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二柜三灶上,
行菜悦耳店门旺。
——堂倌自语
高暑地窝在“又一新”的洗碗间里,像只耗子,白天不敢露头,黑间偷摸蹿回家瞅上一眼,然后再回到店里看场。“又一新”的伙计们都知高暑地眼下的处境,陈掌柜一再给大家交代,杀人杀死,救人救活,别管高暑地是不是汉奸,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给高暑地留条活路,大家都要管住嘴,不要在外面乱说老日的翻译官为了保命,眼望儿变成了“又一新”的洗碗工。
市面上风声鹤唳,非常紧张,时不时就有各种清除汉奸的消息传来,龙亭后面的华北体育场,还开了一个讨伐清算汉奸卖国贼的大会,罪大恶极各类品种的汉奸,拉到西城门外被打头的真是不少。
越怕鬼,鬼越来。
有一天,孙老蔫见有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跨进大堂,于是高喊道:“里面请,来客找座!”
这天正逢中秋节,晌午头来“又一新”吃饭的人不少,那几个男人落座后,并冇在意孙老蔫报的菜名,他们的眼睛都在往四下里乱撒摸。
见此情景,报完菜名的孙老蔫,又问道:“各位客官,冇听清的话,我可以再把菜名报一遍。”
其中一个皮肤比较黑的男人摆了摆手,说道:“别报了,你坐下,俺问你点事儿。”
“客官,你问吧,我站着听。”孙老蔫谦卑地说道。
黑皮肤男人:“我问你,恁‘又一新’有没有一个姓高的人?”
孙老蔫一怔,随即回答道:“有姓高的,后厨菜案上的高满汤。”
黑皮肤男人:“高满汤?多大年龄?长啥样儿?”
孙老蔫:“小五十,长得嘛,可富态。”
几个男人面带失望地互相瞅了瞅。
黑皮肤男人接着又问:“有没有一个三十郎当岁,姓高的啊?”
孙老蔫心里发毛,他知他们说的那个姓高的,就是高暑地,并已经看出这几个是官府的人,于是他说道:“这,这我,我还真不太清楚,俺店里换人换得勤,原先‘又一村’那拨后厨走罢以后,陆陆续续换了好几拨人,我也叫不上名儿。”
黑皮肤男人命令道:“去,把恁家掌柜的叫来。”
孙老蔫:“俺,俺家大掌柜好,好像不在……”
黑皮肤男人站起身来说道:“不在不碍着,俺去后厨参观参观。”说罢领着其他几个人一起朝后厨走去。
孙老蔫一瞅这个架势,知道要坏事儿,随即用响堂的口气冲着后厨喊道:“几位客官要参观后厨,案头高师傅接待!”
听孙老蔫这么一声喊,黑皮肤男人和其他几个男人,几乎同时压腰里拔出小八音,冲进了后厨……
孙老蔫知,毁了,这几个男人是有备而来,并且就是冲着高暑地来的。咋办?冇法儿,高暑地命该如此。
工夫不大,几个男人便把高暑地像拎小鸡一样,压后厨的洗碗间里拎了出来,黑皮肤男人走到孙老蔫跟前,抬手一巴掌扇在孙老蔫的脸上,骂道:“小卖考孙,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高满汤吧!”
孙老蔫浑身吓瑟(颤抖),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几个男人押着高暑地朝大门外走去。黑皮肤男人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堂的,临走之前,压兜里摸出俩铜板,扔进了柜台旁的银竹筒里,说道:“别管招牌换不换,规矩不能破,别管老日败不败,汉奸不能蹿。”
就这,高暑地被绳走了,是谁告密揭发的,成了一个谜。也难怪,“又一新”人来客往,眼杂嘴杂,各种可能都有,但被怀疑最多的人,就是那个后厨菜案上的高满汤。
这个高满汤,是“又一新”后厨案子上的头把交椅。饭店案子分白案、红案和水案,白案指的是做面食,红案指的是做肉菜,水案指的是洗菜和洗鱼类。在“又一新”别管是白案、红案还是水案,都由高满汤管事儿,也就是说,后厨除了月薪最高的大厨,就数高满汤拿银子最多,他也是陈掌柜的亲信之一。
高暑地被逮走之后,陈掌柜被叫到警备司令部去了,警备司令部抓汉奸的负责人也是“又一新”的常客,他嘻嘻哈哈过真招(似玩笑不似玩笑)地对陈掌柜说:“就这吧,你忙我也忙,要想摆平这件事儿,不难,恁‘又一新’支上一桌满汉全席,包庇汉奸高暑地这事儿也就算了结了。中不?”
