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鸣条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安阳火车站。下车之后,走出火车站,只见车站外灰蒙蒙的场地上有许多黑色的人影,正在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向他这边靠来。当他们走近时,杨鸣条发现这些人原来是成群的乞丐。他花费了不少零钱才摆脱了乞丐群,看见前面有好些旅店的迎客者,鹄立在道路旁边。迎客者各持着悬杆灯笼,手上有数面白旗子,灯笼和白旗上都写着旅店的名字。杨鸣条看见一个灯笼上写着“迎宾楼”的招牌字,便从灯笼下的迎客者手里拔了一面旗子。那迎客者一声吆喝,立即有一个仆从推着小车过来,将杨鸣条的柳条箱放在车上,带他前往住宿的迎宾楼旅店。
火车站是在安阳城外,到旅店要走一段路。虽然天色已昏暗,但杨鸣条还是能看见远处的道路尽头有个黑黝黝的城楼。灰沉沉的天空正刮着沙尘暴,这是从北方沙漠吹来的季风,每年的冬天吹得最厉害。从这里前往旅店的路上,一路是土屋区。看着那些草屋顶上突出的烟囱,看着那一座上千年的关帝庙,看着路边那些在水沟里寻找食物冲着行人不断吠叫的野狗,看着那些背上背着薄薄的家当流离失所的农民,杨鸣条突然一阵伤感,眼泪夺眶而出。暮色中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在路边的土坡上,他们的手里都有一块不小的馍馍,因此他们的脸上显露出快乐的笑意,显得是那样的幸福。杨鸣条的内心升起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他所见的安阳城外一切事物对他来说似曾相识:在一个粮食店外面的大轱辘磨盘上,在一座茶馆外挂的红灯笼上,在一群盘旋在树杪之上的乌鸦群上。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残败荒凉。
杨鸣条还没走到那个黑暗中的城楼,就到达旅店了,原来旅店也是在安阳城外的。旅店主人殷勤上来迎接。杨鸣条看到这个旅店屋宇还算宽敞,进入门厅后,是一个蛮大的天井,围着天井的是客房和饭堂。北方行路大多依靠牲口,所以这天井里拴着好些马、骡子和驴,地面上自然撒满了牲口粪便,气味很重。杨鸣条本是河南人,从小和牲口打交道,所以并没觉得不适。店里的伙计将他迎入客房,立即有好些个土妓过来搭话,杨鸣条都一一谢绝。他关上了房门,房内有木炭炉火,很温暖。一忽有饭菜送来,很是丰盛。杨鸣条喝了几杯酒,便觉睡思昏沉。他听到外面客堂里每有客人到来,就有土妓叽叽喳喳围上去。有些客人喜欢听歌曲的,行李一卸,就带着土妓到房间里,顷刻就弦索盈耳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了,在旅店的门口向不远处的安阳城楼张望。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在蓝天的陪衬下,安阳城楼轮廓很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城楼背后远处的太行山上积满了白雪,看起来银装素裹气势雄伟。杨鸣条虽然已经到达了安阳城,但还是身处城门之外。早点后,旅店的主人和杨鸣条攀谈起来。旅店主人说,这几年,河南安阳一带是北伐战争的主战场之一,吴佩孚军队和北伐军一直在这一带打仗。尤其是前年下半年,北伐军在农田里挖壕沟,隔着洹河和吴佩孚军队对峙,农民无法种庄稼,安阳周遭的农民都在四处逃荒。好在北伐军终于胜利了,但是今年的庄稼已误了农时,无法栽种了。店老板说,流离失所的农民不愿等在家里饿死,有的参加了北伐军队,有的则是当上了土匪,所以河南的匪患比之过去更加厉害了。土地上的庄稼是荒掉了,可是另一件事情倒是兴旺了起来。近年以来,那些守着土地的农民由于没有收成和农活干,就拼命地在地里挖掘文物。他们和地主说好,在他们的地里挖掘,如果挖到了甲骨和青铜器,就各分一半。那些地主没有收成也受不了,于是都同意这么干。所以,最近安阳到处在挖掘,每天都有东西挖出来。全国各地的古董商都守在安阳,有什么好东西挖出来马上被买走。那些农民要是挖到好的东西,胜过种几年的庄稼,因此也没有心思种地干活了。因为这个,这几年安阳城倒是兴旺了,在鼓楼一带,有好几条街都十分热闹,那里开着好多间古董商号,边上还有酒楼、戏楼、妓院。从北京、天津、山东等地来的客商麇集在那里。
杨鸣条想进安阳城内看看,了解一下古董商号的情况。旅店主人是个热心人,问杨鸣条是从哪里来的?得知他是北京中央研究院派来的,肃然起敬。他告诉杨鸣条,上街买古董要小心,因为到处都是陷阱骗局。杨鸣条谢过他的提醒,在出门之前,他托旅店主人给安阳中学送一封信。信是给他在安阳的唯一熟人梅冰枝的。她是他在北京大学求学时认识的女大学生。杨鸣条听说她眼下在安阳中学教书,所以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她写了封信,说自己正好在安阳出差,如方便的话想和她见一见。他把信给旅店主人时,心里出现了梅冰枝的形象,伴随着她的形象心底升腾起一阵温暖的激动。而后,他举步走到外面的街路。
