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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翘首东望 低眉北还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辛丑条约》在北京签订。

经过一年多的斗争、抗争、战争、辩争,在百十万人流尽鲜血、上百万平方公里化为焦土之后,一纸条约为一场混乱贴上封条,暂时封存,叫中外双方都喘一口气。西安的朝廷是在泄气,赔款如此之巨,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泄气之余则是庆幸,要钱不要命,不再追究最高当局的责任,宗社幸存下来了。

和议虽已达成,京师尚在联军之手,朝廷尤需谨慎行事。当下能办的,是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钦命庆王奕劻管领部务,以瞿鸿禨为尚书,徐寿朋、联芳为左右侍郎。徐寿朋原任驻朝鲜全权公使,李鸿章调其参与和议;联芳出身同文馆学生,算是旗人中知晓外事者。李鸿章未曾列名此部,然而外务全在其掌握中。

只要开始设立衙门,升用官员,朝廷便显出一派祥和气象。不料在操办喜事期间,御史王鹏运上折子弹劾荣禄,用语十分严厉:

大学士荣禄狡猾性成,力小任重。自去年事变之兴,该大学士俯仰其间,毫无补救。其所统武卫中军入卫京师,竟听其肆行杀掠,不谙将略,以至于此。及赴行在以后,培植私人之见依然未改,新放山东督粮道达斌为荣禄内亲,安徽凤颖道樊增祥、陕西潼商道谭启端,为武卫军之僚佐。方此国步维艰,若仍以不才之人盘踞政要,天下事岂堪再坏哉?伏乞圣断,立予罢斥。

王鹏运为著名言官,先后参劾军机大臣孙毓汶、翁同龢,今天又要扮演黑面判官了。对于言官的莽撞,人们见怪不怪,然而荣禄何人?他是太后下面第一人,是行在的主心骨。况且行在只算半个朝廷,政事都拣紧要的说,哪能让你可着性子玩?朝官们都替王鹏运捏一把汗,当然有人暗中兴奋,这下有好戏可看了。

这天早朝,军机全班进见。荣禄本因足疾请假,这回偏不缺席,叫同僚们捉摸不透。朝见后议政事,参案排在第三宗。轮到王鹏运的折子了,光绪问军机是何意见。荣禄叩头先说,引咎自责,自请处分。接下来无人发言,留下片刻岑寂。王文韶打破了沉默:“臣以为王折过甚其词——”

“他是何患无辞!”一声断喝从身旁响起,把光绪吓了一跳。慈禧让忍了半天的火气喷口而出,“前一句是什么?前一句欲加之罪,他是罗织入罪。你听他怎么说,‘大驾奉慈舆西幸,该大学士既不间关随扈,又不效死京师,携眷逃亡保定。’他知不知道,荣禄驻扎保定,布置战守,是请旨决定的?荣禄指挥三军,能够抛下军队随驾吗?王鹏运想叫无人断后,置两宫于死地吗?他想叫荣禄自投京师,死于洋人刀下吗?用心何其毒也!”

君臣静听慈禧发作,空旷殿宇发出回声。光绪心中思忖,皇太后借机发泄怒气,因为荣禄背后是太后,臣民的指摘、洋人的攻击,其实是冲着太后的。这笔账大家都明白,那么,王鹏运是不是危险了?正在担心,听慈禧说:“国家设立言官,原为明辨是非,指正得失。王鹏运故意攻击太后,是想替外人出气吗?对于这种御史——”

荣禄慌忙碰头:“奴才请皇太后息怒。言官不能因言获罪,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况且武卫军纪律败坏,并恣意攻打使馆,也有应得之咎。”

参案轻轻放下,大家替王鹏运侥幸。却有明眼人笑言,太后得仁慈之名,荣相获大度之誉,还是上头赚了。究其实际,太后此次发怒,不是为参言,而是为流言,流言集中在回銮大计上。早在春夏之交,为了推进和议,议和大臣和地方官员,多次奏请两宫回京。各国公使也有这种要求,并且提供安全保障。可是,京城当时犹如牢笼,朝廷岂能上联军之钩!

