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一副巴结脸,
门店担当记心间。
喜迎来客声送上,
左前引领介绍全。
——堂倌自语
谁也冇想到,憨妞儿破釜沉舟的举动,让她一夜之间成了孙家的儿媳妇。尽管是这样,憨孩儿变憨妞儿,还是在孙老蔫心里留下阴影。她太像个男人了,说话、办事、吃饭、干活儿,举手投足,都不像妞儿。孙老蔫冇那么兴奋,家里老人的兴奋他也只是跟着附和一下而已,只要爹妈高兴就中,不管咋着,冇掏一个铜板的彩礼钱,就把媳妇娶到了家,开不开心另说,得了个大便宜还是太划算了。
孙老蔫在想,既然生米煮成熟饭,是不是要告诉高满汤一声,不管咋着那是个长辈,又是同事,结婚办酒席肯定又要在“又一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得劲。可是,当孙老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憨妞儿的时候,憨妞儿却正着脸冲他说道:“我看他把你打得还是太轻,啥长辈不长辈,他要是个长辈,就不会把我压他家里撵出来,就是结婚,咱也不在‘又一新’办酒席,咋啦?离开‘又一新’咱还办不了酒席了!”
孙老蔫:“我是觉得不得劲。”
憨妞儿:“冇啥不得劲的,你信不信,咱就是在‘又一新’办酒席,也不吃他熬汤做出来的菜。”
孙老蔫:“那为啥?”
憨妞儿:“我怕他给咱下毒!”
孙老蔫嘎嘎地笑了起来,憨妞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笑归说笑,孙老蔫和憨妞儿结婚的酒席冇在馆子里办,在家门前的院子里搭起一个大棚,盘上个煤火,摆几张桌子,请了一些街坊四邻,吃了一顿,就算把婚宴给办了,“又一新”里的同事一个都冇请,不是怕张扬,也不是硌硬高满汤,而是他俩都觉得,只要他俩把自己的喜酒喝肚里,把日子过好,那才是实实在在。
就这,孙老蔫偷摸把婚结了。可是,冇不透风的墙,孙老蔫结罢婚的第二天,装着一副啥都冇发生的面孔来“又一新”上班,在衣帽间里换布衫的时候,正碰见掌勺的赵京生也在换布衫。
赵京生一见孙老蔫,笑着花搅道:“让我瞅瞅,腿软不软?”
孙老蔫:“啥腿软不软啊?”
赵京生貌似认真地瞅着孙老蔫的腿,说道:“嗯,中,还怪直捻(挺直),就是有点儿吓瑟。”
孙老蔫当然明白赵京生说的是啥,急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老哥哥,我的腿吓瑟不吓瑟不碍着,咋?你听说啥了?还是有人跟你说啥了?”
赵京生:“祥符城就恁大,你认识仨穿红的,我认识仨穿绿的,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哑巴胡同里住的可冇一个哑巴啊。”
孙老蔫心里清亮了,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了,急忙说道:“有情后补,老哥哥。我不想告诉咱店里的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不想让大家破费,再一个,请谁不请谁啊?比如说高师,我请是不请?请吧,我不情愿,他心里也烦。当然,这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憨妞儿的长辈,我虽然年纪比他小,但俺俩是同事、平辈,有憨妞儿这层关系摆在这儿,又不能胡叫乱答应,乱了辈儿,以后在一起共事,不是不得劲嘛……”
赵京生:“中了中了,别解释了,啥得劲不得劲,越解释越说不清,憨妞儿恁俩这事儿,幸亏是夜个,要是明儿个,你这个婚还结不成呢。”
孙老蔫:“为啥啊?明儿个有啥事儿吗?”