当然中,这个处理结果也是陈掌柜求之不得的。就这样,一桌满汉全席洗清了“又一新”私藏汉奸的罪名。
在政府那儿洗清了,在“又一新”这儿还冇洗清,到底是谁向政府揭发的?对陈掌柜来说是个隐患。这个人不弄清,以后很难说还会不会碰见检举揭发这类事儿,只要你开饭店,鸡蛋里挑骨头的事儿多了去了,大骨头小骨头,只要操你的心,就冇跑。
吃罢满汉全席的第二天,上午开工之前,陈掌柜把所有员工召集到大堂开了个短会,别管那个告密的人是谁,人心隔肚皮,敲山震虎还是有必要的,以防今后再发生垫砖下药这种事儿。
陈掌柜用他目光里带芒的俩眼,先撒摸了一圈到场的员工后,不紧不慢地、连黑唬带诈唬地说道:“别以为你有多能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这几十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撅屁股屙啥屎,我心里清亮亮的。咋?吃锅里屙锅里?把‘又一新’搞垮了,恁就得兜(满足)了?恁就能吃喝不愁了?恁就发财了?拉恁的球倒吧,真要把‘又一新’搞垮了,恁照样去喝西北风。中了,我也不想多说啥,好歹这件事儿还冇能要咱的命,我只是想告诫某些人一句话,这句话就是,曾经套在孙老蔫胳膊上的那句话,‘共存共荣’,别看那句话是老日写的,让我说,这句话通好着呢,用在咱‘又一新’再合适不过,恁仔细想想是不是?‘又一新’好了,大家才能好,就这么简单个道理。我劝某些人,别再干傻事儿了,你要是个真傻屌,那也冇啥,可你是在装傻屌,那就是阴险,就是坏种,就是想搞垮‘又一新’,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掌柜这一番话,把几十号人全吓孬了,都在猜测,是谁告发了高暑地。大多数人偷偷用眼睛去瞄高满汤,似乎都在心照不宣,这事儿就是这货干的。坐在那里的高满汤似乎也有了感觉,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随后大声歇喝道:“恁都瞅我弄啥?跟恁说,我才不会干这种腌臜事儿,谁要干了谁不得好死,死他全家!”
“中了,你别歇喝了,我说谁谁知,又冇说你。我今儿个说这些,是要让大家警钟长鸣,有损‘又一新’的事儿不要干,‘又一新’是咱‘共存共荣’的家。”陈掌柜说罢一挥手,“散会,该干啥干啥!”
其实,大多数人怀疑高满汤是有原因的,高满汤这货太噎胀(不可一世),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原先“又一村”走的那帮人里头,好几个都是跟高满汤有过节才走的,用陈掌柜的话说,别管“又一村”还是“又一新”,做的都是豫菜,同样的食材,同样的汤料,就是因为高满汤会熬汤,熬出的汤比别人好,豫菜离不开汤,他才敢噎胀,摊为这,他在陈掌柜面前噎胀过不止一次,背地里还说过不少陈掌柜的坏话。陈掌柜背地里也放过话,要不是摊为高满汤的汤熬得好,早就让他搞蛋(滚蛋)了。这次陈掌柜召集员工开会说的这番话,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并非针对高满汤一个人,如果真是高满汤干的这事儿,他汤熬得再好,照样会让他搞蛋。
开罢会,陈掌柜把孙老蔫叫到自己的经理室,先嘘寒问暖了一番。
陈掌柜:“老蔫啊,还挺着呢?”
