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杨鸣条回到了旅店。旅店的主人告诉他那封信已经送到梅冰枝的手里。她让旅店主人带口信给杨鸣条,说下午六点钟她要到旅店里来看望他。这消息让杨鸣条脸孔发红,心跳起来。上午他差人去给梅冰枝送信时,只是想试试,也不知她是否会收到信。想不到她真的收到,还立马决定要来见他,他心里有一阵阵眩晕的快乐。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坐在安静中,闭上了眼睛,和梅冰枝一起度过的那些片段一幕幕浮上心头。
一九一九年春天,杨鸣条在开封中学教了几年书之后,上北京求学,在北京大学当旁听生。当时北京大学正发起一个征集民间歌谣的活动,胡适、刘半农、周作人、沈尹默都是发起人和参与者。受这个潮流影响,杨鸣条在研究甲骨文之余选择了研究民歌民谣,并兼任《歌谣周刊》的编校工作。这个职务每月给他带来十二块大洋的薪水,可解决他的生活费用问题。
那时杨鸣条经常会参加北京大学举办的关于民歌民谣的朗读歌咏和学术讨论会。一天的民歌民谣会上,一个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剪着短发的女学生对他说:“杨先生,你还认识我吗?”杨鸣条看着她的脸,觉得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她是谁。女学生自我介绍说她叫梅冰枝,在开封中学时听过杨鸣条讲课,今年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刚刚来北京不久。杨鸣条想起了几年前她在开封中学时的形象,那时她还是个黑瘦羞涩的女孩子,现在的样子变化很大。
杨鸣条还清楚记得那一次见面,他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他还在心里责问过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她。自那之后他们开始了交往,杨鸣条带着刚来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的梅冰枝到处游玩。那时杨鸣条兼职的《歌谣周刊》设在北海静心斋的西厢房,杨鸣条在那里有一间宿舍,梅冰枝经常会过来和他说话,有时会帮他做饭洗衣服。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她是个有着奇异想象力的女生。她是河南安阳人,父亲是当地一个戏曲班子的班主,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所以会尽其所能供她读书。杨鸣条那时已经在研究甲骨文,对于来自甲骨文出产地安阳的梅冰枝有一种特别的关切。杨鸣条很喜欢听她说她跟着父亲的戏班去演戏的故事,戏班演的都是古代的神话传说,她从小就经常上台演小精灵小妖怪。可能是这样的原因,她对民间古老的神话传说特别感兴趣,也对那些灵异蛊虫的故事深信不疑。梅冰枝说自己在北京大学的学士论文是《三千年的虹蜺和妖虫传说》,她要把关于虹蜺的故事好好说一说。这些内容部分来自她小时候在安阳听来的民间故事和父亲保存的古代戏曲抄本,部分来自历代的文献及钟鼎文和汉画中的图案。中国古代认为虹蜺是双头龙,可以把水吸走。古人以为虹蜺为一雄一雌的两头怪物,为二气不正之交,象征淫奔、作乱。两个字都是虫字旁,因此虹蜺在古代也被认为是妖虫。杨鸣条对她的这些想法将信将疑,因为她是个刚从小地方出来的女学生,学识还不高,还不知道怎么做学问,但是她神奇的想象力和她所讲的安阳土地上流传的神话让杨鸣条对安阳的兴趣越来越浓。
起初,杨鸣条觉得他们之间只是曾经的师生和河南老乡关系,但是情感和情欲在悄悄滋生。那时他们除了经常在西厢房里见面,还会一起前往北京的郊外农村去采集调查民歌民谣,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在中国的北部,到了八月中旬,空气中就开始弥漫秋的气息了。在那些笔直的乡下道路上,白杨树开始飘下落叶,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只有麦秸和高粱秸子还留在地里头,引来了成群鸟雀在空中盘旋着。杨鸣条踩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车架后座坐着梅冰枝,他们要前往慕田峪古长城脚下去访问几个当地居民,核实一首民谣的准确词句。他们爬上一段残缺的长城,远处的山岭上长满了红叶,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村庄的房子散布在山坡上。他们在一个向着太阳的山洼里,靠在一堆温暖的干草堆上休息。梅冰枝说要让他看一样东西,要他闭上眼睛。