赵京生:“你也别问了,一会儿你就知了。”
果不其然,孙老蔫换罢布衫,刚走出更衣室,就被陈掌柜叫住。
陈掌柜:“老蔫,有个重要的事儿跟你说。”
孙老蔫跟着陈掌柜走进了经理室。
陈掌柜:“坐吧。”
孙老蔫冇敢坐,毕恭毕敬站在陈掌柜面前。
陈掌柜:“夜个你冇来,省政府可来人了。”
孙老蔫:“咋?他们要来吃饭?”
陈掌柜:“省政府给咱下了一道命令,明儿个要在咱这儿宴请重要人物。”
孙老蔫:“这不是经常有的事儿嘛。”
陈掌柜:“这次宴请的人可不一样,菜单都要提前送给刘茂恩主席过目。”
孙老蔫:“啥大人物头啊?菜单都要刘茂恩主席亲自过目?”
陈掌柜:“人物头倒不算太大,比起蒋委员长小得太多,可这次不一样的是,这个人物头的重要性,却要比蒋委员长大得多,所以,刘茂恩主席才会动恁大的劲,非要亲自审核明儿个的菜谱。”
孙老蔫连连点头:“我知了,明儿个我一定操心,把这个人物头伺候得劲。”
陈掌柜:“堂倌是门店的第一担当,光有巴结脸不中,光能说会道也不中,最重要的是,百客对百味,你吆喝的响堂,要让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入耳,听着入心,让明儿个来的那个人物头认识到,咱祥符城举足轻重的不只是城池的防务,还有咱‘又一新’的菜品,打仗用的是枪,响堂用的是心。”
乖乖唻,这是个啥人物头啊?
明儿个刘茂恩主席的这个饭局,是专门为一个叫李仲辛的人物头摆的。李仲辛是何许人,刘茂恩要专门设宴请他?李仲辛是湖南长沙人,与罗瑞卿、程子华、赵一曼、廖耀湘等人是同班同学,此人参加过南京保卫战,压少校一路晋升到少将,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九月,被任命为国军整编第六十六师师长兼祥符城防司令。压民国三十六年开始,共产党转入了战略反攻,解放军的主攻方向,就是国军防守力量比较薄弱的中原地区。祥符城是河南省会,位于豫东平原,国军防守十分重要,一旦出问题,共产党的解放军就有可能拿下一马平川的豫东,挥师渡过长江,也就印证了“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那两句老话,由此可见祥符城的战略意义有多么重要。蒋介石把李仲辛派到祥符来,让他固守豫东,挡住共产党的解放军,可见老蒋对此人是多么信任,这一点刘茂恩心里明镜似的,他亲自过目设宴的菜谱,足以说明这个李仲辛的分量。其实,要说也简单,刘茂恩宴请李仲辛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让这个李仲辛率领他的六十六师守住祥符城,别让共产党给攻破了。
陈掌柜瞅着孙老蔫身上的布衫说:“明儿个把这身换了,去马道街买一件绸子的,帽子也不中,也换了。”
孙老蔫面带难色说道:“全换成新的?”
陈掌柜:“对,全换成新的。”
孙老蔫:“可,可费钱啊……”
陈掌柜:“亏不了你,银竹筒里多给你分俩不就齐了。”
孙老蔫心领神会笑了笑,说道:“大掌柜放心,今儿个晚上回家我做做功课,明儿个保证不给咱‘又一新’掉地上。”
压经理室出来,孙老蔫去了趟茅厕,他刚走进去,赵京生就跟了进来,俩人站在一起,往一个尿桶里尿着。
赵京生一边尿一边问道:“大掌柜跟你说罢了?”
孙老蔫:“说罢了。”
赵京生:“明儿个俺家有事儿,我可能会请假。”
孙老蔫:“那能中,咱‘又一新’全指你那一把勺,明儿个恁重要个桌儿,你请假,大掌柜能愿意?”
赵京生:“愿意不愿意由不得他,我真要是请假,他也不当家。”
孙老蔫不再吭声,他知赵京生也是个犟筋头。尿罢,他正要离开,被赵京生叫住。
赵京生:“老蔫,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说。”
孙老蔫停住脚:“啥事儿?”
