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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51年,春

铜勺舀热油,铁勺舀凉油,

舀了热油舀凉油,舀了凉油舀热油,

只要厨子在,改朝换代不用愁。

——堂倌顺口溜

自打高暑地留在“又一新”之后,他在众人眼里干得很好,不但勤快,让干啥就干啥,而且很有责任心,尤其晚上守店看场,掂着个手电筒,每隔一更都要压床上爬起来,把前店后厨巡查一遍。孙老蔫不止一次在陈掌柜跟前夸奖高暑地,说他是一个“吃得起宴席打得起柴”的人。尽管这样,也不是所有人都赏识高暑地,另外一个姓高的就不太待见他,尤其是在分银竹筒里小费的时候,只要高暑地多分一个铜板,高满汤就说一些连挖苦带花搅的话:“俺是过了期的大白菜,不吃香了。”“俺是过了期的火车票,废纸一张。”每当高满汤说这类话,陈掌柜都不想搭理他,装着听不见,其实大家心里都清亮,高满汤说这些拉撒(挖苦)话,并不是冲着高暑地去的,在“又一新”众人的眼里,陈掌柜一直把高满汤视为亲信,说白了就是他汤熬得好,直到后来,造成俩人面和心不和的根儿,原因还是在高暑地身上。“又一新”所有人都怀疑,老日投降后高暑地躲进“又一新”被抓,给国民党军统点眼(揭发)的那个人就是高满汤。之所以陈掌柜冇跟高满汤计较,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其原因还是高满汤的汤熬得好。

这天,很长时间冇搭理过陈掌柜的高满汤,兴致勃勃地推开经理室的门,眉飞色舞地对陈掌柜说道:“大好事儿,大好事儿啊!”

陈掌柜不冷不热地问:“啥大好事儿?”

高满汤:“西安的香玉剧团明儿个要来人民会场演出,要唱《花木兰》。”

陈掌柜:“常香玉?”

高满汤:“对啊!”

陈掌柜:“演出就演出呗。”

高满汤依旧兴奋地说道:“常香玉可是压咱祥符走的,去到西安后就冇再回来过,听说这次她回来演出,是为了给咱的志愿军捐钱!”

陈掌柜:“这不是好事儿嘛,你可以买票去看啊。”

高满汤:“何止是买票去看她的戏,我还要请她来咱‘又一新’吃饭!”

陈掌柜:“你请她来吃饭?为啥?”

于是,高满汤开始前三皇后五帝讲起常香玉与祥符的不解之缘,压樊粹庭讲到陈素真,压西安的南大街剧场讲到狮吼剧团,压常香玉的初恋讲到眼望儿的丈夫陈宪章,压豫剧的前三皇后五帝讲到常香玉曾说豫剧并非起源于河南。

陈掌柜打断高满汤的话,说道:“你说常香玉别的我都不知,说豫剧不是起源于河南,这我就弄不懂了,豫剧不起源河南起源哪儿啊?常香玉压小学的不是祥符调吗?豫剧的娘就是祥符调,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常香玉的老师樊粹庭说的,咋?难道常香玉在跟她老师唱反调吗?”

高满汤:“你说的这些我也弄不懂,我只是想说,眼望儿的常香玉可不是每章儿的常香玉,她这次来祥符演出,是为了给咱的志愿军筹钱买飞机,美帝国主义欺负咱冇飞机,他们的飞机在朝鲜横行霸道……”

陈掌柜抬手打断了高满汤的话,说道:“冇问题,咱‘又一新’每人买一张票,去支持志愿军,支持常香玉。”

高满汤:“咱‘又一新’何止是每人买一张票,咱‘又一新’还要请常香玉来吃顿饭,让她尝尝咱的菜,让她知,正宗的豫菜还是在河南的省会。”

陈掌柜:“咱买票去看戏就中了,咱要是再请她吃饭,是不是有点过了?”

一听这话,高满汤立马拍着胸脯说:“别管了,我请,我请中不中?”

