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古董商人之间传说张学献这次被绑架和日本人青木有关系,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这个日本人叫青木泽雄,到中国前是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他从京都大学史学科考古学专业毕业后,一度是个激进的赤色分子,宣传过劳动阶级音乐,因此被警察列入了黑名单。青木特别喜欢中国古代历史和艺术,读大学的时候专修了中国语言。那个时候,日本有甲骨文大师林泰辅,中国古文字学者在日本也很多。他们的研究让日本出现读甲骨文的热潮,各大博物馆也都竞相收藏甲骨片。青木毕业后进入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当研究员,青木的热情却不是做研究,而是热衷于田野户外搜寻活动,去寻找那些古代人流传下来的美丽东西。但是日本窄小的国土早就容纳不下他的脚步,被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招聘为研究员之后的第三个秋天,他终于获得了前往中国的机会——有一支中国佛教石窟考察团要前往中国,他作为一个图像测绘员要跟随出发。但是,出国申请递交到警察署之后,其他人获准了,他却被禁止前往中国。警察署长对他说:“我知道先生喜欢音乐,请以后在公共场合不要再做和左派音乐有关的事。”青木泽雄马上回击:“我到死也不放弃音乐。”从这句话可以看出,这个青木泽雄是个脾气不好的人。
青木泽雄这年未能如愿前往中国。他留在研究所里,继续研究中国秦代的衣带钩,业余时间照样在京都大学校友乐团担任小号手。他因为宣传大众音乐被禁止出国的事情终于在乐团内传开来,乐团成员都表示了对他的同情,其中一个叫三宅宗雄的大提琴手愿意帮他解决问题。三宅宗雄是个前辈,医学博士,担任京都医院外科主任,因此人脉很广。几天之后,他告诉了青木一件事,说京都博物馆文物采集部的主管九鬼周造想见一见他,也许可以在去中国的问题上给予帮助。
第二天,青木泽雄和那个采集部主管九鬼周造见了面。
“听说你想去中国,警察署没有准许?”九鬼周造说。
“正是这样,他们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青木泽雄说。
“要是让你去中国,你最想去做的事情是什么呢?”九鬼周造说。
“想徒步在中国的中原土地上走一走,这是我长期以来的梦想。”青木泽雄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呢?”
“因为遣隋使小野妹子的关系。”青木回答。
“那说来听听。”九鬼周造说。
“我是在大阪长大的。小的时候,我经常在南河内郡太子町科长神社南侧的土丘上看到一个坟墓,上面写着的名字就是遣隋使小野妹子的名字。我最初是看不懂的,后来慢慢长大,也慢慢看明白了,知道他一千多年前就在中国的大地上到处行走了。”
青木所说的小野妹子是日本飞鸟时代推古朝的外交官,出身于近江兹贺郡的小野家族。公元六〇七年作为第一次遣隋使携带国书来中国,受到隋炀帝接见。次年由文林郎裴世清为使,陪送回国。海路途中,在海岛上被百济人夺走了隋帝国书,到日本后差点遭刑,后得推古天皇赦免。同年裴世清回国时,小野妹子又作为陪送使再度来中国,携有《东天皇敬白西皇帝》的国书。他是日本非常有名的遣隋使节。
“那你的意思是小野妹子是你的精神偶像?”九鬼周造说。
“先生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青木说。
“你要知道,天皇派遣小野妹子去中国可不是到中国去旅行,而是带着日本国的使命。他因为不辱使命才被后人记住,大阪的神社墓地才有他的墓碑。”
“我知道这一点。”
“你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很快去中国和先前去的中国佛教石窟考察团会合。”
“我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青木泽雄说。
