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离谱了！简直不可原谅！”反正报纸已经看不下去了，这个陌生人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把精力放到接下来的这件事上——发牢骚。迪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委实不想因为跟这个身穿毛呢大衣的中年男人搭了腔，而在去往阿伯丁的路上陷入无休无止的尴尬聊天。她耸了耸肩，不过这个动作在她厚重的派克大衣下并不明显。

他对她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他们收那么高的票价，你就觉得他们总该做到准点吧，可他们并没有。简直不可原谅！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二十分钟，而且你懂的，就算车来了，肯定也不会有空座位的。这服务太差了！”

迪伦环顾四周，虽然棚顶下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几群人，但站台还没有拥挤到可以把她隐入人群的程度。

“毛呢大衣”转头看向她：“你不觉得吗？”

尽管他想得到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但迪伦还是尽可能地不去表态：“嗯……”

他似乎把这当作对他继续发表谴责的鼓励：“还是国营铁路的时代好啊，起码你知道车在哪里，当时的员工也都是诚实善良的人。现在越来越不行了，换了一群骗子来经营。太不像话了！”

迪伦想知道火车究竟到哪里了。她迫切地想从这种礼貌的敷衍中解脱出来。就在这时，火车来了，它就像披着斑驳战甲的骑士向站台驶来，往这尴尬又折磨人的一天里注入了一丝希望。

她伸手去够脚边的帆布背包，背包已经褪色，上面有些磨损的痕迹，其实她的大多数东西都是这样的。她一手抓起两根背包带，从地上用力拽起沉甸甸的背包。就在她把背包搭到一侧肩膀上时，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撕裂声，不由得面露苦涩。此刻，要是缝线开裂，刚好又刮起一阵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邪风，然后卷起她的内衣吹得满车站都是，那才符合今天倒霉的调性呢。所幸缝线并没有开裂。迪伦跟随其他疲惫的乘客一起朝着火车的方向挪动。火车缓慢地向前滑行，终于在液压系统发出咝咝的声音后停了下来。迪伦恰好站在了两个车厢门的中间。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个“毛呢大衣”要去的方向，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另一个车厢门。

她一进车厢就开始左右张望。她需要确认车里有没有发疯的酒鬼、总想告诉你他们被外星人绑架过的怪人，以及跟你探讨人生意义和其他高深理论的“思想家”。她在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时，似乎总会莫名其妙地吸引来这些人，但今天她要想的事情很多，所以并不想和他们产生任何交集。一番观察过后，她搜索出目前所有的空位，而它们在如此拥挤的车厢里还能被空出来的原因一望便知：车厢尽头一组座位的一边是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婴儿正在哭号，小脸气得通红，他们身边有一辆婴儿车，周围还杂乱地摆放着几个塞满婴儿必需品的袋子；在过道的另一边，往后数几排有个双人座，对面是两个醉醺醺的少年，他们穿着流浪者队的蓝色上衣，手边的纸袋里露出了一个没被藏好的酷似巴克法斯特的酒瓶，他们正一边喝着酒，一边大声唱着走调的歌。

目前剩下唯一可选的位置在车厢的中部，只不过被一个身形巨大的女人挤占着，她在她旁边和对面的座位上堆满了她的购物袋，以此明显表露出她不希望身边坐人的意图。但是，不管她的意图如何明显，那里都是最有吸引力的选择。

“这儿能坐吗？”迪伦小声说着，一步步向她挪了过去。

那个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尽管表现出明显的不悦，但还是移开了袋子。迪伦这次做出了明确的耸肩动作，脱下外套，连同背包一起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然后坐到位子上。她在站台等着排队上车的时候，就从背包里翻出了耳机和MP3。她把耳机胡乱塞进耳朵，闭上眼睛，调高音量，让她最爱的独立摇滚乐队那强劲的鼓点盖过周遭的一切杂音。想象着购物袋女士正怒视着她和她恼人的音乐，她不禁微笑起来。火车出发的声音很小，小到迪伦压根儿没有听见。它呜咽着吃力地加速，朝着阿伯丁疾驰而去。