陈掌柜:“当然中,以后咱要形成一个规矩,别管谁在咱‘又一新’请客吃饭,咱都必须是二小子穿大褂——规规矩矩。”

高满汤是个戏迷,压年轻时就爱在戏行里混,尤其说起戏曲界那些人物头的奇闻逸事,如数家珍,他混的可不止豫剧这个行,京剧戏行他也混,当年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来祥符演出,他慌慌得跟啥似的,只是那时候他够不着请大角们吃饭的资格。这一回可大不一样,常香玉是来祥符给志愿军募捐唱戏,巴结的不是政府,巴结的是老百姓,老百姓要是提出请常香玉吃个饭,她还是要给面子的吧?更何况,祥符是啥地儿?祥符是豫剧祥符调的发祥地,讲句霸气话,冇祥符就冇豫剧,就冇你常香玉的今天!

陈掌柜对高满汤要请常香玉吃饭这事儿,似乎不那么感兴趣,他不是对常香玉不感兴趣,他是对高满汤觍着脸的这种做法不感冒。说实话,你高满汤说是自掏腰包请常香玉吃饭,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句难听话,汤锅里下多少料由他高满汤说了算,汤能熬成个啥样,还是他高满汤说了算,陈掌柜心里可清亮,任何饭店是赔是赚,掌柜子说了不算,后厨说了算,所以说,“又一新”的后厨最不能得罪的俩人,一个赵京生,一个高满汤。话又说回来,并不是得罪不起,而是冇找到替换的人,如果有,高满汤就是第一个被开交的人,每章儿的亲信,眼望儿已经不是了。

这次高满汤请常香玉吃饭,打的旗号是“又一新”不说,高满汤却连桌儿都坐不上,一大帮子陪客,全是祥符城里有头有脸的大角儿,上至政府领导,下至各界名流,一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高满汤虽然冇坐上桌儿,但同样很得意,不管咋说,这次请常香玉吃饭是他的主意,常香玉答应来吃这顿饭,也算很给他面子。此刻,高满汤满面春风地在后厨忙碌着,嘴里还哼着《木兰从军》。

常香玉早年就是在祥符学艺,她对“又一新”一点儿也不陌生,她知,改朝换代对一家有名气的饭店不会有一点儿影响,去吃饭的头面人物本身就是社会层面的一种体现,这一次吃饭的意义就更大,原因就是,除了要给志愿军捐献飞机之外,还要让祥符人都知,别管豫剧的发祥地是不是在祥符,眼望儿她在河南人眼里,尤其是在祥符人眼里,她才是豫剧头牌、最有代表性的领军人物。

孙老蔫像接待所有接待过的大角儿、名角儿一样,吆喝着自编响堂把常香玉迎进了“又一新”的大堂:

不服天不服地,就服香玉的实力。

不服山不服水,就服香玉这张嘴。

木兰从军唱得美,打断美帝两条腿。

…………

常香玉听罢笑了,冲孙老蔫伸出大拇指,说道:“中,祥符的堂倌就是中,说的比俺唱的还好听,你这嗓儿,不唱豫剧可惜啦。”

在“又一新”的人心里,常香玉的名气要比政界那些官的名气大,尤其在祥符城,说粟裕、刘茂恩可能有人还不知是谁,但只要一说起常香玉、陈素真,可谓是家喻户晓。这回常香玉来吃饭,可把“又一新”所有人都给惊住了,尤其是后厨那帮伙计,一边干活儿一边喷着常香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像常香玉就是他们家的街坊,有影儿冇影儿只管喷,实话瞎话全当真。

赵京生:“常香玉和陈素真,她俩谁的名气大?”

高满汤:“差不多吧,原先不知她俩的师傅是谁,后来去到西安那个狮吼剧团,她俩是一个师傅。”

赵京生:“一个师傅?是谁呀?”

高满汤:“樊粹庭,就是写剧本的那客,是压咱河南大学毕业的。”

赵京生:“搞蛋吧,别瞎呲了,陈素真和常香玉她俩都不一辈儿,按辈分说,常香玉还得叫陈素真一声师娘呢。”

高满汤:“你听谁说的?陈素真的年龄是比常香玉大点儿不假,但也不能是师娘啊,师傅是谁?”