“简单地说吧,我们京都博物馆准备聘请你为特别代表,派遣你到中国中原和西部地区收集文物。你要和京都博物馆签订一个合约。这件事不只是京都博物馆的事务,也是日本国的国家计划。陆军司令部在中国东北地区有专门的一个机构领导这个工作。当然,你还要接受他们的测试。如果他们通过了,那么你会得到他们的强大支持。”
从这天开始,青木泽雄接受了一系列的谈话测试,最终获得通过。他的第一次中国之旅,是前往中国山西云冈石窟。先前出发的中国佛教石窟考察团已经在云冈石窟开始工作了,他要去那里和他们会合。
他坐“扶桑号”轮船从神户出发到了大连。但到了大连之后得知辽宁一带发了大水,大连到沈阳有很长一段铁路被大水冲垮了。他急着想到目的地山西大同去,每天去火车站打听。自从日俄战争之后,大连控制在日本军队手里,一切都是军事管制。他最后从司令部那里得到消息,称到沈阳的铁路中间一段路南站口到青龙桥约二十公里只能徒步行走。他拿着军队的特殊许可证,开始步行。一路上看到到处是泥石流的痕迹,路面堆放着大小石头块,没有铁道线路的踪迹,公路也看不见。大约隔着十米站着脸色严肃、手拿带刺刀步枪的日本军人,在两侧的山崖到山谷,一队几百米长像蜈蚣一样排列着的中国人在运石头修路。他们可能是被抓来的农民,脸色苍白,穿着布满泥浆的衣服,呆呆地站立着,只有拿石头的手在动。青木泽雄打了个冷战,第一次感觉到了日本军队和中国人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对立。
在沈阳和北京一带滞留了几天之后,青木在半个月后到达了山西大同,和先前到达的考察队员会合。他急切地到云冈石窟第五、六窟转了转,从一个三层的木造楼梯登上阁楼,凝望方柱上方第二层南面的立佛像,又踏着微暗的岩壁,直盯盯看着左胁侍菩萨清晰的面庞,不由得想用手摸摸这些千年古佛的脸。终于来了,青木心里呐喊,我终于来了!他在第六窟的壁面雕刻前激动得简直透不过气来,那整个构图简直就是一首交响乐,大佛小佛都由单纯的面、单纯的线构成,每一尊都充满了从壁面一跃而飞的意欲。那些极度单纯化的毫不犹豫的刀法,只用一根线条就决定了鼻子和眼睑的定位,没有混杂任何细节,刻画出了极度清纯的额头、脸面、皮肤和下颌。
到达第一天的傍晚,青木在石窟前的村头散步。夕阳下一切归于宁静,石窟却成为野鸡和蝙蝠的栖息场所。他走到云冈镇的村道上,许多衣不蔽体的孩子在路边玩耍,一些长相大致还端庄漂亮的女人也会出现在马群羊群之间。青木的心里又想起了那些为劳苦阶级而做的音乐,想着为什么这些人会生活在这种贫寒的村庄呢?从村的街道向北可以望见断崖上的昙曜五窟,确实是壮丽的景观。过了初十的月亮亮彤彤地从东方升起,简直同银盘一样,这样的景色在日本是看不到的。
这次考察队的主要任务是要拍摄下主要窟内的佛像,但是他们遇到了照明的困难。在几个洞窟中,里面的光线被前面的阁楼遮挡着,窟内的巨大石柱又加深了阴影。用旧式的闪光灯是根本没有作用的,而云冈镇上没有电力供应,无法使用电灯。青木给考察队作出的第一个贡献是想出了用镜子来反射太阳光线,给窟内照明的办法。他们从大同理发店里租借了大镜子和辅助用的小镜子,摄影时青木让助手在洞窟外用大镜子把光线反射到洞窟内,再用小镜子二次反射把光线分配到要拍照的佛像上。云冈的大部分时间是晴天,光线倒是很充足。麻烦的是太阳时刻在移动,负责大镜子的助手稍一马虎,窟内的照射光线便歪到不适当的地方。但当太阳光被准确反射到需要的位置上时,那些佛像看起来非常神奇美丽。青木在云冈石窟作为一个佛像测绘员全力以赴干好每一件小事。六个月之后,考察队完成了任务返回日本,但青木泽雄没有随队回去。他像是一条鱼钻进了水里,消失在中国西北部的土地上。