赵京生往茅厕外警惕地瞅了瞅,凑近到孙老蔫耳边,低声说道:“明儿个我要是来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孙老蔫:“你不是说明儿个恁家有事儿,可能来不了吗?”
赵京生:“我说的是,如果明儿个我来。”
孙老蔫:“你说,帮啥忙。”
赵京生:“你记不记得,老日在的时候,给过咱几包‘味之素’。”
孙老蔫:“记得啊,不就是味精嘛。”
赵京生:“冇错,味之素就是味精。”
孙老蔫:“你说味之素冇咱的豆豉有味儿,你冇掌过吗?”
赵京生:“明儿个如果我来,我想给咱的菜里掌点味之素。”
孙老蔫不解地问:“为啥非得明儿个掌,今儿个掌不中吗?”
赵京生:“听说明儿个那客是南方人,又是个吃过大盘荆芥的,我怕他吃不惯咱的河南菜,把豆豉换成味之素,或许能增加菜的鲜味儿,更符合南方人的口味。”
孙老蔫:“这是好事儿啊,我能帮你啥忙呢?”
赵京生:“是这样,我不准备在所有的菜里头都掌味之素,只在扒广肚一个菜里头掌味之素,你在给客人介绍的时候,要重点介绍扒广肚,说得越玄乎越好,目的就是要让明儿个的客人都去叨那盘扒广肚,如果能把那盘扒广肚吃得见盘底儿,就说明老日的味之素确实比咱的豆豉好,以后咱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咱的菜里掌味之素了。”
孙老蔫:“可是,有一点我不太理解。”
赵京生:“你说,你不太理解啥?”
孙老蔫:“咱的扒广肚里头也不掌豆豉啊?”
赵京生:“你就是个猪脑,胡辣汤里还有不掌胡椒只掌辣椒的呢,咋啦?不照样有人说好喝。”
孙老蔫眨巴着俩眼:“那倒也是。”
赵京生:“实话对你说吧,高满汤为啥牛皮哄哄谁都不吝(不买账),不就是他熬汤熬得好嘛,掌勺的都离不开他的汤,尤其是扒广肚,离开汤不说事儿,要是掌罢味之素的菜味儿更鲜美,咱不是说要取代他的汤,最起码要让那货明白,不是所有的菜都离不开他的汤,起码味之素算是锦上添花吧。”
孙老蔫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让高满汤那货,变成冬天的竹笋——出不了头。”
赵京生笑了,在孙老蔫肩膀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孙老蔫用打包票的口气说道:“别管了,眼望儿那个货的气焰已经冇每章儿那么嚣张了,把味之素掌进扒广肚里,如果比他的汤更鲜美,那就是把那货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
赵京生又在孙老蔫肩膀头上重重拍了一下。
要说“又一新”里谁讨厌高满汤,孙老蔫是最讨厌的,不过把话说回来,要不是挨了高满汤一顿打,要不是憨妞儿不愿意再女扮男装选择离开高满汤的家,也不会成全憨妞儿嫁给他,压某些方面说,他还要感谢高满汤那货才是。不过,他觉得赵京生说的这个法儿中,在扒广肚这道菜里掌味之素,不显山不露水,是不是比原来好吃他不管,他只管高调吹捧,就是吹捧到云彩眼儿里,都是皆大欢喜,即便是掌罢味之素后冇原来好吃,那也怨不到他的头上,他只是个唱响堂的而已,他的本职工作就是,把好的吆喝成更好的,至于味之素中不中,跟自己冇一文钱关系。
晚上,孙老蔫回到家,把刚压马道街买回来的新布衫穿在身上,让憨妞儿瞅,憨妞儿挑着大拇指说:“中,可中,你穿上这身新行头,不像个堂倌了。”
孙老蔫:“不像堂倌,像啥?”
