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脑袋八哥的嘴,
大象的肚子兔子的腿。
——堂倌自语
“又一村”招牌换成“又一新”的头一天,就像鳖翻潭,一堆一堆路人围在新招牌跟前,说啥的都有,大多数人是不解和疑惑。恁多年的字号,在祥符城已经是家喻户晓,为啥要把“村”字儿改成“新”字儿,这一字之差到底有啥玄机和奥妙?
临近晌午头,陆续有吃家儿走进换了新招牌的“又一新”,吃家儿们走进门脸,问堂倌孙老蔫的第一句话都是:“咋弄的?为啥换招牌啊?”孙老蔫还是带着那副一成不变的喜庆面孔,对每一个问家说道:“‘村’也好,‘新’也罢,照样‘食’全‘食’美,‘食’新‘食’异,保准是无人不夸佳肴美,老客新客满座香……”
那些面带对新招牌质疑的吃家儿,也都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是来吃食儿的,都好“又一村”这口,管他“又一村”还是“又一新”,只要还能拿住他们的胃,你就是改成“又一旧”都中。
可是,让所有吃家儿惊讶的是,换罢招牌的这个“又一新”不再是那个“又一村”,吃家儿们的胃大多冇被拿住,各种花搅(挖苦)和质疑都扑向了笑脸依旧的孙老蔫。
“别叫‘又一新’了,应该叫‘又一惊’,瞅瞅这盘鱼,名儿起得怪洋蛋,‘瓦块鱼’,模样像瓦块,味道更像瓦块。”
“在恁‘又一新’的招牌面前,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统统索然无味啊。”
“换厨子了吧?”
“真有两把刷子,能把鱼做成瓦块,新掌勺是泥腰(泥瓦匠)吧?去,把他叫来,俺当面问问他,咋个把鱼做成瓦块的。”
满脸尴尬、皮笑肉不笑的孙老蔫,正无法面对各路吃家儿花搅和腌臜的时候,只听大堂角落里传来一声吼叫:“恁是不想混了!还是混到头了!”
孙老蔫扭脸一瞅,大惊失色,急忙颠着小碎步朝大堂角落里快步走去。
高暑地甩着膀子进入大堂的时候,不像其他人,他似乎对“又一村”换招牌并不感兴趣。孙老蔫像往常高暑地来的时候一样,笑脸相迎的姿态里毫无掩饰带着满身的卑微,高暑地也像往常一样冇正眼瞅孙老蔫一眼,而是径直朝大堂角落那个他固定的座位走去。高暑地坐下之后拿起菜单瞅了瞅,说了一句:“拣恁新的招牌菜上俩,拿拿味儿。”新招牌菜里主推的就是“瓦块鱼”,这几乎是今儿个大多见到新菜单的吃家儿必点的一道菜,因为让吃家儿们感兴趣的是,祥符城里所有饭店都是整条上鱼,而“又一新”把鱼肢解成瓦块状,这种稀罕做法还是头一回听说,也是头一次见到。
高暑地也正是被这盘“瓦块鱼”激怒的,他用筷子敲着盘子,冲孙老蔫怒目吼道:“就这还是恁‘又一新’的招牌菜?不甜不咸,还‘又一新’,新在哪儿啊?去,把恁的后厨叫来!”
站在高暑地面前的孙老蔫有点不知所措。
高暑地冲孙老蔫撂起高腔:“咋?听不懂祥符话啊?我也冇说日本话呀!快去!把掌勺的叫到我跟儿来!”
