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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痛定思痛 忧外生忧

翌日早起,天霁云开,和风扑面,旭日迎人。两宫以下额手称庆,感恩上天垂怜,也要称赞钦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万年灵应。两宫圣驾自开封启銮,在河南父老跪送下,在羽林仪仗导引中,旗旆辉耀,衣冠雍容。午正,大驾行抵柳园河岸。皇太后、皇上入黄幄中,小憩即出,至香案前,祭祀河神。祭毕撤案,两宫步行登临龙舟。

渡河以后,趱行八日,由河南彰德府到磁州,由此进入直隶境。直隶总督袁世凯前来迎驾,护送北行,十日以后到达正定。驻跸三日,改由铁路北上,当日驶抵省城保定。保定行宫,原是在李鸿章任上筹备的,因他忙于和议,由布政使周馥负责修建。袁世凯接手后锦上添花,终因时间仓促,无法做到十全十美。慈禧入住后,却有过于奢华的感觉。

不知为何,自从渡过黄河,慈禧的心情阴晴不定,时感忧郁。这是不是近乡情更怯?这样一句诗,她是从戏台上听到的。就在此地保定,去年可有一座“大戏台”,义和团大闹京畿,而那护理总督廷雍,被洋人审判后砍了头!往事不堪回首,来日能否扬眉?

驻跸期间,两宫惩前毖后,皇上奉懿旨接连颁谕:

二十八日回宫后,即恭诣各祖先殿谒告,并遣官分谒各坛庙;着于来春诹吉,偕皇帝亲谒东、西陵;诚饬巨工,安不忘危,痛除粉饰,实行新政;回宫后,皇帝于乾清宫择日接见各国公使,太后于坤宁宫接见公使夫人;李鸿章着于京师建立专祠,列入祀典,由地方官春秋致祭;奕劻奏美国使臣请将张荫桓开复,已故户部左侍郎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原任户部尚书立山、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先已开复,该故员等子嗣几人,有无官职,着吏部查复。

有清一代,李鸿章是在京建专祠的唯一汉人。而洋人觐见皇上、皇太后,这是从乾隆早年打起的“中外官司”,现由两宫主动施恩,中外和好,未来可期。

十二月二十八日十点二十五分,由保定行宫启銮。铁路局特备御用火车一列,其中上等车四节,皇太后、皇上各用二节,皇后用上等客车一节。其余宫嫔及亲王、大臣、福晋、命妇、内监,分乘各车。花车车厢均以黄貂绒、黄缎铺饰,所有瓷器碗盏、随用物件,均镌刻“臣盛宣怀恭进”字样。这是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的贡物,这位能员的办事本领,无人可以比拟。

在站旁三十座彩棚辉映下,在军队擎枪奏乐欢送中,御用火车徐徐开行,驶向北京。十二点整,火车驶抵马家堡车站。军乐声中两宫下车,皇太后、皇上各御八抬黄缎大轿,轿夫均穿紫红色缎绣花衣,四周由侍卫、内监拥护,轿前有大旗引导,旗下排列兵丁和乐工。轿后依次为御用之衣箱、马匹、驮轿、骑马从人、弓箭手、长枪手、马步兵,后妃及从驾诸臣的车队马队,络绎不绝,俨若长龙。

迎銮诸臣分段跪接。由马家堡至永定门,以庆亲王及议和大臣为首,军机处、留京办事大臣、跸路大臣等沿途排班;永安门内至天桥,王爷、贝勒、贝子暨各级衙门两路跪迎;绅士、候补官、废员、耆民,分别排列于石桥、天桥珠市口、大栅栏、打磨厂、正阳桥等地。全路统由步军五营兵队、左右营弁兵、五城练勇严阵以待,武装护卫。

外国人不会跪迎,却要到场观礼。公使们要保持矜持,中下级官员则不受此限,他们与各界洋人一起,聚集在前门城楼上。总税务司赫德当然要来,对于重睹圣颜,他早就迫不及待。在无聊的等待中,环顾城楼上的同类,他忽然有了“非我族类”的感觉。这样一个词,是他在与中国人的长期交往中,深刻领会到的。怎么,此时而有此感,难道他变成百分之八九十的中国人了?