赵京生:“师父就是樊粹庭。不信你去问问常香玉,她在西安狮吼剧团的时候,樊粹庭是不是她师父?”

高满汤:“按你这个说法,他俩真是两口子吗?”

赵京生:“两口子不两口子,反正在西安的时候,都说他俩睡过一张床。”

高满汤:“搞蛋吧,你瞅见他俩睡一张床了?”

赵京生:“我冇瞅见,可有瞅见的人啊。”

高满汤:“谁?谁瞅见了?”

赵京生:“你去问高暑地,我听他说的。”

“高暑地!高暑地!”高满汤大声歇喝着。

“高暑地压洗碗间里走了出来:“叫我啊?”

高满汤摆着手:“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儿。”

高暑地走到高满汤跟儿:“啥事儿?高师。”

高满汤:“你听谁说的,常香玉还要管陈素真叫师娘啊?”

高暑地:“我不是听说,我是亲眼所见。”

高满汤:“亲眼所见?在哪儿?”

于是,高暑地就说起他压大厅门小学捡了一条命之后,沿着铁路一路向西蹿到西安,去到南大街剧场,那个剧场里住了一个姓许的老太太,许老太太是祥符人,是老日占领祥符的时候,压祥符蹿到西安来的。许老太太的儿子曾经是高暑地的朋友,许老太太见高暑地可怜,便让他在南大街剧场里住下,每天除了干一些剧场里的杂活儿,许老太太做饭的时候,他也帮着拉风箱。许老太太告诉他,狮吼剧团住在南大街剧场的时候,常香玉、陈素真还有狮吼剧团那帮孩儿,也经常帮着许老太太拉风箱。高暑地就是在帮着许老太太拉风箱的时候,许老太太像讲故事一样,把抗战期间狮吼剧团住在南大街剧场的那些事儿,讲给了高暑地听。高暑地本想在西安长期住下去,后来许老太太那个在胡宗南手下的儿子,担心高暑地的汉奸身份让别人知,连吓唬带威胁,逼着他离开了南大街剧场。

高满汤:“陈素真跟樊粹庭的事儿,你是听许老太太说的?”

高暑地:“听她儿也说过。”

高满汤:“有鼻子有眼儿的,我咋不相信呢。”

高暑地:“我也不相信。真的假的可以去问问常香玉。”

赵京生:“就是,一问常香玉不就啥都知了吗?”

高满汤白了赵京生一眼:“你去问还是我去问啊?说了等于白说。”

赵京生呵呵了一声,花搅着说道:“让高暑地去问,问问常香玉认不认识西安那个许老太太,如果认识,那就是真的,如果不认识,就把高暑地拉出去枪毙。”

高满汤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借他八个胆儿,他也不敢去问。”

高暑地:“我敢。”

高满汤和赵京生都被高暑地这不轻不重的一声“我敢”给镇住了,他俩同时瞅着高暑地,似乎觉得这句“我敢”也是一句花搅,当他俩在高暑地脸上找不到一丝花搅和打俚戏的痕迹之后,他俩才相信这句“我敢”是发自高暑地内心的真实。

高满汤:“你真的敢?”

高暑地:“我真的敢。”

高满汤:“中,一会儿上这道菜你端过去,然后你跟常香玉打个招呼,提一嘴西安南大街剧场的事儿,要是常香玉认这壶酒钱,这事儿就是真的,要是不认这壶酒钱,你就是造谣,扇你几个大嘴巴再枪毙你也不亏,中不?”

高暑地:“中。”

高满汤冲着一旁正准备端菜的孙老蔫说道:“这碗清汤鲍鱼让高暑地端。”

孙老蔫:“不合适吧。”

高满汤:“有啥不合适,不就是介绍两句菜嘛,冇见过杀猪还冇听过猪叫啊,就让高暑地把这碗清汤鲍鱼端过去!”

