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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救国难上海开国会

“中国议会”在上海召开的前夕,唐才常奔忙了一个通宵。

这次会议筹备了两三个月,预约参加者一百二十余人,截至这天傍晚,确定到会的有六十七人。为了省一点租费,唐才常赶到愚园跟管事人恳商,将会址由北大厅移至南新厅。当即指挥人员,重新布置,一小时后方才铺排就绪。唐才常退至门口打量,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忽然想起一件要事,他伸手去腰间掏摸,触到了折叠着的两张纸。这是反复修改的议会大纲。他打算回到亚东时报报社住处,进餐后再做一次修改。

唐才常走出愚园大门,已是亮灯时分。听见有人招呼,扭头看见叶瀚的笑脸。叶瀚带着歉意说:“明知唐兄日理万机,还是请去见一下穰卿,他临时有事相商。”穰卿是汪康年的字,汪康年与唐才常最早提议,筹办议会商讨国是。汪康年是进士出身,曾与梁启超共创《时务报》,后因康、梁抢夺报务,大起纷争,唐才常要想周旋其间,不能不压抑门户之见。他苦笑着回答叶瀚的揶揄:“我刚搬走几张桌椅,老兄就吹捧我日理万机了。”

三人在汪家会面,汪康年报出七八个人名,称这些人各有理由,无法参会。另有三位增补人士,准定于明日赶赴会场。汪康年无愧于江浙派首领之称,大多数与会者都是他邀约来的。唐才常既要借用他的人脉,又要提防他的掣肘。果然,说罢人事变动,汪康年转换话题,询问会章定稿情况。唐才常默默取出大纲,双手奉上。汪康年知道他用谦恭掩饰不满,却不理会,一本正经地捧稿阅读。读完将稿递给叶瀚,等对方读完,他轻声问:“你看如何?”

叶瀚笑笑,只把稿子还回来。大纲只有八条,加上条例简略内容,总共三百来字,汪、唐反复斟酌,可谓烂熟于心,怎么还要反刍?唐才常心头蹿火。汪康年瞅他一眼,唤着他的字道:“佛尘兄,你别焦躁。章程是议会之纲,半字不可含糊。叶浩吾被推为会议主席,他要开口念的,不定准怎么行?”

唐才常面色如常:“穰卿兄看这样,还要如何改?”

汪康年正视着唐才常,似要答应,却又低头瞧着那稿,轻声诵读:“四郊多垒,卿士之羞;八国来侵,社稷之忧。而廷无贤臣,军无良将,朝廷误信端王、刚毅之言,竟欲以拳匪御外侮,无异于抱薪救野火。今津沽已失,强敌压境,京畿震动,危在旦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凡在华域,义无坐视。是以开议会于沪滨,会合海内仁人志士,共讲忠君救国之实。保全东南半壁,以为自立之基;廓清北方大局,得收勤王之效。君宪民权,相辅相成,宗旨归于变法改制,更新国是。使人人开其独立自由之心性,上切不共戴天之仇,下启何以为家之思,而后可以自立于二十世纪世界中。”

这是吸纳各方意见,由唐才常一字一字磋磨而成,此时听来仍如春霖灌顶,令人心开。但他明白,汪康年这位谋篇老手,铺垫之后才见真章。唐才常接着问:“有什么不妥吗?”

汪康年改用明快的语气讲话:“这段前言意思周全,下面纲目尚需推敲,瞧这第一条,‘不认通匪矫诏之伪政府’,开口便是当头棒喝,岂不叫人退避三舍?”唐才常分辩说:“有一派人坚持此议,议会议会,列出来就是让大家议论。比如贵同乡章太炎,他还要拒绝满洲人入会呢。若不容人畅所欲言,这会恐怕开不起来。”汪康年笑言:“那个书呆子,他的话能当真?无论如何,举大事不同于写文章,锋芒毕露授人以柄,不是伸长脖子让人砍吗?”

唐才常并不跟他拗,答应把那一条拿下来。到开会时有得吵呢,议论纷纭,莫衷一是,这不是国人通病吗?辞行出门,正想雇车,一辆马车由东街驶来,毕永年坐在车上唤他。唐才常上车坐下,把刚才的情形告诉这位同乡。毕永年鄙夷道:“那人胆小如鼠,你为何跟他共事?”唐才常回称:“汪兄并不怯懦,再说他是上海坐地虎,要办事你能绕开他?”毕永年将眼一横道:“汪康年的口舌帮,康有为的保皇派,都把你架在火上烤!佛尘你听我说,康、梁在戊戌年害人不浅,你不要成为第二个谭嗣同!”