迪伦依然紧闭双眼，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周末。她想知道，当她迈出车厢看到那个对她来说近乎完全陌生的男人时，内心的忐忑究竟是出于紧张还是兴奋。爸爸詹姆斯·米勒的电话号码是她游说哄骗了琼好几个月才拿到的。迪伦依稀记得她当初拨通那个号码时，手抖得有多厉害。她挂断电话，又重新拨通，然后再次挂断。万一他不想和她说话怎么办？万一他现在有自己的家庭呢？万一出现她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他变成一个酒鬼、罪犯，变成让人失望的人，该怎么办？她没能从妈妈那里得到更多详细的信息，她们从没谈论过他。他如妈妈所愿离开了她们，同样如妈妈所愿，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打扰过她们的生活。他离开的时候，迪伦只有五岁，一晃十年，她已经越来越记不起他的脸了。

经历了两天的思想斗争，迪伦终于在午休时来到学校操场一个既不是吸烟区、情侣幽会区，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的僻静处。她默默期待电话那头的人因为上班而无法接听。它应验了。在六声令人窒息的铃响过后，答录机发出嘀的一声提示音，她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慌张之下，磕磕巴巴地录下一条含混而冗长的留言。

“嗨，是詹姆斯·米勒吗？我是迪伦，你的女儿。”再说点儿什么呢？“我，呃……我从妈妈那儿要到了你的号码，我是说，琼。我想着，也许，我们可以见个面，也许吧，然后聊一聊，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是我的号码……”

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她就懊恼不已。她也太白痴了！她无法相信自己事先连个草稿都没打好。她听上去肯定像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瓜。可事已至此，除了等待，她别无选择。她就那么一直等着。那天下午，她一直忧心忡忡，浑浑噩噩地上完生物课和英语课后，她回家坐到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看完了《来做饭吧！》 ^[1] 、新闻，就连狗血肥皂剧开始播放的时候，她都没有转台。万一他不回电话呢？他听到留言了吗？万一他收不到留言呢？迪伦想象一只女人的手拿起听筒，在收听过后，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缓缓按下“删除”按钮。这让迪伦不由得看向旁边的无线电话。她咬住下唇，心中犹豫不决。她没有勇气再打过去，因此只能交叉手指默默祈祷，尽量把手机放在随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尽管一等就是两天，但他还是打来了电话。那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仍然是个雨天，她正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冒雨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的袜子湿透了，肩膀也不断地被雨水打湿，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童话镇》 ^[2] 主题曲的伴奏音乐随之响起。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看到来电的号码，她的猜想就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虽然她不认识那个号码，但确实是阿伯丁的区号。她的拇指在屏幕上向上滑了一下，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她的声音粗哑中带着一丝哽咽。她努力无声地清了清嗓子。

“是迪伦吗？迪伦，我是詹姆斯。米勒。我是，你的爸爸。”

一阵无言。说点儿什么啊，迪伦，她想，说点儿什么吧，爸爸。在此刻的压力之下，两人间的沉默如同震耳欲聋的巨大嗡鸣。

“我说，”他打破了沉默，“我很高兴你打来电话。其实我之前就想联系你了，这下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迪伦闭上眼睛，唇角微微翘起。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开始诉说。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顺利。她觉得和他聊天很舒服，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他们一直聊到迪伦的手机没电才停下。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她的学校、她的爱好、她的朋友、她最爱的电影、她最喜欢的书，还有男孩儿——尽管没有太多可说的，至少楷校没给她提供过什么像样的选择。作为交换，他给她讲了他在阿伯丁的生活，他和一只叫安娜的狗住在一起，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什么纷繁复杂的关系。他希望她能过去看看。