那一刻终于到了,在城楼下的正前方,在花团锦簇的行进中,赫德重见汉官威仪。突然想到,这里的“汉官”却是满洲人,这使他享受到咬文嚼字的乐趣。他看得清清楚楚,皇上乘坐八抬大轿,新晋总督袁世凯,身着簇新的黄马褂,骑着骏马为皇上作前驱。皇太后的御轿后面,首辅荣禄跨马随驾。两位高官扮作武将,有为主子做鹰犬的意思。赫德发现,皇太后神采奕奕,用炯炯目光照拂众人。听见有洋人欢呼,她向城楼上颔首微笑,还扬手摩鬓为礼。这在满俗中,相当于汉人的平揖。赫德认为,皇太后十分得体。与之相比,皇帝便显得木呆了。作为政治家,应该具有表演的才能。在这样的场合不显示风度,赫德颇为皇帝惋惜。

在京城士民的仰望中,车驾进入紫禁城,经过外朝,回到内廷。两宫在斋宫小憩之后,即至奉先殿祭告列祖列宗。叩拜泣诉一番,起身瞻仰壁间列圣遗容。仿佛看到,祖宗与子孙泪眼相向,又为社稷的保全感受到慰藉。见罢祖先,再见亲人。就近来到延禧宫,留守宫中的太妃宫嫔等人,以瑜、晋二皇贵妃为首,叩见老佛爷、万岁爷。这是一场流泪的团聚,后妃们竭力抑制住哭声。倒是一个太监的消息,让慈禧发出哀叹了。那是张福,一直为太后伺候茶水的,他在洋兵据京期间亡故了。慈禧为他淌了泪:“老张福,他才六十出头呀!”

度过一个紧张的白天。光绪入住乾清宫,这是皇帝的正式寝宫,他已很久没居住了。若按慈禧的本心,她是想住乾隆花园乐寿堂的,那是她出京前的寝宫。现在那里不吉利,因为有一口珍妃井!慈禧入住西北角的长春宫,同治年间她就住在那里,与慈安太后的钟粹宫相对,是真正的东宫和西宫。

当然,入住内廷只是暂时的,在与外国人礼仪会见后,她要回到西苑住。离开皇宫时间越久,她便越不喜欢这里的拘束。这是皇帝们压制后妃的地方!这个念头,是这次回来突然冒出的。以前可不这样,以前垂帘听政,恍惚将自己当成皇帝,她享受那种变幻成真的感觉。曾经沧海难为水,有此一悟,也算西去修行了。

朝廷安定后,再次封赏议和之功:庆亲王奕劻世袭罔替,就是俗称的铁帽子王;非开国功臣受此旷世之典,庆亲王开创先例了。总税务司赫德赏加太子少保,作为一个英国人,也是破天荒的荣典。赫德电告秘书金登干:“我是当之无愧的。”赫德怀着这样的心情,与各国公使一起,在乾清宫觐见光绪帝。赫德细心观察到,皇帝的气色,比回銮那日好多了。但愿他从此强健起来,为他的国家带来真正的和平。

慈禧与公使夫人们的宴见,在坤宁宫如期举行。这是陌生的洋面孔,打了一年仗,外国公使换了一班人马。慈禧不由想起战前,她举办的那场夫人宴会。冰雪聪明的四格格,亲手做了一味“热炸黏儿”,将气氛调和得其乐融融。还有德国公使克林德的夫人,那个漂亮的洋女人,调解了法、意公使夫人的口舌,算得善解人意。可惜,克林德被京营兵官杀死,成为中外开战的起因!好不容易凑在一块,一张张洋面孔,就像糨糊糊出来的,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唉,有个开头总是好的,只要皇太后决心和解,外国人的心结,相信可以解开。

和解的第一步,恰在克林德身上。《辛丑条约》第一款,便是要求中国为殉难德使竖立纪念碑,并派最尊贵的专使赴德道歉。转眼间过了正月,按照条约规定,朝廷着手在克林德遇害原址,竖立石碑,碑文用拉丁、德、华文字镌刻。为难的是选派专使,相当于专程哭丧,谁愿当此“重任”!然而无可逃脱,最终选定醇亲王载沣,赴德表示惋惜之意。另外,派户部侍郎那桐赴日本,为日本使馆书记生遇害表示惋惜。