唐才常闻言一惊。毕永年伸手拍拍他:“咱们去见你弟弟,催他把票证赶快印出,广为散发,助你成军。”

这是庚子年,1900年。北方的义和团运动闹得正凶,八国联军乘势入侵,攻陷天津,挺进北京。慈禧在发动戊戌政变后,迟迟得不到列强的承认。对于义和团打出的扶清灭洋旗号,她像在洪流沉浮中抓到一块漂木,咬牙决定用拳灭洋。在这场乱局中,刘坤一、张之洞等南方督抚,与英、法、美等强国达成谅解,发起东南互保,谋划局部和平。处于朝廷和江南大吏夹缝中的,是唐才常鼓动的第三方势力。他们由三方人马会合而成,一是唐才常、沈荩为首的康、梁系;二是汪康年、叶瀚为首的江浙派;三是毕永年、林圭为首的兴中会,这是孙中山的革命党。唐才常跟三方都搭得上关系,可也遭受各方撕扯,难以摆平。幸运的是,有两位头面人物堪作缓冲,一为容闳,一为严复。前者曾任中国驻美公使;后者翻译西方名著《天演论》,堪称推介西学第一人。

来到虹口新马路梅福里,二人下车,拐入东面一条小巷。这里有一间低矮的房屋,侧边附有半间耳房,可供造炊。唐才常立在门口轻轻一咳,“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他的三弟唐才质,站在里边冲着他笑。唐才常跨进屋,回头招呼毕永年,却见毕永年瞄向耳房。怎么了?唐才常还没问出,毕永年先问唐才质:“谁在那里?”唐才质一时愣住,想了想才醒悟,他称赞毕永年:“你有千里眼顺风耳?是有一个陌生人,来呀,过来见过两位贵人。”

耳房中走出一个年轻人,有点茫然地望着这边。唐才质吩咐这人:“来见见你大表哥。”年轻人胆怯地嗫嚅着,趋前两步又后退一步。唐才常责怪地叫一声“三弟”,唐才质这才告诉哥哥:“这是杨姑父的小儿子。”杨姑父家迭遭变故,又遇天灾,无法糊口,只好打发表弟前来投奔。唐才常接过弟弟递来的信,看到姑父在纸上的倾诉,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梗着,一时想不清楚,抬头便见毕永年狐疑地瞅着他:“姓杨的姑父?我没有听你说起。”

唐才常向他解释:“一位堂姑,住在浏阳乡间,平时来往较稀。”

毕永年不依不饶:“这表弟你没见过?”

唐才常答道:“是,堂姑家孩子多。”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句问话无人回答,毕永年径自追问年轻人,“谁引你来这里的?”

年轻人唧唧哝哝地,总算说清了,是村邻带他到上海,找到村邻在洋行做事的叔叔。那叔叔送小表弟到亚东时报馆,等不到大表哥。叔叔从报社那里打听到这个地方,指引他找到三表哥。爹妈叫他来投亲,不只求一口饭吃,还叫他帮表哥干活。听出这话有央告的意味,唐才常连忙收起信纸,笑着呼唤表弟,叫他进屋来说话。毕永年跨前一步,堵住门问:“你会干什么活?”年轻人低声答:“我不怕吃苦,下力的活都能干。”

这位毕兄疑心重,曾经误会过不少人。唐才质生怕得罪了亲戚,跨出门将他挤开一些:“表弟来得巧,我正缺人手呢。我还没告诉大哥,帮工日前回乡奔丧,把印刷事务撂下了。我刚要跟表弟搭帮干活,二位兄长就来查工。”

他伸手要拉表弟进屋。毕永年横他一眼,面向年轻人:“这里没地方住,你还回报社吧。”这可有点过分了。唐才常开了口:“松琥兄,让表弟进来,俺弟兄说说话。”毕永年没有回头:“有话到报社说。我不是硬充恶人——”