他向着城内走去,由于有那座地标鼓楼做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城中心。在安阳城内萧条的街区里,唯有古董店显得十分气派。杨鸣条看到那些气派的大轿或者厢式马车停在路边,有穿长袍马褂的人或者西装革履的人进进出出,偶尔还能看到金头发蓝眼睛的西方人。除了古董店,他还注意到街上有好几家日本的药铺和杂货铺。有一家叫“大阪机工”的商店里面展示着一些日本造的棉花纺线机器。他在路上还和几个日本人擦肩而过,日本人虽然外表和中国人无异,但他能认出来。
他走进一家古董店,看到每个店里都陈列着大大小小的青铜器、陶器,是真是假难以辨认。他看了几片甲骨,一眼就看出是赝品。杨鸣条想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甲骨片可看,可店里的人对于他这样的生人是一副防备的样子,敷衍着不愿多说,只等着他快点离开。杨鸣条走了好几家店都是遭到这样的冷遇。他心里寻思,看来这里的人都在做熟人的生意。可能歹人太多,店里的人怕陌生人是探子,摸了店里的底细夜里就来抢劫。
杨鸣条转了一圈,离开了那热闹的地段,在一条略为冷清的街上走了几步,看到路边有一家叫“天升号”的古董商行。他忍不住好奇,又走进了店里面。这个店里的掌柜显得好客了许多,问杨鸣条是要看青铜还是字骨头。
杨鸣条问有字骨头吗,店老板从柜子里拿出半版龟甲递给杨鸣条。这还是杨鸣条第三次亲手触摸甲骨片。他之前在罗振玉家里见过真正的甲骨片,并获得罗振玉同意把甲骨片拿在手里把玩。后来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品部也抚摸过几块甲骨真品。现在,当他抚摸着这块龟甲,从它那温润的质地和厚重的化石般的光泽看,他直觉这是一块真甲骨,从烧灼的位置和兆文来看也都没有破绽。杨鸣条看到内甲上刻了两行卜辞:
。
杨鸣条仔细观摩,认出前一行卜辞“癸巳卜其帝于巫”,意思是要对巫进行禘祭。后一条卜辞的内容是“贞烄闻有从雨”,即焚烧俘虏求雨。论这契刻的刀法和他所熟悉的殷人刻法无异,但是杨鸣条还是发现了里面的破绽,微笑不语。那店老板一直盯着杨鸣条的脸赔着笑。
“敢问客官觉得货色怎么样?”
“刻得很不错,可惜这位刻字家聪明过度了,把对巫禘祭和求雨的卜辞刻在了一起。殷人求雨的时候会焚烧俘虏,但是不会和对巫禘祭一起举行。因之可看出这是一块伪刻。”杨鸣条说。
“怎么?先生认识这些字骨头上的甲骨文?”
“略知一二。”杨鸣条说。
“先生真是好眼力。不瞒先生,这块龟甲是真的殷商龟甲,烧灼火号也是真的,只是背甲上原来只有俩字,其他的字是后来刻上的。说实话,这样的字骨也算是不欺瞒客人了。当然,先生这样的客人是内行人,另当别论,真是冒犯了。”
“那你这里还有什么没动过手脚的真货色吗?”杨鸣条问道。
“眼下还真没有。现在字骨头的价钱上得很快,鸡蛋大的一小块都要上百银元,况且大的买主垄断了来源,有字骨掘出全由他们收。像我这样的小店实在不敢收购待沽。不过客人要是真的需要字骨头,我倒是可以给你留意的,一有好的货色立即给你报信儿。”
“你认识这个在龟甲上刻字的人吗?”杨鸣条问道。他还没放下刚才那块伪刻的龟甲。
“这个人你还是不见为好,上不得台面。”店东家说。
“不,我倒是很想见见他,看他所刻的甲骨字几乎乱真,想来他一定是个奇异的高人。”杨鸣条说。
“那好吧,我呼他来。”店东家差遣一个伙计出去找人。须臾工夫,只见一个只有不到普通人胸间高的侏儒蹒跚着越过门槛走进了店铺。杨鸣条第一印象觉得这个精灵状的小人像一只蝙蝠,继而马上联想起《封神演义》故事里那个拿着锤子凿子的飞天雷震子。要是他这个时候飞腾起来倒挂在天花板一个斗拱上,他也不会奇怪。
“东家找我有事?”进来的蝙蝠状侏儒说。
“蓝保光,这位北京来的先生要见你。他夸你的字刻得好。”店东家说。
“我还以为你卖出几块字骨头要给我一点钱了。”这个叫蓝保光的人说,一下子就蔫儿了下去。杨鸣条觉得这个人好奇怪,不仅人和雷震子模样像,连名字也奇怪得和雷震子有一比。
“你的刻法让我吃惊,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刻刀吗?怎么和古人刀法这么相似?”杨鸣条问他。
“我的大烟瘾犯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要是给我一口烟土抽,我什么都告诉你。”蓝保光靠在墙角,像一堆泥一样瘫着。
“这个不难。”杨鸣条说。他辞别了店老板,让蓝保光带他去烟馆。
这蓝保光斜着身子抽了两个烟泡后,逐渐有了精神,眼睛开始有了亮光。他这时候的模样似乎是一个悬浮在空气里的精灵,身上每一根毛发都舒展开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现在可以说来。”蓝保光说。
“让我看看你的刻刀。”杨鸣条说。
蓝保光从裤腰头掏出一把两头刀,一半是青铜的,一半是玉石的。他说这是他家里的传家宝,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传下的。他小时候并不知道家里有这个东西,他患麻风病的母亲在眼睛烂掉的那年的一个夜里在他的枕头底下塞进一个布包,布包里面就是这把雕刻刀,说今夜他会做一个要紧的梦。果然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可以用这把雕刻刀在无字的甲骨上刻字,以此混口饭吃。
“你认识甲骨字吗?”杨鸣条问。
“不认识。”
“那你是怎么刻字的?”