孙老蔫冇法儿,交代高暑地道:“少说两句,招呼点儿说,别说呲喽。”

在高暑地端着盘子往后厨外面走的时候,孙老蔫跟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交代:“一定要记住,鲍鱼又称腹鱼,肉极鲜嫩,据说宋代酒楼就多有应市,做法就是将加工后的鲍鱼片成片,配上青豆和火腿片,此菜靠清汤汆制,汤清味醇,鲍鱼鲜嫩,是爽口而又回味无穷的豫菜佳作……”

孙老蔫再叨叨,高暑地只是一声不吭,也不知他是在听还是冇在听,但压他的脸上能看出,此时此刻他激动的心情有点儿按捺不住。

孙老蔫最后一句嘱咐是:“你可别砸我的牌子啊……”

高暑地回应了一句“放心吧”,之后便把那碗清汤鲍鱼端到了常香玉的桌边。

一直陪在桌边的陈掌柜,瞅见端上清汤鲍鱼这道菜的不是孙老蔫而是高暑地时,不免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还冇反应过来,只见高暑地一声冇吭,把清汤鲍鱼搁在桌上后,下死眼盯着坐在桌子上首的常香玉。

陈掌柜一看不妙,急忙开口介绍道:“咱们豫菜讲究制汤和用汤,淡而不薄是咱们豫菜的功力所在,这道清汤鲍鱼……”

正冲着常香玉下死眼的高暑地突然喊了一句:“常大师……”

常香玉笑道:“别喊我大师,把我喊老了,我还年轻着呢。”

高暑地:“常大师,西安有个许老太太你认识不认识?”

常香玉一怔,说道:“西安南大街剧场那个许老太太?”

高暑地连连点头:“是嘞是嘞。”

常香玉打量着高暑地:“请问你是……”

陈掌柜急忙对常香玉说道:“他是俺这儿的一个伙计,上菜的堂倌这会儿可能有事儿,让他来帮个忙。”说罢对还在那里冲常香玉下死眼的高暑地命令道:“还不赶紧去准备端下面的菜,赶紧去吧!”

常香玉抬手制止道:“别,别让他走,我有话要问他。”

高暑地:“谁让我走我也不会走,我还有话要问常大师呢。”

常香玉:“有啥话,你问吧,是不是就想问我,西安南大街剧场里面,住的那个许老太太我认识不认识?”

高暑地:“是嘞。”

常香玉:“那我先问你,你跟许老太太是啥关系?”

高暑地:“我在南大街剧场住过,我跟许老太太的儿子是朋友。”

常香玉:“你啥时候在那儿住过?”

高暑地:“抗战结束以后。”

常香玉:“哦,那咱们是前后脚,抗战胜利后俺就离开西安了。”

高暑地:“常大师,我想问你一个事儿,中不中?”

陈掌柜:“暑地,常老师来咱这儿一次不容易,别添乱,有啥事儿等常老师吃罢饭再问,你先去忙你的去。”

高暑地:“很重要的事儿,问罢我就走。”

常香玉制止住陈掌柜,说道:“冇事儿,就像你说的,我来一次祥符也不容易,你就让他问吧。”

陈掌柜见常香玉这个态度,也就不再制止高暑地了。

高暑地:“我想问问,常大师的师傅是不是叫樊粹庭?”

常香玉摇头:“不是,我的师傅是周海水。”

高暑地:“常大师唱出名儿,应该是在西安的南大街剧场吧?”

常香玉摇了摇头:“也不对,应该是在祥符的醒豫舞台。”

高暑地一怔,不再继续问,他向常香玉欠身表示感谢:“谢谢常大师。”说罢转身要走,却被常香玉叫住。

常香玉:“先别走,这位堂倌哥,我想知,你咋会问我这?”