随着和议的进展,请求回銮的呼声愈益迫切。由于迟迟无有定论,外间生出许多传言。有说定都西安的,有说建都蜀中的。除了迁都,还有人在回京路线上动心思,有人主张由河南、襄阳至汉口,通过京汉铁路入京,可节省沿途供费百万。也有南省督抚提议驾出上海,经由海路入都。行在不胜其扰,为了对中外舆论有所交代,乃于五月二十一发谕:

朕侍皇太后暂住关中,眷怀宗社,时切咎心。今和局已定,昨谕令内务府大臣扫除宫阙,即日回銮。唯现在天气炎热,圣母年高,自应俟节后稍凉启跸。兹择于七月十九由河南、直隶一带回京。着各衙门先期敬谨预备。

时至六月间,岑春煊调任山西巡抚,由升允接任陕抚。升允奏称暑热难耐,道路泥泞。河南巡抚松寿奏称积雨兼旬,河水骤发,跸路冲毁,行宫损坏。二人均请暂缓行期。朝廷据此于七月初一降谕,改回銮日期为八月二十四。这一下舆论哗然,怀疑两宫无意回京,届时必再改期。比如,改为九月初三,再改为太后寿诞后,那是十月底。到时候恐怕会以天寒为名,改至明春。归根在于太后恐惧洋人勒索抵罪,强迫她向皇上交权。议论从口头搬上报纸,蜚短流长,腾播中外。各国公使疑心亦起,向庆王和李鸿章发出诘问。朝廷百口莫辩,谕旨豁免陕西、河南、直隶跸路经过地方钱粮。另颁懿旨,赏给陕西人民内帑十万两,同时特派陕抚升允为前路粮台,用以宣示东归诚意。

行期迫近,宫府内外预备登程,包裹捆扎大车小杠,扰攘不已。吴永日前奉旨简放广东雷琼道,不即赴任,照旧承应宫门事务,督办回銮前站事宜。他先曾赴鄂搬取家眷,约期于河南中途会合。现无家累,却有要差,便自行出资,雇用健役二十余名,租马二十匹,赶赴前路先行布置。归途与来路情景相异,排场不同,稍有疏忽,便成大错。

八月二十四八时,西安阖城文武官吏,齐集宫门前面,伺候两宫升舆。宫门开启,行李车先发,前导马队出城,太监列队随后,亲贵王公大臣,乘车跨马前行。俄闻静鞭三响,皇上、皇太后、皇后乘坐黄轿出宫,扈驾诸王护从于后,最后为大阿哥。尾行重车数十辆,那是各衙门的档案簿册。车队穿行大街中,沿街布设香花灯彩,扎绘龙舞凤翔。长安父老跪伏于城南门外,等候圣驾亲临,贡献黄缎万民伞九柄,感戴在秦之浩荡皇恩。

车驾前行二十里,至灞桥停留打尖,无人折柳送行,有官伏蒲跪迎。东行二十里至骊山行宫,当晚驻跸于此,距离华清池不远,可以遥想大唐盛日贵妃出浴的故事。然而无人有此闲情,尤其是荣禄,他正陷入焦愁万状中。在西安时纶厚的病情日渐沉重,出行前荣禄反复思考,是否将儿子留陕医治。但他实在无法割舍,他曾想象,如果儿子不在身边,他在路上说不定会发疯,要不顾一切地打马回奔。荣禄做了周全安排,请数名医生跟随照料,并有高僧加持祝福。在他看来,出城后纶厚精神见好,似乎出离晦气,迎向吉祥。