对面一声嘶吼,声音却又噎住,年轻人面色紫涨,噙着泪嚷:“我不要你们施舍!好,好,我走。”说着扭头疾走,唐才质追了上去,唐才常也赶出来。毕永年有意延缓他们的脚步,拉拉扯扯间,已经看得见路口。毕永年东张西望,唤来一个人力车夫,打发他把年轻人送往亚东时报馆。

唐氏兄弟满腹怨气,骂他心狠手辣。毕永年一脸正经:“闲话少说,我要取走票证,两万张。”

唐才质打了个愣:“两万?哪有啊,你来看。”

三人相跟着回屋。屋里陈设简单,东西墙角各有一张木床,正中靠里的那个物件却甚显眼,那是一架英制石印机。中国古时依靠雕版印刷,先要一刀一刀在木版上刻字。欧洲人发明石印,机器核心部件是一块光滑的青石板,印刷流程甚为简便:先用一种特殊药液在纸上写字,半干时将纸附贴在石板上,用清水刷过,便制成字版。然后用白纸刷墨印制,既快捷又清晰。此法由法国教会于光绪二年传入上海,现已流行于沿海各商埠。

此时机器上空空如也。毕永年绕开它,打开东床脚头的一只木箱。他搬出一沓纸,放在床头上,张开右手拇指和中指,量一下它的厚度,不相信地问:“就这些?还有吗?”

唐才质道:“五千,多一张也没有。”

毕永年大为生气:“你怎么磨洋工!上回一万三千,半月工夫发散精光。汉口催得十万火急,安徽、湖南也在讨要,你耽误咱招兵买马。”

“我不是没帮工嘛,刚才你就赶走一个。”

毕永年不再吱声,寻到印墨、纸张,拉着唐才质开印。两人配合默契,印品一张张成形,亮眼地摆放在唐才常面前。唐才常拿起一张端详,很熟悉的字眼,仍使他产生新奇的感觉。这是西洋造的上等白纸,幅面有书页一半大小,票面仿照市上流通的钱票样式,上方横书“富有”二字,像是钱庄的字号。正文竖写“凭票发典钱壹仟文”,左边年、月、日,下方留有盖印的空白处。背面右边印“某年某月某人来”,这是拉人入会的记号。唐才常抬眼打量二人操作,看着票证越印越多,仿佛看到新兵入伍,不禁感慨地长吁一声。

唐才常想起戊戌年夏秋之交,他应谭嗣同之召匆忙赴京,参与变法。行至武昌得到噩耗,太后一党推翻光绪,谭嗣同等六君子,丧命北京菜市口。唐才常怀恨挟仇,东渡日本,加入了康有为的保皇会。毕永年对康、梁嗤之以鼻,拉他接近孙中山。徜徉于康、孙之间,唐才常对两派并无成见,认为革命、保皇各有道理。光绪帝主持变法,对谭嗣同有知遇之恩,如能复辟帝位,唐才常乐见其成。孙中山要革慈禧之命,进而推翻异族统治,也应祝祷成功。不过比较而言,康有为坐而论道,摆出老气横秋的帝师架子,令人心生厌烦。孙中山势单力薄,却敢于发动广州起义,虽然遭遇失败,但仍在策划再起。保皇会号召勤王,勤王就要起兵。梁启超推动康有为同意,由唐才常率领林圭、秦力山等,一同回国举事。行前聚会于东京红叶馆,梁启超特邀孙中山出席,以示两派精诚合作。慷慨悲歌之际,唐才常即席赋诗:

燕市谭君死,湖湘弟子残。椎心酬故剑,泣血吐新丹。顾盼烟云乱,喑呜甲杖寒。楚旌北指日,扫穴问田单。

他沉浸在往事中,忽然听见毕永年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佛尘你睡着了?快回报馆休息吧,我得熬夜印票。”稍停他又改口:“不要回去了,章太炎正在找你,叫他缠住,休想摆脱。”

唐才常振作一下精神:“他要跟我辩论。我若不跟他说清,明日别想开会。”

唐才常便往外走。却见毕永年赶上来,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物件,感觉硬邦邦的,是不是一个馒头?唐才常顾不上享用,赶到马路上,准备赁车乘坐。此时夜色已深,街无行人,连一辆黄包车也寻不到。这里是英租界西南区,不远处就是美租界,治安比华界好得多。唐才常加快脚步,到了一个小十字路口,拐入左边一条巷子。今天是六月三十,无有月光,两旁房屋紧夹着狭窄的道路,显得越发黑暗。听见自己脚下的摩擦声,他突然心头一悸,直想回头重走大街。

你竟然疑神疑鬼!唐才常嘲骂着自己,脚步却停住了,他望见前面出现几个人影,很快便逼近了。“逼”是他的感觉,可是千真万确,他依稀认出一个人,那是他刚刚见过的。唐才常扫一眼四周,镇静地发问:“小表弟,你怎么在这里?”

