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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挂着盾牌的墙下闪过王的影子

商王帝辛在位第二十五年的夏天,下颚一颗牙齿发出可怕的阵痛。这痛楚在夜间的时候尤为严重,痛得他根本无法入睡。他在最痛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鬼在用勺子挖他的脑子,醒来时他惊跳起来挥剑驱赶恶鬼,但是一躺下来,恶鬼马上又把那柄青铜的勺子伸进他的脑子,像是宴会时用勺子从酒觚舀酒一样。帝辛知道这是祖先中的某一位在对他做动作,一定是这位祖先对祭祀有不满意的地方。在后来的连续几天里,他命令贞人大犬接连用五只乌龟占卜,要找出是哪一位祖先对他不满意而来惩罚他。大犬在占卜中采用的是排除法,他向商朝自开国国王亥开始的每个祖先逐个询问他们的想法,但是每个祖先都显得懒洋洋的不愿搭理,没有做出神谕。轮到询问武丁王魂灵的时候,龟甲上烧灼的兆纹出现明显的凶相。这些灼热的裂纹延长开来,像是天上的闪电一样,看得出武丁王魂灵的怒气很大。大犬继续用五个烧灼的裂纹来细细观看武丁王的心绪,终于明白了武丁王的心思:诸祖先渴了,想要喝很多很多的人血。大犬把占卜的结果刻录在龟甲上:

这个卜辞的意思是要向祖先神祭献三百个活人牲。

商朝时的国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大祭司。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除了征战,他的重要职责是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地对祖先及自然神进行祭祀。帝辛的时候,商朝已有超过三十位的先王。所有的王按照天干地支排成顺序,轮番祭祀,有主祭和配祭,一年到头一直在循环。所以,帝辛时期称一年为一祀。周祭有五个程序:

分别为酒祭、音乐祭、钟鼓祭、肉食牺牲祭、羽毛舞祭。商朝的酿酒业已十分发达,所收的一成的粮食会用来酿酒,约一成的酒会用来祭祀;音乐祭和钟鼓祭有编钟、编磬、瑟、箫、埙;羽毛舞祭是让会巫术的舞女跳羽毛舞,用的是孔雀和山鸡的翎羽。而最为重要的祭祀就是肉食牺牲祭了。

为了平息诸祖先渴望鲜血的欲望,更是为消除折磨帝辛难以忍受的牙痛,一场盛大的祭祀接着进行了。帝辛王献上了现场宰杀的三百头牛、三百只羊、一百头猪,还有三十六只黄狗、三十六只黑狗。然后是一天的鼓祭和舞祭。接下来,就要开始用人牲了。根据占卜的指示,商王宰杀了三百个人牲。人牲宰杀后的血要放在祭祀的土坑里,再把人牲肉体放置于不同的坑中,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让尸体腐烂发出气味升上天空,诸位祖先要的就是这种芬芳的气味。

武丁王统治的时代,商朝军队非常强大,不时可以深入北部鬼方国征伐,每次都能带回大量羌族战俘。这些羌族战俘被带回到商都后成了奴隶,平时用来耕作,需要人牲时就杀了他们。由于武丁王时俘虏众多,祭祀的时候用几百人牲是经常的事情。武丁王平定了鬼方的叛乱,把北方管治权交给了同样是羌族出身的姬姓部落,让他们改姓为周,作为北方最大的诸侯方国。而周部落对商朝的诸多义务中,有一项重要任务是每年要向商朝贡献上万个羌族的奴隶。从此,商朝国王不需亲自征伐,也能获得周部落提供的羌族人牲。

然而这么大的祭祀之后,帝辛的牙痛并没有止息。当天晚上那个鬼还一直伴在他身边,一直在挖他脑子里的东西吃。帝辛绝望之中只得再次让贞人大犬杀龟占卜,这次他得到了新的神谕。先王很不满意所享用到的人牲都是年老的羌人,他要的是年轻羌人的鲜血和肉块,而不是这些本来就快要死的人牲。