八月二十六,驾驻渭南。二十七,至华州。记得去年奔陕时,慈禧曾到华岳庙拈香,祈祷神灵保佑国家。而今看来,神仙还是显了灵的,大清天下转危为安,万物皆有复苏气象。在华州行宫前停下车马,荣禄伺候两宫入宫毕,迫不及待地驰往住处。望见居所房顶时,忽见达斌和两名家仆,迎面奔来。荣禄心中一凛,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他扳鞍溜下马,哆嗦着嘴唇却问不出声。达斌扑上来,扶抱住荣禄,声音抖得听不见:“中堂,你要,撑住——”

“哞”的一声,荣禄放声号啕,一边哭,一边挣,要一头撞死在大树上:“天丧我,天丧我!先亡妻,再亡女,最后一棵独苗啊,叫他死,老天何不,让我死?!”

荣禄泣尽继之以血。众人挥涕,围拢劝慰,尽皆伤心。至此无可如何,只能听天由命。院中昏厥,灵前瞠目,父子诀别。奏报上去,两宫为之垂泪,慈禧尤感痛惜。特旨对荣禄赏假,并留新升粮道胡延料理一切。

翌日銮驾按时登程。荣禄在万念俱灰之际,接到樊增祥的来函。樊增祥已赴山东上任,他在信中劝慰故主:“夫子当念天下之事大,慈圣之恩深。今当播迁未定,慈圣所倚重,天下所仰望者,唯吾夫子一人。若夫子以少华之故不能自抑,勿论忧能伤人,但使于大计不克主持,又或卧病时多,不能朝夕入对,天下事何堪设想?自去年奇变以后千辛万苦,方期转危为安,若因夫子家运牵连,致国运不能遽转,是使我少华贤弟既伤亲意又负国恩,渠在九原,何能瞑目。故曰夫子爱国必欲爱身,爱身即所以爱少华也。”

少华是荣禄亡子纶厚的字。樊增祥以君国大义劝荣禄,叫荣禄既感伤,又无奈,禁不住涕泗滂沱。回首过往,荣禄以一荫生,而入仕登进,平步青云,出将入相,权倾一时,谓之吉人,当不为过。然去岁以来,运兆恶煞,奇祸连连,无因无果,唯有自责,获罪于天,其可祷乎!樊增祥说,家运不要牵连国运。可我要说,国运已经害我家运。推原祸始,都是外国老毛子害的,可又无力找他们算账。冤啊!荣禄冤啊!

连日奔波,驰抵豫境,河南巡抚松寿越境迎驾。两宫令升允回任西安,升允表露出恋主之忱,要送圣驾到达汴梁。即日起,有豫陕两省巡抚充当粮台,负弩前驱。由潼关至灵宝,自陕州到渑池,这一条道路,是两千年前老子骑牛入关经由之路,函谷关之险要、盘陀路之逶迤,皆消磨于轮毂辗转中。

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又值秋雨季节,天水充沛,连绵不绝,精心修整的跸路化为沼泽,泥深数尺,令人生畏。然而不管多么辛苦,总比去年西奔时好得多,慈禧倒也想得开。九月十五在新安县驻跸,次日启行,中午在磁涧镇小驻进膳,东行十五里至谷水镇,已入洛阳县境。这天风日晴美,碧空如洗,旷野无垠,更难得的是跸路宽阔,坦平如砥,沿途房舍一律新修,如同画笔点染的仙居。驰骋其间,车上人身心为之一爽,顿生别有洞天之慨。

慈禧暗暗纳罕。启跸前曾传谕沿途各地,供应不得奢侈,以节民力而恤时艰。途中确有办差不周者,例如,从骊山至临潼,县令夏良才毫无准备,竟吓得避匿不出。王公大臣都饿着肚子,夜间殿上无有灯烛。上头只好发银二百两,令内监去街头觅食。此等奇事岂能想象?实际上该县领款二万七千两,这些都到哪里去了?原来此人是陕藩同乡,临时委署此缺,因贪生拙,而有此失。两宫历经患难,心气平和,不愿因供应贻误重责地方,从宽将其交部议处。