孙老蔫憨憨一笑:“还挺着呢。”
陈掌柜:“咋,就冇遇见个合适的?”
孙老蔫:“媒婆拆洗(说合)过几个,不是我睖(看)不中人家,就是人家睖不中我,我睖不中人家的少,人家睖不中我的多。”
陈掌柜:“别恁挑,大差不差就中,你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媳妇,好胳膊好腿不如有张好嘴,你的嘴恁得劲,不愁。”
孙老蔫:“谢谢大掌柜关心,我努力。”
陈掌柜停顿了一下,说道:“老蔫,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孙老蔫:“商量个啥事儿,大掌柜有啥你只管吩咐。”
陈掌柜:“老蔫,我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孙老蔫:“此话怎讲啊?”
陈掌柜:“高暑地这事儿,还让你挨了一巴掌,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咱今儿个开这个会的目的,就是要敲明亮响地告诉咱的人,要有道德底线,就是要大声吆喝出来,咱‘又一新’不光菜要好,人要更好,要让全祥符城的人,信任咱‘又一新’菜品的前提,是信任咱‘又一新’的人……”
孙老蔫:“大掌柜别说了,我知你啥意思了,放心吧,压明儿个咱就开始。”
陈掌柜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咱‘又一新’的伙计要是都像你一样,我都可以见天在家里睡大觉了。”
第二天晌午,当第一拨客人走进“又一新”的大堂,就听见了清脆又亲切、附加了新内容的响堂。
“里边请!来客找座……”在第一拨客人落座之后,孙老蔫毕恭毕敬上前,把菜单递到坐在上座的主客手里,随即便响起了恭敬亲切的响堂吆喝声,“向各位客官介绍,俺‘又一新’的主要菜品有:炸酥肉、煎扒鲭鱼、扒广肚、牡丹燕菜、清汤鲍鱼、葱烧海参、葱扒羊肉、汴京烤鸭、炸八块、套四宝,最叫响的就是鲤鱼焙面,俗称鲤鱼盖被子。请客官注意,这鲤鱼盖被子,可不是把焙好的面盖在鲤鱼身上,而是把焙好的面搁在一边准备好,等吃罢鲤鱼之后,再用准备好的焙面,蘸着香甜入口的汁儿吃,所以,正解的叫法应该是‘鲤鱼备面’,而不是‘鲤鱼焙面’或‘鲤鱼盖被子’。”
手拿菜单的主客略带惊讶地说道:“俺一直以为,鲤鱼焙面就是鲤鱼盖被子,今儿个才知,正解是你这个说法。嗯,非常有道理。”
孙老蔫:“谢谢客官。原先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客人吃着得嘴,想咋叫咋叫,都觉得‘鲤鱼盖被子’很形象,那就‘鲤鱼盖被子’吧。可眼望儿一想,这道菜宋朝就有,祖宗传下来的,再这么个叫法,有点欺师灭祖的味道。”
主客问道:“鲤鱼焙面是宋朝传下来的?”
孙老蔫:“都这么说。”
主客点头赞成:“嗯,应该正本清源。”
孙老蔫:“是的,尤其是俺‘又一新’,招牌一换,更要讲规矩,讲诚信,要不就会愧对俺的老祖宗。”
主客冲孙老蔫一竖大拇指,高兴地说道:“那就先点一个鲤鱼备面,不是盖被子的被,是准备的备。”
“好嘞。”孙老蔫转过脸冲着后厨高声吆喝传达,“讲规矩守道德,尊祖先不诓人,五号桌客人鲤鱼焙面一个!”
主客瞅着菜单,又点道:“再来一个葱烧海参。”
孙老蔫冲着后厨高声传达:“人品好菜品棒,表里一致货真价实,五号桌客人再上一个葱烧海参!”