小表弟没有回话。同来者也都沉默。他们一共五人,除了当头的那个,都比唐才常低矮,他应不畏惧与之交手。为首那人,仿佛见过,对了,是他!唐才常出国前回乡探亲,路过长沙南门外时,被一伙人截住去路。他们七嘴八舌,骂唐、谭伙同谋反,谭嗣同已经伏诛,该杀唐才常了!争闹冲突之中,有一人手持铁尺,击伤了唐才常的额头。脱险之后得知,那是邹姓武秀才,是维新派的死对头。这叫善者不来。唐才常抱拳招呼:“这位是邹老兄吧?”

邹秀才咧开嘴笑:“看来你还认得我。”

“长沙乡亲,不敢不认。请问此来有何贵干?”

“你该问我有何公干,我想为公家干一件正事。你去日本乞讨一遭,回来仍跟倭人勾结,真叫记吃不记打。”

“我还记着你那一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习武的不同于我作文的,咱们各行各路吧。”

“你想跑路?可以,只要给我留下字据:自知有罪,痛改前非,将以斩杀倭寇自赎。”

随着邹秀才的手势,几个人趋上前来,做出让他写字的架势。唐才常闪身退避,目光紧盯这几人,却给邹秀才一个空子。他抢步上前将手一探,同时大喝一声:“上海道台下令捉拿反贼!”一个硕大的布袋凌空落下,把唐才常兜头罩住。唐才常奋力踢打,被那袋子通身包裹,正是动弹不得。绑架者还要用绳捆扎,唐才常拼命挣踹中,手肘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忽觉灵光一闪,手枪,天哪手枪!他尽力探手入怀,抓住那把枪,向外开枪射击。枪声穿破夜空,打出一片惊呼。那些人抛下猎物,便要四散奔逃。邹秀才大声喝阻,那些人听令回头,要把这事干完。

马路口响起警哨声,接着马蹄嘚嘚,奔过来两匹快马。在一片慌乱中,租界巡捕赶到事发现场。这是两个印度人,替英国主子干活,他们用鹰眼藐视这伙“清国奴”。印度人听不懂汉话,把双方押回巡捕房审讯。唐才常向华人巡捕陈述:这是一伙长沙暴徒,模仿北方的义和团,遵奉顽固派的意旨,加害维新人士。邹秀才哪肯屈服,自称执行上海道台的命令,前来捉拿谋反之人。巡捕要他拿出指令,邹秀才拿不出,当即受到训斥:“即使你有指令,在租界也没有执法权力。当街绑架乃是重罪,应予收押,等待审判!”

唐才常被释放出来,昏昏沉沉地回到报馆,感觉耗竭了心力。从侧门进了院子,摸着黑往前走,距离住室不远时,发现一间屋子亮着灯光。他站住想了一下,才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书呆子,天快亮了还在等我!唐才常大步走进那片亮光:“好哇,先生终于等到我了。请问章太炎,再问章炳麟,你要跟我论辩,还是跟我辩论?”

太炎是这人的字,本名叫章炳麟。在人世交往中,字比本名叫得响的,有个说法叫“以字行”。只有大名人才能以字行。章太炎是经学名家,却非食古不化,曾任《时务报》主笔,又赴日本游学,跟各色各样的新派人物交往。从发呆到发愤,他每行一步都比别人更激进。比如这一回,他力主拒绝满人入国会,甚至提出要杀金梁。金梁何许人也?他乃满洲瓜尔佳氏,世代驻防杭州。北京发生政变,金梁公开祭奠殉难六君子,上书请杀奸臣荣禄,被时人称为“满洲圣人”。章太炎杀金的理由是:“我愿满洲皆恶人,无圣人。若有圣人,我华夏光复汉业尚有何望!”