孙老蔫轻轻应了一声,急忙转身向后厨走去。
如果是其他吃家儿,孙老蔫一准会用他的语言,把吃家儿们要见大厨的要求委婉搪塞过去的,可这个高暑地不中,不是他不能搪塞,而是他不敢搪塞。高暑地是啥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高暑地,他可能早死球了。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老日占领祥符的第三天,高暑地把一小队老日士兵领进“又一村”的大堂。起先,孙老蔫以为他们是要吃饭,却压(从)高暑地嘴里得知,这帮老日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寻事儿的。“又一村”所在的这条街道,位于祥符城的中心地段,距鼓楼也就三两步路,用高暑地的话说,皇军来“又一村”不是冲着这里的美味佳肴,是冲着这里的人是否与皇军一心来的。那天的高暑地,头上戴着老日的战斗帽,腰里别着盒子炮,用嘴里的祥符话向站成一排的“又一村”所有店员训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望儿(现在)是老日的天下,别不服,谁不服(扶)谁尿一裤。尽管高暑地这样说,但“又一村”的店员们脸上都挂着不服的神态。老日们可不傻,已经压店员们的脸上看到了他们的不服。于是,老日便开始挨个拾掇那一张张不服的面孔,大嘴巴子依次扇在店员的脸上,枪托轮流砸在店员的身上,把店员一个个打得嗷嗷乱叫。轮到孙老蔫了,当老日士兵抬起枪托正要往孙老蔫身上砸的时候,孙老蔫立马满脸堆笑,上前一把搂住老日士兵举起枪托的肩膀头,伸出大拇指,夸赞起了那个举起枪托的老日士兵。抬手不打笑脸人,一脸懵懂的老日士兵不知孙老蔫在说啥,把目光投向了高暑地。于是,高暑地就把那些夸赞的话,一一翻译给了老日士兵,大概意思是:皇军好,皇军人物(义气),皇军来祥符城不是打俺开饭馆的,是来打那些经常来俺“又一村”吃白食儿又不掏银子的货,啥也不说,就冲这,咱也要跟皇军一势(一心)。接着,孙老蔫用堂倌吆喝响堂的腔调又说道:“来的都是客,是客就要吃得,皇军请看座,今儿个我做东,有几个算几个……”
在孙老蔫这番夸奖腔调和高暑地的翻译中,老日们紧绷着的寻事儿脸放松下来,领头的那个老日冲孙老蔫呜里哇啦说罢后,还竖起了大拇指。高暑地把老日的话用祥符话翻译给了孙老蔫,大意是:眼望儿的祥符城是老日的,识相一点,别当傻屌,否则现打不赊。
那天晌午头,那一帮用枪托砸人的老日,冇在“又一村”吃晌午饭,他们把孙老蔫带回了他们的驻地,还请孙老蔫吃了一顿老日军厨做的寿司,据孙老蔫回来讲,老日请他吃寿司的目的,是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负责“又一村”的治安。“又一村”是啥地儿?祥符城里名气最大的饭店,又在城市中心地段,治安地位非常重要,有个愿意听皇军喝(话)的人,一旦有个啥风吹草动,皇军立马就会知道。
吃罢老日的寿司,老日又给孙老蔫的胳膊上套了一个写有“共存共荣”的白袖章。孙老蔫回到“又一村”,他发现那些往常爱跟他花搅的同僚,一个个对他视而不见,冇一个人搭理他。当然,这一切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不搭理就不搭理吧,他心想:身正不怕影子歪,老日请他吃他就吃,老日请他喝他就喝,老日让他办事他不办不就妥了,划不着一个个反贴门神不对脸的,不就是恁都挨了老日的枪托,而自己有眼色,会说话,拿得活,躲过老日的枪托了嘛。
那天晚上打烊之前,大掌柜打开柜台旁搁小费的银竹筒,给大家伙分小费的时候,孙老蔫把分到手里的碎银两又倒回了银竹筒里,他说自己有自知之明,今儿个的小费他不能要,原因是今儿个他在大家伙眼里变成了汉奸,说到这儿他抽泣着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解释,说他也讨厌老日,但他的小身板怯气老日的枪托,万一被砸拆坏(残疾),他连个媳妇都寻不上不说,家里的老爹老娘咋办?他的家人全指望他在“又一村”这份堂倌活计,不管世道咋着,能在“又一村”里做堂倌,那就是一份撑不死也饿不着的差事。他希望大家伙能原谅他,不要在意老日给他胳膊上戴的白袖章,那只是个摆设而已。其实,大家伙不是不能谅解他,就是他当汉奸,也是个假汉奸,大家伙是恶心那个真汉奸高暑地。这一点孙老蔫也可清亮。