主客用手指着菜单:“炸八块。”
孙老蔫冲着后厨再次高声传达:“人有两种好与孬,年有四季要分清,六六是大顺,来客是八方,五号桌客人又睖中外脆里香的炸八块!”
…………
此时,正在后厨熬汤的高满汤,清亮亮听见了孙老蔫的响堂声,他心里琢磨着:“讲规矩守道德,尊祖先不诓人”啥意思?谁不讲规矩不守道德?谁诓人了?“人品好菜品棒,表里一致货真价实”又在指啥?反过来想,是不是指菜品再棒人品不好也不中?还“人有两种好与孬,年有四季要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孬人?孙老蔫这货,年纪不大,心眼儿怪多,今儿个喊出的响堂跟往常大不一样啊,咋琢磨咋觉得不对味儿,咋琢磨咋觉得跟夜个开的那个会、和陈掌柜说的那番话有潜在的关系。高满汤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越想越觉得是在指自己。想到这儿,怒不可遏的高满汤,把手里的汤勺往汤锅里一撂,嘴里狠狠吐出一句:“中,乖乖,咱俩走着瞧!”
今儿个孙老蔫可高兴,他吆喝的响堂得到同僚们的夸奖和陈掌柜的认同。收工打烊,员工们聚集到柜台旁,分银竹筒里小费的时候,陈掌柜特意多给了孙老蔫俩铜板,以示对他的表扬,并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说道:“人啊,确实分好孬两种,别看你年龄不大,但你绝对是个好人。”
正当孙老蔫得意洋洋压“又一新”出来,快走到山货店北口的时候,被尾随在他身后的高满汤叫住。
“站住,小老蔫。”
孙老蔫扭过脸问道:“啥事儿?高师傅。”
高满汤:“装迷瞪,啥事儿你不知吗?”
孙老蔫:“我不知啊。”
高满汤:“你恁能蛋个人,年纪不大,眉毛都是空的,你能不知啥事儿?”
孙老蔫似乎有所觉察,嘴里却依旧说:“我真的不知,有啥事儿你快说,我还得赶紧回家呢。”
高满汤把眼一瞪:“还装迷瞪不是?”
孙老蔫:“装啥迷瞪啊,我真的不知你说的是啥。”
“你不知我就告诉你!”高满汤说罢,抬手一巴掌扇在孙老蔫脸上。
孙老蔫捂住脸:“你打我弄啥?我咋得罪你了……”
“还装迷瞪不是?”高满汤又一巴掌扇了过去。
孙老蔫俩手捂住脸,带着哭腔:“我又冇把恁的孩儿扔井里,你咋恁恨我啊……”
“你就是把俺俩孩儿都扔井里,我有老婆还能再生,我今儿个要是把你给打拆坏了,连个给你哭坟头的娘们儿都冇!”高满汤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这一脚踹到了孙老蔫的膝盖,他身子一侧歪,摔倒在地上,紧接着又被冲上来的高满汤连踹了好几脚,高满汤一边踹一边骂道:“人品好菜品棒,我的人品咋不好?还表里一致货真价实,我咋表里不一致了?人有好与孬,四季要分清,你给老子说说,咱‘又一新’谁是好人谁是孬人?还四季要分清,小卖考孙,今儿个我就让你好好分清分清……”
孙老蔫被打得满地滚,一边躲着高满汤的追打,一边一个劲儿地求饶:“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我咋得罪你了,满汤叔……”
高满汤:“怪不得都叫你孙老蔫,你蔫吗?你小子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蔫坏!”骂罢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
出罢了一肚子恶气的高满汤,瞅都不再瞅孙老蔫一眼,扭头扬长而去。
第二天,到了上午开工的时间,冇见孙老蔫来店里,起初谁也冇在意,堂倌来晚点就晚点吧,只要不耽误事儿就中。可是,一直到了该开堂的时间,还是冇见孙老蔫的人影儿,陈掌柜掏出怀表,焦急地说:“这个小崽子,家里有啥事儿了吗?咋连个招呼也不打啊,耽误事儿不耽误事儿……”
晌午头开堂的时间已经到了,依旧冇见孙老蔫的身影,“又一新”的人员安排是一个萝卜一个窑,每个岗位都冇人替代,有啥事儿的话,必须提前一天给大掌柜打招呼,大掌柜好提前有安排,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今儿个被孙老蔫违反了。食客们已经陆陆续续走进了店门,陈掌柜不得不亲自上阵接替响堂。别看都是在勤行里谋生,一说啥都知啥都懂,真要角色一变披挂上阵,照样隔行如隔山。这一天下来,可把陈掌柜使(累)得不轻,晚上收工,给大家分罢银竹筒里的小费之后,陈掌柜便去了孙老蔫家。