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感到梅冰枝把他的手拿到胸前的位置,往他手里塞进一个温暖的小物体。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手心里是一个古玉蝉,上面系着红线,是梅冰枝挂在内衣里面的贴身之物,所以还带着身体的温度。杨鸣条仔细看,觉得这是很古老的夏商周三代之物,玉蝉的意思是不断地脱壳羽化,转而投胎,古代人是把玉蝉放在死人口里随葬。梅冰枝说,这是她小时候有一次去洹河边的外公家,外公给她的,是外公从自家地里挖出来的。她喜欢这块玉,就穿了红绳挂在贴身的胸衣内。杨鸣条抚摸着这块带着梅冰枝胸脯温度的古玉,感觉到她的身体充满了情欲。他难以自禁地抚摸了她的胸脯。起先只是在衣服的外面,但是梅冰枝的身体渴望着他的手,他解开了她的衣襟,抚摸起她的乳房。强烈的欲望把他们淹没了,就像梅冰枝所研究的虹蜺故事所暗示的,他们心里滋生的情欲相互吸引,终于泛滥了起来。两个河南人在长城下的野地里有了第一次的交媾。
自从有了这一次,他们就滑入了情欲的深渊。那些日子,杨鸣条和梅冰枝在西厢房天天在一起,频繁地交媾。梅冰枝开始了对未来的憧憬,说杨鸣条以后可以到她的家乡安阳研究甲骨文,她自己大学毕业后也要回到安阳去接父亲的戏班演戏,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是,杨鸣条却在困境之中,他在南阳老家已经有妻室了。在他十岁那年,平时还算健壮的杨鸣条母亲突然蔫儿了下去,生了一场大病。母亲以为自己要死了,想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前看到儿子娶媳妇,于是第二年,才十一岁的杨鸣条娶进了同一条街上的齐家女儿——十三岁的齐秀玲。这桩婚姻一直存在着,虽然他青年时期开始出去求学后一直没有和她生活,但她在老家和他母亲一起过日子,家里的大小事情全靠她支撑着。这一件事,他还没向梅冰枝说明。
终于有一天,他向梅冰枝坦白了自己婚姻的事。梅冰枝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她知道在河南乡下这样的婚姻是很多的。但是从此之后,她没有再到北海的西厢房和杨鸣条见面。杨鸣条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北京协和医院,她上街游行被警察打伤,头上裹着纱布。她变得很激进,不顾危险。那以后,梅冰枝没有再来参加民歌民谣活动。后来,杨鸣条去了广州,和她完全断了联系。
很多年已经过去,杨鸣条一直在思念着梅冰枝。这回傅斯年把他召回到北京,向他透了信息,说梅冰枝在安阳。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里就像是突然点起了一盏灯,变得透亮。出发前北京那场雪让他心焦,就是因为他急于见到梅冰枝,怕大雪耽误行程。现在,她就要来了。
天黑之后,他在厅堂里等候着。华灯初上,旅店里面开始有点热闹起来,有浓妆艳抹的土妓开始走进店堂里。还有几个先前到的土妓在客人的房间里吹弹起乐器唱起了小曲。杨鸣条等了一阵子,看见梅冰枝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厚厚的蓝色棉长袍,剪着一头的短发,多年未见,梅冰枝的模样变化很大,她已出落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
杨鸣条带她到了自己的客房。客房里有木炭的火炉,暖洋洋的。他们相对而坐,杨鸣条看到梅冰枝的眼睛里还保存着以前的情意。
“真没想到,你会到安阳来。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呢?”梅冰枝看着杨鸣条说。
“是傅斯年先生告诉我的,说你在这里当教员。说你前些年丧父,回到家里照顾母亲,同时在中学教书。我不大相信能找到你,只是想试一下,没想到真找到你了。”
“我当初从北京回到这里时,本来只是想小住一段时间,没想到会在这里的中学教了三年的书。这三年我几乎没做什么事,只是在教这里的孩子一些普普通通的课。这些课换了别的人也能教。你还好吗?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梅冰枝说。
杨鸣条把他来这里的原因和目的向梅冰枝讲述了一番。
“那个时候你就说过要到安阳来研究甲骨文,现在你终于来了。”梅冰枝听了之后说。
“你父亲的戏班还在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读完大学要回安阳接你父亲的戏班。”杨鸣条说。
“戏班还在,但是我已经没有去掌管父亲戏班的想法了。我父亲的一个师兄成了戏班的班主。小时候觉得跟着父亲的戏班到处行走是世上最奇妙的事情,但在我离开河南到北京读书之后,我发现自己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贴着土地漂浮的小精灵,已经不会过那种艰苦的乡土戏班流浪生活,但是我偶尔还会去戏班里演戏。演戏会让我从现实中逃逸,回到小时候的梦境中去。”