这一回,帝辛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他的确面临着人牲数量不足和质量不高的问题。他让管事的大臣赶紧去查人牲资源情况,很快得到一个让他吃惊的报告。目前的人牲数量已经不能满足祭祀所需,而且都是老弱病残。要不了几个月,就没有人牲可用了。羌族的人牲来自西北祁连山脉,历来是由周姓部落输送到殷都大邑商的。但近几年来周姓部落供应的羌人数量在悄悄减少。帝辛那段时间忙于在东南方温暖的地方巡游,忽视了周姓部落减少输送羌人这一事情。但现在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立即派出了一支最精锐的轻骑军队,由三锋戟卫队长“亞”率领,直奔周部落的领地,去押他们的头领周文王周昌到殷商来质问。

半年过去,一个阴郁的下午,帝辛半躺在王座上,牙齿阵阵作痛,所以捂着脸呻吟着。宫殿的里面布满了巨大的青铜礼器,被灯盘上燃烧动物油脂的灯光照得发亮。帝辛背后的木头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盾牌,上面是他的王族族徽。由于商王心情烦躁,那些奏乐舞蹈的人都退到边上的宫殿了,只有卫兵执着青铜戈守在每一根柱子下面。在帝辛的王座右侧,贞人大犬无声跽坐着,隐藏在王座的灯影里。

这个时候,只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车马到达的声音。紧接着,消失了半年的三锋戟卫队长亞一身戎装疾步走进宫殿,他走路的风带动了殿内的油灯火焰,使得殿内有很多的影子摇晃。亞向帝辛跪拜,禀报已经按照王命将周部落的头领周昌带到了殷商,现正在门外的车里候命。

帝辛说,快把他带上来。

于是,两个卫兵便把一个个子矮小但看起来还结实的人带上了宫殿。这个人看来对帝辛并不陌生,看见他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还装出很卑微的样子。

“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这狡猾的草原狐狸。最近你倒是躲哪儿去了?好几次方国诸侯大会都不见你的影子。”帝辛厉声问道。他已查到上几次的诸侯朝会周昌都缺席了。

被斥责的周昌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献媚的微笑。他的脸上布满了污垢,胡子眉毛都结成了块状,看起来被拘捕到商都的一路上没有得到好的待遇。他的年纪大概有六十岁,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了。他的模样像是个精明的马贩子,祁连山草原的阳光把他晒得黑里透红。这人就是后来被孔夫子称为圣人的周文王周昌,此时他正集中精神应对着帝辛的质问。

“大王,我的年纪越来越大,腿脚都不方便了,所以这几次的方国诸侯大会我都没来成。我虽然没有来朝见大王,但是我始终在草原上为你管理这西北的土地,不让那里的暴民作乱啊。”

“你这伶牙俐齿的小人,你说你在为我管理这西北的方国,虽然这几年没有闹事,但是西北的供奉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你们进贡的羌人数量更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今天告诉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准备发动一次征伐,把你的部落给灭了,以后我自己去抓捕羌人。”

“大王有所不知,这些年草原上出现了很多的狼群,把羊群牛群都吃掉了,羌人也都走到祁连山的深处去了,所以现在很难抓到他们。”

“这句话我已听到很多次了。好几年前你就这么说,我不是叫你们先去把狼杀尽吗?我们给了你这么多的青铜武器,给你们战车,让你们在西部没有人可以抵御你们,你却拿什么狼的事情来应付我。”帝辛这下子怒气上升。

“大王英明,他的确是在撒谎。”三锋戟卫队长亞单腿跪下报告,“大王,我们在西边走了几个月,一路上看到数不清的牛羊群,狼群却没有遇见过。他说的不是事实。我们到了他的部落之后,到处找不到管事的人。那边的人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他们的头领了。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他的宫殿。说实话,他的宫殿真是不敢恭维,不过是个大一点的毡包而已,里面还臭烘烘的。当我们找到他时,他还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完全像是个做梦的傻子一样。他的周围挂满了许多画着奇怪符号的木牌和皮块,他看见我们时慌慌张张想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可是让我们拿了个正着。”

帝辛让三锋戟卫队长亞把东西拿上来。亞把那个布包拿上来,打开让商王看,是一些上面画着奇怪符号的块块板板。商王帝辛把脸一沉,厉声问道:“这下你没话可说了吧。原来你没有去给我抓羌人,是躲在家里搞这些名堂了。快快说来,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这些东西我是用来演算从你们这里学来的算卦占卜的。我是想用占卜的办法,来推算哪里可以抓捕到更多的羌人啊。”周昌看见国王动了怒,赶紧磕头说。