第二步该做什么?慈禧还没考虑出结果,无意间做了一件让她后悔的事。那是午后,本该是午休的时间,偏偏睡不着,便叫刘太监伺候按摩。敬事房管下有个按摩处,有二百人专事按摩,刘太监是其中高手。刘太监先把双手搓热乎,再像拜佛似的双掌合十,手指之间留有间隙,然后像剁菜一般,在太后的头面部位轻轻地剁。循环往复之间,十指关节清脆作响,就像掷出的骰子活蹦乱跳,又像布袋子装核桃,稍稍一动,核桃们在里头推挤摩擦,十分好听。这时候,慈禧的身子就软了,心神就懈了,依稀听见自己的打鼾声,依稀看见自己往前走。她走着一条熟悉的路,穿过西廊子,进入颐和轩。她在轩中坐下,对着一个女人唾骂。那个女人是珍妃。珍妃竟然敢顶嘴。慈禧一时怒起,喝令:“崔玉贵,把她扔到井里去!”

慈禧惊醒过来。睁眼看见身边的太监,还有宫女荣子,一副受惊的样子。她想起刘太监的手艺,又想起荣子在西行路上的好处,不禁心生爱怜,笑了笑说:“荣子,你不小了,我把你指配给刘太监,他这人还周到。”

荣子吓了一跳,挨了一阵,只得含泪跪下谢恩。刘太监喜出望外,磕了两个响头。慈禧真正醒来了,暗自埋怨,这是干什么?但又“君无戏言”,只得将错就错。事情很快传开,太监宫女议论纷纷,有为老刘道喜的,有替荣子抱屈的。

快到晚膳时辰了,慈禧坐在廊下,还在为这事懊恼。这时听见说话声,见是崔玉贵领着几名太监,正在交代事情。慈禧生气地瞪过去一眼,崔玉贵竟没眼色,径直走过来了。他到慈禧面前跪下,直冲冲地说:“请老佛爷恕奴才多嘴,那个老刘配不上荣子,求求老佛爷,饶了荣子吧!”

慈禧勃然大怒:“大胆奴才,还敢胡吣!上年在颐和轩,我不过是吓吓珍妃。你这糊涂油蒙了心的,竟敢弄假成真!珍小主是你害的!”

当下喝令,撵崔玉贵出宫。一桩错配鸳鸯,闹出这般结果,可算意外连连了。

崔玉贵原先是庆王府的小太监。由于有王公向宫中进献太监的制度,他被奉送入宫。崔玉贵自幼习武,加上性子耿直,在太监中甚为显眼,做到二总管的地位。他是庆王和桂公的干儿子,桂公是慈禧之弟。皇后之父得知干儿子得罪了上头,便让太太陪同庆王福晋进宫求情。两位干妈在太后那里碰了壁,庆王福晋回府向王爷倾诉。奕劻对她笑说,把儿媳妇推进井里,显得恶形恶状,该不该有人顶罪?让外国人改变印象,是老人家正要做的,你们跑去求情,也是应有的戏路。

崔玉贵被驱逐出宫。戏还得唱下一出,便是打捞珍妃出井。春暖花开时节,慈禧颁下懿旨,珍妃家人蒙恩入宫。将贞顺门到乐寿堂一带划为禁区,贞顺门东边北墙上,钉着一只白木龛,龛外两边挂着黄色布帘,挽联似的,却未写字。木龛正对珍妃井,用以照应亡魂的。先焚香做佛事,彻夜诵经超度,由萨满跳神,引魂到景仁宫。娘家的人罗拜在地,瑾妃主祭,行叩拜礼。开始打捞了,费了不少劲,先捞上一张破竹席。下井的人说井口太小,便又拆开井台,等到把珍妃请出“龙宫”,已是日落西山。

光绪干坐在乾清宫,终日一动不动。他知道人们在干什么,却又不明白那些人在干什么。宫殿与小井不远的距离,生生分隔成两个天地。他无法想象,井里是一个什么世界,那里可有诗书,可有管弦,可有铮铮嗡嗡的天界仙乐,可有吽吽唵唵的佛家梵音?春天里,可有莺飞草长、渔火牧歌、男耕女织?秋深处,可有北雁南飞、征夫负戈、塞马奋蹄?