憨妞儿:“像大掌柜。”
孙老蔫笑道:“别花搅了,我要像大掌柜,你像啥?”
憨妞儿:“我像大掌柜的丈母娘。”
说罢俩人哈哈大笑。
憨妞儿:“别打俚戏了,我跟你说个事儿。”
孙老蔫:“说吧,啥事儿。”
憨妞儿:“咱俩也成罢亲了,以后要是有孩儿了,长大你准备让咱孩儿弄啥?”
孙老蔫:“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早啊,咱不是才结婚嘛。”
憨妞儿:“不早,夜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咱是个男孩儿,也穿了身新布衫,可不是你这样的新布衫,你猜猜,是啥新布衫?”
孙老蔫:“那我哪能猜得着,新布衫多呢,各行各业。”
憨妞儿满脸带着憧憬,俩手扒在孙老蔫的肩膀头上,说道:“我梦见咱孩儿穿了一身崭新不打折的军官布衫,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着小八音,那劲头,可帅可帅的,一看就是个大军官……”
孙老蔫瞅着憨妞儿那满脸的憧憬,不由自主地被带入她的憧憬之中……
第二天,孙老蔫穿着新布衫,一早就去上班了,一进“又一新”的大门,就瞅见陈掌柜亲自指挥人在大堂里挂灯笼。瞅见穿着新布衫的孙老蔫进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陈掌柜说道:“这身不孬,肩膀上再换一条新毛巾。”
孙老蔫笑着说:“要我说,今儿个肩膀头上就别搭毛巾的,跟我这身不配。”
陈掌柜把眼一瞪:“瞎说,肩膀头上不搭条毛巾,人家还以为你是掌柜呢,咋?要戗我的茬吗?”
大堂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陈掌柜:“按理说,堂倌肩上搭的那条毛巾是块抹布,后来就变成了堂倌必备的装饰,既然是装饰,咱今儿个就要装饰漂亮一点儿,上下里外都得是新的,虽说不是过年,但一定要有过年的气氛,今儿个来的这个人物头太重要了,刘主席也专门发了话,要咱按照接待蒋委员长的规格来接待这位李将军。”
布衫换新的了,灯笼挂上了,后厨开始忙活了。奇怪的是,往常在这个点儿,赵京生一定在检查所要上十道菜的食材和配料,后厨的人都知,这是掌勺人养成的习惯,在一道道被确认之后,才能放心。可今儿个这么重要的桌儿,眼看就要到客人约定的时间,却迟迟不见赵京生的身影,陈掌柜翘急,站到大门口张望,直到刘茂恩主席的下属先一步到达之后,才瞅见赵京生迈着无精打采的脚步,出现在视线中。
陈掌柜冲着赵京生喊道:“赶紧吧,别再怄了,再怄就要耽误大事儿啦!”
赵京生今儿个的样子,确实有点反常,俩眼无光,脸色煞白,就像是被霜打了似的,他瞅瞅已经翘急的陈掌柜,依然是无精打采。
陈掌柜瞅着赵京生今儿个这副反常的模样,问道:“你咋啦?瞅你这副模样,是不是家里出啥事儿了?”
赵京生摇摇头。
陈掌柜:“身体有啥不得劲吗?”
赵京生又摇摇头。
陈掌柜:“以往你可都是按时按点,今儿个是咋啦?”