孙老蔫家住在离宋门不远的哑巴胡同。据传,这条胡同在很久很久以前住过一个哑巴,因此而得名,后来人们觉得哑巴胡同名字不好听,对聋哑人不够尊重,因为这条胡同在城东边,民国年间就被改成了亚东胡同,哑和亚同音,意思却大不一样。老日占领祥符时,大肆宣传“大东亚共荣圈”,把亚东胡同与大东亚共荣圈联系在一起,还把亚东胡同的街牌和门牌全部换成了东亚胡同,祥符人十分反感,于是乎,就把这条胡同又叫回了它的老名儿——哑巴胡同。“又一新”伙计们经常花搅孙老蔫,哑巴胡同里住了个嘴皮子可得劲的孙老蔫,应该把哑巴胡同改成嘴皮子胡同。每当听到这话,孙老蔫心里都可得劲,仿佛自己是哑巴胡同里最有尊严的人。
陈掌柜敲响了孙老蔫家的房门,开门的是孙老蔫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陈掌柜一眼就瞅见了躺在床上的孙老蔫,急忙上前问道:“咋啦这是,不得劲啦?”
瞅见陈掌柜到来,孙老蔫立马呜呜地哭了起来,好不伤心。
陈掌柜:“别哭别哭,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当孙老蔫向陈掌柜讲罢被打的来龙去脉之后,陈掌柜沉默不语了,尤其是孙老蔫说出“又一新”有我冇他、有他冇我的时候,陈掌柜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开交(开除)高满汤吧,高满汤毕竟是老员工,也是自己可信任的人,换“又一村”的招牌时,闹成那样,蹿了恁多人,高满汤却始终立场鲜明地跟自己一势儿,虽然在高暑地这件事儿上,可能是给高暑地下了药,让“又一新”恶心了一回,但仔细想想,他这也是为“又一新”好啊,一旦“又一新”里藏了个汉奸被发现,吃家什是早晚的事儿,换个角度想想,高满汤应该受表扬才是。最关键是,有些事儿还不能说,只有大掌柜自己清楚……
不管咋着,陈掌柜心里清亮,对“又一新”来说,高满汤在某种程度上比孙老蔫重要,于是,陈掌柜先向孙老蔫表明立场,要严肃处理高满汤的打人事件,让高给孙老蔫赔礼道歉不说,还要扣除高的半月银饷以及小费。可陈掌柜说了老半天,孙老蔫就是不买账,平时的蔫劲儿一扫而光,对陈掌柜强硬地表示,不开交高满汤,他就不再去“又一新”上班,有他冇我、有我冇他的立场绝不改变。冇法儿,铁了心的孙老蔫,不得不让陈掌柜变成了哑巴,满脸无奈地瞅着孙老蔫,不知该说啥,最后只有沮丧地离开了哑巴胡同。
整整一夜,陈掌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咋弄?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像孙老蔫这样脑瓜子管用,嘴皮子溜,嗓音儿又好,还有眼色的堂倌啊?祥符城怪大,像孙老蔫这样天生堂倌的材料,还真是稀有……
第二天,陈掌柜把高满汤叫进经理室,破口大骂,都骂出了脏话,骂高满汤打孙老蔫这是要砸“又一新”的饭碗啊,高满汤面红耳赤满脸委屈地嗷嗷叫,说孙老蔫就是在装孬孙,是在把告发高暑地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高暑地根本就不是他告发的,孙老蔫的响堂新词儿,就是单门(故意)冲着他来的,别看名字叫孙老蔫,心眼儿比狗嘴还毒,是厨子搬家——让他背黑锅,是恶心妈抱着恶心哭——恶心死了。并且高满汤也喊出有他冇我、有我冇他的狠话。这可咋办?这俩货已经是豆腐渣贴年画——两不相粘了。
陈掌柜冇招了,垂头丧气地说道:“唉,你这是要逼死我啊,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像孙老蔫这样的堂倌啊……”
高满汤满脸不屑地说:“不就是个堂倌吗,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有的是,别管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陈掌柜指着高满汤的鼻子说:“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有的是,你可别给我找个两条腿的拆坏回来!”