那个高暑地是杞县人,曾经去东洋留过学,老日冇占领祥符之前,高暑地在省政府里当差,这个货是祥符城里为数不多懂日语的人,在老日打进祥符城之后,他又是第一个掂着老日的膏药旗,站在四面钟前欢迎老日占领祥符城的人。“又一村”的人讨厌高暑地这货,倒不完全是他有当汉奸的杂底(不干净),在老日冇来之前,这货就仗着自己是省政府官员,三天两头来“又一村”多吃多占,得了便宜还卖乖,吃罢喝罢还挑毛病,从来冇往柜台旁的银竹筒里扔过一枚铜板,在“又一村”人的眼里,这货就是个杂碎、腌臜菜。奇怪的是,往常这个杂碎来“又一村”吃饭,那张屁股嘴里,总是这也不中那也不中叨叨个不停,今儿个换了招牌,他却冇吭气,独自坐在大堂角落里闷头吃食儿,直到那些对换招牌后的新菜肴不满意的吃家儿连花搅带污搅(讽刺挖苦),他才突然大声歇喝(喊叫)起来。
孙老蔫压后厨一路小跑来到高暑地的桌前,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抱歉道:“请高大人稍等片刻,俺赵大厨这会儿正在灶上忙,腾不出手,他说等炒罢这个菜,立马就来,请高大人见谅。”
高暑地眉头紧蹙,冇吭气儿。
孙老蔫:“高长官还有啥吩咐?小的洗耳恭听。”
高暑地俩眼直勾勾地瞅着孙老蔫胳膊上的白袖章,半晌冇说话。
孙老蔫心里有点发毛,他已经觉察到高暑地今儿个有点反常,猜着对方的心事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高长官,招牌换了,后厨换了,菜有点儿不得嘴,是吧?有啥不满意你老尽管吩咐,咱都不外气,跑堂贵客一条心,和尚不亲帽子亲。”
高暑地微微点头:“是不是一条心两说,和尚不亲帽子亲这话有道理。”他用嘴努了一下身边的凳子:“小儿,你坐下,咱俩喷几句。”
孙老蔫:“你老有啥话只管给我说,坐下我不敢,坏规矩。”
高暑地眼一瞪:“我让你坐你就坐,有啥不敢,坏谁的规矩?”
孙老蔫:“不敢不敢,真的不敢,规矩还是要遵守。”
瞅着孙老蔫那副带着谦卑的规矩样儿,高暑地不再勉强,抬手指着孙老蔫胳膊上的白袖章说道:“你给我说说,‘共存共荣’,指的是啥?”
孙老蔫想了想,说道:“意思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呗。就像你老来俺‘又一村’吃饭,哦,错了,眼望儿不叫‘又一村’叫‘又一新’了。‘共存共荣’的意思就是,你老吃得劲了,俺就得劲了,你老冇吃得劲,俺也不得劲。我这个比方对吧?”
高暑地摇了摇头。
孙老蔫眨巴着眼睛:“你老见谅,我要是说得不对,还请你老多多指教。”
高暑地冇往下再说,而是把话题一转,说了一句:“小儿,我可真羡慕你啊。”
孙老蔫:“看你老说的,我有啥可羡慕的,大不了是个撑不死也饿不着的堂倌,跟你老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活法都不一样。”
高暑地:“你是不是觉着我活得可光棍(霸气)?”
孙老蔫:“那可不是嘛,说句不外气话,在咱这个祥符城里,能贴住(比)你老光棍的人不多。”
“光棍耍三成,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高暑地冇再往下说,而是压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说了一句“结账”。
今儿个高暑地主动结账,有点让孙老蔫大惑不解,冇给自己打折不说,还往银竹筒里扔了两枚铜钱小费,这真是太阳压西边出来,抠腚咂指头的老鳖一(抠门)出血了。在孙老蔫不住声送客的恭维话中,高暑地走出了店门,走出店门的高暑地停住脚步,扭过脸瞅着“又一新”的新招牌,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甩搭着膀子离开。
把高暑地送到店门外的孙老蔫,瞅着甩搭着膀子走远的高暑地,越发不解,虽然高暑地脸上还是那种大光棍表情,两条腿还是迈着那种六亲不认的步伐,却让孙老蔫隐隐约约感觉到,“又一新”换上的这块新招牌,不光要给“又一新”带来难以估摸的变化,也会给自己带来变化,还有那个甩搭着膀子走远的高暑地……
孙老蔫转身回到大堂内。后厨掌勺的赵京生探头探脑地压后厨走出,来到孙老蔫跟前,轻声问道:“那货走罢了?”
