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静默。
尖叫,或者哭喊,迪伦觉得总该有点儿什么动静。
然而,只有静默。
无边的黑暗像是一条厚重的毯子将她从头盖住。一时间,恐惧涌上心头,她以为自己瞎了。慌乱中,她试着在眼前挥了挥手,但除了成功戳到自己的眼睛外,她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疼痛带来的刺激让她恢复了一丝清明,他们此刻正在隧道里——这就是周围一片漆黑的原因。
哪怕一丁点儿微末的光亮都没有。她发现自己被甩到了旁边的座位上,她想起身,可不知道什么东西将她压得动弹不得。于是她向右侧身,爬到座椅间的地板上。左手触碰到温热黏稠的东西,她用力地甩了甩,在牛仔裤上抹了几下,尽量不去细想那些黏稠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她的右手中攥着一个小物件,那是她在天旋地转前就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她急忙将它拿起,打开一看,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瞬间变成失望——手机黑屏了。她在屏幕上乱戳一通,但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希望彻底破灭了。
迪伦爬进过道,把脚拢到身下,站起身来,头却重重地撞到了什么东西。
“该死的!啊!”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弯下身子。她摸了摸自己剧烈搏动的太阳穴,似乎没有出血,但实在疼得厉害。她再次直起腰来,这一次小心很多。为了确保脑袋安全,她学会了用手探路。但周围实在太黑了,她根本看不见自己刚刚撞到的是什么东西。
“有人吗?”她弱弱地问。没有人回答,就连其他人移动时会发出的沙沙声都没有。车厢之前明明是满满当当的,人都去哪儿了呢?她的脑中突然闪现出刚刚她座位下的那摊液体,但她不敢再想。
“有人吗?”她这次提高了声音,“能听到我说话吗?有没有人?!”心中的不安终于冒了出来,她最后的几个字也因为害怕而变了音调。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在恐惧中努力让自己恢复思考。无边的黑暗让她感受到幽闭的恐惧,她的喉咙突然哽住,就像被什么掐住一样。她孤身一人,身边都是……都是……她不愿再想下去。她只知道,她无法再在这个车厢里多待一秒。
她不假思索,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她的一只脚踩到一个又软又滑的东西,由于运动鞋鞋底的花纹没什么摩擦力,她脚下直打滑。她突然害怕起来,拼命从那个绵软得很诡异的东西上猛地抬起腿,但她的另一只脚却没有找到安全平稳的落点。于是,她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向下朝着地板以及蛰伏在那里的恐怖东西倒去。不!她倒吸一口凉气,伸出双手想要护住自己,却在胡乱挥舞的过程中抓住了一根杆子。她用力握住它,阻止了身体的下坠,一侧肩膀的肌肉也随之紧绷起来,可原本向前的惯性所带来的冲力还是让她的脖子重重地撞在了那段冰凉的金属杆上。
迪伦不顾从脖子上传来的剧烈疼痛,伸出另一只手也紧紧地握住杆子,这似乎让她抓住了一些现实的触手。她的大脑告诉她:杆子,这根杆子是紧挨着门的,所以你现在肯定就在门的旁边。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这让她的大脑更加清明。难怪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想必其他人已经逃了出去,她被落下纯粹是因为被埋在了那个蠢女人的购物袋下面。“我当初就该坐在那几个流浪者队的球迷旁边。”这么想着,她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黑暗中,她不敢再用脚探路,于是用手摸索着与杆子相连的隔板,期待着摸到那扇已经折叠打开的门。她伸展所有手指,却什么都没有摸到。她往前挪了一些,终于找到车厢的门。一扇关着的门。
“太奇怪了。”她想。随即她又耸了耸肩膀。其他人肯定从另一边的门出去了。她的运气一向都这么“好”。这种合乎逻辑的推断让她恢复了平静,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她实在不想冒着再次踩到那些令人不安的软绵绵的物体的风险,沿着来时的路再走回车厢的另一端,因此她开始四下寻找车门的开关。她的指腹摸到了开关凸起的边缘,用力按了下去。然而,车门依然紧闭。
“该死。”她小声咒骂着。电路很可能在撞击的瞬间被切断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好吧,果然毫无意义,她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通过想象来填充眼前的场景——车厢的通道上,塞满了翻倒的座椅和行李,窗玻璃碎了一地,呈现绵软滑腻状态的东西在她的想象中变成了人体的躯干和四肢。不,她绝不回去!