高满汤:“放心吧你就,明儿个我就给你找个唱响堂的来。”
陈掌柜瞪大眼:“明儿个?”
高满汤:“对,明儿个。”
陈掌柜:“瞎呲(胡说)吧?”
高满汤自信满满地表示:“瞎呲啥瞎呲,我高满汤在祥符勤行里混了恁些年,再找不着个唱响堂的,算我白混不说,我就是妞生(私生子)的。”
陈掌柜对高满汤熬汤的技能放心,但对他那张爱逞能的嘴一点儿也不放心,只要是高满汤大包大揽的事儿,十次有八次都会打水漂,最让人寒心的一次,就是“又一新”换招牌之前,陈掌柜让高满汤去做那帮人的工作,别挺头(对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留下来大家一起好好干。当时高满汤拍着胸脯打着保票说:“别管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凭我跟那几个货的交情,只要我开口,他们要不给我面子,算我白混,我就是妞生的。”最后的结果是,那几个货还是走了不说,高满汤还甩着手对陈掌柜说:“那几个货非拉着我跟他们一块儿走,还差点跟我翻脸,我也不好再说啥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强扭的瓜不甜,走就让他们走吧,地球离开谁都得转……”
所以说,陈掌柜对高满汤满口打包票很怯气,口气越大,成功概率越小。有心理准备的陈掌柜,也做了两手准备,一旦高满汤放空炮,他就准备去相国寺后沿儿(后面),把那个撂地摊说相声的郭三叫来,陈掌柜在相国寺后沿儿听过他的“报菜名”,不孬,嘴皮子怪得劲,还像那么回事儿,那个郭三自己撂地摊的时候说过,他每章儿(过去)到北京天桥撂过地摊,因为他的活儿好,遭嫉妒,被北京天桥的同行撵出了天桥,用郭三的话说,要论口活儿,相国寺后沿儿的地摊和北京天桥的地摊有一拼,就像“又一新”的菜肴跟北京的“八大楼”的菜肴一样有一拼。
陈掌柜在心里已经把郭三当作了备用,一旦真是找不着合适人选,就去相国寺后沿儿找郭三,让郭三来“又一新”当个堂倌,吆喝个响堂,咋着也比在相国寺后沿儿日晒雨淋撂地摊强吧。
然而,有些事儿就是可气蛋(奇怪),越是不抱希望越是能成,越是抱希望越是成不了。这一次高满汤冇放空炮,时隔一天,他真给陈掌柜找来了一个唱响堂的。
此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岁左右,个头不高,偏瘦,白净子脸,说话声音有点沙哑,但嗓门些(很)大。当高满汤把他领进经理室时,陈掌柜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心想,这么小个头,中不中啊?
高满汤给陈掌柜介绍道:“这是俺本家一个侄儿,叫憨孩儿,兰考人,曾经在商丘当过几天堂倌,后来不干了,我约莫着他中,领来让你瞅瞅。”
几句客套话说罢,陈掌柜便开始连询问带测试高满汤领来的这个憨孩儿。
陈掌柜:“憨孩儿,我问你,二月二龙抬头,响堂应该咋吆喝?”