赵京生有气无力地开口说道:“别问了,临时碰到点事儿,不耽误灶上的活儿不就完了嘛。”
陈掌柜也冇再说啥,只是叮嘱了一句:“身体要有啥不得劲,一定要提前说,千万不敢耽误事儿。”
赵京生鼻子里哼哼了两声,去到更衣间,换上工装白布衫,戴上半截脑袋高的白帽子,然后走进了后厨的灶间,虽说他冇耽误正事儿,但是,他今儿个真正的正事儿,不是在灶上,而是在刚才来“又一新”的路上。让谁也想不到的是,这个厨艺高超的掌勺人赵京生不是个一般人,他除了有厨子的身份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他今儿个是带着特殊的使命来上班的,这个特殊的使命就是——干掉李仲辛。
就在刚才来“又一新”的路上,赵京生的上级,一个叫王静轩的人,与赵京生在徐府街口跟儿碰头。这个王静轩的身份是一所中学的化学教师,他是地下党在祥符城的负责人。王静轩接到上级指示,解放军马上要发动豫东战役,攻打河南省会祥符,祥符城里的地下党需要里应外合,全力配合解放军拿下祥符城。当赵京生把刘茂恩要在“又一新”设宴,请新上任的城防司令李仲辛来吃饭的事儿向王静轩汇报后,王静轩觉得立功的时机到了,兴奋地对赵京生说,擒贼先擒王,咱们要是能利用这次机会在“又一新”里干掉李仲辛,祥符的城防必定会大乱,解放军趁此机会攻占祥符城,也能减少我军的伤亡,只要解放军拿下祥符,整个豫东不在话下,整个解放战争的主动权也就掌握在了我党手里。王静轩拍着赵京生的肩膀头,信心满满地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只要咱想办法把李仲辛干掉,咱就有可能是解放祥符最大的功臣。”
赵京生:“说得轻巧,干掉?咋干掉?就凭咱俩?”
王静轩:“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保证中。”
夜个,赵京生还自信满满,决心要为解放军拿下祥符做出贡献,他和王静轩商量方案时,王静轩提出在宴会的菜肴里下毒药,把李仲辛和刘茂恩一起毒死,这样一来,整个祥符城的守军和国民政府就群魔无首,一举两得。具体的行动方案就是,让赵京生把事先由王静轩配制好的毒药粉融入菜肴,不显山不露水,就能达到目的。王静轩告诉赵京生,毒药是一种白色结晶粉末,是一种重要的化工原料,毒性非常之大,只要吃进肚里一准毙命。下毒的措施,就是把毒药粉末融进要上的第一道菜扒广肚里,扒广肚色泽白,融入毒药粉末,状态自然,一旦有人质疑扒广肚味道有变,赵京生就把味道的变化推到味之素上。所以,才有了夜个他鼓捣孙老蔫的那些说辞。
可是,就在夜个晚上,赵京生在床上骨碌来骨碌去就是睡不着,他在想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把毒药假冒味之素融进扒广肚里不成问题,让孙老蔫重点介绍、推荐扒广肚也冇问题,最可怕的问题是,把刘茂恩和李仲辛这些货们都药翻之后,他拍屁股蹿了,如果刘茂恩和李仲辛要冇被药死咋办?解放军要冇拿下祥符城咋办?他的家人咋办?“又一新”咋办?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他的家人和“又一新”,一旦这俩窝要是都冇了,自己也就去球了,就是当上英雄又能咋着,他心里开始犹豫,下毒这个决定隐藏着未知的惊涛骇浪,让他惶恐难安,一连串的“该咋办”把他困扰着,甚至要摧毁他,思来想去,不中,这事儿不能轻举妄动,还是再跟王静轩商量一下,能不能用其他稳妥一点儿的办法去干掉那个李仲辛。