帝辛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便把那些木牌和皮块递给了贞人大犬,让他看看究竟是些什么名堂。贞人大犬看这些木牌和皮块上的符号的确是占卜算卦的。但是,大犬惊奇地看到周昌拿的皮块上的符号和商朝贞人所用的已经有所变化了。在那些羊皮块上,大犬看到了一些句子。“东北丧朋,西南得朋”“利涉大川”“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师”。大犬觉得这些句子藏有玄机,他要是按实把这些句子的意思说出来,这个周昌马上就会被杀掉。但是大犬觉得自己还没有明白这些话的真实意思,在他搞清这些词句的意思之前,他选择了缄默。他回报大王,说这些的确是占卜的短句。他能感觉到周昌眼睛余光在注视着他,汗珠从他脸上渗出来。

但帝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说:“周昌,你以为你真姓周吗?别忘了你的本来姓氏也是羌姓,是我们的祖先让你们改姓周,充当我们的鹰犬,让你们去给我们提供羌人而免得你们自己去当人牲。但鹰犬还是鹰犬,你们别想学当主人的模样。”

“大王说的极是,我们一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现在草原上的羌人越来越难以管治,也难以捕捉,我们只是想从主人这里学点东西,好去预测到哪里可以捕捉到多一些的羌人。”

帝辛似乎越来越生气了,他大声斥责说:“不要为你们的过错找借口。你整天躲在屋子里面去演算这些东西,难道羌人自己会跑到你的围栏里面吗?大犬,你让他看看武丁王年代的祭祀记录,那一次武丁王祭祀始祖成汤王用到多少人牲知道吗?一次就用了一千五百个人牲。你们那时每年给商朝提供的人牲数量每月都有上千人,而现在你给我提供多少?今年到现在还不到三百个羌人。你自己说说看,该怎样来处置你?”

“大王,你放了我吧。你让我回去,我一定会给你抓到很多很多的羌人。”

“周昌,这一回我可不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了。我不会放你走,让你部落的人给我每月送三百个羌人来,我才不会把你杀了去祭祀。你不是要研究算卦吗?那好吧,我就把你关到羑里,让你慢慢去卜算怎么才能让你的部落按时把羌人送来。”

帝辛说完,便让三锋戟卫队长亞把周昌带下去了。一支卫队立即押送他到羑里,关押在一个石屋里。

周昌被推进这个又冷又潮的石屋后,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叹息呻吟,看守因而觉得这是个没用的人,也就不特别警惕他。周昌身上穿的是羊皮做的袄子,不怕潮湿和冷气,所以石屋对他来说并不是很不舒服。卫兵每天会送来一块面饼和一罐子水,因而他也不会受饥渴折磨。他很快就用从墙缝里挖出的小石片做成占卦的卦版,用别的石头在上面刻上了符号。有了这一套演算卦象的石版,他就能在石屋的环境中安下心来了。石屋有个窗洞,阳光会照射进来。周昌每天都把太阳照在墙上最长的位置刻下来,然后会把刻度和以前的比较。这些刻度越来越长,时节正在趋向温暖的春天,炎热的夏季也不远了。

一个初弦月的夜晚,周昌听到石屋的外面有动静,有人在和卫兵悄悄地说话。周昌顿时感到极为恐惧,因为他知道占星术中初弦月时是杀人的时刻,他害怕外面的响声预示着帝辛派人来杀他了。果然,他听到了石屋的门锁链被搬动的声音,接着门开了。一个人影在淡淡的月色里显出来。这个人走进了石屋,门随即关上了。屋里有点月光,所以周昌能看见这个人的脸孔,他的眼睛发着亮光,鼻梁高高的像兀鹰一样。他开始说话,他说的是周昌能听懂的祁连山脉的羌人方言。

“大王,在我知道你被商王囚禁在羑里之后,我最初的愿望是想亲手杀死你。我一直在买通关系,贿赂看守你的卫兵。今天晚上终于成功了。”

“你为什么要叫我大王?为什么又这么恨我,要花这么多的心思来杀我呢?如果你是商王的人,要杀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周昌这个时候觉得死到临头,反而不惧怕,心里轻松了。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我是知道你的。你只要听听我的羌语看看我的长相,就应该知道我是祁连山脉的人。”