慈禧恍然想起,文悌现任河南知府,就是洛阳长官。此人曾与康有为交好,后来反戈一击,参康心怀逆图,被光绪免职。今又外放洛阳,难得他办差如此卖力。在愉悦中驱车前行,下午四时驾至洛城。河督锡良、前河南巡抚于荫霖、都察院副都御史张仁黼、前京兆尹顾璜,在此恭迎圣驾。

行宫建筑宏丽,陈设极精好,俨然旧境重现。这个“旧”,是洛阳数千年的建都史铺陈出来的。文悌先向省方请款八万,领到三万,怏怏之余就地罗掘,终于成就巨工。两宫欣然入宫,回想来路,自西安府咸宁县京兆驿,至河南府洛阳县周南驿,计程七百八十里,共历二十二天。满身风尘急需一洗,宫中传谕,在河南府驻跸五日。

九月十七召见迎驾大员,慈禧在意的是于荫霖。于荫霖籍隶吉林,虽非旗员,却属乡亲。他在湖北与张之洞共事,去年闰八月间,于荫霖奉调抚豫,作为秦中屏障。今年正月十三,又令他回任湖北,不料受到英国公使阻挠,称于仇视西人。朝廷将其调补广西巡抚,没过几天,奉旨免职,另候简用。

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于荫霖在鄂、豫之间,走马灯一般迁调,竟由方面大员,变为赋闲之人。有人隐然传说,于之宦途蹉跌,植因于张、于不睦。督抚同城为本朝弊政,如鹿传霖,在江苏与刘坤一争锋,那还是分驻江宁、苏州呢。鹿传霖腾达入枢,于荫霖算怎么回事?

慈禧心中嗟叹,召对东北故人。见到于荫霖面目清癯,看去倒还安详,显得心气平顺。言及过往政事,慈禧有意动问:“张之洞办事还好?”于荫霖答:“办事尽心。”再问:“他办洋务如何?”再答:“他留心外国情形,通达洋务。”再问:“湖北省交涉教案颇多,州县中有能办教案的官员吗?”再答:“也还有。”回言用字无多,与张似有芥蒂,但他不乘间进谗,已属襟怀坦荡了。

慈禧愿意安抚这位官场失意者。她略带惋惜的口气说道:“原本召你入秦觐见的,你上奏称旧疾复发,请求赏假,上谕赏假三个月。你身体调理得如何?”于荫霖忙叩头:“蒙恩惦记,臣已痊好。”慈禧询问:“你说打算寄居豫楚间水土清润之区,那是哪里?”于荫霖答:“就是南阳府。”慈禧一笑:“哦,南阳?那不是诸葛亮躬耕的地方吗?你何时离开的?”于荫霖答:“臣现在仍住那里。”慈禧有些好奇:“一直住着?为了什么?”于荫霖奏:“臣在那里已经习惯。水土清润之区,清润二字,可以入诗,臣愿足矣。”

慈禧笑顾光绪:“你看,又一个爱吟诗的来了。于荫霖,你把在南阳作的诗,念几首给皇上听,他要跟你切磋的。”

于荫霖叩下头去:“臣不敢。臣闲居赋诗,亦以感念皇天后土,今以拙句报答君父。”

光武故里

白水真人傍野居,幽渊浅濑隐龙鱼。钓台竿引云台峻,客座星分帝座虚。天下英雄争入彀,局中卒伍罢攻车。郁乎王气今安在,叩问清流溯汉渠。

卧龙岗

雪乱陇山万鹤翱,先生想不耐蓬蒿。烟炊将相羞寒素,琴乱曹孙畏雅骚。正朔一隅尊季汉,偏安二世误龙韬。降王入洛不思蜀,落白弥天惜羽毛。

范蠡屯

一策囊中出沼吴,仓皇上将泛江湖。快风吹避越王剑,好月迎归西子姝。齐邑沉潜邻管仲,商营战伐捷陶朱。亡徒智略开奇境,岂爱千金买醉呼。

慈禧听毕笑道:“诗很好,我不懂。这要问皇上,怎么样?”