高暑地:“冇事儿,我就是随便问问。”

常香玉:“那我就随便再跟你说两句。”

高暑地这两句问话,一下子打开了常香玉的话匣子。常香玉说,她并不是头一次来“又一新”吃饭,早在民国二十四年也就是1935年,她跟着师傅周海水头一次来到祥符时,就到“又一新”吃过一次饭。那时的祥符城里唯一有模有样的戏园子,是一个叫阎万霖的人搭建的“醒豫舞台”,这个“醒豫舞台”可不简单,程砚秋、尚小云、盖叫天等京戏大角儿都曾来此演出,可谓名噪一时。那时的常香玉只有13岁,还是个乡里小妞儿,身材稚嫩,土里土气,是个从来冇正式登过舞台的黄毛丫头。但是她跟着周海水学戏练功非常刻苦,长进很快。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准备,她终于头一次在开封登上了正规的“醒豫舞台”,她演的第一出戏是《红娘》,当时的祥符城冇一个人知常香玉是谁,但就是那出《红娘》,让她赢得了祥符各界的赞誉。一些祥符的绅商、权贵和社会各个阶层的光棍,看她这个小妞儿初登舞台就才华不凡,纷纷前来捧场,为其添箱,她因《红娘》这出戏一炮走红,压那以后在祥符站稳了脚跟,能在祥符站稳脚跟也就是在豫剧这个行里站稳了脚跟。至于后来在西安加入樊粹庭创办的狮吼剧团,在南大街剧场演出了樊粹庭自编自导的《凌云志》《义烈风》《涤耻血》等剧目,完全是为了支援抗战。由此,她称樊粹庭为师父,既是顺理成章,又在情理之中。

听常香玉说到这里,高暑地冇憋住,随口问了一句:“那陈素真呢,恁俩咋称呼?”

常香玉:“姐妹相称啊,陈素真比我大五岁,我喊她姐啊。”

高暑地:“我咋听说,你不应该喊她姐啊。”

常香玉:“不喊她姐喊啥?”

高暑地憋气不吭了。

此时此刻,常香玉似乎意识到,面前这个堂倌不是个善茬儿,于是问道:“这位堂倌哥,你是不是去过西安,在南大街剧场看过狮吼剧团的戏啊?”

“哦,冇,冇去过西安,我是听说……”高暑地模棱两可地一边说,一边赶紧转身离开了桌子。

陈掌柜对高暑地这番表现很是不爽,虽然人家常香玉也冇说啥,但高暑地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会不会让常香玉这么大个角儿,对“又一新”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却很难说。

下晚收工,全体员工在银竹筒前排着队领取小费的时候,陈掌柜对排到跟前的孙老蔫挥了挥手,示意今儿个冇他的小费,让他走开。

孙老蔫满脸疑惑地问道:“咋啦?摊为啥啊?”

一旁的高满汤说道:“揣着明白装糊涂,摊为啥你自己不知吗?”

孙老蔫:“我不知啊。”

高满汤:“本来已经说好,常香玉吃罢饭跟大家合个影,美光照相馆拍照片的人都来了,常香玉为啥不愿意拍了?”

孙老蔫:“我咋知她为啥不愿意拍了?”

高满汤:“就是摊为你的活儿你不干,让高暑地去干了。”

孙老蔫:“那碗清汤鲍鱼,不是你非得让高暑地给常香玉端去的吗?”

高满汤:“我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吗?”

孙老蔫:“你装孬不是?”

高满汤:“装孬是你的小名儿。”

孙老蔫:“你……”

高满汤:“你啥你,你活该!”

孙老蔫本想再据理力争,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回到肚里,他心想,蔫儿就蔫儿吧,搁不着摊为俩小费坏了自己的情绪,憨妞儿马上就要生孩儿了,也就这两天……

高满汤却不嫌事儿大,又把目光对准缩在最后头站着的高暑地,大声说道:“常香玉不愿意跟咱照相都怨你,问啥不好,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常香玉喊陈素真啥碍你蛋疼?这下妥,把常香玉给得罪了,她恁大个角儿,歪歪嘴都能毁咱‘又一新’。”

高暑地辩解道:“我也冇说啥啊,许老太太说常香玉喊陈素真师娘,我也冇问常香玉是真是假啊,我只问樊粹庭是不是她师父。”

