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两部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荒蛮故事》,我都看了。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早些时候就看过的,记得当时我还向你推荐过。这是一部好片子,表现一个人是怎样被毁掉的,前面信里提到的性格背景与社会背景,恰好可以用这部电影来加以说明。美国有个名叫辛格的作家,他有个篇幅稍长的短篇小说,叫《傻瓜吉姆佩尔》,你可找来看看,把吉姆佩尔和松子对比着想想。他们所面临的冲突与命运,至今依然存在,将来还会存在,所以可以构成长久的主题。我对《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非常感兴趣的是它的结构。松子的一生,是通过不同人物叙述出来的,是别人眼里的松子,松子的真实,依然成谜。这种表达方法,《罗生门》运用得最为典型,好处是呈现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艺术就是发现事物的可能性,艺术不是确定和论证人生,而是探究和想象人生。那种结构的另一个好处在于,它腰斩松子的故事,使观众看着不累,且把观众从时间深处拉到当下,让你不隔,也顺带表达一下与松子有密切关系的人物,他们当下的处境和心境,为回溯和“寻找”松子,提供着某种路径。我希望你能以文字的方式,谈谈你对这部电影的理解。不要都是我说给你听,我也要听你说,听你说不只是为了纠正你,提升你,还要向你学。你毕竟学习这个专业,且能经常接受新鲜信息,在这个领域,你比我懂得更切实也更前沿。
《荒蛮故事》有的译为《蛮荒故事》,不管是荒蛮还是蛮荒,都是丛林故事。几个段落,以内在主题统领,大体说来,就是丛林法则。丛林法则便是弱肉强食的法则。但这样概括又不够准确,更准确的概括是心魔的故事。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荒野,在这片荒野里居住着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跟平常的自己,有时不期而遇,遇上了,会有小小的纠缠,激烈起来,还会有抓扯、撕裂、搏斗(比如《西游记》某一回里的两个孙悟空),但更多的是,遇上了就遇上了,招呼也不打,只是擦肩而过,因为他们彼此并不认识。或者是从没遇上过,根本就不知道有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可在某个时刻,他突然出现了。事实上并不突然。正像上封信所说,好作品没有突然,因为人生无突然。突然只是假象,必然才是真实。某些东西早就埋伏在那里,连自己也不知道罢了。不知道,才觉得突然。
这就牵涉一个检视、打理和建设自己的问题。我给你推荐一本书,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你们图书馆肯定有,你借来读。史铁生,曾经是个健康人,二十岁后瘫痪了,坐在轮椅上,后来又得了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尽管他的名声已经够大,但并没大到显赫的程度,而他本有资格享用更大的名声。这个作家有着深隐的心灵,身体的苦难,教会他无限扩展自己的灵魂。之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懂得,老天赐予每个人的是一个定数,比如是100分,如果他身体健康,可能占去60分甚至80分,那么就只剩40分或20分配给别的方面,他的才华、成就将因此而大打折扣;老天只给了他身体10分甚至5分,那么他就有90分甚至95分来当他的作家。他不仅成了一名作家,还成了一名了不起的作家。他的了不起,目前还没被充分认识,将来会的。每一个有精神追求的人,都该像他那样,认真问一声自己:我是谁?回答:我是我的梦想。我为梦想而生,梦想既是我的方向,也是我的目标。别说体貌上的瑕疵,就是如史铁生与霍金一般的灾难,都要勇敢地去面对。人生中的许多事情,连亲人,包括父母,包括儿女,也不能为你承担,必须依赖自己的头脑、双肩,以及对命运的理解和把握,所以西方哲学强调个人的孤独,许多艺术作品也描述这种孤独。这种孤独是辉煌的,蕴含着不可比拟的价值——尤其是对艺术家而言。孤独让他远离泡沫,潜入水下,去深渊里找到力与美。孤独中的承担铸就着每个人的人生。没有承担就没有人生。“天不负我”“天生我材必有用”,从根本上说,这些话是真理。接受自己,欢喜自己,热爱自己!人的每一根头发,都不是随随便便给的,要珍惜。生理上究竟有多大差别?如果单从生理上看,人和猪的差别也仅仅是形体上的差别。人与人之间的天悬地隔,是灵魂的宽度和深度。这话听起来很宏大,其实一点也不,它浸润在我们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中。我说的检视和打理自己,就是像清理电脑和手机垃圾那样,把纠缠自己和拖自己后腿的东西,删除,洗去,删除和洗去之后,唯一的可能就是运行得更加顺畅。
读史铁生的书,要慢一些,让他的那些句子在你心里发出回声,再往下看。或者说像雨点落下来,让它在你心里砸出湿印,再接受另一滴雨。他还有散文《我与地坛》(有的当小说)以及早期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都是上佳作品,你都可以读。
像《荒蛮故事》那类电影,揭示出了一些东西,但也止于揭示。它给心魔泛滥者一个或悲惨或滑稽的结局,这是希望实现它的教化功能。其实那倒也未必。它的夸张风格使一些深邃的话题变得相对简单。当然,艺术夸张一点是必要的,特别是视觉艺术,但我一再强调,最高级的艺术是长河,静水深流,该起波浪的时候,该有瀑布的时候,自然会有。要把这话说清楚,应该是很长的篇幅,我今天累得慌,以后有机会慢慢说。
最后我再重复一句,少在网上做没有意义的事情,那费时间,也伤身体。我这样说了,要靠你自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