光绪没有想到,于诗甚有风骨,这倒契合于之为人。不过有触犯忌讳的词句,比如“降王入洛”,若有人硬扯来比照当今,则为现成之文字狱矣!光绪愿包容这憨直之臣:“酝文煮字,怡情养性,宜于水土,契合风物,此诗蕴含清润意境。于荫霖择居于楚豫间,乃其多年抚民之地,不忘忧国大臣之本,值得嘉许。”

廷对时连诗文都探讨到了,可见在洛“乐不思蜀”,你是无法责备刘禅的。居洛五日,倏忽易逝,銮驾于二十四启跸东行,晚驻偃师。经过巩县,行抵汜水,已是二十六。圣驾入住书院改建的行宫,忽然接到李鸿章自京电奏:“病势危笃,请速派大臣接替,以资镇慑。”真如电掣迅雷,两宫相顾失色,久久说不出话。此前两日,庆王奕劻赴开封迎驾,谁能料到风云突变?李鸿章兼程入都,定危扶倾,国家社稷赖以不坠。若有不测,如此重任,何人承担?

朝廷从欣快跌入焦虑中。奕劻奉旨疾速返京,希能替合肥相国分劳,祝祷李公恢复元气。九月二十七,驾至荥阳,这是开封府属。入住行宫不久,京中急电告变:“合肥相国于今日午刻薨逝。”霹雷变成天裂,两宫震悼,群臣惊惶,宫监侍从相顾垂涕,顿失所恃。国家近来丧事不断,尤属这次丧亡无以补救。在日日奔波的漫漫长途上,突然塌陷出一道天堑,叫人们如何不恐惧!

荣禄已于日前赶赴行在。全班军机大臣晋见,与两宫哀痛相对,办理善后事宜。对于李鸿章这位功臣,朝廷特旨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原省及立功省建立专祠,伊子李经述承袭一等侯爵。派王文韶署理钦差大臣,先期赴京,与庆王一起办理和议。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着袁世凯署理。

功臣虽然去,大路仍须行。二十八早饭后,粮台升允骑马出发,要到郑州先做布置。行走十余里,忽有马车从后面赶来,速度极快。升允身为巡抚,心想无人敢冒犯,侧眼朝后头瞟了一眼。不料那车竟不减速,从升允右侧擦肩而过,差点把他撞下马来。升允大怒,喝令从人飞马赶上,将车上人揪到升允马前。升允询问姓名身份,那人只是冷笑,看样子颇有仗恃。升允奉有王命,哪管他天王老子地王爷?当下令人责打四十鞭,将那受了伤的家伙抛到田边。

晚宿郑州。伤主喀尔喀亲王那彦图,上奏指斥升允,擅自鞭打宗室侍卫海鸣,有犯上之罪。两宫闻奏直皱眉,怎么又是他?所谓又,是因在潼关时,那彦图的亲随要把铺盖卷走,受到办事委员阻拦,亲随竟将委员绑在街上鞭打。升允据实奏参,奉旨将那彦图交理藩院议处。今又来这么一出,他是捉住升允错处了?

上头令御前大臣礼王查明具奏。这事很容易查,海鸣确为宗室侍卫。宗室不可冒犯,然而海鸣坚不吐实,而且冲撞了粮台。按理仍是那彦图有错,是否加重处罚?反过来说,升允不审问清楚,应有莽撞之失,何况前案获得支持,今若再予褒扬,岂不养其荣宠之心,固其骨鲠之名?已经有言官上奏夸赞升允了。况且那彦图是蒙古亲王,一再加以严谴,会不会促使他生外心?