“这个我能知道,看样子你在这里活得不错。”

“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为你羞愧。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吧。四十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的家族刚从睡梦里醒来,老人和孩子坐在山脚下面对着草原晒着太阳,成年的男人女人在赶马放羊收集羊奶。我们是一个大家族,祖父一代和我父亲一代都住在一起,有上百个人。那时我还只有十五岁,骑着一匹小马帮助大人干活。突然间,有一支人马出现在草原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人,老人们知道危险到来,大叫着‘快逃命!周部落的人来了’。但是我们的家族里有孩子有老人,又不是每个人都有马骑,哪里逃得过一支军队的追捕,结局是大部分人被抓获了。”

“你们家是住在祁连山的山阴吧?”周昌若有所悟地问道。

“是的,就在山阴靠着雪水河的坡地上。我心里到现在还能想起雪水河在春天时哗哗流淌的样子。但是那一次我的家族被你的军队抓住之后,雪水河就和我们永远分开了。我的家族几十个人开始蒙受苦难,我们一个个被绳子捆着,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的祖父辈在路上都死了。等我们到了殷商之后,才知道他们还是早点死掉好些,因为到了这里会死得更加悲惨。”

神秘的来客向周昌陈述了羌人被送到殷商之后悲惨而恐怖的结局。他们都被关押起来做奴隶,平时要干沉重的农活,隔几天就有祭司过来选人,选中了就带去做人牲被杀掉献祭。神秘来客说自己没多久就被选中了。他被杀掉之前贞人做了一次占卜,占卜的结果显示祖先不愿意接受他,他才被从人牲的队伍里剔除出来。后来,他成了一个王侯的养马人,慢慢获得他的信任,才成为一个自由人。

“这么多年过去,我家族的人都被当人牲杀掉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虽然我现在已经过着和商朝人差不多的生活,但是我心里还没有忘记我的故乡雪水河边的牧场,我也时刻没有忘记那个早上抓走我们家族的那一支军队。是的,后来我知道了这支军队是姬姓部落周昌的,也就是你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你自己也会被商王抓来关在羑里。”

“客人,你就不要再羞辱我了。你不是说要来结果我的性命吗?那你还是快点动手吧。”周昌平静地说。

“这个不忙,我现在想要杀你是易如反掌。不过我先要问你一点事情。这些日子殷商的王侯圈子里面都在传言,说你被抓到商王宫殿的时候,还带了一堆算卦的东西,此事可当真?”

“不是我自己带来的,是那个抓我来的卫队长从我的宫殿里找到的。”周昌说,他有点紧张起来。

“听说有几块羊皮上还写着语句,什么‘利涉大川’‘东北丧朋,西南得朋’之类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想请教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打卦的用语而已。这些没意思的语句怎么会传开来?”周昌辩解着。他对要杀他这件事倒不很在意,但这几句话让他很害怕。

“你说没意思,我倒是觉得意味深长呢。利涉大川,你好像很关心要渡过大川黄河吧?你不会想独自一人渡过黄河,一定是在想一支军队渡过黄河的事吧?”这个人看着周昌的眼睛,追问道。他看到周昌从紧张的状态又慢慢松弛了下来。

“你继续说吧。”周昌说。

“那好,我就直接说了。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有联合西北的诸多部落一起反抗商朝的计划?你不是有‘东北丧朋,西南得朋’这样的话吗?而且你还有‘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师’这样更加巨大的野心吧?”来客说。他的声音也变得激动了,像是一个同谋。

“你以为这样的事情会做得成吗?”周昌平静地说。

“只要你能这样想,就有希望做到!”来客说。现在他显得激动了起来。他说:“这就是我本来想杀你,又改变了主意的原因。我在这里知道西北诸方国早已对商朝不满,只要有一个方国起来带头,就有可能剪掉他们。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带这个头。”

“客人,你该不是商王派来试探我的探子吧?请问你的大名?”