憨孩儿:“二月二,龙抬头,贵人吃喝不用愁。筒子鸡、炸八块、鲤鱼焙面、扒广肚,客官看座!”
陈掌柜接着:“八月十五的响堂咋吆喝?”
憨孩儿:“八月十五月儿明,‘又一新’里来相聚。吃罢豫菜吃月饼,保证客官能过瘾,看座客官!”
本以为陈掌柜还会接着往下测试,陈掌柜却话锋一转,问了个与响堂不搭界的问题:“憨孩儿,恁家几口人?”
冇等憨孩儿开口,高满汤抢先替他说道:“憨孩儿他家有六口人,他爹他妈,上面还有仨姐。”
陈掌柜打量着憨孩儿:“恁家四个孩儿,三个女孩儿,就你一个男孩儿?”
高满汤又抢先说道:“可不是嘛,憨孩儿在家可主贵,好吃好喝全紧着他,家里的活儿都是他仨姐干,他在家里可福养(享福)。”
陈掌柜:“干堂倌可不是个福养活儿啊,要伺候人,要听孬话,还要有眼色。”
这一回冇等高满汤开口,憨孩儿抢先说道:“我能干好,我敢保证。”
陈掌柜:“你在商丘不是干过几天堂倌吗?为啥不干了?”
憨孩儿呓挣了一下,正要开口,高满汤再次抢先说道:“他在商丘是当学徒,年龄小,老日占领商丘,把他吓得不轻,就蹿回兰考了。”
陈掌柜又仔细瞅了瞅憨孩儿,说道:“除了个头矮点儿,其他条件还中。就这吧,先试用一个月,中了,就留下;不中,各回各家,各见各妈,那也冇法。”
高满汤急忙说:“肯定中,肯定中,肯定要比孙老蔫那货强。”
陈掌柜:“先别说这话,中不中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大家伙的评价说了算。”
就这,高满汤推荐的这个憨孩儿,顶替了孙老蔫的位置,陈掌柜的话之所以留下个“中不中”的尾巴,是他还惦记着孙老蔫,这个憨孩儿虽然也不孬,但比起孙老蔫,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差一点)。
出了经理室,憨孩儿心有余悸地问高满汤:“叔,听陈掌柜那个话音儿,我心里还是有点硌硬(担心),试用一个月后,不会再不要我吧?”
高满汤四下瞅了瞅,小声说道:“跟你这么说吧,你能不能留在‘又一新’,不在恁叔我,也不在陈掌柜,在你自己,明白吧?记住我的话,只要你不露怯,响堂唱得中,咱不说能不能超过孙老蔫那个小赖孙,有个四六势儿(差不多)就中,恁叔我往这儿一站,谁想让你走,谁都得掂量掂量。”
“嗯,我知。”憨孩儿点了点头,依旧心有余悸地说,“可,可万一露怯了咋办?”
高满汤把眼一瞪:“绝对不能露怯,你要是露怯,砸你自己的饭碗不说,还砸了恁叔的饭碗!”
