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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嘈杂的叫声瞬间停止的时候,迪伦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已经跨进了小屋这个安全地带。特里斯坦砰地关上身后的房门,立刻放开怀中的她,就好像抱着她会烫伤他的胳膊一样。她站在原地,震惊得张大了嘴巴,而他则快步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小屋里的陈设和前一天晚上的农舍一样寥寥无几,屋子的后墙边摆放着一张长凳,迪伦踉跄地走到旁边,重重地跌坐在表面粗糙的木凳上,把头埋进双手,竭力控制着那种让她心脏怦怦狂跳的、涌动在她血液中的恐惧,但几滴眼泪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滑落。特里斯坦向这边看了一眼,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可还是选择了站在窗边察看外面的情况。

迪伦移开覆在脸上的双手,开始检查自己的手臂。即使在近乎漆黑的环境中,她还是能看到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有些只是轻微的擦伤,但其他那些划得很深的伤口则渗出了血滴。她觉得浑身都灼烧般地刺痛,但因为肾上腺素在体内起作用,她的双手开始不停地颤动,所以这样的疼痛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这间小屋里同样有个壁炉,几分钟后,特里斯坦走到壁炉边弯下腰去。炉边没有柴堆,迪伦也没有听到划火柴的声音,但炉膛里却迅速燃起了一团火焰。跳跃的火光张牙舞爪地投射在四周的墙壁上,使得整间小屋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尽管迪伦想不通为什么壁炉就那么突然地着了起来,但她并没有让他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她脑子里争相冒出了很多比这更重要、更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些在她内心深处一直困扰着她的念头正努力地破茧而出,迫切地需要被听到。她实在有太多的问题,却不知道要从哪儿问起。

特里斯坦还是像雕像一样冷静地伫立在窗边,迪伦则在长凳上把身体缩成一团,不时地大哭几声,静静地喘着粗气,呈现出肾上腺素激增后的身体反应。他们保持着各自的状态待了很久。屋外的声音已经消失,不管那些是什么东西,它们此时似乎都偃旗息鼓了。

迪伦终于抬起了头:“特里斯坦。”

他没有回过头,似乎正进行着某种心理建设。

“特里斯坦,看着我,那是什么?”迪伦等待着他的回应,他只好慢慢地转过头。虽然她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嗓子还是因为哭泣而变得嘶哑,说话时有些破音。尽管眼泪还在她绿色的眼睛里打着转,可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对她坦白。特里斯坦显然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因为他之前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它们来了”。而且他知道,一旦她放开他的手,将会发生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还向她隐瞒了什么?

特里斯坦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还是希望这一刻能尽可能地晚来一点儿。他没有准备什么余兴节目或者睡前游戏可以将之前发生的事情搪塞过去。迪伦看到也真实感受到了那些东西的存在,因此他不能把那些东西简单地说是野兽。除了说出实话,他别无选择。可他不知道要从哪儿说起,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她理解,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告诉她才能最大限度地减轻她的痛苦。

他无奈地穿过房间,在她身边的长凳上坐下。他并没有扭头看她,而是盯着自己十指相扣的双手,像是渴望从中找到答案一样。

通常情况下,每当来到这个必须揭露真相的时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冲口而出。他告诉自己,瞬间的猛烈冲击要好过缓慢的细碎折磨。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并没有那么在乎。他们大哭也好,抽泣也好,是向他乞求也好,还是努力和他讨价还价也好,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他每次都只是漠然置之,等到他们终于能够接受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就能在一定的共识之下一起前进。但这一次……这一次他不想那么做了。

他坐得离她很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他转头看向她绿色的眼睛。她的眼睛是葱郁的深绿色的,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了森林和广袤的自然。他觉得胃里一阵绞痛,胸口也闷得喘不过气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伤害她,还生出了一种保护她的欲望,这欲望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迪伦,我之前没和你说实话。”他开口道。

他见她瞳孔微微放大,但并没有其他反应,这才发觉这一点是她早已经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其实是他具体对她隐瞒了什么。

“我不是从火车上下来的。”

他顿了顿,揣测着她的反应。他原以为会被她一连串的问题、要求和控诉打断,但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的眼中充满了惊惶和不安,尽管她很怕听到他即将说出的内容,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我……我是特意去等你的。”特里斯坦的声音颤抖着低了下去。要怎么说呢?