这一切发生在一周之前。在过去的七天里，迪伦一直都在压抑着因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所产生的紧张和激动，并尽量避免和琼发生冲突，因为琼毫不掩饰地反对她和爸爸继续联系，除了凯蒂，她不知道和谁分享这事，但凯蒂那个疯狂的妈妈是不会让她独处超过五分钟的，因此她们只能抓紧一切可能的机会在MSN上简短地聊上几句。她们昨晚就偷偷聊了一会儿。凯蒂的妈妈昨晚去做深夜采购，因为她讨厌在人多的时候购物，而凯蒂成功地让她妈妈以为她因为隔天要上学早早地睡了。迪伦先是收到了凯蒂的短信，两分钟后，她们就在线上碰头了。

——我的天哪，我还以为她永远都不会走了！

感谢上帝赐予我们24小时营业的超市！

——同意！最近怎么样？

—— 新学校还是很烂？学校换了，人还是一样傻，只不过换了一批乡下的傻子。还好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啦，我已经等不及要离开这里了！你在我们伟大的楷校还好吗？

——烂透了。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

——啊啊，快说！

——我给我爸爸打电话了。

迪伦点击“发送”，然后等待对面的回复。她的心跳快得离谱。她希望凯蒂说些让人开心的话，希望有人告诉她她所做的是件正确的事。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那个小框里弹出一行“对方正在输入……”

—— 那……结果咋样？

回复显得小心翼翼，她的朋友不想让她感到尴尬。

——有一说一，特别好！他想见我！他在电话里听着还挺不错的。真不知道琼到底为什么那么恨他。

——那谁知道呢！父母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你看看我爸妈，两个疯子！那他会来看你吗？

——不，我要去看他。明天出发。

——什么？！这么快！你害怕吗？

——不，我激动得要死。有什么好怕的？

凯蒂近乎瞬间回复。

——撒谎。你胡说！

迪伦笑出声来，然后赶紧用手把嘴捂住。琼要是知道她这么晚了还在玩电脑，一定会发疯的。凯蒂就是这样，总能一下子看穿她的伪装。

——好吧，可能有一点儿吧。我尽量不去多想这事……就是有点儿担心，要是真的去细想正在做的事，我可能真的会临阵脱逃！

——不要担心啦。反正你早晚都得见他一面的。不过你妈妈要是真的很恨他的话，那让他们待在两个不同的城市或许也挺好的！你怎么去那儿？坐火车吗？

——对，他给我买了一张车票。他说他想把过去的十五年统统弥补回来。

迪伦此时手里握着的就是那张车票。她应该发个短信，告诉爸爸她已经在路上了。在知道他会发短信后，她觉得他很厉害，因为琼连用手机打电话都不会。有一次，琼的车坏在了路上，她还是通过求助路人才联系到汽车服务公司的。

迪伦把手伸进口袋——要知道，在瞪眼女士的购物袋的包围下，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掏出手机，点开一个新的短信编辑界面，开始打字。

爸，我上火车了。目前来看，不会晚点太多。真想快点儿见到你☺迪伦。

就在她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旁边的窗子突然一片漆黑。真棒，她想，进隧道了。她的手机是琼送她的圣诞礼物，是琼加了好多天班才买来的。此时，她的手机屏幕上滚动着“正在发送”四个字，而当这四个字重新加载了三次后，她的小手机发出了“嘟嘟”两声提示音。“发送失败！”

迪伦小声嘟囔了一句“该死”，尽管知道没用，但还是试着将手机举过头顶。因为他们仍在隧道中穿行，所以信号无法穿过层层叠叠的岩石。可她还是保持着高举手臂的姿势，活像个迷你的“自由女神”。然后，一切就那么发生了。灯光瞬间熄灭，爆炸突然袭来，整个世界骤然终结。

[1] 《来做饭吧！》（ Ready, Steady, Cook ），英国广播公司制作的一档日间播出的烹饪类的综艺节目。

[2] 《童话镇》（ Once Upon a Time ），美国广播公司于2011年出品的冒险科幻系列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