没有,什么都没有,井里和殿里,终至一无所有。光绪的心,一阵一阵绞痛,他想起去年,在路上,他就是这样想起她,无奈中作下五首七绝。又是无奈,又是作诗,这是打算写毕即付之一炬的——

宫门寂寂禁城高,何事君王不早朝。帝业无成成业障,赴秦情掷一坑烧。愁天恨海夜深深,失棹孤舟不渡人。露冷珠沉明月在,香消始见玉精神。

诗海兴波老钓徒,但将文句等妻孥。苦行终到途穷处,待探骊宫一字珠。世末英雄成竖子,心非斗角几男儿。风华逐水苍山老,不见梅花似旧时。

幼笑樊须学问稼,入宫失语羡桑麻。春来一梦三回首,得豆心隅未得瓜。

是啊,他是孤舟,他是独人,在波浪滔天的苦海上,需要一只风帆陪伴漂流。光绪令太监要来一顶旧帐子,那是珍妃在东北三所使用的。旧帐子张挂在一个空床上,光绪常常对着帐子出神,整日不作一语。

慈禧哪有心思作什么诗,她只有精神去做事。回京以来耳闻目睹,始知京城浩劫,所失无异于失国!巨大的窟窿何以弥补,唯有再开二捐:北京善后、京津赈济。好在民间总有积蓄,官界总有欲望,卖官比卖什么都兴隆。一时间,京城挤满了官衣簇新的人物,都是刚换了顶戴的。这种景象奏报上去,让慈禧为之心安:只要有人爱当官,这个国家就不会亡!

撑住这个国家的,首先要靠柱石之臣。而柱石负担之重、负谤之深,均在常人意想之外。荣禄顶不住了,回京不久即上奏乞休:“与其勉肩艰巨,贻误于将来,曷若披沥腹心,陈情于此日。吁恳天恩逾格俯准开去奴才各项重要差事,以散员供职,俾得守拙养疴,仍当随时随事补过效忠。”

荣禄疏上,光绪奉懿旨勉励,历述荣禄剿匪平乱、除弊更新、匡扶大局之功劳,所请不准。几日后,特旨授荣禄文华殿大学士,这是李鸿章的遗缺。一满洲官员讥讽说:“荣相假退自固,全是自作文章,真是今日贾似道矣。”贾似道为南宋著名奸相。任何人都会招来闲话,这是没办法的事。

唯有慈禧最知荣禄。不说别的,以六十老翁而丧失独子,只有她这同样丧子的,才能体味此中痛楚。对此憾恨,有何可以聊补一二?慈禧想到,死了儿子,还有女儿,荣禄在这上面强过她了。

七月十八,慈禧太后指婚荣禄之女,许配醇亲王载沣。荣女生母刘佳氏,军机大臣面奉懿旨,赏给正一品封典,为荣禄正室。载沣是光绪的同母弟,是慈禧妹妹的亲生子,此中血缘瓜葛,那是剪也剪不断的。

载沣于八月二十九完婚,使皇室与勋贵完满缔姻。就在上个月,崇文门监督肃王被替换,由庆亲王和荣禄接替。天下官缺以税关监督最肥,京外属粤海关,京中属崇文门。这是专为皇家把门的,谓之金山银海当不为过。肃王捞得差不多了,理应让一让。荣禄的亏空有多大,普天下都看得见。荣宠没有银子充填,那叫只值虚名不值钱。

善后二捐办得顺当,京津饥民聊以果腹,残破的京城渐获补葺。破坏严重的正阳门楼,仅用善后捐款远远不够。漕运总督陈夔龙,曾任顺天府尹兼跸路大臣,仍然对此膺记于心。陈夔龙报捐养廉银一万两,并且呼吁各省捐输,数月间得银三十余万。门楼和城墙等处动工改建,道路沟渠修整疏浚,渐渐重现京城模样了。

外人不知道,宫中也需要恢复元气。洋兵没有破坏宫殿,但却掏空了宫中的器物,珍宝损失不计其数。慈禧曾对廷臣叹息,四十余年积蓄,一朝尽入外人之手!这句话,在召见外臣袁世凯时,慈禧又说了一回。因为她忽然醒悟到,环顾满朝臣工,就属这小子升迁快捷。直隶总督,那是李鸿章和荣禄干的,他何德何能跃居此职!