青木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做独自在中国土地上行走的幻梦。现在,他终于迈出了步子。他的装束有了很大变化,不再像在考察队里一样穿西装戴礼帽,而是穿着最简单的衣裳,像中国古代的那些武士一样,肩上背着行装行走在华北的土地上,腋下还夹着一把油纸雨伞。除了长距离的旅行他会坐火车,大部分的路程他喜欢步行,有时会搭乘农民的牛车,有的时候也会借一匹马来骑骑。当他独自穿行在中原地带辽阔的平原和山川时,体味到了一种中国古代独行侠客的情怀。这种感觉在日本本土是体验不到的,他有时会想象自己是关云长,有时会是赵子龙,有的时候是吕布。古代的武士在大地上行走是为了寻找战斗,而他的行走则是为了寻找古代人留下的遗物。他不是在城市的古董店之间寻找这些东西,而是要在大地上去直接获取,要寻找那些刚刚从埋藏千百年的地底下被发掘出来的古物。他看起来像个独行侠,但实际上他还是会定期和关东军司令部的一个特别组织联系,接受他们的指令。他用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沿着河西走廊一直到达了敦煌。他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是中原地带,在进入这个最终的地带之前,他得让自己接受最艰苦的训练。
五个月后,他有了第一次大的收获。他在河北省一带行走,那些地方几乎是没有古董店的,人们也没有古董买卖意识,但青木知道这些历史悠久的地方民间是有很多珍贵文物的。他现在每去一个边远的小城,就会主动去结识旅店的老板,给他留一箱子日本白毛巾和肥皂,让他送给过路的客人。当然那肥皂毛巾里面会夹有几张纸片,上面印着好些他感兴趣的古物:陶瓶、青铜器、宣德炉、唐三彩、青花瓷器。他告诉旅店老板和过路的客人把这些消息传播开来后,如有什么古物线索还请及时通知他,他会重谢。他给每个旅店老板都留了自己在北京的联络地点。
那是他离开河北地域一个月后,突然他接到北京联络地点转来的一封信,是邯郸的一个旅店老板写给他的,说他那里有几样东西,也许是他想要看到的,请他赶紧过来看看。这个时候他人在山东,但是毫不犹豫地日夜兼程,赶回邯郸去见那个旅店老板。当他赶到时,旅店的老板带他到了马棚里面,靠着马槽的地方有个黑乎乎的物件。店老板把马棚的大门打开了,突然照进的光线让他看清了那一个物件,他差点叫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一种狂喜、惊惧、震撼,让他有不知所措之感。
他看到马槽边的物件是一个青铜的方彝,尺寸有五十厘米高,保存得非常完整。他仔细打量着这个表面布满了奇怪花纹的祭器,知道这种青铜器正是京都博物馆最想得到的重器。他几乎难以想象自己的运气。旅店的老板看他看得这么高兴,对他说还不止这一个,后面的院子里还有两个呢。青木到后面一看,发现那两个的形体更大,器物也更精美。店老板告诉他这是邯郸城外小县里的一个清代官员后裔所有的,要是他出的价格过得去,愿意卖给他。青木和那个家道衰落的清朝官员后裔见了面,询问这些青铜器的来路。他们只说是上代留下的,不知从哪里来的。青木和他们和气地商议,最后用一个双方都觉得满意的价格买下了这些青铜器。
他获得这些珍宝之后,马上装箱运往北京,再转运到东北去。他知道这是一个重要发现,当时他还以为这些器物就来自邯郸本地,因为邯郸是最古老的中国城市之一。他走遍了当地的古董店,又收到了几件青铜器,可没有人说得出这些青铜器的来历。青木在这里收购青铜器的消息传了出去,古董商知道他很喜欢,开始把价格抬得很高,甚至有人故意抢他的报价,把青铜器垄断了。青木在邯郸住了下来。
到了三月份,青木发现突然有很多的青铜器出现在古董市场上,而且他能看得出来,这些青铜器都是刚刚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的。这些器物的形状越来越多,很多东西他都无法说出名字和用途。最初的时候,价格还很高,但青木知道,现在到了和卖家谈论价格的时候。
这时候每天都有四五批人带着不同的青铜器到青木所住的旅店去向他推销,青木每天都会买进几个。但是他发现不同的卖家似乎私底下都串通好了,继续保持很高的卖价。青木开始了迫使他们降低价格的谈判,某一天,他见到几个已经熟悉而且比较通情达理的卖家,对他们说:
“你们应该知道,在我到这里之前,没有人对这些青铜器感兴趣。如果我现在离开这里,这些青铜器马上就会没有市场,这里的人现在也收购青铜器只是因为我在收购,如果我停止了收购他们也会停止收购。所以,你们听着,我愿意继续收购你们的青铜器,但是你们的价格要降到合理的范围。否则,我将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寻找新的东西。”
