称,在鄂行事需要谨慎。唐才常请黄忠浩放心,沪、苏、鄂首尾呼应,尤其在江苏,已经收服徐老虎这支生力军。这引起了黄忠浩的注意,他询问徐老虎的归顺情况。听罢回答,黄忠浩吩咐门外的亲兵,速去取来一宗公文。
公文是水师提督黄少春发来的。黄忠浩抽出一张交给唐才常,唐才常越看越纳闷。这竟然是徐老虎的起兵告示!他为何贸然行事?紧张思索中,他听到黄忠浩的声音:“提前泄露用兵计划,自重身份,抬高要价。他眼中的买主是官方,因为你的本钱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