“真没想到我们还会在安阳重逢。就像以前想过的那样,我在这里做甲骨文的研究考察,你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事情。”杨鸣条说。
“看起来是这样啊,可实际的情况已经变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本来早已经离开安阳,可是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是安阳的警察署长,是个有理想的年轻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他喜欢我,追求了我两年时间。我一直在回避,我不想做一个官僚的太太,也不喜欢一生待在安阳这样的小地方。但是到了去年,我还是答应了他,和他订婚了。这样也好,你看,我现在是订过婚的女人,所以我可以来见你。要是我还是像以前那样独自一人,我是不会来见你的。”
“原来是这样的。那我得祝贺你。”杨鸣条说,他说这话是真心的。她已经订婚让他难过,这种难过是慢慢发作出来的,现在他还没感觉到它的厉害。
“师母都好吧?”梅冰枝问道。她的口气带着试探性,也有点挖苦的味道。
“都是老样子。”杨鸣条说。他心里的苦闷开始涌上来。本来,他是准备告诉梅冰枝自己家里的一些事情的。这些年他的情况有许多变化,他母亲去世了,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和妻子齐秀玲同居,老家还有些田地的佃租可让她过着简单的生活。他现在已经有条件解除原来的包办婚姻,可以去自由生活。但是,他却听到梅冰枝说自己已经订婚了。
“说点别的吧。我只知道你是甲骨文专家,可我在县立图书馆看到过你在《太阳月刊》上发表的《贞人大犬》连载小说,想不到你现在还是个小说家呢!”梅冰枝感到沉闷的气息产生了,她不想让他难过,换了个话题。
“你居然看到了我写的小说?真让我想不到。”杨鸣条听她提起他的小说,脸红了起来,他有点为自己是一个做学问的人而在报刊上连载白话小说感到难为情。不过那年头,学者写小说似乎是一种潮流,郭沫若不是也一边研究甲骨文一边写出了好多诗歌和剧本吗?闻一多也是个甲骨文专家。
“我是研究甲骨文的,但也是个白话文学爱好者。当我研究甲骨文的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在和三千年前镌刻下文字的那些占卜者在交谈。有的时候,这种交谈的情绪无法用学术文章来表述,于是我就把它们写成了小说,用来抒发我心中神奇的感觉。”
“你在《贞人大犬》里面所写的故事就发生在安阳这个地方吧?”梅冰枝问道。
“正是安阳这个地方。安阳就是商朝迁都后的都城,所以人们叫安阳为殷墟。这里是个堆积着历史罪恶的地方。从甲骨文的研究来看,这里发生过的事情非常血腥。”杨鸣条说。
“也许历史的血腥气会被固化,然后慢慢会释放出来。安阳虽然是我的故乡,可我觉得这个地方像是灌满水银一样的沉重。这城里的人都长着一张神秘的脸孔,好像各自都怀着阴谋。那些农民也没有心思种地,一心只想挖到宝贝发财,经常为了争夺一块甲骨而集体械斗。安阳城像是个受过诅咒的城市。我不知道那些甲骨上面写着什么东西。那上面写的不会是些古代咒语吧?”梅冰枝说。
“那不是咒语,是国王祭祀祖先神明和各种占卜的记录。”
“可我觉得这些甲骨的确给这个地方带来了灾难。甲骨像是幽灵一样盘旋在城市上空,控制着每个人的生活,虽然很多人和甲骨没有一点关系。”
“可你认为被诅咒过的安阳却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我早早立志要研究甲骨文,但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后来离开了北京,回到家乡南阳当过中学校长。不久我去了中山大学当助教,最后还是回到南阳中学。我一直梦想着到安阳来考古,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这一回,傅斯年让我到历史语言研究所来做安阳的田野发掘工作,让我来打前站,先做些调查工作,我总算踏上了这里的土地。”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安静下来了,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做考古,真是没办法,就像戏文里唱的,是冤家就会聚头。”梅冰枝说。
梅冰枝说明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她可以叫上一辆马车陪他去洹河岸边的小屯村调查字骨头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