要想攀登高位,必须善于揣摩,袁世凯深通此道。他明白慈圣的心思,他得此殊遇,全靠在刀尖上行走。效忠于太后的那一刻,他便成为皇帝的死敌,他曾接到秘密报告:行在传说,光绪在闲暇时,常在地上画一大王八,代表袁世凯。光绪削竹为箭,折木为刀,朝这王八斩杀泄愤。皇帝似不该这样孩子气,但他的仇恨无比真实。所以,袁世凯的选择是别无选择。

慈禧出的这道难题,其实给出一个机会,让袁世凯显示什么叫能臣。领旨后回保定,袁世凯令人把赵秉钧唤来。赵秉钧早年当过小官,去年李鸿章回任直隶,才将他升为候补知州。袁世凯到任后发现,此人有一项特殊本领:善于缉捕。袁世凯委任他创办巡警,奏保为知府,加盐运使衔,成为总督属下得力干员。

赵秉钧领到袁世凯的命令,下去办事。两天以后上来交差,那是一张名单。袁世凯按图索骥,通知这些人明日前来议事。次日上午,各官奉命来到督署二堂,按照预先摆设的座位,坐下等候总督大驾。明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到会各官还是有点好奇。他们有实任官,有临时官;有地方官,有兵营官;有二三品,有不入流……什么样的会议,会把五花八门的官员一勺烩?

“总督大人到!”

一声高叫,打断了各官的胡思乱想,大家纷纷躬身行礼。袁世凯据案高坐,面带假笑,环视一周,而后说道:“今日请各位来,有一要差需众官协办。本官进宫面圣,亲见二圣面目憔悴,神情哀伤,似未消除路上的风霜印迹。而内廷残破,宫中空虚,随处可见可感可叹可悲,凡为臣子,能不痛心!慈圣示意度量民力,测量物力,能补多少是多少。这是撑朝廷体面、让上头安心的好事,各位听来,有何感想?”

官员们鹄立垂首,一个个噤若寒蝉,冷场了一二分钟。一丝狞笑浮上嘴脸,袁世凯要图穷匕首见:“明知各位为难,自从国难以来,哪一桩不是难办差事?做此官行此礼,这个礼今日是天理,凡为享俸之官,哪一粒米不是圣朝恩赐?为此嘛,各位要报出一个数字,这是报效,不要动用公家款项。你要说你家无积蓄,试问有谁相信?”

明看躲不过去,有人豁出去了:“禀上督宪老大人,卑职盐运使衔,是秦晋和京津两次赈捐买过来的,未享朝廷之俸。卑职所捐数万两,要想回本,得等到猴年马月呢。”

袁世凯问他姓名,得知那人姓方,袁世凯说:“方兄未得实任,现做运销局委员,那个肥缺的实惠,并不比保定知县少。”

算起具体账目,人人都有搅不清的数字,官员们吵成一团。袁世凯并没打算当场完结,下令各员回去筹措,然后宣布散会。

袁世凯着手下一步,他把天津蔚长厚票号的掌柜请到总督府。这是常打交道的,袁世凯很客气,亲自设宴招待。酒至半酣,袁世凯提出,接到报告,有大批公款存入票号,要求蔚长厚交出账簿备查。账簿对票号性命攸关,掌柜哪肯就范?两下拌了一阵嘴,掌柜向总督大人要证据。袁世凯笑笑说声好,做了一个手势,陪宴的赵秉钧立起身,取出一册薄薄的账簿。掌柜的打开查看,看得鼻头上直冒汗。这不是什么公款证据,而是票号向直隶官场行贿、纳贿,或者说好听些,是一本人情往来记录。

掌柜心里骂娘,面上认栽,乖乖地把有关簿据呈交直隶总督署。

第二次在二堂议事,气氛变了。官员们满口颂圣:皇太后圣明,皇上英明,顺带着奉承总督大人贤明精明。各官都很聪明,挖空了半个家底向皇家效忠,少则三五百,多则八九百,只有方姓“盐运使”贡奉一千两。

大家热闹了半晌,人人表过忠心。袁世凯满面堆笑:“好了,好了,谁给咱算算总数?啊,一共一万零九百零三两。不错不错,上了万了。可是,咱们需要的是一百二十万两。”

这个数把人们吓蒙了。袁世凯侃侃而谈:“对,这不是个小数,对皇宫而言,却又微不足道。你想嘛,你帮皇家修房子,几百几千拿得出手?你是寒碜谁咧?大小是个官呐!”

官们都气坏了。是官都有脾气,怎么,还叫人活不活?整年战乱,连年灾荒,洋鬼子和义和团轮番割韭菜,官们都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如果大人要,割下来丢给你!袁世凯静听官们牢骚,然后笑言:“我不要大家割脑袋。要钱不要命,这是列位本性。你们都有钱,若再耍赖皮,我要揭老底。”

“小官不怕揭!”

