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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里杨鸣条一直做梦,到醒来时发现身上都是冷汗。他今天本来是计划独自再到洹河边去观察地形,但从一大早天就开始下起了大雨,外面的道路一片泥泞或成了一片水洼,根本无法行路。他无奈地待在旅店里,望着窗外灰蒙蒙天空上扯不断的雨线发呆。他知道今天是无法出门了,便取出昨日在小屯收得的小块字骨头揣摩起来。有几块从小孩手里收来的字骨头上面有很特别的字刻。他用放大镜观看,发现了几个以前还没见过的字形。屋子里光线昏暗,他便走出房间,在客堂靠天井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里有天空的光,虽然是下雨,还是能看清碎甲上的字刻。

当他在暗沉沉的雨天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碎甲上的字刻时,心底深处出现了三千多年前在这一块龟甲上刻字的人的形象。这个刻字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的头发是高束的还是披散的?他吃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住什么样的屋子?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觉得这个刻字的人一定也是在一个下大雨的天气里刻下这些字的。他能感觉到刻字人的存在,他存在于阴暗的光线里,存在于那连绵不断的雨丝里,也存在于龟甲碎片上的契刻里。

虽然白天去洹河北岸考察的计划落空了,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对接下来的时间有所期待。他说不出具体的事情,但知道这期待是和梅冰枝有关系的。昨天梅冰枝带他去洹河小屯村察看之后,没有和他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只是说他有事情可以找她。她的语气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可以找她。但他现在是想念她,不是因为工作,他可以去找她吗?她已经对他说明,她现在已经订婚了,她已经不可能和以前那样自由地和他见面了。

到了下午,雨势渐停,开始刮起了大风。大风一刮,空气很快就干燥了起来,地面上的积水也退了下去,而天色则开始昏暗了下来。杨鸣条在旅馆里窝了一天,心里沉闷,见天晴了便想外出走走。他走到大路上,看到了道路中央深深的车辙一直通向前方。这里只有一条路,一直通到安阳城的南城门。他往前走到了城门边,本来是准备折返往回走的,可是见身边有那么多人络绎进城,他也止不住脚步跟随人流入了城。

前一天,他曾经走过这一条路,记得路边有耶稣堂、中药铺、日本杂货铺、农具绳索铺、棺材铺、裁缝铺,但现在所有店铺都已关门。暮色顷刻间淹没了城中街市,行人在暮色中匆匆行走着。刚进来的时候,路边还有些店里点着灯,但不久之后,所有的灯光都不见了,而黝黑的天空还没有月亮,于是看到路上的行人开始打着灯笼。行人走得很快,神色匆忙,像是在赶赴一个地方。杨鸣条在黑暗的街上走了一段路,借着行人的灯笼勉强能看到路面,而泥泞的路面早已把他的鞋子湿透了。他想往回走,看到提着灯笼的人流逆着他的方向络绎而来。当他走到城门边的时候,发现南城门正好缓缓关闭上了,他已经无法出城回到旅馆。一个打着灯笼的人告诉他,去北面的城门吧,那里的城门关门要晚一些。杨鸣条于是掉转头赶紧往北门方向走去。

从南门到北门这段路杨鸣条是不熟悉的,他跟着人流向前走,但现在人流已经不是朝一个方向走,有好几股人流插了进来,道路上的人流对冲着走动。其中一些人打着灯笼,一些人和他一样是借人家的光源的。但是他开始发现,在黑暗中行走着一些戴着面具的人,这些戴面具的和没有戴面具的人很难区别,因为这些面具和人的本来面目很像,只是不会有表情,眼珠不会动。人群中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个时候灯笼的作用变得小了,因为寒冷而清澈的天空上布满了繁星,道路两边紧闭着门的铺面都在夜色里显示了出来。对于杨鸣条这个外来人来说,这样的夜色还是无法让他准确找到去北门的路。他还惦记着要回旅馆的事,生怕赶不上在北城门关门之前走出安阳城。但是他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愉悦感,胆子变得很大,很想做一些冒险的事情,和急着要回旅馆的心理相互矛盾着。梦境一样的夜晚,街道变得如迷宫一样,每一条岔道都会生出新的枝杈。这个时候他看不见白天可以作为标志的安阳钟鼓楼,但是,他有一种感觉,他前天走过的那条古董店铺街就在他左手边不远处的街区。进入那个街区,他就会知道去北门的路。这一个念头强烈地驱使着他,但是街上的人群一直在向前走,没有人脱离人流自己拐进偏僻的小巷,仿佛每个人都和人群有一种联系,自己选一条路径是不可以的。此时杨鸣条已决定背叛人群,他在左边的一条小巷子外面停了脚步,他觉得方向是对的。他趁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一侧身体钻进了黑黑的巷子,赶快往前走。他一口气走出好远,才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过来。