她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但没有说话,这让他松了口气。特里斯坦似乎在听不到她声音的情况下,会更容易说出接下来的这些话。不过,他还是拒绝用回避她目光的方式说出伤害她的话。

“迪伦,你不是从那场事故中唯一走出的人,”他的声音小到近乎耳语,好像降低音量可以减轻对她的打击,“你是唯一没有走出的。”

他的话字字清晰,可飘到迪伦脑中的时候,她却找不到与之对应的含义。她将视线从他的眼睛上移开,看向一块破碎的地砖,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特里斯坦在她身边不安地挪动了几下,希望她能说点儿什么。足足过去了一分钟,接着又一分钟……她像雕塑一样定格在那里,只有嘴唇偶尔颤动了几下。

“迪伦,我很抱歉。”他补充道。这不是照例会在尾声追加的安慰,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道歉。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讨厌让她痛苦,如果可以,他想让一切逆转,但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挽回的可能。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即便他有改变的能力,他也不能犯下那样的错误,这里还轮不到他来扮演上帝。看到她眨了两下眼睛,他意识到她逐渐回过神儿来。此刻她的情绪随时都有喷涌而出的可能。他几乎不敢呼吸,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很怕她会掉泪。

可她却出乎了他的预料。

“我死了吗?”她终于开了口。

担心说出的话会伤害到她,他索性直接点了点头。他以为她会伤心欲绝,于是向她伸出了双臂。然而,她却出奇地冷静,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了。”迪伦觉得这么说其实不大准确,她原本并不知道,只不过……在她内心深处,或者说在她的潜意识中,一直觉得这一切都不大对劲,这一切都不合情理,他们经历的这些都太诡异了,现实世界根本不可能这么奇怪。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终于承认这个事实的这一刻,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解脱了的释然。

想到再也不能看到琼和凯蒂,再也不能见到爸爸、不能和他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再也不能拥有工作、婚姻和小孩,她就觉得悲从中来,但在这些哀伤的念头之上,她又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平静笼罩着一切。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其实她已经非常确定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了——那么一切就都已尘埃落定,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可她还在这儿,她还是她,这其实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我这是在哪儿?”她轻声问道。

“荒芜之地。”特里斯坦回答。她抬头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地带。你必须穿过这里。每个人都必须穿过自己的荒芜之地。你在这里会发现并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

“那些东西呢?”迪伦指了指窗外,“那些是什么?”

尽管尖叫消失了,但迪伦确信那些奇怪的生物并没有离开,它们随时都在伺机而动。

“厉鬼,我想你们应该是这么叫的。或者叫食腐兽、游魂。它们会在你们穿越的过程中试图夺走你们的灵魂。我们越接近彼岸,它们就越会气急败坏,攻击也会变得越猛烈。”

“它们会怎么做?”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特里斯坦耸了耸肩,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说啊。”她逼问道。这是她必须知道的,她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了。

他叹了口气:“它们一旦抓住你——当然它们是不可能抓住你的——它们就会拽你下去。要是被它们抓走了,那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被它们拽下去以后呢?”迪伦好奇地挑起一边眉毛。

“具体我就不清楚了。”特里斯坦平静地答道。迪伦不满地扯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他这次没有隐瞒。“不过等到它们把你吸干以后,你就会变成像它们一样阴暗、饥饿、疯狂的烟雾状怪物。”

迪伦失神地盯着前方,想到自己可能会变成那种绝望暴力的尖叫怪物,不由得万分惊恐。那真是一群让人可憎的怪物。

“这里安全吗?”

“嗯,”特里斯坦答得很快,想尽可能地让她放心,“这些房子都是安全屋,它们是进不来的。”

尽管她知道答案后没有作声,但特里斯坦深知她还想了解很多问题和真相,如果可以,他想把那些统统告诉她,那些是她起码应该知道的。

“那你呢?”

短短三个字,实则包含了无数个问题:他是谁?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在这个世界扮演什么角色?虽说绝大部分事情是特里斯坦不能透露的,而且有的事情就连他也不是非常清楚,但其中一部分是可以向她透露的,她有权知道。

“我是个摆渡人。”他开口道。尽管他一直看着自己握在一起的双手,但还是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是单纯好奇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我会带领亡灵穿过荒芜之地,保护他们不被厉鬼伤害。我负责把真相告诉他们,然后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那地方在哪儿?”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点上。

“我不知道,”他苦笑,“我从来都没去过。”

迪伦听了,一脸难以置信:“可你怎么知道你就找对地方了呢?难道你就那么把人放下,然后一走了之吗?万一那是地狱之门也说不定呢?”

他宠溺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容置疑地说:“我就是知道。”

她噘起嘴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没再争辩下去。特里斯坦松了口气。他不想对她撒谎,但有些事确实是不能说的,这是规定。

“那你……”迪伦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摆渡过多少人?”

他抬眼看向她,这次他的眼中倒真有几分悲切了。“这个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成千上万了,也可能有几十万了,我做这个已经很久了。”

“你多大了?”迪伦问。

虽说这是一个他可以回答的问题,但他并不想答。他感觉,要是她知道了真相,知道他在这里逗留了多久,知道他没有像人类那样学习、成长和体验该经历的一切,只是简单地存在着,那他们之间那点微妙的联系就会断掉。她会把他当成一个老家伙、一个异类或者别的什么,而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是他试着开了个玩笑。

“我看着像多大?”他张开双臂,好让她仔细看看。

“十六岁,”她说,“但你肯定不止十六岁了。你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去世的吗?你是不会变老的吗?”