孙老蔫:“走罢了。”
赵京生:“冇说啥吧?”
孙老蔫:“冇说啥啊。”
赵京生:“你不是说那货发脾气了吗,差点儿把我给吓尿。”
孙老蔫:“可不是,也差点儿把我给吓尿。”
赵京生大惑不解地问:“咋回事儿啊?”
孙老蔫:“谁知咋回事儿,估计那货是夜个(昨天)晚上冇睡好,哪根神经出毛病了。”
赵京生叹道:“唉,换上新招牌头一天,遭人说三道四很正常,总要有个被人接受的过程,不必太在意。我听俺爹说,明朝盖鼓楼的时候,楼顶上冇那个钟,那个钟是后来加上去的,别管有那个钟还是冇那个钟,时间一长咱也都看习惯了,有钟冇钟,在祥符人眼里那都是鼓楼,你说是吧。”
孙老蔫:“说的是,别管‘又一村’还是‘又一新’,也别管是啥菜,时间一长,吃习惯了就中。”
赵京生:“这可不一定,看习惯和吃习惯是两码事儿,看不习惯是冇法儿,非得让你看习惯,你总不能闭着俩眼绕着鼓楼走吧;吃不习惯不碍着,吃不习惯‘又一新’,你可以去吃‘第一楼’,去吃‘稻香居’,再不中买块‘全美’的糕点吃,能挡饥就中,反正饿不着。我说的对不对?”
孙老蔫向赵京生伸出了大拇指。
新招牌“又一新”换上的那天,是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八月十日,时隔五天,也就是在新招牌换上的第五天,“又一新”遇上了让人意料不及的事儿。一天前,高暑地一大早来到“又一新”,说是要给豫东保安军张司令预订十桌生日酒席,届时祥符城里的各界豪豪(头面人物),包括日军守城部队的头目都要来参加,规格之高有点吓人。高暑地一再强调,是他建议把这十桌酒席安排在“又一新”的,尽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但张司令还是尊重了高暑地的建议,原因很简单,就是看在高暑地是老日的翻译,谁好谁孬,老日全听他那张嘴的。对“又一新”来说,是换招牌后的第一个盛宴,高暑地把菜单上的主贵菜全部画了勾:鲤鱼焙面、套四宝、桶子鸡、红薯泥、炸酥肉、羊肉炕馍、煎扒鲭鱼头尾、锅贴豆腐、炸八块、小笼包子……看罢高暑地勾画的菜单,把陈掌柜给高兴毁了,专门给全体店员开了会:一定要认真对待,压采买到案板,压后厨到行菜(跑堂),每个环节都不能出叉劈(错),尤其是孙老蔫的响堂,唱得一定要亲切再亲切,不光要唱得好听,最好还能来两句“欢迎光临”“蓬荜生辉”之类的日本话。
陈掌柜提出的这个要求,可把孙老蔫给难为坏了。打烊后他蹿到高暑地家,临时抱佛脚,压高暑地那儿学了两句日本话“欢迎光临”和“蓬荜生辉”,回到自己家后,一晚上嘴冇失闲(没停),都在呜里哇啦地练习。孙老蔫他爹听着半烦儿,冲孙老蔫花搅道:“中了,老蔫,别冇完冇了的,我都听会了。”孙老蔫瞅着他爹:“啥?你都听会了?你说两句让我听听。”他爹煞有介事地说道:“冇吃过猪肉还冇听过猪叫啊,老日的话最好学,要领就是,话音里总带青蛙,比如,‘滚他妈的青蛙’。”孙老蔫笑了,冲他爹两脚一并,鞠躬说道:“‘他爹要吃青蛙’。”
花搅归花搅,事儿还得正经办。
第二天,“又一新”大堂里张灯结彩,一个红纸剪出的巨大“寿”字,贴在了大堂的正中央,“寿”字两边还有两溜金色大字儿——鸡年吉日大吉庆,寿辰八月十五日。整个“又一新”前前后后更是一片忙碌,最扎眼的要数陈掌柜,他身穿崭新的绸子马褂,亲自监督,堂头、柜上、灶头、案头,来回穿梭着,不失闲地发号施令。
陈掌柜又压后厨蹿到大堂,冲嘴里还在嘟囔着“青蛙”的孙老蔫招了招手,孙老蔫急忙来到了陈掌柜跟前。
孙老蔫:“大掌柜还有啥吩咐吗?”