陈掌柜立即不悦地说道:“人家常香玉傻啊?你问这话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潜台词就是问常香玉,陈素真是不是你师娘。”

高暑地:“我可冇想恁多,原本我就是想瞅一眼常香玉,说两句西安的南大街剧场,不管咋着,俺俩都在那儿住过……”

高满汤:“拉倒吧,你是想证实一下,西安那个许老太太说的话是真是假。”

高暑地:“是真是假又咋着,又不碍我蛋疼。”

高满汤:“碍着我蛋疼中了吧?说一千道一万,是你非得要去跟常香玉照头,你那张不会说话的尿盆嘴,把人家常香玉给得罪了!”

高暑地:“别把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恁要不戳哄,我也冇恁大的劲。”

赵京生插嘴说道:“中了,你也冇啥可抱怨的,‘又一新’能收留你,你已经烧高香了,别再得了便宜还卖乖。”

高暑地:“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我得啥便宜了?我天天起早贪黑,该干不该干的活儿我都干,不该受的气我都受,成天像孙子一样,恁还要让我咋着?”

赵京生:“高暑地,你可别就这说,是谁收留了你?要不是‘又一新’,你眼望儿一准在大街上拾圪囊(垃圾),人不搭理狗不待见。再说难听点儿,要是讲组织原则,我作为共产党员都应该揭发你,要不是大家觉着你这货还不错,也怪可怜,给‘又一新’也做过一些贡献,给你留一条活路,留一个饭碗,你也不想想,就凭‘又一新’这块金字招牌,能容下你这号残渣余孽吗!”

高满汤不失时机地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货。”

只见高暑地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了银竹筒上,咣当一声,银竹筒倒在了柜台边。

陈掌柜大声吼道:“高暑地!你要弄啥?!”

高暑地:“我啥也不想弄,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恁大的祥符城,我还就不相信,我能被饿死!”说罢带着怒气脱掉了身上的工作服,狠狠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又一新”的大门。

孙老蔫瞅着高暑地的背影:“哎……”

赵京生:“别喊他,让他走,我倒要瞅瞅,他这个爷啥地儿能养他!”

高满汤跟着说起了拉撒(讽刺)话:“就是,让他走,这个爷咱‘又一新’也养不起,说句不好听的,冇听见鼓楼上的大喇叭见天在吆喝,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开始,能不能镇压到这货头上都很难说。”

孙老蔫偷偷瞅了一眼陈掌柜,只见陈掌柜一声不吭,把倒在柜台前的银竹筒压地上扶起来,摆放到了原位。

高暑地就这样离开了“又一新”。其实,“又一新”绝大多数人,包括陈掌柜在内,都跟孙老蔫的看法一样,觉得高暑地干得还不错,是一个能吃苦耐劳、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儿,别看他给老日当过翻译,说到底他不是个坏人,瞅着他就这么走了,大家心里都觉得有点儿不得劲。但事已至此,包括陈掌柜在内,谁也说不出啥来。

小费分完,陈掌柜把孙老蔫叫进了经理室,拉开抽屉,拿出几张钞票,递给孙老蔫,说道:“这是高暑地这些天的工钱,你要是碰见他,就给他,不管咋着,人家干活儿了,咱不能欠人家的钱。”

孙老蔫瞅着陈掌柜递过来的钱,面有难色地说道:“谁知他去哪儿了,我要见不着他咋办?”

陈掌柜:“见着见不着,你先拿着,祥符城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操心找找他就是。”

“那中吧。”孙老蔫接过钱,哀叹地说道,“鼓楼上的大喇叭见天吆喝镇压反革命,谁知高暑地算不算是反革命……”

陈掌柜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俗话说,该死不能活,该瞎不能瘸,人的命天注定……”

晚上,孙老蔫回到家,把高暑地的事儿告诉了憨妞儿,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憨妞儿听罢,用手摸着自己快生孩儿的大肚子,说道:“别瞎操恁些心,多操心操心咱的孩儿吧,如果能碰见高暑地,就把钱给他,碰不见再把钱还给陈掌柜。至于鼓楼上大喇叭吆喝的那事儿,听听罢了,高暑地离开‘又一新’就成了个盲流子,别说你掂着钱都不一定能碰见他,他真要是个反革命,政府同样也难镇压到他头上。”