就这,按照事先约定,在徐府街口与王静轩碰头,压王静轩手里接过那一小包毒药粉末的时候,赵京生把自己的担心和能否改变方案的请求告诉了王静轩,谁知他刚一说完,就遭到王静轩的一顿痛骂,王静轩指着他的鼻子说:“想临阵脱逃不是?中,你只要不按我说的去做,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饶不了你,全祥符人也都饶不了你!”王静轩指着不远处的山陕甘会馆又说道:“那年就在这儿,老日天皇的亲外甥,特务头子吉川贞佐是咋被干掉的?临阵脱逃,跟叛徒冇两样,你只要不按照原定计划干,你就是叛徒,你不干掉李仲辛,我就干掉你!”王静轩的这番话把赵京生给吓孬了,他知道王静轩是个说一不二的男人,他红着一夜冇睡好的俩眼和一张惨白的脸,晕晕乎乎来到了“又一新”。
赵京生站在了灶台前,俩眼发直地盯着灶台上已经备好的扒广肚原料,他压兜里摸出王静轩交给他的那一小包毒药粉末,四下瞅瞅,后厨里的伙计们各自忙活着各自的事儿,冇人注意他,趁此机会,他把那一小包粉末倒进一个空碗里,搁在了伸手可得的各种佐料旁,他瞅着那个碗,深深出了一口气……
这时,大堂里传来了孙老蔫的响堂吆喝声:“灯笼挂堂喜气洋洋,国军大人美如阳光,恭迎各位军爷光临‘又一新’小店,在下小堂给诸位军爷行礼了,里面请……”
可以想象出孙老蔫引贵客入座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但赵京生此时此刻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城防司令官李仲辛,他见过刘茂恩,重要人物来祥符,只要有宴请,首选饭店基本上都是“又一新”,重要陪客基本上都是刘茂恩。有一次,也冇来重要人物,就摊为刘茂恩突然涝嘴,就想吃“又一新”的扒广肚,大晌午头,也冇提前打招呼,带着俩警卫就蹿来了。省政府离“又一新”不太远,地奔儿(徒步)也就是十来分钟,刘茂恩临时起意,说来就来,可把陈掌柜给吓孬了,当得知刘主席是冲着扒广肚而来,陈掌柜才把心放回肚里。扒广肚是“又一新”招牌菜,也是各类宴请上热菜的头道菜,更是掌勺大厨赵京生最拿手的菜。估计那天刘茂恩是闲得蛋疼,吃罢扒广肚之后,余味无穷,他让陈掌柜把赵京生叫到面前,他问赵京生这道菜是咋做出来的?赵京生根本冇把刘茂恩放在眼里,用很专业的口气对刘茂恩说了扒广肚这道菜的整个制作过程:广肚也称鱼肚、鱼鳔、花胶,自古被列为“海八珍”之一,广肚入馔,七分在发,三分在烹,对涨发技艺要求极高,而涨发广肚的难度更高,冇个十年八年灶上功夫,很难准确掌握。刘茂恩问赵京生,这道菜为啥叫扒广肚啊?赵京生回答自如,说广肚也叫鱼肚、鱼鳔、花胶,自古就被列为“海八珍”之一。刘茂恩紧接着问,自古?古到啥时候?这一问把赵京生给问傻脸了,一旁的陈掌柜也傻脸了。瞅着俩傻脸,刘茂恩笑了,给掌柜和大厨上了一课,他告诉陈掌柜和赵京生,扒广肚这道菜,最早记载于北魏时的《齐民要术》一书,到了唐宋时期,广肚已被列为贡品,是古时高档宴席中的头道菜。听罢刘茂恩这么一说,俩人心里一个劲儿发毛,同时也肃然起敬,这个刘茂恩的学问真不小,居然还能说出扒广肚的出处。也就是压那以后,陈掌柜交代孙老蔫,只要有人点扒广肚这道菜,必要讲刘茂恩这一板。孙老蔫心里却在想,扒广肚被刘茂恩说得有鼻子有眼,谁知是哪个朝代发明的,杀猪杀屁股,一人一个杀法,有人还说扒广肚就是祥符厨子发明的呢,也不是北魏,也不是唐宋,就是清末民初,管他是哪个朝代发明的呢,好吃就中……
前面招呼后厨准备上热菜了,头道菜就是刘茂恩喜欢的扒广肚。事先刘茂恩已经派手下打过招呼,城防司令李仲辛是湖南人,湘菜和豫菜口味差别很大,不必担心合不合李司令的胃口,平时咋做就咋做,能让入乡随俗的李司令吃得嘴就中,至于湘菜好还是豫菜好,不用对比,也不用评价,要的是李司令对祥符城的认识,对河南文化的欣赏,对守住这座祥符城的信心。