陈掌柜指着孙老蔫的胳膊,问道:“袖章咋冇戴啊?”
孙老蔫急忙解释道:“哦,是这,按你的要求,今儿个我也换了一身新布衫,胳膊上套个白袖章,有点不搭。”
陈掌柜:“别管搭不搭,那玩意儿不能少,老日瞅着搭就中,今儿个要是冇老日,咋着都中,卖考孙老日一来,你穿得再展样(好看),不戴那个白箍,你在他们眼里都不顺,他们是爹,要是把他们得罪了,寻起事儿来,别说一个张司令过生日,就是八个张司令过生日,他们也会掀你的摊儿。”
孙老蔫:“不至于吧……”
陈掌柜:“至于不至于,对咱来说还是要小心谨慎,面面俱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赶紧,把那个白箍戴上!”
孙老蔫压裤兜里掏出那个“共存共荣”的白箍,套在了胳膊上。
大堂里的挂钟时针已经转到了十一点半,按理说到这个点儿,祝寿的人陆续就应该来了,蹊跷的是,操办寿宴的主家连一个人影儿都冇见,大堂里只有被请来的祥符调戏班子,规规矩矩坐在那里静静等候。
孙老蔫和陈掌柜俩人站在大堂门口张望着。
陈掌柜掏出怀表,蹙着眉头说道:“这些货,真气蛋,咋连个时间观念都冇,瞅瞅,这都几点了,还冇见个人影,凉菜压不压桌啊?”
孙老蔫附和着说道:“就是,凉菜还不能压得太早,蝇子多,等人来到再压吧,可都这个点儿了。”
陈掌柜:“姓高的那货呢,咋也冇影儿啊?这场寿宴可是他操办的,按理说,他早就该来了。”
孙老蔫:“就是,按常理儿,皇上不急太监急,他早就该来了。”
陈掌柜半烦地:“当太监他都不够格,他就是一条狗!”
孙老蔫瞅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白箍,低声说道:“就是,跟我一样,也是一条狗,还是一条草狗。”
陈掌柜:“恁俩可不一样,他是真狗,你是假狗。”
孙老蔫附和道:“我不是假狗,我是‘又一新’的家狗。”
陈掌柜笑了,拍了一下孙老蔫的肩膀头:“好胳膊好腿,不如一张好嘴啊,天生就是个干堂倌的料。”
大堂里的挂钟时针已经转过了晌午十二点,依旧在焦急等待中的所有人,已经感觉到出事儿了,这场寿宴有可能要泡汤。尤其是陈掌柜,焦虑得已经按捺不住,在大堂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喋喋不休骂出了声。
就在所有人都预感到这场寿宴要泡汤的时候,高暑地满头大汗,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到了。他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抹着满头大汗,冲进了“又一新”大门。
等候在大堂里的众人,一下子围向高暑地。
陈掌柜:“出啥事儿了,高长官?”
高暑地气喘吁吁地说:“出大事儿了!”
陈掌柜催促着问:“出啥大事儿了?”
高暑地瞅了瞅围上来的一圈人,犹豫了一下,冇继续往下说,示意陈掌柜:“走,去你屋里。”
陈掌柜领着高暑地去他的经理室了。聚集在大堂里的人在做着各种猜测,正经的,不正经的,严肃的,花搅的,说啥的都有。
“这不是净榷(骗)吗,说不算就不算了?”
“小巴儿上拴麻绳——拉鸡巴倒了。”
“这十桌的钱咋说?一风吹?吃不吃总得给个说法吧。”
“给啥说法,人家腰里别着的小八音(手枪)就是说法。”
“是不是那个张老寿星出啥事儿了?”