孙老蔫伸手轻轻抚摸了两下憨妞儿的大肚子,他觉得憨妞儿这话说得照,于是说道:“就是,咱的孩儿比高暑地重要,能不能碰见他,就看他的运气了。”说罢,他又把脸贴到憨妞儿圆滚滚的肚子上听了听,说道:“我听出来了,是个男孩儿。”

憨妞儿:“我可不想生男孩儿。”

孙老蔫:“咋?不想给俺孙家传宗接代了?”

憨妞儿:“我是担心,再生出来个高暑地。”

孙老蔫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道:“高暑地不高暑地,还是那句话,人的命天注定,冇准你还能生出个唱响堂的来呢。”

憨妞儿心满意足地笑了……

又过些日子,这天,高满汤来上班,兴冲冲进到后厨,冲着正在各自忙活的伙计大声说道:“恁知不知,常大师上报纸了,她给咱的志愿军捐了一架飞机!”

众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个个惊讶。

“她自己捐了一架飞机?她咋恁有钱啊?”

“夜个晚上收音机里播了,党中央和毛主席都可高兴。”

“我听说,各地都给志愿军捐钱了,咱祥符也捐得不少。”

“名人就是不一样,常香玉捐一架飞机,登报纸,上收音机,俺爹跟我说,鼓楼街的王大昌茶庄,捐的飞机比常香玉多,祥符人却知得不多。”

“我也听说了,王大昌茶庄捐了三架半飞机,真的假的不知。”

“真的,这谁敢说瞎话啊,全中国捐飞机的人肯定不少,只不过常香玉的名气大,全国人民一说都知,要不她来祥符唱戏,看把咱‘又一新’慌慌的,还争着抢着请她吃饭,要不是这,高暑地也蹿不了。”

“是这。要我说,高暑地那货也太冇成色,要不是他顶替老蔫当那么一回堂倌,他也走不了……”

再说高暑地,离开“又一新”后,他也跑到大南门去帮别人推车,孙老蔫曾经跟他说过,在大南门帮人推车,每天挣个馍钱还不成问题,现如今,他最大的奢望,也就是挣个馍钱保住自己的命。每天,他一大早就去到大南门的坡下等候,那里等着推车的人不少,有车推车,冇车喷空儿,他是在和那些推车人闲喷的时候,才听说了常香玉捐飞机的事儿,他在推车那些人面前炫耀,说自己跟常香玉认识,要不是摊为常香玉,他也不会跑到大南门来推车。他还跟人家喷,人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吃得起宴席打得起柴,他也曾风光过,想当年他在祥符城里跺跺脚,鼓楼都会吓瑟掉土,有人问他当年是弄啥的?他便用了一句歇后语形容了他曾经的牛逼:“不是吹牛逼,眼望儿我是虎落平川被犬欺,每章儿我在祥符城里,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也就是这句歇后语,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那帮在大南门推车的人当中,也不知是哪个推车人,响应了新政府镇压反革命的号召,跑到刚成立的南关区政府那儿垫了高暑地一砖。

就在全国人民都知常香玉捐飞机之后冇两天,一个下午,高暑地刚把一辆拉砖车推到大南门外,俩全副武装的军人站到了他的面前,二话不说,架起他的胳膊就走。

高暑地:“恁,恁弄啥啊……”

俩军人一句话不说,反而把高暑地俩胳膊架得更高,疼得高暑地嗷嗷叫唤,直到把他塞进一辆吉普车里,那俩军人才开口说话。

军人甲:“你叫高暑地冇错吧?”

高暑地点头:“冇错。”

军人乙:“知不知为啥抓你?”

高暑地:“不知。”

军人甲俩眼一瞪:“装迷瞪不是!”

高暑地:“装啥迷瞪啊?我真不知。”

军人乙对军人甲说:“别跟他说恁些,一会儿他就不装迷瞪了!”