这样一番道理,是在退朝以后,慈禧对光绪说的。慈禧绝不絮叨,今日格外耐心,令他很是感动。此事是非分明,若按太后的意思,那王尚在议处中,可将升允交部察议,比议处还轻一级。但是如此办法,反将是非弄颠倒了。

光绪不说话,慈禧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叹一口气:“你认为我黑白不分啊?你不要辩解,我也这样认为。我也认不出自己了,我以前杀伐果断,该是何等决绝。自从出奔以后,我就软下来了,这是一天一天改变的。什么叫末世?末世纪纲崩坏,紧一些怕断了,松一些怕乱了,那是在大风雨中手擎一张绵纸,不让它破裂的苦心。谁是明君?谁是英主?谁若有本事,让他站在雨中试试!”

由洛阳县周南驿,至祥符县大梁驿,计程四百五十里,历经八天,圣驾于九月三十行抵河南省城,进驻开封行宫。行宫外形堂皇,俨然宫廷气象,启人思乡心情。这个乡,是北京,隔着一条黄河,仿佛可以登临高塔,极目可及。

入住当日即召见庆王,庆王以李鸿章遗疏奏上。光绪以奉慈禧懿旨的形式,发布上谕封赏功臣:

现在大局渐定,回京有期。奕劻、李鸿章会同妥议和约,转危为安;荣禄保护使馆,力主剿拳,复能随时赞襄,匡扶大局;王文韶协力同心,不避艰险;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共保东南疆土,尽心筹划,均属卓著勋劳,自应同膺懋赏。庆亲王奕劻着赏食亲王双俸;大学士荣禄着赏戴双眼花翎,并加太子太保衔;王文韶着赏戴双眼花翎;两江总督刘坤一着赏加太子太保衔;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直隶总督袁世凯均着赏加太子少保衔。已故大学士李鸿章着再赐祭一坛,伊子李经迈着以三四品京堂候补。”

同日宣布懿旨:“皇太后万寿庆典饮宴,概行停止。”十月便到太后寿辰,一面赏功臣,一面停饮宴,这是克勤克俭、励精图治的做派,大家感到耳目一新。

慈禧还在考虑另一桩大事。这天退朝以后,慈禧又单召荣禄进宫,开门见山问道:“有人提奏,大阿哥在宫诸多窒碍,你以为如何?”

如此单刀直入,叫荣禄有些心悸。但他不动声色:“奴才以为可以做出改变。”

“可以?改变?”慈禧掰开揉碎了讲,使出讥笑的口气,“是赶他出宫?是另置别宫?你能不能讲明白些?”

事情是朝出宫方向走的,但这话一定要从上边口中出。荣禄不紧不慢:“可以请他出宫。”

慈禧仍在讥讽:“好啊,可以。立为大阿哥,可是你建议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人家会不会这样说你?”

荣禄道:“奴才不敢比萧何。此一时,彼一时。那时进宫是对的,这时出宫是对的。只要对,就不怕别人如何讲。”几句大白话,把道理讲得无懈可击。慈禧愣怔一阵,叹息一声:“我难道不明白?只是不甘心,不光是白忙活一场,分明是一件错事,生生伸出巴掌朝自家脸上抽!”

这话说过便罢,多日未再提起。十月初十太后万寿,百官皆穿蟒袍补服,时称“花衣”,诣宫门外按部就班,行朝贺之礼。午刻,司房太监传领赏,文武百官灌溉恩泽。吴永这不大不小的官,也蒙赏给大缎二匹、江绸袍补褂料一卷,加赍橄榄、鱼翅、燕窝、桂圆、藕粉、蜜枣糕等多品。食物照例赏给亲贵大臣,吴永得此异数,拿给重逢的妻子,全家引以为荣。

喜庆中日月易逝。十月十四,鹿传霖收到张之洞的电报:

开封鹿尚书:万急。九月内,德穆使自京来鄂晤谈,屏人密语。问曰:“大阿哥之本生父端王,经各国加以重罪,不知大阿哥将来究竟如何?”语极不悦。此事极难对,当即答曰:“此大事,臣下不敢知,但闻皇太后近来因大阿哥不好学,深为不喜而已。”本拟即行密陈,则外臣于此等事不宜妄言。但恐朝廷或询枢廷诸臣,疆臣中有所闻否。若不将德穆使此语奉达,朝廷万一责疆臣以有闻不报,则不能当此咎。敢请密告略相,恳其妥酌。

德穆使,指德国新任公使穆默。略相指荣禄,因其号略园。鹿传霖将张电拿交荣禄。荣禄将张电奉呈慈禧。十月二十,光绪奉懿旨发布上谕:

载漪实为祸首,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并即出宫,加恩着赏给入八分公衔俸。

这就是说,大阿哥由储君降为公爵。入八分,是指八种特殊待遇,如朱轮、紫缰、宝石之类。送溥儁出宫的差事,上头派给礼王世铎。世铎已将首辅“让给”荣禄,这回要拉荣禄垫背。荣禄也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便陪王爷去到“储宫”。溥儁早知有这么一天,领旨时显得很是平静,倒使荣禄心生愧意。一王一边夹持着这位哥儿,步行出宫,后面跟随照料的,还有一名老乳媪。到得宫门,跨步而出,溥儁浑身一抖,心中一酸,忽就泪如泉涌,一发而不可收。世铎视若无睹,荣禄伸手拉住,好言好语慰藉。迤逦来到汴梁八旗会馆,以后,这便是入八分的公邸了。

这一路上,这件事情是最大的变故。众人议论纷纷。吴永为此进言,不由有些得意,却不知此中大有隐曲。吴永写信向张之洞告捷,也是对那项嘱托的交代。张之洞岂能不明白,此为各种纠结、多方妥协的结果。吴永文字未能摆脱居功的意思,只能说他不知深浅。吴永是个好人,可是在官场中,好人是没有好报的。张之洞为吴永惋惜,他没把难得的际遇经营好。

吴永这时也在踌躇。从湖北回到行在,那排挤他的岑春煊远调山西,使他颇有解脱之感。然而过不多久,吴永发觉,他把世事想简单了。由怀来到山西的那段路,吴永是从驾最得力之员,从上到下依靠甚切,吴永确实炙手可热。至西安安居以后,吴永的用处日渐减少,他的“圣眷”唬不住人了。太监们讨厌他,终是出身微末,不懂宫门规矩,坏了监寺财路。亲贵们嫌弃他,呆板迂腐,不善逢迎,时不时横插一杠子。总之,吴永把香饽饽做成剩馒头,愚笨得不像皇家身边人。

驻豫期间,一应政事照常举行。袁世凯由山东巡抚升直督,要烧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赞赏《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其中改办科举及学制,他认为当办且易办。然而所奏办法并未被政务处采纳,廷议决定科考仍循旧制。袁世凯先从学制想办法,奏上一本。这一本奏准了,谕旨称许,袁世凯所奏山东学堂事宜及试办章程,参酌中西,成德达材,令政务处即将原奏及所开章程通行各省,立即仿照举办。

在推行新政的同时,朝廷择用多名官员。张百熙调补刑部尚书,葛宝华补授工部尚书,张人骏调补山东巡抚,陈夔龙署理漕运总督。这些人是大员,跟吴永没有关联。他只是感到每日都有变动,有人升得快速,有人调到远方。吴永依然故我,天天都在宫门和粮台上办差。

这一天,吴永做完事赶往住处,途中被一簇人马碍住了去路。那是七八个骑马人,操着南方口音,为首那人身着四品顶戴,仿佛面熟。吴永还在回想,那人“啊呀”一声,溜下马来躬身作揖:“这不是吴大人吗,我正踏破铁鞋寻你呢。”