赵京生下手扒广肚了,只见他脸色阴沉,熟练地开始做活儿:他将香菇、冬笋、火腿片美观地铺在竹箅上,将片成大片的广肚按照先中间后两边再垫底的顺序,铺成圆形,用盘子扣压住,再用汤焯一下备用。再将锅上火入油,烧热加入熬成奶色的汤和各种调料之后,将广肚下入锅里,烧至汤滚,改用中小火扒了十分钟左右,再用大火咕嘟到汤汁浓成乳白色,去掉盘子,取出竹箅,反扣入盘内,广肚四周围上焯透的菜心,将锅内余汁浇淋到原料上……
压扒广肚下锅到出锅,这十几分钟对赵京生来说备受煎熬,他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由阴沉转为死灰,由死灰转为惨白,当头道菜扒广肚被行菜端走之后,赵京生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了灶台旁边……
再说宴请的那一桌上,刘茂恩正眉飞色舞地给李仲辛介绍着头道菜扒广肚。
刘茂恩:“这个扒广肚,是俺河南的经典名菜,也可以说是头牌菜,河南菜的扒,以箅扒独树一帜而举世闻名。你瞅瞅这汤汁儿,奶色白亮,风味独特。‘又一新’的这道菜,除了工艺精湛、味道独特外,营养价值也很高,还具有补肾强肺、固精止带、补气填精、滋养筋骨之作用。”说着把脸转向在一旁毕恭毕敬站着的陈掌柜,问道:“陈掌柜,我说得对不对啊?”
陈掌柜急忙跷起大拇指:“您是豫菜专家,不愧是咱河南巩县人。”
刘茂恩哈哈大笑后说道:“俺巩县是小地方,比不了李司令,是吃过大盘荆芥的湖南长沙人。”
陈掌柜继续恭维道:“您是俺河南的省主席,更是吃过大盘荆芥的人啊。”
坐在刘茂恩身边的李仲辛,眨巴着眼睛,面带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大盘荆芥?我好像没有吃过。”
听李仲辛这么一说,满桌子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莫名其妙的李仲辛带着满脸的不解,也跟着众人笑了起来。
刘茂恩收起笑容,对李仲辛说道:“你当然吃过大盘荆芥,你吃过的大盘荆芥是,你指挥队伍配合共产党的新四军反攻淮阴城,给予淮阴城的驻守日军重大打击。你吃过的大盘荆芥还有,参加了第二次豫湘桂战役,与第六十六军的第十三师和第一九九师,共同守住广西南宁的门户梧州长达数月之久,还多次打败日军两个师团的进攻,取得歼敌3000多人的辉煌战绩。你吃过的大盘荆芥,最大的一盘,是在汤恩伯和胡宗南的部队被日军打败之后,日军又集中了三个师团对第六十六军进行合围,第六十六军伤亡惨重,特别是你李仲辛的第一八五师伤亡最大,这样的大盘荆芥,又有多少人吃过?别说吃过,在咱国军部队里,又有多少人听说过……”
听刘茂恩这么一说,李仲辛立马压座位上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向刘茂恩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李仲辛庄重地对满桌人说道:“我明白啥叫吃过大盘荆芥了,大盘荆芥就是遇见过大事儿,经历过大喜大悲,能爬山,能涉水,能进能退,能喜能悲,吃得起宴席打得起柴。大盘荆芥对我们军人来说,就是战死,也要守住祥符城!”说罢端起酒杯:“来,为了大盘荆芥,我先干为敬!”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茂恩抓起筷子,压盘子里夹起一大块扒广肚,送进李仲辛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底气十足地说道:“蒋委员长派你来镇守祥符,真是太英明了,有你李司令在,共军就别想打进咱的祥符城,让老共们也知道知道,啥叫吃过大盘荆芥的六十六师……”