并没有人跟着他。他在黑暗中的小巷子里走了一阵,巷子寂静无人,曲里拐弯,预期中的那个古董店铺街并没有出现,倒是遇见了一条小河。那上面没有桥,好在借着星光看到有一条自己可以拉绳子过渡的渡船。杨鸣条不想走回头路,只得硬着头皮拉着绳子渡河。在渡船离开之后岸边一条恶狗突然蹿出来对他吠叫,吓得他差点掉落水中。上了对岸石码头后又是一条巷子。他往前走了一段,越来越不对劲儿,前面有一道矮墙挡住了去路。他这个时候真的觉得绝望了,想往回走,但是想起小河边那条恶犬,觉得回去的话一定会被它咬死。于是只好咬牙,爬过了这一道墙。

在过了这道墙之后,他发现没有路了,他是在一个民宅的院落里面前行。好些时候他发现自己经过的地方是民居的厨房。他甚至还进入过暖和的屋里面,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大人说的梦话、粗汉打呼噜的声音。最糟糕的时候,他还经过一个牛栏,一头反刍的黄牛挡住他的去路。他最后经过的是一个做豆腐的磨坊。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媳妇头上包着花布往磨里面添黄豆和水,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朦胧的白色蒸汽中推磨。在他终于离开最后一座民宅的院落之后,前面的路又开阔起来,有鼓声和石磬的声音传来。杨鸣条沿着这个声音过去,看到了前面有一条大河,上面是一座大桥。先前他看到的那些戴面具和没有戴面具的人都集中在桥头这边,看着那座空无一人的大桥,桥的上面悬着大灯笼,照得桥面很亮。人群在等待着。从桥的那边传来鼓声和石磬的声音。

杨鸣条又悄悄地融入了人群里。他还怕有人会认出他就是先前独自潜入小巷的人,但并没有人理会他。所有的人都安静地看着桥面,听着那些奇怪的鼓声和石磬声慢慢接近。一忽儿,从对岸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支行走的队伍,慢慢走到了桥上。走在最前面的是几个既不是人也不是兽的奇怪东西,是一个长方形的物体,仔细看,是一段身躯,看出它的眼睛长在胸脯前,肚脐上是嘴巴。紧接着,是一些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然后是一个个和凡人模样接近的古代人,有武将军、帝王、宫妃、士兵。游行的队伍迈着细碎的步子,无声地慢慢向前走,有鼓声和石磬声在队伍里响着。突然,杨鸣条看见了一个四人抬着的肩舆,上面坐着个脸上涂着浓重白粉的女神。她大概是皇宫里的人,所以会被人抬着。杨鸣条觉得她很像梅冰枝,只是她脸上的白色粉妆像日本的艺伎,加上他和游行的队伍有一段距离,所以难以确定。但有一点他明白了,这是一支演戏的队伍,在走过了桥之后,进入了一个寺庙一样的建筑物里,这是个古老的戏院。

这个时候,杨鸣条的心里有点烦乱。他看见了北城门就在不远处,他可以从这里出去回到旅馆。如果现在还不回去,城门关了就出不去了。但是一方面他又受到了戏班演戏的诱惑想去看戏。他一想到那个像梅冰枝的女神,便下了决心,先去看戏再说。于是他进了戏院,付了钱,坐到了靠前排位置的一排木凳子上。

杨鸣条小时候在南阳看的社戏,大部分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但是,今天他看到的戏很不一样,演的都是神仙妖魔故事。刚才从桥上游行而来的那些造型怪诞的角色现在都登台演戏了。开头戏目是些插科打诨的闹剧,乡村人能想象得出的各种精灵鬼怪都纷纷亮相。后来正戏开始,杨鸣条看到梅冰枝上了戏台,刚才游行队伍里那个脸上涂着厚厚白粉女神模样的人正是她。杨鸣条看了一忽儿,明白了这戏说的是周幽王和褒姒的故事。周幽王宠爱褒姒,为了博得褒姒一笑,他点燃了报警的烽火台,让诸侯疾驰救援。这段传说几乎是家喻户晓,但杨鸣条看到的戏不是说这些,而是说褒姒来历的故事。虽然杨鸣条熟悉这些典故,但现在他看到的是安阳土地上的民间版本,充满了神奇性。

杨鸣条看到了有两条恶龙在戏台上盘来盘去,每条龙由三个人一起躲在龙身里扮演。戏里的故事在说夏后氏衰落时候,有两条神龙降落在夏帝的宫廷,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个先君。”夏帝不知道是该杀掉他们,还是赶跑他们,或还是留住他们,就进行占卜,结果不吉利。又占卜要把他们的唾液藏起来,结果才吉利。于是摆设出币帛祭物,书写简策,向二龙祷告,两条龙不见了,留下了唾液。夏王拿来木匣子把龙的唾液收藏起来。夏朝灭亡之后,这个匣子传到了商朝,商朝灭亡之后,又传到了周朝。连着三代,从来没有人敢把匣子打开。但到周厉王在末年时打开匣子看了。龙的唾液流在殿堂上,怎么也清扫不掉。周厉王命令一群女人,赤身裸体对着唾液大声呼叫。那唾液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大蜥蜴,爬进了周厉王的后宫。后宫有一个美丽的宫女,碰上了那只大蜥蜴,后来竟然怀孕了,没有丈夫就生下孩子,她非常害怕,就把那孩子扔掉了。这个小孩子就是褒姒,梅冰枝在戏里演的是那个碰上了黑色大蜥蜴而怀孕的宫女。