她双手抵住车门,用力一推,尽管没有推开,但她觉得门板有些松动了。只要再用点儿力,门就能被推开,她想。她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气,向前一个猛冲,抬起左脚,用尽最大的力气向门踹去。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斥着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她的耳朵直嗡嗡,此时从膝盖和脚踝传来的剧痛仿佛也控诉着这股冲击力的强大。突然,新鲜的空气拂过她的脸颊,她瞬间燃起了希望。她用手检查,发现一扇门已经脱离了滑动装置,这就意味着如果她在另一扇门上再来一下,她就能从两扇门的空隙间钻出去了。这一次,她向后退了两步,使出全身的力气向门撞去。这扇门板发出金属摩擦的吱嘎声,终于露出了一道缝隙。
这道缝隙不宽,但幸运的是,迪伦的身形瘦小。她侧身从门的开口向外钻,衣服的拉链蹭在门上,发出刺啦一声,随后身体瞬间腾空,朝着铁轨掉了下去。一时间,恐惧袭遍全身,但很快她的双脚就踩到了碎石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的幽闭恐惧感顿时消失,就像那条缠绕在她脖子上的链条被割断了一样。
隧道和车厢里一样黑。车祸一定发生在隧道的中部。迪伦左右察看,但依旧是徒劳,她仍然看不到任何光亮。在这个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只有微风轻轻拂过的声音。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跟着我走。她默默在心里念着,叹了口气,然后选择了右边的方向,步履艰难地朝前走去。这条路的尽头应该有出口吧。
在没有光照的情况下,她一路上都磕磕绊绊的,走得很慢,一些东西不时从她的脚边飞快地跑开。她希望不是老鼠,因为任何比兔子小的动物都会让她抓狂。之前就算在浴室里看到一只蜘蛛,她都会歇斯底里半个小时,直到琼被她说动,帮她赶走蜘蛛。如果真有什么东西跑到她的鞋上,她知道出于本能她一定会跑开。但在一片黑暗中,路面崎岖不平,她这么做极有可能会摔个狗啃泥。
隧道幽深,似乎没有尽头。可就在她准备掉转方向朝另一边走的时候,她看到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她希望那是出口或是救援人员手电筒的亮光,于是加快了踉跄的脚步,不顾一切地想要重新拥抱洞外的光明。她走了很久,慢慢地,那个光点逐渐扩大成了拱门,光从拱门透进来,尽管并不明亮,但对她来说已经够了。
当她走出隧道时,外面正在下着毛毛细雨。她仰起脸,沐浴在轻柔的雨丝中,高兴地笑了起来。隧道的黑暗让她觉得自己脏兮兮的,而此时笼罩在薄雾中的雨滴似乎可以驱散一些她的恐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叉腰,开始察看四周的环境。
眼前除了蜿蜒着伸向远方的铁轨,只有一片旷野。这让她意识到格拉斯哥已经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天边群山层峦叠嶂,巍峨的山峰在低矮的层云中若隐若现。就像配色温柔的风景画一样,紫色的帚石南
在大片棕色欧洲蕨
的缝隙里争相绽放着,覆盖着青松的小斜坡上错落分布着一丛丛灌木。靠近隧道的山坡要更加平缓,起伏的土丘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丛。目之所及,不要说村镇和道路,就连一间农舍都没有。看着眼前的场景,迪伦咬起了下唇。这里实在是太荒凉了,让此时身陷困境的她望而生畏。
她原本以为现场会横七竖八地停着一大批匆忙赶来的警车和救护车,会有一大群身穿各色醒目制服的男男女女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冲上来安抚她,为她检查伤势,对她进行询问。而在隧道出口的地方,也应该零散地分布着一些脸色苍白的幸存者,他们全都蜷缩在可以抵御寒风的毯子里。可事实上,她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出现。她不禁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大家都去哪儿了啊?
她转身望向漆黑的隧道。除了她走错路外,一定没有别的解释了。他们现在一定都在隧道的另一边。疲惫而又沮丧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一想到要重回黑暗,再次从那列载满遇难者绵软尸体的火车旁走过,她就觉得痛苦不堪。但她又无法将它绕开。这片长着欧洲蕨的地面是从一大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底部开凿出来的,两边的地势不断升高,它难以逾越,翻越它的难度堪比翻越悬崖峭壁。
她抬头看天,想向上天祈祷,改变眼前的一切,但空中只有静静飘浮着的青灰色云朵。她轻轻抽泣一下,转回身,看向眼前荒凉的旷野。她迫切渴望找到人类活动的蛛丝马迹,好让她不再回到那条黑暗的隧道。她抬手抵在额头上,挡住了额前的风和雨水,而就在她举目眺望的时候,他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