冇错,当军用吉普车直接开到一所小学校里头的时候,高暑地一眼就认出这是大厅门小学,几年前他就是压这里蹿出去的,今儿个又把他送回了这里,且不知,这所每章儿被国民政府征用过的小学,眼望儿再次被人民政府征用,就是用于镇压反革命,祥符城里被逮捕的反革命分子统统被关押在这里。

在被关押在大厅门小学那短暂的时间里,不管高暑地如何解释自己只是一个老日的翻译,从来冇干过反对共产党的事儿,也冇干过有损新中国的事儿,可无论他如何喊冤也无济于事,依旧被政府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列入了被镇压的名单。当然,政府也不可能不做一些调查,专门派调查人员去到“又一新”,在调查人员面前,陈掌柜实事求是,有一是一,规规矩矩把高暑地与“又一新”的渊源,给政府的调查人员说了个清清亮亮。可是冇用,赶上点儿了,高暑地被五花大绑,用麻绳勒住嘴,压到西关外打头了。之所以要用麻绳勒住他的嘴,是摊为这货不住嘴地在大声喊冤……

得知高暑地要被枪毙那天,陈掌柜自责地跟别人说,假如高暑地不离开“又一新”,他肯定不会死,别看赵京生是个共产党员,他绝对不会去揭发高暑地,因为他清亮,高暑地并不是个坏人。高满汤也不敢装孬,在高暑地这次来“又一新”上班的第一天,陈掌柜就暗示过高满汤,有人说上次高暑地被抓,是他高满汤下的药,如果高暑地再次被抓,不管谁再下药,账都算在高满汤头上。

是的,认为高暑地不是坏人的还有孙老蔫。就在高暑地被押到西关外打头那天,只有孙老蔫悄悄地去了西关外的法场,他不是要给高暑地收尸,他是要把“又一新”欠高暑地的工钱还给高暑地。

西关外的法场很荒凉,打头的枪声消失之后,一些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去收尸,其中就有孙老蔫。他压尸体后背插着的亡命旗上写的名字,找到了高暑地的尸体。孙老蔫压布衫兜里掏出陈掌柜给的那几张钞票,蹲下身去,把那几张钞票塞进了高暑地布衫的口袋里,吓瑟着声音,对高暑地的尸体说道:“高暑地啊高暑地,你真不应该叫高暑地,你应该叫高暑天,高暑地是让你下地狱,高暑天才能让你升天……”

孙老蔫曾经问过高暑地,为啥起了个这名字?高暑地说,他娘生他的时候正逢暑天,他娘正在地里干活儿生下了他,暑天把他生在地里,他爹就一顺嘴给他取名叫了暑地。眼望儿想想,都怪他爹,如果给他起名叫高暑天,或许死得不至于那么惨。

情绪低落的孙老蔫,压西关外回到家,还冇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他急忙推开家门走进屋里,只见憨妞儿闭着眼静躺在床上,襁褓中的婴儿抱在他妈怀里。瞅见儿子进屋,他妈带着满脸抑制不住的喜悦,给孙老蔫报喜:“快来瞅瞅,憨妞儿生了个带把儿(男孩儿)的,咱老孙家的香火又续上啦!”

孙老蔫压他妈手里接过襁褓中的婴儿,问道:“俺爹给起个名儿冇?”

床上的憨妞儿闭着眼说:“咱爸说,你有文化,让你给孩儿起名儿。”

孙老蔫:“我有啥文化啊,一个跑堂的。”

憨妞儿:“可别就这说,你是人蔫心不蔫,瞅瞅床底下那一堆堆破烂书,被虫儿都咬成啥了,还舍不得扔。”

孙老蔫冇吭气儿,眨巴着俩眼,琢磨了好一会儿,说道:“就叫孙云天吧,名字里带个天字儿,吉利……” /ooYIOjBqjwmUC8JjsRd56Si3rQvOLUGGh1Dp3geMT9jf7+oPqnavXRGe9FkyV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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