“卑职没有钱!”

“大人,揭出钱来算您的!”

袁世凯举起手说声好,令人搬来账簿,放在公案上。袁世凯手按簿册,把一屋子眼光吸引到这一点,掀开册页宣读:“李百越,九万三千两;刘昆原,八万七千两;胡桂生,六万六千两;方焕,十一万五千两……”

刚开始念,众声喧哗。随着人名一个个增多,一张张嘴巴像被贴上封条,厅堂寂静得有点可怕。袁世凯点名完毕,环视周遭,吁一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廉洁之员,都像海瑞那样清贫。存入蔚长厚票号的这些钱,一定是冒名去存的。为了爱护各位清名,本官提出这笔冒名钱,贡奉当今。”

那些人失声号叫,像被剜了一刀:“大人大人,您不能——”

“本官为何不能!”袁世凯腾身而起,短粗的身体像一发炮弹,“钱若是你们的,你就犯下欺君之罪;倘若不是,你们何不慷他人之慨?”把这伙人镇住后,袁世凯的口气缓和下来:“无论是不是,都用你们本名上贡,上头照例封赏,这是各位应得的。”

这下子掳获一百二十万两。在此之前,袁世凯已筹八十余万,之所以未出手,是要合成一个大数目,以收出奇制胜之效。袁世凯以“回銮善后杂支”的名目,贡奉二百万两银子。这是回京后收到的最大一笔,慈禧喜出望外。过不多久,署理直隶总督去掉了“署理”,总督货真价实。

袁世凯哪能止于此种伎俩,他有治国之才,要从直隶小试牛刀。且说创办巡警这件事,是在山东起的念头。天下大乱起于山东,袁世凯大杀义和团,却知此非治本之策。如何能做到古人所谓夜不闭户?他从胶州得到启发,德国人统治青岛,用巡警肃清匪乱。调到直隶后,天津尚在外国“都统衙门”手中,天津的巡捕也很厉害,把城市管得井井有条。袁世凯吸取两者之长,决心要严管直隶。

今年春天,袁世凯参照外国办法,拟定章程,在保定设立警务总局一所、分局五所,选募巡警五百名,并且开设警务学堂。大乱之后,人心思治,五百人分布城厢内外,这批警力应该够用。袁世凯却下令加速招募,将警队扩充三千人。怎么会要这么多?难道他要豢养私兵?袁世凯并不辩白,只是加紧训练新警。

到了秋天,八国联军撤出京津,天津重归直隶管辖,列强却不允许中国在天津城二十里内驻军。袁世凯将三千名巡警开进天津,用一千五百名留守城厢,称南段巡警局,任赵秉钧为总办;另外一半警力分布于西沽、塘沽、山海关、秦皇岛等地,称北段巡警局。在天津设立巡警学堂,聘请洋人做教员,编译外国警务书籍。进而将保定、天津两学堂合为北洋巡警学堂。添设河巡、马巡、暗巡和消防队,在直隶全省建立警察网络。

在袁世凯的心目中,巡警是以警察面目出现的军队。军队才是袁世凯最重视的。细数荣禄创办的武卫军,在此次中外大战中,聂士成前军全军覆没,董福祥后军三丧其二,马玉昆左军大多溃散;荣禄的中军虽然避战,却在南撤西奔中自我消灭。唯独袁世凯的右军没有参战,保持完好。这是真正的实力所在,袁世凯要把本钱做大,如果能把生意做成垄断的局面,他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朝廷举行新政,也着眼于军事改革,接连下旨要求各省裁军,用省出来的军费编练新军。袁世凯乘机奏称:直隶幅员辽阔,又值兵燹以后,伏莽未清,门户洞开,急需整备师旅,方能镇叛固疆。入手之初,必须选募精壮,赶速操练,分布填扎,然后分次汰去冗弱,始可兼顾,而免空虚。现拟在顺直赈捐项下拨款一百万两,作为募练新军之用。