“我姓姜,名尚。人们叫我姜子牙。”

从这天开始,周昌和这个原羌族人牲姜子牙建立了秘密联系。姜子牙经常会在黑夜来到石屋里和周昌密谈,会把周昌冥思苦想出来的八卦演化思想记录下来带出去,还会把周昌要对远在祁连山的儿子说的话让人送达过去。由于姜子牙的帮助,周昌被囚禁在石屋里不但没有被摧毁意志,反而对于未来有了深思熟虑。

半年之后,有一天早上,一辆双驾马车在滚滚尘土里直奔殷商都城而来。从车上下来了三个长相还算英俊的年轻人,只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和殷商人很不一样。天气已很热了,他们还穿着皮袄,头发散乱着披在肩上。匆匆而来的三个年轻人是周昌的三个儿子。大儿子伯邑考,二儿子周发,三儿子周公旦。他们是收到了姜子牙的密信,想来救父亲周昌一命。他们带来了一车上好的祁连山奶酪进献商王,商王帝辛看了这些奇怪的草原奶制品,觉得气味难闻,一点也不喜欢。他让三锋戟卫队长亞把周昌的三个儿子先软禁在殷商城下。

帝辛这一段时间在筹备着去东南方向征人方的事宜,没有时间考虑处理拘押在羑里的周昌的事。这一回,帝辛准备一直往东边方向走,看看到底他能走到多远,所以这将是一次历时很久的征伐。在远征军出发之前,他要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这将是一次殷商全民参加的祭祀,充满了狂欢和娱乐的精神。这个时候他再次想起了周昌,他决定在出征前的祭祀上,要向祖先询问如何处置周昌以及他的三个儿子。

这一天,整个殷商城像是一个被动员起来的蚁窝激动着,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甚至奴隶都在兴奋中。贞人大犬陪同帝辛走进城内的成汤宗庙时,只听得城内的石板路面轰轰隆隆作响,随着声音的接近只见一支重型的双马战车队伍开了过去,前往宗庙的广场前集结。在马车队过去后,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一支队伍,押着今天准备用作祭祀的人牲队伍,其中的一个车子里就有关在木笼里的周昌。帝辛走到宗庙的高台上,只见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那是殷都的居民,他们在大型祭祀活动时都会来参加,这是他们的义务也是权利。他们要来看眼花缭乱的祭祀仪式,歌舞、杀戮、钟鼓音乐、祭献,甚至还能分到一块祭祀的肉食(有时可能会是一块人肉)。殷商的民众早已等候在这里,在人群里面还掺杂着卖水果卖点心卖私酒的小贩。当看到帝辛走上高台时,整个宗庙钟鼓齐鸣,人群中发出了海浪一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歌唱队在高声齐唱着: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紧接着便是鼓祭和舞祭。上百面的大鼓,声音直达天庭祖先所居的地方,那排成队列的佾舞人举着旗幡和玉牌,交叉变换队形。更有那吹笙箫的吹出响彻云霄的美妙乐声,让看台上的民众进入了狂热状态。

继而开始了肉祭。只见一队头上戴着牛角面具的人从屠宰房内抬出一个个平面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具具已经整治好的牛、羊、猪,祭品已经去皮,斩成各种形状。这一次,共杀了二百头牛、三百头羊、三百头猪。那个时候殷商从事屠宰祭祀行业的人数量非常庞大,因为除了屠宰,还有一系列相关的加工,而屠宰行业是被贵族们垄断了的。

屠宰活人和屠宰牲口是有区别的,一定是更高级的行业。屠宰人不像屠宰牲口是事先屠宰的,而完全是即时的。每次的祭祀高潮总是在祭献人牲的时候。在屠宰之前,先要由贞人占卜本次要祭祀的人牲数量。当贞人宣布占卜结果的人数低于民众预期时,人群就会发出失望的嘘声。如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那么人群会变得狂热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占卜的结果出来了,大犬把结果刻在一块龟甲上:

丁酉卜贞王王伐百人卯六十牢鬯六十卣亡尤。

这个结果是要杀两百二十个人。

占卜显示了祖先要求:

伐百人卯六十牢鬯六十。

“伐”是个会意字,意思是用戈割去人头,这样的无头尸体要一百个人;“卯”是个象形字,意思是把人开膛剖肚用木棒撑开来,像如今南方的酱鸭一样,然后放在火上面烧烤,祖先和神灵就是喜欢这样的香味和油烟,这样的人牲要六十个。“鬯”也是个会意字,就是用匕首慢慢割下人的肉,字上面的交叉点点表示血液正在淋漓滴沥下来,这样的人牲也要六十个。这一次的人牲数量达到了民众的预期,整个祖庙热情高涨,每一个人牲在带上来屠宰之前,人群都会在激动中嗡嗡响着。歌唱队会齐唱歌颂祖先圣灵的颂歌: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