餐桌上哪盘菜受欢迎,明眼人一看便知,今儿个这一大桌子菜,最受欢迎的就是扒广肚,吃到最后连盘底都不剩。眼里有水(悟性)的陈掌柜,站在一旁笑着问李仲辛:“李司令,俺‘又一新’的河南菜虽然不如恁老家的湖南菜,但只要李司令能吃得开心,刘主席就开心,俺‘又一新’就更开心。”
李仲辛开心地说:“我听说,你们河南菜有十大名菜,我们湖南菜也有十大名菜,别以为湖南菜就是以辣为主,湖南十大名菜中有一道菜,味道近似你们河南菜的扒广肚。”
陈掌柜:“哦?请司令赐教。”
刘茂恩:“说说,让我也长长见识。”
李仲辛:“这道菜的菜名叫祖庵鱼翅,又叫红煨鱼翅,是湖南的传统名菜。我说有点像扒广肚,就是此道菜的颜色淡黄、汁明油亮、软糯柔滑和鲜咸味美的程度与扒广肚接近,尤其是在醇香适口方面,与扒广肚有异曲同工之妙。刚才在吃扒广肚的时候,不免让我想到了家乡的祖庵鱼翅……”
刘茂恩一边点着头,一边感慨地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只要能守住祥符城,咱们都活着,打罢这仗,咱们就一块儿去趟湖南,让李司令请咱们吃祖庵鱼翅。中不中,李司令?”
李仲辛学着河南话,坚定地说了一句:“中!”
此时此刻,距离“又一新”不远的一处墙根儿,王静轩正警惕地张望着“又一新”的门楼,心里暗自嘀咕:时候可不短了,按药物的毒性,早就该把那帮货给撂翻了,咋还不见动静呢?王静轩压李仲辛、刘茂恩一帮人走进“又一新”的门楼一直等到眼望儿,当那帮人谈笑风生、满面红光走出了“又一新”的时候,王静轩才彻底傻眼,心里纳闷,瞅着那帮人当中咋冇一个像是中毒的样子?他一直等到晌午头过罢,穿着大厨服的赵京生才压店门走了出来,他急忙冲赵京生招了招手。赵京生疾步朝他走了过来。
王静轩:“咋回事儿啊?”
赵京生:“啥咋回事儿啊?”
王静轩:“咋都跟冇事儿人一样啊?”
赵京生:“啥都跟冇事儿人一样啊?”
王静轩:“那帮货啊,一个个啥事儿也冇啊?”
赵京生:“我咋知?”
王静轩:“药不是下罢了吗?”
赵京生:“下罢了呀。”
王静轩:“那一个个咋还活蹦乱跳的呀?”
赵京生:“你问我我问谁,我咋知?是不是你给的药不管使啊?”
王静轩:“不可能,夜个晚上我还试着药死一只猫呢。”
赵京生:“猫跟人能一样?我约莫着是药量不够,你说呢?”
王静轩紧蹙着眉头思考着,喃喃说道:“不可能,那药是剧毒……”
赵京生:“那我就不知了。”
王静轩用眼睛紧紧盯着赵京生。
赵京生:“你瞅我弄啥,药是你给的,剧毒不剧毒我咋知。”
王静轩俩眼依旧紧紧盯着赵京生。
赵京生索性问道:“你是不是觉着,我冇往锅里下这个药啊?”
王静轩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赵京生腾地一下急了:“装孬不是,明明是你的药不管使,咋?还要赖在我头上!”
王静轩依旧冷冷地说:“我的药不可能不管使。”
赵京生:“那你的意思就是我装孬了,对吧?”
王静轩:“对不对,组织上会调查。”
赵京生:“调查吧,人正不怕影子歪,恁想咋调查咋调查,反正药我下罢了,真气蛋,还落个吃力不讨好!”说罢扭脸就走。
瞅着赵京生的后背,王静轩满眼疑云,越发对赵京生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