“有这种可能,寿星出事儿来不了,寿宴也就彻底去球了。”
“去球就去球,该结账也得结账,不能让咱赔钱啊。”
“就是,咋着也得把食材钱拿出来吧,张司令恁大的官,也不差这个钱啊。”
“按规矩,订桌的时候,就应该让他们先交定金。”
“跟懂规矩的人讲规矩,跟不懂规矩的人讲啥规矩?有啥规矩可讲?把寿宴安排在这儿,已经是给咱脸了,谁敢张口让他们交定金。”
“陈掌柜不好张口,可以让孙老蔫要嘛,老蔫胳膊上套着白箍,说句难听话,他们也算是一伙的,就是提上一嘴定金有啥,他们总不能把老蔫的蛋咬掉吧。”
“拉倒吧,别看老蔫胳膊上套个白箍,你问问他有蛋冇?连蛋子儿都冇的人,只会说两句‘共存共荣’的话。”
“去他妈的‘共存共荣’,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瞅瞅孙老蔫见到老日那副塌撒(低三下四)样儿,‘共存共荣’个球!”
龟缩在一边的孙老蔫一直冇说话,当听到众人开始骂他的时候,急忙拱手向众人哀求道:“各位同仁,老少爷们儿,口下留情,请大家口下留情,听我说两句中不中?”
众人斜愣着眼瞅着孙老蔫。
孙老蔫带着哭腔说道:“这事儿,要说怨我,我有点儿亏;要说不怨我,恁有点儿亏。要说怨我,就摊为(因为)我胳膊上的这个白箍;要说不怨我,也摊为我胳膊上这个白箍。有句话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张司令在咱‘又一新’摆寿宴这事儿,谋事之人在张司令和高长官,不在我,今儿个这事儿黄了,那是天意,就更不在我,说句实在话,也不在张司令和高长官。荷叶粉蒸肉、茄子配土豆,咋搭配是厨子的事儿;宫保鸡丁、糖醋里脊,味道咋样是舌尖上的事儿,不能把埋怨都推给吃家儿跟做家儿,不管吃家儿还是做家儿,谁不想十全十美和‘食’全‘食’美?今儿个发生这事儿,如果这口毒气大家出不来,那恁就冲着我胳膊上这个白箍,打我一顿,别管了,就是把我打拆坏(打残),我认,谁让我胳膊上套着个白箍呢,要不是冲着这个白箍,高长官也不会向张司令建议,把寿宴搁在咱‘又一新’。至于这场寿宴咋会黄了,恁想要把罪过推到我头上,那我也认,还是那句话,谁让我跟高长官唬搭(拉扯)恁近,谁让老日在我胳膊上套了个白箍呢……”
听罢孙老蔫这番话,众人都憋气不吭了。
此时,陈掌柜的经理室里气氛同样凝重,高暑地和陈掌柜俩人眉头紧蹙,闷头抽着纸烟,与大堂里那些人不同的是,陈掌柜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十桌寿宴的费用彻底打了水漂。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今儿个一大早,高暑地像往常一样,去寺门喝罢羊肉汤,顺走一块沙家五香酱牛肉后,去到老日宪兵驻扎地上班,大约快到十点钟的时候,他便准备起身前往“又一新”。他刚压屋里走出来,迎面碰见面目严峻的老日宪兵司令,那个短粗马武(敦实)的宪兵司令,把一张日文电报塞进他手里,命令他翻译成中文,立即交给负责城防的张司令。高暑地一瞅电文内容,顿时傻了,电文清清亮亮写道:裕仁天皇已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娘吔,这可是天大的事儿,也就是在高暑地把日文翻译成中文的时候,他又在广播里听到了,蒋总司令对全国军民发表的广播演说。
高暑地彻底傻脸,张司令在“又一新”预订的寿宴瞬间在他脑子里荡然无存,直到临近晌午头十二点钟,他才泛定(回过神)过来,不用说,张司令这会儿比他还蔫儿,老日宣布今儿个投降,绝对是折了张司令的寿。