章太炎从书桌旁起立,觑着唐才常的脸:“你回来这么晚,是否突然生变?”

这呆子猜到他出事了?唐才常对着他点头。

章太炎急忙问:“什么事,明日会议不开了?”唐才常说请放心,按时开。章太炎说声那好,举起一份文稿,凑近桌上的煤油灯:“我写了一份《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念给你听。章炳麟白,为请严拒满蒙人入会事:窃以东胡贱种,狼子野心。今之满洲,明时号野人女真,淫暴残杀,是其天性。自多尔衮入关以后,盗我疆土,戕我人民,扬州之屠、江阴之屠、嘉定之屠、金华之屠、广州之屠,流血没胫,积骸成阜,枕戈之耻,衔骨之痛,可遽忘乎?……”

这篇檄文洋洋洒洒,鞭挞满洲,章太炎念得音调铿锵,口沫横飞。唐才常口中赞赏,心中腻歪,连声告饶道:“好了我的先生,在下是不可雕的朽木。明日到会者皆为名士,先生与之切磋,那才挠住了痒处。”

“我在说痛处,你来扯痒处!”章太炎将稿一掷,愤然转身,不料出了一个小意外。那把座椅早已破旧,章太炎的辫梢,被一处榫眼卡住了。唐才常走上前去,帮助章太炎脱了困。这条辫子引发了他的感慨:“太炎兄啊,不管有多痛,满人和汉人,都有一条相同的辫子。”

章太炎猛然回头,托着辫子瞪着,仿佛面对仇敌:“我们国会,就要对付这条辫子!”

庚子年七月初一上午九时,上海愚园南新厅,一共聚集六十三人。从容闳、严复往下数,郑观应、文廷式、张元济、陈三立、汪康年、唐才常、夏曾佑、宋伯鲁等,皆为知名人士。籍贯涵盖广东、浙江、江苏、湖南、安徽、江西、福建、广西、四川、陕西、直隶,可谓群贤毕至。这些人声气相求,身份殊异。例如,陈三立、丁惠康、吴保初,出身贵介,与谭嗣同合称“四大公子”,对于嗣同之死,同怀切肤之痛。又如,文廷式是帝师翁同龢的弟子,官至礼部侍郎,深得光绪信任。甲午战争前夕,因谏阻扩修颐和园,触怒慈禧而遭罢斥。他由亡命日本,到潜回上海,一个人的曲折经历,描画出这群人的会聚过程。

章太炎不关心这些。到场以后东张西望,没有发现不想见的面孔,他才舒一口气。会场坐北朝南,摆放着连排桌椅,已经坐满了人。面对一座方形讲台,唐才常、汪康年、叶瀚三人,在一张长桌旁商量事情。章太炎疑心顿起,沿着中间过道往前走,一个人的脊背挡了路。章太炎说声“借光”,那人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孙宝瑄的笑脸。孙宝瑄字仲玙,是李鸿章之兄李瀚章的女婿,出入权贵之门,却为新派人物。二人是浙江同乡,章太炎跟他不讲客气:“我坚拒满人入会,仲玙兄以为如何?”

孙宝瑄要逗逗他:“排除满人,合乎大义。为何?因为本会为拯救中国,不为振起东胡。为保全人民,不为保全异种。是故联合志士,只取汉人诸贤可备顾问,若满人则必不令其阑入也。”

这几句话十分入耳,章太炎正要夸赞,忽想起这是《请拒满蒙人入会状》中的词句,他皱起眉头:“我这文章脱稿不久,你从何处得知?”

“先生上月赐寄信函,向在下传授高见。下面应当讲这番道理了:或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虽在满洲,岂无才智过人如寿富、金梁者?”

章太炎气恼地抢过话头:“岂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口言大同,而心欲食人,阳称平权,而阴求专制。今所拒绝,正在此辈。”他把严厉的口气放缓些:“好在今日未见此辈。”

孙宝瑄笑嘻嘻地说:“目中无,册上有。”

“册上?”章太炎打个激灵,向台上望去,看那样子要开会了。他挤开孙宝瑄急步上前,到了桌前,从叶瀚面前抓起一本花名册。一行一行往下看,果然看到寿富、金梁。他气呼呼地用手指点:“寿富,出身宗室;金梁,世代驻防!”