杨鸣条看到安阳的社戏班子有一些很不一样的表演方法,有很强的生殖崇拜的意味。在戏里面周厉王叫一群女人赤身裸体对着龙的唾液大声呼叫,演戏的女子穿着和肉体颜色一样的紧身衣服上台,远看起来和没穿衣服一样。要是他老家南阳的人看这样的戏,一定会觉得是淫荡的。由于戏台很小,他们还把戏台下的场地也作为演戏的地方。戏中演到龙的唾液变成了一只黑色蜥蜴,蜥蜴便掉转尾巴往戏台下的人群里钻,那台上宫女便追了下来,跑到了戏台下的人群里去。戏院里变得乱糟糟,但一片快活的气氛。而就在这一阵混乱中,杨鸣条看见了梅冰枝正经过他的面前。她显然已经看见了他,让那黑色的蜥蜴钻到了他的脚边。她跟过来,对着他的耳边说:散场了你坐这里等我!然后,戏里的人和妖都回到了戏台上。杨鸣条看到接下来有一只黑色的蜥蜴和梅冰枝扮演的宫女的交媾场面,虽然是象征性的动作,但还是能让杨鸣条感觉到戏台上满是妖孽的血光。他想,这个社戏的班子里面有外国戏剧的成分,一定是梅冰枝的主意,把它们融合进去。

戏散场了,嘈杂的人群离开了戏院,那挂在戏台上的煤气灯也熄灭了。杨鸣条还坐在板凳上,煤气灯一灭,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人注意到他还留在剧场里。一忽儿,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这里的黑暗是彻底的黑暗,就像俗话说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在等待着梅冰枝,这一个等待显得很漫长,甚至让他怀疑她到底会不会来?是不是他听错了话?他的心跳得很快,急切地望着黑暗。终于,他感觉到黑暗中有个影子向他这边移动,他觉得是梅冰枝,但他不敢喊,怕是别的什么人,他明显感到她向他这边走来。他觉得她正从右边向他接近。他往右边方向伸出了手,想去迎接她。但是从左边的方向有一只手伸过来触摸到了他的肩膀。他听到梅冰枝低声说话:是我。杨鸣条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身边,她马上钻进了他的怀里。这戏院里的黑暗把他们之间的隔阂全消除了。

“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戏。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梅冰枝说。

“完全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带我来的,一种黑暗的力量。”杨鸣条说。他抚摸着怀里的梅冰枝,即使在这样的黑暗中,他还是看到了她眼睛的亮光。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梅冰枝带着他离开了观众席,进入了戏台边上的一间小屋子。这里是换衣和化妆的地方。所有的人都走了,烤火的炉子还有余温。梅冰枝解开了衣服,让杨鸣条抚摸她温暖的身体。微暗的炉火中依然是黑暗,只能模糊看清她的脸。杨鸣条感觉她的身体比以前丰满了,乳房饱满硕大,她是个成熟的女人。梅冰枝引导他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她一边吻着他,一边说:“记住,现在不是梅冰枝和你交合,是她扮演的这个生褒姒的精灵宫女。”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是在和你交合,你还是原来的你。”杨鸣条说。

“不,梅冰枝已经不能和你交欢了。她已经和人订婚了。”她说。

“你不要再说了,你已经告诉过我。”杨鸣条说,心里有一阵剧烈的难过。他的嫉妒使得身体发狂,他感觉自己变成了戏中那只精怪黑蜥蜴,剧烈地顶着她的身体,让她发出了呻吟。她的身体紧紧抵着他,手指甲抓着他的后背,抓出血印来。

这个晚上,杨鸣条在北城门即将关闭的时候走出了城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北城门是为了看戏的人才延迟关门的。天很晴朗,星光把路照得明明白白。看戏的人早已散去,城门口空无一人冷冷清清。但城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赶车人过来问他要不要雇车?杨鸣条看时间已晚,便决定坐车回旅馆。坐在马车上,他看到星空中的银河如闪亮的流沙,想着地面上的山川人物日日改变,只有这银河星辰是亘古不变的。他回了旅馆,旅馆里也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已沉睡。他一直睡不着,想着梅冰枝的戏剧,想着梅冰枝。他身上还满是梅冰枝的身体气味,这让他回味着和梅冰枝交媾的每一个细节。半夜时分,他听到远处有一阵枪声响了起来,在深夜里听起来很是刺耳。 DU+L0pupVZmcBeGnqPovGII2AhFN0bSNgD+WdsUlFiSvOv0jGlwspgKH1oBE3O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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