寿宴去球了。当高暑地讲罢原委之后,陈掌柜自然明白,取消寿宴在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归情理之中,情理之外的损失咋办?谁来承担?十桌寿宴啊,全是最贵的食材,最讲究的做法,全店上下整整忙活了两天不说,搭进去的这十桌银子,比全体职员一个月的工钱还要多啊,赔了本不说,连个吆喝也赚不到,老日一投降,张司令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汉奸,这要是国军回来了,就凭“又一新”给汉奸办寿宴这一条,就能让“又一新”丢人砸家伙。想到这里,陈掌柜问高暑地接下来该咋办?能不能给一点补偿,总不能这一场寿宴让“又一新”赔了血本还落下个千古骂名吧,以后让祥符人一说,“又一新”不是啥好东西,蒋总司令宣布抗战胜利那天,他们还在给汉奸过生日,挨骂不怕,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总不能丢了人还让破财吧。
尽管陈掌柜把意思说得很清亮,就是要让高暑地赔钱,可高暑地坐在那里只是抽烟,不接腔,但压他脸上能看出来他内心的复杂。许久,高暑地把烟蒂狠狠摁在烟灰缸里,说道:“这十桌的寿宴钱,我拿,一分不少恁的。”
“真的吗?”陈掌柜难以置信地瞅着高暑地。
高暑地:“当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我有个条件。”
陈掌柜:“啥条件?你说。”
高暑地:“让我来‘又一新’就职。”
陈掌柜瞪大俩眼:“你说啥?”
高暑地:“我说让我来恁‘又一新’谋个差事。”
陈掌柜:“你,你不是在花搅俺吧?”
高暑地:“花搅也得分个时候吧?”
陈掌柜眨巴着俩眼,依旧难以置信地瞅着高暑地,等着他一说究竟。
高暑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向陈掌柜说出缘由:“老日去球了,我也去球了,老日去球可以回他们的日本国,我去球咋办?除了祥符我哪也去不了,一家老小全指望我,冇个活儿干能中?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陈掌柜:“可是……”
高暑地:“可是啥?你是不是觉着我干不了恁勤行(餐饮业)的活儿?”
陈掌柜点头:“是这。”
高暑地:“我上不了案子掌不了灶,唱不了响堂算不了账,我洗个盘子刷个碗总还可以吧。”
陈掌柜:“我不是这意思。”
高暑地:“你是啥意思?是不是怕我的身份给恁带来麻烦?”
陈掌柜不吭气了,默认。
高暑地:“放心吧,我给老日当差也是为了混口饭吃。一个翻译,又冇放过枪又冇杀过人,大不了就是来恁‘又一新’吃个白食儿。今儿个我掏这十桌寿宴的钱,贴住我吃一百次白食儿的钱了吧?”
陈掌柜:“我的意思是,‘又一新’是个人多眼杂的地儿,不定谁装个孬,说点啥,对咱都冇好处。”
高暑地:“你说的这我也想过了,问题不大,洗碗刷盘这个差事儿,跟外人打交道不多,只要咱店里的人不吭气儿,冇人会知我在‘又一新’洗碗刷盘子。”
陈掌柜心有点活络(动摇),低头思考着。
高暑地:“放心吧,大掌柜,我不可能在恁这儿的时间太长,不说大材小用吧,毕竟我还算个会日语的文化人吧。”
陈掌柜把心一横,说道:“中了,啥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今儿个这十桌的钱你掏,咱把张司令的寿宴,改成庆祝老日投降的喜宴!”
高暑地一拍大腿:“中!我看中!”
晌午头,庆祝抗战胜利的这场喜宴真是喜庆,“又一新”全体职员敞开吃喝不说,还召集来了左邻右舍一些熟悉的街坊,众人共同喜悦抗战的胜利。“又一新”荡漾着欢声笑语的同时,还有孙老蔫清脆悦耳的响堂。
“抗日的枪,厨师的汤,头菜扒广肚,再给老日扒光肚,一起上席喽!”
整个喜宴上,冇见高暑地的影子,不是他不想参加,而是他不敢参加,他已经跟陈掌柜达成共识,不要抛头露面,白天窝在洗碗间里,黑间给“又一新”看场,他不敢回家,等熬过这段日子再做下一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