吴永恍然记起,这位是湖南粮道颜小夏,去年催粮认识的。得知他来送贡品,吴永忙道辛苦。颜小夏说话火辣:“兄弟哪有您老辛苦?您当的是天大差事,顶呱呱的吴大人,必当气焰熏天,无人不晓。不料兄弟来后到处询问,竟有人摇头摆手,做出不知谁何的样子。始而纳闷,继则恍然,这就叫真人不露相,显摆非高人。吴大人热官冷做,令兄弟五体投地。”

这番真心言语,描画出吴永的尴尬处境,然他生性如此,做不到借机揩油。即如这次,颜粮道不是找他送礼,是想省些银子的。你以为进贡那么容易?从入住太原起,由于已经逃出险境,太监们故态复萌,每到一州县,首先讲定宫门费,多者逾万金,少亦七八千。至西安后外省解款,每千两宫中索费八十两,贡物索费更重。云南贡火腿二百只,内监对每只索费二十两。贡使求情降至十两,进贡后宫中发还百只,称火腿腐烂,要求三日内补呈。陕西无此物,可到何处寻?贡使跪求巡抚救命,岑春煊笑道:“你照索取的钱数办,再把原物贡上,看他怎么说?”如法炮制,宫中没再“说”,原样笑纳了。

吴永有自己的门路,可以使湖南省些钱。这样一来,他的罪过又添一笔。吴永已是债多不愁,照常度日。

这天忽由内廷传旨:吴永着迅赴广东新任,毋庸随扈。报应临头了!吴永有解脱的轻松,也有留恋的怅惘。即日于便殿召见,慈禧流露出惓惓之意:“你在患难中相从,跋涉数千里,异常劳苦。今回銮各事,俱有头绪,回京途中无甚可办,再累你奔波,我心不安。所以令你不必随扈,稍作休息。”

吴永说不出话来,只是叩头在地。慈禧缓缓说道:“吴永,你忠勤可嘉,让你远去,我非常惦念。古人说君臣知遇,我今日感受到了。可我不得不放你去。你受赔累,到任稍可弥补了。”

皇太后赏吴家太夫人、吴永御笔“福”字各一方,银千两。所谓赔累,是指做官造成的亏空。清朝官俸之薄为历朝之最,尽管后来兴出养廉、陋规等多种名目,由于幕僚仆役等人都是官员自雇的,俸银仍然不敷开销。不过,大家都能当官发财,只有吴永这种呆子,才会时感宦囊羞涩。广东雷琼道原为肥缺,但在张之洞任粤督时,曾裁撤规费,时岁入一万一千两左右,求其弥补,恐为奢望。

吴永拟奉送圣驾北归后再南行。时近月底,启銮在即,开封城中多官奔走,上上下下行色匆匆。在开封举办的最后一件政事,是由军机处颁布的:

奉谕,明年会试,着展至癸卯举行;顺天乡试,于明年八月间暂借河南贡院举行;河南本省乡试,着于十月举行。次年会试,仍就河南贡院办理。

河南贡院有号房一万余间,与北京贡院、顺天贡院并称“全国三大贡院”。京城遭受兵燹之灾,行在仍然念兹在兹,为千万士子应试煞费苦心。将最近几期会试、乡试萃集开封,是皇家赐予河南的恩惠,可谓善政。

十一月初三,天气突变,狂风怒号,冰霰交加,汴梁城笼罩在愁云惨雾中。明日便是北还之期,“天变示警”,这是不祥之兆吗?慈禧心中嘀咕,直想下谕改期,却知那样一来,必致天下大哗,朝廷还有尊严吗?慈禧在榻上默思,双手合十念佛。老佛爷和佛祖相遇,定然佛法无边。 Wr70ZvuOx3Q7Bbj8j/5vpL47DfGube1c6zsLaGA/gFzIRcZmZHLrdSfRQRaUfd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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