这里的讲究是,朝廷要求先募兵,后裁军。袁世凯明显跟朝旨拗着来,应该怎么处置?两宫令军机处拿出意见。这个意见并不好拿。时下的朝廷政局,从一封家书中可见一斑:“太后锐意维新,主媚外以安天下。皇上韬光养晦,遇事不发一言。枢垣用人之权,荣仲华相国主之。荣有足疾,于政治上无所可否,皆迎合后意而为之。王夔石相国遇事诈聋,鹿芝轩、瞿子玖两尚书,鹿多执拗,瞿好挑剔,王、鹿、瞿有纠葛,荣相一言解之。此近日四军机之大要也。”这段文字,是翰林院编修梁士诒写的。旁观者清,并不能解当局者迷。

荣禄足疾连着心疾,仍不能忘怀身家之恸。自知时日无多,他眼下是在熬光阴,当然还要谋国。而其所谋无法超越平生历练,此亦世间常理。荣禄无力上朝时,另三位便移樽就教,去荣禄府上议事。对于袁世凯的请求,瞿鸿禨说他标新立异,说白了就是显能。鹿传霖说,直隶跟别省不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瞿鸿禨说:“鹿兄籍隶直隶,所见就是不一样。”鹿传霖讥讽道:“那么瞿兄该为湖南说话了?话应该这样讲,仲霖曾任江苏巡抚,深知江南跟河北不同,大乱是在直隶闹起的。如果坐视京畿地方空虚,一旦有警,瞿兄的清流高论,恐怕发不出来了。”

瞿鸿禨两任考官,四任学政,由侍讲学士而内阁学士,讲的话自然没有鹿传霖结实。更结实的是,袁世凯由荣禄提拔起来,袁的兵就是荣的兵。不过,荣禄心中梗着一块病,那是政变前夕,太后的心腹怀塔布赴天津,与荣禄密谋有关事宜。闲谈中荣禄讲了一段秘闻:有相士称袁世凯为“假命天子”。这虽近乎笑谈,却时常令荣禄恐惧,使他不知该如何拿捏荣、袁关系。为皇朝计,他应当刻意抑袁,铲除后患。然诚如他当时吓唬怀塔布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要杀他,就是干涉运兆,要遭殃的。”

现在,荣禄又想起这一段。他慢吞吞地说:“各位,不要忘了今年三月底,广宗县树起的暴乱旗帜。”这一句让瞿鸿禨垂下了眼皮。除了分摊庚子赔款,直隶州县还有教案赔款,地方官按亩加派征收。广宗县民景廷宾率众抗捐,重树义旗,进攻教堂。中外冲突有再起苗头,朝廷急令镇压。袁世凯派出几员大将,带领马步炮队前往征剿,平息了数县暴乱。

军机处决议处批准直隶奏请。在电旨下达前,荣禄示意瞿鸿禨把枢议透露给袁世凯。这是惯用的笼络手腕,荣禄卖人情给他,是想要文武和谐,算是出以公心。但这有违书生风习,瞿鸿禨踌躇再三,觉得不能拂逆荣公好意,便捏着鼻子把这个好卖出去。

不料惹出了麻烦。几天后,瞿鸿禨的幕僚程式谷,向幕主转呈了一个信封。这信封看上去很别致,瞿鸿禨询问地看一眼程式谷。程式谷诡秘一笑,抽出一张帖子让他瞧。这是一张门生帖子,落款竟是袁世凯!瞅瞅幕主吃惊的样子,程式谷说,这是袁世凯手下大将王士珍,来京找到袁的谋士徐世昌,徐世昌找到礼部侍郎于式枚,于式枚转交程式谷。如此拐弯抹角,是要走圆一条路子,使人人不伤面子。而里子则是,拜师之礼少则数万,多则十数万。以直隶总督之身份,十数万应不算多。

瞿鸿禨面红耳赤,感觉受到莫大侮辱。看到这样的反应,程式谷低声劝告:“子玖相国,此帖虽骇视听,然而放在当下,并不多么罕见。况且袁慰帅骨力,非可以等闲视之,从朝廷大局考虑,宜虚与委蛇为是。”

瞿鸿禨沉吟良久,请程式谷回复于式枚,以“受宠若惊,万不敢当”婉拒。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循着这条途径,袁世凯又来致意,询问可不可以与瞿相换帖。这回瞿鸿禨忍不住了,回了一句硬邦邦的话:“瞿某自知不配,亦请袁帅自重!” Wr70ZvuOx3Q7Bbj8j/5vpL47DfGube1c6zsLaGA/gFzIRcZmZHLrdSfRQRaUfd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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