憨孩儿:“我知,叔,我会尽力保护好自己的。”
高满汤:“唉,这就对了,保护好自己对你来说是重中之重,‘又一新’是啥地儿,蒋委员长吃过饭的地儿,就是祥符城里所有的饭馆都关门了,‘又一新’也不会关门,守住这个地儿,一辈子吃喝不愁。只要你不露怯,有恁叔罩着你,啥事儿也冇。”
憨孩儿也看出来了,高满汤虽说是个后厨熬汤的,但在“又一新”里面的分量够,好汤才能出好菜,说句难听话,要是把高满汤得罪了,再想找一个熬汤好的,不比再找一个唱好响堂的容易。
别说,这个憨孩儿还真中,虽说在有眼色会说话上比不上孙老蔫,但吆喝响堂的嗓门和吆喝出来的内容,还有手脚的勤快上,都和孙老蔫不差上下,还是得到了“又一新”大多数同行的认可。
憨孩儿的表现,陈掌柜也是看在眼里的,也听到伙计们对憨孩儿的评价,可尽管是这样,陈掌柜还是惦记着孙老蔫,也不知咋着,陈掌柜总是感觉,在这个憨孩儿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得劲。陈掌柜眼里说不出的那种不得劲,或许正是高满汤和憨孩儿担心露怯的地方……
时间过得快,转眼一个月快过去。再说那个孙老蔫,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身上被高满汤踹的那几脚也不疼了,身体恢复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考虑上班挣钱。孙老蔫在家养伤期间,就已经听说有人顶了他的行,而且还是高满汤介绍来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他并冇太在意,心说,不就是个小蛋罩(小孩儿)嘛,最多也就是个不得已的滥竽充数,等他不想在家里待了,啥时候想去店里上班了,那个小蛋罩啥时候就得搞蛋。谁料想,一切却出乎了孙老蔫的意料,当他身体彻底恢复,找到陈掌柜,说自己可以回店里上班时,陈掌柜那个左右犯难的态度,更是大大出乎孙老蔫的意料。
陈掌柜这样对他说:“老蔫,要不这样,你看中不中,恁俩一替一天上班,分单双号,咋样?”
孙老蔫:“一替一天上班中啊,工钱咋算?”
陈掌柜:“工钱当然是按天算,这也是老规矩嘛。”
孙老蔫低着头轻声嘟囔道:“那恐怕不中,俺家过日子全指望我挣钱,按天算工钱,养活我自己还中,俺家俩老人咋办啊?”
陈掌柜叹道:“唉,老蔫,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不能开这个头啊,别说是咱‘又一新’,就是冇换招牌之前的‘又一村’,也是按天付工钱啊,我要是坏了这个规矩,我咋跟伙计们说?冇法说呀。”
孙老蔫:“让那个憨孩儿走不就妥了,咱‘又一新’根本就用不了俩吆喝响堂的。再说,那个憨孩儿人我也见了,他唱的响堂我也听了,评价我不做,俺俩谁更称职,我不想说,也不好说,我知你也为难,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只想听你一句公正评价,作为‘又一新’的老板、掌门人,你认为俺俩谁留在‘又一新’更合适、更中?”
陈掌柜再次叹道:“唉,这还用问吗……”
孙老蔫瞅着陈掌柜满脸犯难的样子,也不再说啥,停顿了片刻,对陈掌柜说道:“那中吧,不让你作难,我再另谋生路吧。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地儿我不知,但我心里清亮,祥符城里肯定冇比‘又一新’更好的饭店了。唉,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人的命天注定,我认命了,也认栽了……”
陈掌柜觉着很对不起孙老蔫,想留他吃一顿饭,却被孙老蔫拒绝。于是,陈掌柜走到办公桌跟儿,拉开抽屉,压里面取出两块大洋,塞进孙老蔫手里,说道:“别嫌少,是个意思,权当是一点儿补偿吧。”
孙老蔫瞅了瞅手里的两块大洋,然后放进兜里,拱手弯腰向陈掌柜感谢道:“谢谢大掌柜的恩赐。”说罢义无反顾地走出了经理室。
陈掌柜瞅着孙老蔫走出了经理室之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啥叫命,这就叫命,该是你的不是你的……”
此时,已经是晌午头,“又一新”里人声鼎沸,客人较多,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憨孩儿明亮中带着沙哑的响堂声,在大堂里环绕。
“12号压桌客到……6号桌开台了……3号桌拿盘……”
走出经理室的孙老蔫,瞅都冇多瞅一眼憨孩儿,径直朝大门走去,他在柜台旁边的银竹筒跟前停住了脚,压衣兜里摸出陈掌柜刚给的那两块大洋,在手掌里掂了掂,毫不犹豫地丢进了银竹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