叶瀚像要故意气他:“那宗室赞助变法,这驻防反对政变,他在祭孔时祭奠六君子,胆量非常人可及。再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见章太炎梗起脖子,唐才常拉起他往台下走,示意地向汪康年瞟了一眼。汪康年面向大众作揖:“容纯甫博士,严又陵总办,各位同志各位同胞:今日在此开会,公推叶浩吾做主席,以下便请浩吾主持。”

叶瀚鞠躬就位,宣布三项议程:一是选举会长、副会长;二是择任议会职员;三是议定议会章程。就此征求意见,大家一齐鼓掌,这便一齐通过。

叶瀚笑容可掬:“多谢诸君抬举。现在进行第一项,选举正、副会长。当选人须具备以下资格:处世公正,精通西学,明晓大势,察悉外情,不偏不倚,和衷包容。选举仿照日本办法,也是西方通例,采用无记名投票方式。”

汪康年、唐才常等满场走动,分发笔墨和纸张。叶瀚宣讲的选人标准,画下一个明显的框框,况且大家早有默契,所以选得很顺利。经过唱票和监票,主席叶瀚郑重宣布:容闳得四十二票,当选正会长。严复得十五票,当选副会长。大众鼓掌,欢迎正、副会长就位于主席台。七十三岁的容闳容光焕发,发表了简短的即席演说:“各位同志,容闳年轻时求学于美国耶鲁大学,是中国第一个西方博士。可我没有荣光,只感痛心。因为我毕业四十年来,中国的罪业一步一步加深,直到今天,我求学的美国与七国一起,其兵锋已经抵近北京!国亡在即,我们若不奋起自救,只有忍受屠戮与奴役。中国议会即为救亡而开,议出方法,会合英才,方有化弱为强之一天。容闳与诸君共勉之!”

众声应和之中,会长和副会长协商推荐,众人表决同意,以叶瀚等三人为书记,汪康年、唐才常等十人为干事,唐才常兼任会计。中国议会至此正式成立,按照议程,开始讨论章程纲要。先由叶瀚宣读草拟的提纲:一、保全中国疆土与自主之权;二、力图改革,日新文明;三、联络外交,保持和平之局……

叶瀚念罢第一条,下面已响起议论声。没等念出第四条,后排站起一个清瘦的身影:“请问主席,头一条应该是:不认通匪矫诏之伪政府!”

此人是林圭。叶瀚沉得住气:“大家对这一条有疑虑,可以先把它拿下来。”

“什么大家?我和沈荩、狄葆贤等十五人,共同提出此议,这叫不叫大家?只有除掉伪政府,才能保全国家自主。刨去这一条,你那第一条便无以立足。”

笑意僵在叶瀚的脸上。新当选的干事汪立元站起身,替同乡主席解围:“林老弟有十五人同意,却不知有更多人有意见。他们并非拥戴慈禧太后,而是担心未树旗,先树敌,招来四面八方的攻击。说到立足,请问脚下的地盘是谁的?是刘、张两位大帅的。咱这里明言不认政府,在本地就过不了关,你还如何起事?”

林圭要反驳,却被沈荩抢了先:“汪兄言之成理。要想过关,先得打通关节,最好拜在大帅门下,当一个幕宾或者清客,仰人鼻息,讨人欢心。”

汪康年早年曾入张之洞幕府,对这种尖刻的讽刺,并未放在心上。这激起了朋友们的义愤。便有人说:“沈君不要一棒子打翻一片人!在场者大多出自督抚门下,就说容、严二位会长,当年便是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僚属。督抚乃是镇疆之城、守土之山,我等开会于此,岂能绕开城隍老爷?议会与督抚不应对立,而应配合,以我之议,定他之计,才算脚踏实地做事,否则与清议何异?”

林圭越听越不耐烦:“你这一条盘算,真把议会鼓捣成张之洞的幕府了。”

汪立元笑着回答:“如能践行议会的主张,张之洞就是幕府的伙计了。不瞒老弟,他们的确打算照计行事,起兵勤王,迎光绪皇帝南下。”

“勤王勤王,自取灭亡!”

这一句很是突兀,众人愕然回顾,见是章太炎从外面走进来,两手捧着一个盆子。他刚才出了大厅,没有赶上这场争论。他边往前走边问话:“迎光绪南下干什么?”