“瞎刻呗。我刚才说过,我母亲给我这把雕刻刀的那个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很早以前是一个刻字的人,后来就知道怎么刻字了。”
“这怎么可能?”杨鸣条说。
“因为这些字形都记在我心里了。就像我会记住太阳、河流、房屋、牛、风中的树、蒸好的馍馍、晒干的肉一样,我记住了这些字形。”蓝保光说。
“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母亲让你做的一个梦开始的,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本事?”杨鸣条问道。
“我的母亲是个会作法术的萨满教巫师。在她得麻风病之前,她是方圆百里最好看的女人,也是最有名的女巫师。那个时候她整年都在路上给人家驱魔祈福,她举着羽毛的项圈、打着瓦缶一直在大路上跳舞。我那时就跟在她的身边,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那时人家会给她很多钱,会给她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路上走,日子过得很快活。只是后来她开始得麻风病,身上的皮肤全烂掉了,她的头发都没有了,鼻子眼睛只留下几个洞孔。她再也不能上路去跳舞作法了,现在只是待在洋人办的麻风村里。”
“照你这么说,你母亲过去只是个女巫师,现在是个麻风病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法术啊。”杨鸣条说。
“不,她身上的法力没有消失,她的麻风病越重,身上的魔法力就越厉害。只是她不再使用它们,那些魔法力都存储在身体里,我能看得到。”蓝保光一脸认真地说。
“你能刻几个字给我看看吗?”杨鸣条说。他对蓝保光说的故事很难相信,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能现场刻甲骨文。
“没有骨版怎么刻?”
杨鸣条看到烟馆里有一只老南瓜,就让他在南瓜上刻。杨鸣条惊奇地看到他的刻法是从上而下先把每个字的横画刻好,然后再从上而下刻上每个字的竖画。这种刀法正是王国维先生考证的三千多年前商人刻甲骨文的一种流行刀法,蓝保光这样一个不认识甲骨文的伪刻者怎么会知道这种远古的刀法?他刻出的一排字,让杨鸣条大吃一惊。蓝保光刻出的卜辞为:
。
此卜辞是一次对国王征伐的贞卜。让杨鸣条大为吃惊的是这条卜辞的贞人的名字居然是他一直在追踪的贞人大犬。贞人就是那些将卜辞刻在甲骨上的贞卜师,每个贞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在每次的契刻上会写上自己的名字。贞人大犬的名字甲骨契刻字形为
,隶定字形为
,此字后来演化成了“狄”字,但在甲骨文中其实是“大犬”两字的合写,所以杨鸣条一直读
字为大犬。最近几年来,杨鸣条一直在追寻和研究贞人大犬的卜辞,大犬是帝辛时期的一个重要的贞人。正是这样的原因,杨鸣条看见蓝保光的契刻中竟然出现大犬的名字,心里会觉得激动不已。
这蓝保光怎么会刻出他的卜辞呢?杨鸣条问他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他知道这句子的意思吗?蓝保光说不知道意思,他只是把心里想起的字形句子刻出来。杨鸣条这时相信了蓝保光今天说的话不是胡说八道,他的确是个奇人。
杨鸣条问他住在哪里,他说是和老母亲一起住在麻风村里。他做伪刻其实挣得很少,古董店的老板给他的钱都不够他抽大烟。杨鸣条又问他麻风村的情况,他说是加拿大的传教士开办的,在王家峪一块高地上面,在洹河的岸边,和周围的村子隔得很远。这块地是传教士几十年前就买下的,以前有很多麻风病人住在里面,现在麻风病人少了,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住在那里。
杨鸣条给了他两块银圆,说自己过些日子要带一班人来安阳找字骨头,会有用到他的地方。蓝保光收起了那两个银圆,蹒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