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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看完《黄金时代》,心情很不好。难过。萧红苦难而高贵的一生,让人心痛。尽管早知道她的故事,但再从头回顾,依然沉重。你可以说,她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至少,她自己占了某一部分的原因,但也正是她的自主选择,成就了她不平常的人生。在她那里,生命的价值感高于活着,也高于丰衣足食地活着。她寂寞于梦想,受难于梦想,也死于梦想。

她所处的时代,特别是她写作的黄金时期,内忧外患,波澜壮阔,但这并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没有一个时代是真正平庸的,关键是时代丛林里的个体。萧红的性格里面,有大叛逆,有深主见,所以她才敢于逃婚,才宁愿与萧军分开也不跟着他去打游击,才背向当时知识青年的潮流,拒绝去延安。然而,大叛逆之下,又是接连不断的小顺从。叛逆如岩,顺从如水。在细节上,她真的就如一条小溪,流到哪儿算哪儿,随遇而安。而水总是往低处流,所以她的命运一直在往低处走。结局几乎是注定的,譬如长江有万千支流,所有支流都朝长江汇聚,而萧红却脱离主干,静悄悄地奔向别处,因此必将干涸,而且很快。她死了,那年她三十一岁。死亡,是唯一可以打败作家的力量,萧红屈服于这种力量。

她之所以能在这短暂的年华里成就自己的风景,有很多原因,但有一点是明显的,就是她的“大叛逆”——为梦想而叛逆。我说她“高贵”,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萧红生命中的重要人物,都是男人,萧军、端木蕻良、鲁迅。萧军和端木蕻良,都有自己的缺点,待萧红都有不尽意的地方,然而,他们确实也都无可深责,包括萧红的表哥,还有她曾经的未婚夫,都无可深责。生活中的人是这样的,艺术中的人更要这样,不要把人物的品性推向极端。彻底的圣人和彻底的坏蛋,都很难进入艺术。世界艺术史的题材,有一个演变,先是神魔,再是帝王将相,再是贵族,再是平民;当关注平民的时候,艺术才真正走向成熟。鲁迅可以说是萧红后面几年的发动机,这不仅因为鲁迅帮助她出版了《生死场》并加以推介,更因为她对鲁迅的倾听和观察。鲁迅告诫她和萧军:“不要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这是精神上相当重要的指导。我也借先生的话,来对你这样说。鲁迅不苟且的生命态度,独战的悲哀和坚韧,还有他对上海部分左翼作家卖友求荣的描述,我以为,对萧红产生了深刻影响,这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道路,不介入任何党派,写作也不随大流,只写自己想写的、能写的。她写《生死场》时,是不知道当时文坛的情况;写《呼兰河传》时,是知道的,但她照样按自己的套路来。这是她对鲁迅最高的崇敬。鲁迅逝世三年后,萧红写过一篇《回忆鲁迅先生》,两万多字,是所有回忆鲁迅文章中的珍品。

先前在网上零星地看到一些《黄金时代》的评论,对这部电影的结构多有诟病,但在我看来,它是好的,萧红的一生,很破碎,没有多人转述和时序错乱,就无法拼接起来。内容破碎,形式也破碎,形式本身构成内容。但用一部电影去表达萧红,要做到深刻非常困难,这部电影同样不深刻,但我还是喜欢它。当然,多半是因为喜欢萧红的缘故。

萧红的文字,《呼兰河传》、《生死场》、短篇小说和大量散文,都值得认真去读。在她的作品里,几乎找不到技巧,她是用生活本身写作,用命写作;由于她的作品根系繁密,且多为自传性质,加上她出众的天分,技巧又自然生成,她的语言除了鲜活生动,还很有现代感,这是十分难得的。现代作家里面,鲁迅、萧红、张爱玲、钱锺书等,都是极有现代感的作家。这些作家,有些是靠修养,有些是靠直觉,从文学的本义来讲,直觉高于修养。由此也可以得出结论:真诚和朴实的写作,不仅有益于当世,还可流传于未来。而要做到真诚朴实是很难的,它要求肚里有货,要能从体悟和承担中得来,要字字带血。尼采说,他要读书,就只读那些用血写的书(尼采激动地读完司汤达的《红与黑》之后,说了这句话),指的就是在文字中,要饱含生命质地,而不是飘忽无根的所谓抒情和想象。

几年前我去哈尔滨——萧红一生中的重要驿站——开会,与会者自然要谈到萧红,其中有个在大学任教的作家,说而今大学文学院研究现代作家的长篇小说,主要研究两个人,一个是四川的李劼人(他有《死水微澜》《大波》等名篇),另一个就是萧红,可见她的重要性。不过我以为,萧红的散文你更应该读,篇幅短,容易读,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的散文敲打骨头,直击灵魂;鲁迅评价:在散文创作上,萧红“比谁都更有前途”。这绝不只是鼓励性质的评论。至于她的小说,特别是声名显赫的长篇,影片中端木蕻良带着不很地道的心思,转述萧军的话:“没有气魄”。其实萧军的话,我是基本认同的。现在我们有些作品,刻意宣扬着这样一种观念:凡是融入大时代的艺术,就必然是肤浅的,暂时的,缺乏永久生命力的。这种宣扬本身就是肤浅。融入大时代,许多时候不是时代的要求,而是人之为人自身的要求;艺术从来不会在融入中搁浅,而是在融入之后,我们是否能够退出来,保持固有的立场和怀疑精神。没有融入,就无所谓退出,就很难懂得洪流的力量,气魄也就不可能产生。当然不是说没有气魄就不是好作品,但有气魄肯定构成好之一种。看看《愤怒的葡萄》,还有你正读的《月亮与六便士》,那种气魄,真像弗吉尼亚·伍尔芙说的,“如同一头撞在了高耸的冰山上,让平庸的日常生活彻底解体”。

片中出现的人物,大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儿子,你看了《黄金时代》,至少应该明白:

安逸和享乐,只能造就平庸。

幸福,从来就不是人生的唯一追求。 3W/qwd6sFzxgg/j+RGFb1tCqBOxN3T8Pp9IAovtLsCVCFJTAdWReKu8CntVaa7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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