冞入其阻,裒荆之旅。

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然而祖庙里的人群最为期待的是有消息传出今天商王要杀了西边的诸侯方国周部落国王周昌祭祀征伐。民众对于杀死一个方国诸侯热情高涨,正在狂热期待中。民众知道这个周昌正是商王祭祀人牲羌人的主要供应者,没想到他自己也要当人牲被祭祀了。

帝辛自从抓捕到了周昌把他关到羑里的石屋之后,他牙齿的疼痛明显减轻了许多。他后来几次梦到在他牙床骨里面作祟的鬼就是周昌,于是萌生要在出征之前杀掉周昌祭祀祖先的主意。但是,他并不能做最后的决定,必须先占卜询问祖先的意见。只有祖先同意接受周昌这个人牲,才可以宰杀他。

周昌现在就站在木笼里,静静地看着祭台上即将向祖先神问卜的贞人大犬。他的三个儿子则坐在宾客的席位上,边上有卫兵看守着他们。

贞人大犬接下来要做的占卜是一个对历史影响巨大的事件。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和祖先神交流的状态,现在他是一块中间的导体,现实世界的商王正是通过这一导体和祖先神建立了沟通对话。整个祭祀祖庙变得静悄悄了,上层平台上一排排粗大的松木柱子沐浴在灼人的阳光中。从这里向下望去,殷商城全部会收入视野内。那城内的商王鹿台花园、城门碉堡,还有洹河边上那装饰着金色大鸟图腾的王宫屋顶全都一览无余。贞人大犬已经挑选了一只龟甲。这是一只巨大的神龟,是南方靠着海边做贝壳钱币生意的商人带过来贡献给商王的。这样的神龟会养在祖庙里,有专门的人喂养它们。在确定要使用它们的龟甲时,会提早三天杀死神龟,并由治龟师刮平龟甲,整理形状。贞人大犬这个时候脑子里突然想起他小时候跟着当贞人的父亲去看神龟,他动手去摸龟,结果给乌龟咬住了一个手指。乌龟咬住人的指头是不会松口的,除非是天上打雷。他的父亲就是敲响了一个铜鼓响器让乌龟觉得是天上打雷,才松口放开大犬的手指。

现在,他在一片龟甲上写上了对贞的词句,在中间的位置用玉钻钻了一排小圆坑。他把桃木占卜棍放在青铜炉上点燃,念着祷词,询问祖先诸位先王,请求他们把对祭祀的态度意见呈现在龟甲圆坑烧灼之后的裂纹上面。当他正集中心智做这件事时,却被祭台所面对着的远方大路上一道尘土搞得心烦意乱。那是一驾马车正朝城里飞驶而来。他决意不朝那个方向看,不让自己的心智受到外部事物的影响。然而,那个景象已经进入了他的心里面,挥之不去。他从青铜炉里抽出燃烧着的桃木占卜棍,对准事先钻好的小圆坑炙下去,只听得龟甲发出一声“噗”的闷响,一阵青烟随之腾起。随着青烟退出,大犬能看到龟版上出现了火炙的裂纹。要理解这些千变万化的裂纹的暗示意义需要一个贞人毕生的学习和冥想,有时候出现的兆纹会相当复杂,难以断定祖先的意思。但是今天的兆纹的指示意思很明显,所有的裂纹都伸展向不接受祭献的一边,也就是说,祖先不愿意接受周昌的血肉牺牲。大犬在龟甲上写下了验证的卜辞:王不受享。他再次被城外大路上那滚滚尘土里的马车所吸引,那尘土越来越接近城门。可是他仔细观看,却看到那大路上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他内心里的景象。

先祖不接受周昌血肉牺牲的占卜结果立即在宗庙里传开来,黑压压的民众中发出了骚动,明显对没有杀周昌做祭祀感到了失望。最为感到失望的是帝辛,然而,尽管他不满意,却不能对祖先的选择做任何改变。他的怒气像乌云一样聚集着,看台上的民众也不愿就此罢休。大犬灵敏的听觉觉察到了祖庙外面传来的喧嚣声。那声音是从祖庙的石围墙外,从城区街巷上传来的。大犬明白:不仅是祖庙内的民众不满意这占卜的结果,还有无数聚集在祖庙外边的民众也对这个占卜结果感到了失望。他们等待着得到什么让他们觉得满意的补偿,否则是不会离开的。

祭司团立即进行了合议,做出一个决定:既然祖先不接受周昌,那么他的三个儿子在这里,祖先是否会喜欢他们呢?