“严格来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他答道,眼中满是哀伤。不过他的神情瞬间就变得警醒起来。他已经在无意中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好在她似乎读懂了他的表情,没再继续发问。

迪伦环顾四周,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注意到周围的环境。这座小屋的内部是个狭长的开间,里面摆放着几件并不配套的家具,这些家具因为被弃置了很久,显得破旧不堪。但比起昨晚的农舍,这里的条件要明显好得多,因为不管是大门还是窗户,都还完好,此时壁炉里正熊熊燃烧的炭火也温暖了整座小屋。在迪伦和特里斯坦所坐的长凳旁边,是一张旧床,床上没有毯子,只有一个床垫,尽管看上去已经风光不再,还布满了污渍,但在当下看来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在屋子的另一边还摆放着一张餐桌,它的旁边还有一个洗手池。

她一定在硬凳上坐了很久,久到超出了她的想象,因此她在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僵硬。她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小厨房区。她觉得身上脏得难受,想清洗一下,但那个洗手池似乎很多年都没使用过了,而且凑近了看,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两个水龙头都生锈了。不过,她还是握住其中一个,拧了拧。没有反应。于是她又拧了拧另外一个,还是拧不动。她加大力气,直到水龙头的边缘嵌进了她的手掌,她才感觉到了一丝松动,于是更有信心地用力拧起来。随着一声刺啦和一声哐啷,水龙头的把手被她彻底拧了下来。显然它早已被锈蚀了。

“哎呀。”她回过头来,脸皱缩在一起,向特里斯坦展示了那个坏掉的把手。

他朝她咧嘴一笑,耸了耸肩:“没事的,那个水龙头很多年前就不能用了。”

迪伦点了点头,负罪感随之减轻了很多。她将坏掉的把手丢进了洗手池,然后转身快步走到床边。她感觉特里斯坦正盯着她看。当她回过身来坐到床垫上时,发现他确实在打量她。

“怎么了?”她问,然后微微翘起唇角。如今真相大白,她反而觉得和他在一起要自在多了。仿佛这个秘密就是让她此前备受冷落的那根刺。

他不由得对她回以微笑:“没什么,就是对你的反应感到惊讶,你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看到她的笑容消失,他的声音也渐渐变小,悲伤重新爬上她的脸庞。

“哭又有什么用呢?”她问,语气中带有一种饱经风霜的睿智。她叹了口气:“我还是努力进入梦乡吧。”

“你放心睡吧,我会帮你看着的。”

她的确觉得安心,因为她知道他会在她身边,警觉地守护着她。

“真高兴是你。”她喃喃道,睡意接着就一阵阵袭来。

特里斯坦面露困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仍旧觉得开心。他久久地注视着熟睡的她,炉火的影子在她平静的脸上摇曳跳跃,她却毫无知觉。一种奇怪的渴望涌上他的心头,他想轻抚她光滑的脸颊,想拨开遮住她眼睛的头发,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告诉自己,他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她还年轻、还太脆弱,而他作为她的引路人,只是暂时充当了她的保护者的角色,仅此而已。

迪伦这一晚又做梦了。尽管刚刚碰到的厉鬼给她提供了充足的噩梦素材,但她没有梦到它们,出现在她梦里的,是特里斯坦。

他们并没有出现在荒芜之地上,而是在一片让迪伦觉得似曾相识的森林里。森林里长满了高大的橡树,树干上长着很多节瘤,树枝杂乱交错,在他们头顶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树冠。尽管是晚上,但月光还是透过树丛,洒下斑驳的柔和光点,枝叶在和风中摇曳,投下泛着涟漪的树影。微风吹乱她的头发,轻轻地搔着她肩颈。他们脚下是层厚厚的落叶,走在上面,沙沙作响。空气中有些许潮湿的泥土的气息,这里应该才下过雨。从她的左侧隐约传来小溪缓缓流淌的声音,那景致一定很美。

在梦里,特里斯坦牵着她的手,和她慢慢地在树丛间穿行。他们没有走既定的路线,而是漫无目的地蜿蜒而行。她觉得被他的手碰到的地方有种火辣辣的灼烧感,但她不敢动一下手指,生怕他松开她的手。

尽管他们没有说话,但迪伦依然觉得非常自在。只要彼此靠近,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开口说话只会破坏这美景之下的宁静。

小屋里,沉入睡梦的她脸上露出了微笑,特里斯坦久久地注视着这个笑容。 RRjC/xcR/XI/pPbI092MbirJa0GOz9ovH9zD5UEkkQzvfNUlR994/50dHZ8fxR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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