青木说完看着他们,等着他们的回答。然后他又说:
“现在,要么你们接受我的价格,要么带着你们的东西离开这个地方。”
青木发现了一个信号,一个似乎是卖家头领的人态度软化,他们相互对视着,又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然后,他们同意接受青木提出的价格。
这个时候,青木知道到了可以查到这些青铜器是从哪里发掘出来的时候了。他把已经成为他好朋友和助手的旅店老板的儿子叫来,对他说:
“这里是五十块大洋。你去和那些做青铜器买卖的商人及他们的帮手交个朋友。现在青铜器的价格已经跌到很低,所以发现它们的发源地不会很困难。拿着这钱去和那些人喝酒,招待他们,找不到青铜器发源的地方你不要回来见我。”
旅店老板的儿子消失了整整两天时间,然后在一个清晨回来,脸色苍白,手有点发抖。他问青木要了二百大洋和一匹马,说自己要消失一个星期左右。青木对他很是相信,把他要的钱和马都给了他,知道他一定已经看到了苗头。
他消失一个星期后,在一个深夜里他牵着一头骡马回来,骡子背上装着满满的青铜器,其中有好几个是青木从来没见过的。他说自己跟着运送青铜器的商人们走了约二百里地,找到了在河南安阳那边的洹河边的小屯村。那里的农民正集体出动在土地上挖掘古物,他们除了挖青铜器,还在挖一种上面有字的甲骨片。当青木听到甲骨片的时候,浑身发抖,血冲上了脑门。他想不到甲骨片和青铜器都出在一个地方,而且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两种东西的发掘源头。
几天之后,青木踏上了安阳这一块土地。他站在洹河边的高坡上,看着那一片长满庄稼的土地,想到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可能埋藏着三千多年前的殷商物件,心里总摆脱不了想下跪的渴望。这个时候是一九一五年,明义士早一年刚刚来到安阳;同年罗振玉的弟弟已经发现了甲骨片出产在这里,正在这里秘密收集;还有上海的犹太富商哈同也听到风声,已派人到这里活动。但总的来说,安阳这时还处于不受外界注意的状态,已经在这里收集古董的人尽量保持沉默,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从那以后,青木一直在安阳的土地上活动,他并不喜欢在这里公开露面,而是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当有什么重要发现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在杨鸣条第一次踏上安阳的土地时,青木在这里已经活动十几个年头了,他的头发和胡子开始变得灰白。这段时间他在中国的工作主要就是紧盯着安阳这块土地。通过他的鬼使神差的本领,安阳地下出土的青铜器和甲骨文有一大批源源不断流入日本,使得日本成为当时研究青铜器、甲骨文的最重要的国家。
杨鸣条到达安阳进行调查之前,青木已得到上司的情报,称中国中央研究院下属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准备大规模发掘安阳殷墟,让他赶在这之前尽量多收集甲骨和青铜器,同时要尽量给中国政府的发掘制造麻烦,拖延他们的行动。因此,在春天到来、土地解冻之时,青木来到了安阳。
他在这里已经熟悉了洹河边的每一块土地,知道哪块土地能挖到什么。他出资让那个邯郸旅店老板儿子周敬轩在安阳开了“盛太行”古董商号作为他的代理人。他不喜欢坐等人家挖到东西后再卖给他,经常会组织一支挖掘队去主动发掘。他和安阳官府及地方乡绅三教九流都有很好的关系。他知道小屯村的地主张学献的那几块地还没充分开挖过,知道那下面肯定会有很多东西。但是,张学献是个精明的人,而且自己也有几个武装家丁,普通人拿他没办法。因此,青木把目标对准了张学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