于是贞人大犬再次进行了占卜。这次的占卜结果显示,诸先王喜欢接受周昌的长子,方式是“醢”,也就是做成肉酱。

周昌的三个儿子此时还坐在宾客席上。当最初他们被带到祭祀现场坐在宾客位子上时,他们还以为仅仅是来看一次祭祀表演。但当他们看到那些羌族人牲被尖刀一个个宰杀,像草原上人民宰杀牲口一样时,彻底被吓坏了。这三个王子都能想起自己也参加过在草原上捕捉羌人的行动,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从小就有的游戏。好多次,他们之间还比赛过谁能抓到更多的羌人,就像他们小时候比赛谁会钓到更多的鱼一样。现在他们才看到他们所捕捉送到商都的羌人原来是要这样被宰杀的。第一拨人牲刚刚宰杀完毕,在他们惊魂未定时,马上听到大祭师宣布要附加配祭,向祖先询问是否接受周昌的血肉。在等候贞人问龟的时间里,三兄弟里最小的周公旦吓得口吐白沫昏厥了过去。

此时站在木笼子里的周昌倒是显得心情平静。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岁,长期演算八卦让他知道生死是件注定的事,有死才有生,因此对死已经无所畏惧。因为姜子牙暗地里的消息,他知道三个儿子已经到了殷商城,今天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他眼睛已经昏花,无法在人群中辨别出他的儿子们来。他知道儿子来到这里是想向商王求情放他回去,虽然他非常担心他们这是自投虎口,但还是对儿子们为救父亲不顾一切的勇气而欣喜。因此,周昌并没有为商王居然会把他当人牲杀掉而惧怕和愤怒。他相信在处死他之后,商王会放他的儿子们回去的。而儿子们看到了他是怎么死的,对于将来的大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回老谋深算的周昌失算了,贞人占卜问龟的结果是商朝诸先王不接受他的血肉献祭。还没等他从准备赴死的精神里苏醒过来,商朝诸先王要接受他的大儿子伯邑考做成肉酱做献祭的占卜结果就出来了,而且通过了大祭师响亮的声音向激动不已的民众宣布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周姓王朝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周昌的大儿子伯邑考被屠宰师带到了祭坛上,剥光了衣服捆在柱子上,先在肚脐眼下面打一个洞,让他的血从这个洞里慢慢流干,然后从他身上片下一层层肉,两个快刀手在砧板上将肉剁成肉酱,盛在青铜簋里祭献在诸祖先王的牌位前。按照惯例,做成“醢”的肉酱一部分要趁着鲜美的时候请宾客分而食之。商王帝辛特地吩咐给还在木笼里的周昌也送上一份。商王帝辛盯着木笼看,他看到周昌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将盘子里的儿子伯邑考的肉酱吃了下去。周昌是用手抓着吃的,最后还把手指和盘子都舔干净了。

很显然,帝辛对于周昌津津有味吃下了儿子肉酱的行为感到满意,这表现了他的悔过之心和对商朝的忠诚。帝辛在这一次祭祀之后,牙齿完全不痛了,所以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他加封周昌为西伯侯,放他带着两个儿子回去,让他代表商朝管理西部更大范围地域的事务。

被拘禁在羑里多时之后,周昌终于带着两个儿子离开殷商城,坐着一驾马车向着西北边的祁连山方向而去。他的小儿子周公旦已经被吓得成了傻子,二儿子周发则紧锁着眉头,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在赶马的人中间混进了一个人,那就是姜尚。他化装成一个赶马人,偷偷跟着周家父子离开了殷商城,回到了祁连山下的大草原。他后来被称为姜太公。 SCExrxP2iOo5EkmgNRujkCuKuO0mkocQV5s8cNcgZ/Ln9LOvlei/dhZGaouLew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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