汪立元道:“脱离太后虎口,请皇帝陛下复位。”

“复什么位?太后是虎口,皇帝是虎尾,苛政猛于虎的虎!”

章太炎登上台去,将盆子朝桌上一蹾。叶瀚探头看看盆中,不由吃惊地咂舌。容闳和严复也瞧见了,皱起眉审视章太炎。章太炎似要释疑,从盆中抓起一把短刀,向台下晃了晃。然后放下,面对质疑,放言高论:“自从清军铁骑入关,我炎黄子孙沦为奴隶,经历九代皇帝加一太后,苦难如山,万劫不复。此前曾有太平天国起义,几乎颠覆清朝统治。可惜曾、左、李甘做汉奸,掐灭我汉人振起生机。现今清室恶贯满盈,汉人唯有祝其早亡,岂能叫它借尸还魂!”

对于章太炎的文人狂傲,人们原是喜欢的,有时还故意逗他发作,今日此言却甚逆耳。汪康年转对唐才常笑:“这是你亚东时报的主笔,题旨需要佛尘兄拆解。”

“他这小主笔,遇上你这时务报大主笔,那叫小巫见大巫。”唐才常随和地笑笑,面向章太炎,“当前勤王是大题目,因为覆巢之下,不能沦为没王的蜂。光绪皇帝因变法而失位,你也承认皇上贤明。今天能使贤明复位——”

“从今天起,我不尊称光绪,只称他为爱新觉罗第十一。不管贤不贤,他是第十一个僭我皇权的满洲人。我们开议会讲民权,难道还需要皇帝吗?西方民主国家,皆以总统为元首,分析字义,就是归总、统管之义。总统是民众的大管家,哪像皇帝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充当天下万物之主宰。”

章太炎讲得口沫飞溅,孙宝瑄安抚这位书生:“不要皇帝也好,若能救出光绪,可以请他当总统。”

章太炎当即驳回:“救出让他当平民!”

将“平民”加于光绪之身,这话令人心中一震。议会中人无论何种身份,都是同情光绪的。把翻倒的龙椅扶正过来,等于还世间一个公道,是人们愿意看到的。不过,光绪如今连平民都不如;而且,如果真让皇帝做总统,看上去是不是有些滑稽?章太炎搅起更多争议,会场一时众声如潮。经过反复抗辩,容闳归纳出第四条纲要:平息内乱,使人民进步。林圭所坚持的“不认伪政府”,不明确列为第一条,可以作为实行要点:一、尊光绪帝;二、不认端王、刚毅等死硬顽物;三、只要力行新政,并不排除满人。

容闳请大家举手表决。树林般举起的手臂,像在对章太炎打脸。章太炎茫然望去,突发狂笑:“呜呼哀哉,噫嘻甚矣!中国士人来开议会,贤者则以保皇为念,不肖者则以保爵位为念,莫不遵奉满洲,漠然世仇。如此而谈民主,缘木而求蠹鱼。我依《请严拒满蒙人入会状》,请与诸君歃血为盟。盟誓之后,如有引满蒙人入会者,同会共击之!”

章太炎从盆中抓起刀,竖起左手中指,请大家观看。刀光闪处,鲜血滴入盆中。多人惊讶出声,也有人愤然作色,斥责章太炎胡闹。章太炎观察台上三人的脸色,然后移目往下看,没有发现甘愿追随者。章太炎将目光瞄准唐才常:“佛尘,你肯出血吗?”

唐才常坦然道:“我愿倾尽热血,区区一滴两滴,不值得耗费心思。”

“说得好,我愿还你一个干得好。”章太炎转向大众,“一面排满,一面勤王,诸君自相矛盾,炳麟去意已决。”

章太炎伸出左手,从脑后攫住辫子,举刀去割发辫。这激起一片惊呼,台上人要去阻拦,但对那刀有所忌惮。反手难以着力,辫子不易割断,章太炎焦躁起来。却有一人从后排站起,疾步登台,这是毕永年。他对章太炎点点头,接过刀子,用力一挥,割断了那根长长的辫子。 Wr70ZvuOx3Q7Bbj8j/5vpL47DfGube1c6zsLaGA/gFzIRcZmZHLrdSfRQRaUfd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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