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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萨格勒布至索非亚

在梦里,阿加莎回到了托基,回到了母亲的花园里,置身水仙花丛中。为了赛马会,她和阿奇都穿得漂漂亮亮的。突然,他伸出手交换了他们头上的帽子。他的帽檐落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把帽檐往后推,看到他的脸在精心织就的纱丝面网下朝她咧开嘴笑。两人相视而笑,他对她说:“老天,我太爱你了!”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帽子就整个落了下来盖住了她整张脸,让她呼喊不得。她从水仙花丛中跌落,跌进冰冷、黑暗的土地中。经过了她的约克夏梗犬托尼的骸骨,经过了消防水管那么长的虫子,经过了长着尖刀般利齿的地蜈蚣。不停跌落,跌落……

让她苏醒过来的是某种气味,刺鼻的碘的气味。她睁开眼,看到外面的蓝天。凯瑟琳的脸出现在她上方,从背后照过来的太阳光让她好似自带光环的守护天使。

凯瑟琳轻轻擦了一下伤口,阿加莎疼得缩了一下身子,想伸手去摸。

“不,你不能碰。”凯瑟琳的声音跟之前不同,变得更加温柔了。

“我……她……”阿加莎挣扎着想坐起来,脑子里瞬间被一大堆杂乱的记忆塞满。

“没事了,你不用解释。”凯瑟琳抱住阿加莎的肩膀,让她躺回枕头上。“我看见发生什么事了。砰的一声,我跑进走廊里,看到你用擒抱 对付那个女孩。你真是走运,差点儿就掉下火车了。你救了她的命。”

“那她……?”

“嗯,她没事了。只是有点儿擦伤。你知道她是谁吗?”

阿加莎移开视线。她知道吗?安·纳尔逊真的是阿奇的情人吗?她并没有证据。

“她叫安·格兰德菲尔德,算是个名人,”凯瑟琳从一个绿色的马口铁盒子里取出敷料,敷在阿加莎的额头上,“之前被《尚流》评为当季最佳新人,还登上了《时尚》杂志的封面。今年早些时候,我想是四五月吧,她嫁给了纳尔逊子爵。”她的手指在敷料边缘摩挲,将其更好地固定在皮肤上,“我有点儿好奇,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凯瑟琳收回手,阿加莎闭上了眼睛。让她不适的并不是碘酒的刺痛,这她完全可以忍受。凯瑟琳的话就像猛击她腹部的拳头。她觉得自己很蠢,又很困惑。那个女孩并不是她丈夫的情人,而是另一个南茜——一个会不时露面的公众人物。这至少解释了阿加莎为何会觉得她似曾相识。

但如果她并非阿奇倾心的那个女孩,那阿加莎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男人又是谁呢?她几乎可以发誓,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前夫。阿奇可能跟一位子爵的新婚妻子有瓜葛吗?这就是他不愿让她的名字出现在他们的离婚诉讼当中的原因?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他,南茜又为何会在跟他挥手告别几小时后就企图自杀呢?

再度睁开眼,阳光刺得她有些眼花。她突然想到,自己不清楚现在几点,也不知道列车现在到了哪里。

阿加莎刚想抬起头,凯瑟琳便说:“你别动。”

“我只是……”阿加莎乖乖躺了回去,“我们到哪儿了?”

“南斯拉夫,刚过边境,”她看了眼手表,“你并没有昏迷多久,我们到的里雅斯特时,他们找了个医生过来,但你可能并不知道。”

阿加莎皱了皱眉,说:“不知道,医生说什么了?”

“你可能脑震荡了,我得小心看着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没有觉得不舒服吧?要是头痛,你一定得告诉我。”

阿加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痛吗?她之前撞到门把手的位置肯定很痛。当手指碰到耳朵上方时,她倒吸了口气。

“怎么了?头痛?”

“我……不痛。我的眼镜……你知道我的眼镜哪儿去了吗?”

凯瑟琳伸手从桌子上拿起眼镜,说:“在这儿,乘务员拆床的时候找到的。”

阿加莎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凯瑟琳手里拿着的折叠起来的玳瑁眼镜。她接过眼镜时,发觉凯瑟琳在盯着她看。凯瑟琳的脸上带着笑意,似有若无。凯瑟琳看到《罗杰疑案》最后她的照片了吗?识破她的伪装了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休息时我在这儿看会儿书。”凯瑟琳说,语气中没有一丝讽刺揶揄,“你最好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等一两个小时之后,如果觉得可以,我们再点些吃的。”

凯瑟琳的话仿佛具有催眠的力量,阿加莎突然觉得很疲惫。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就算身份被看破,有什么后果也只能等以后再说。现在她只想昏睡一会儿。

南茜拉起被单遮住眼睛。她很想一个人待着,但办不到。一个可怕的意大利女人和医生一起上了火车,她身穿铁路卧车公司的海军式紧身制服,在包厢里安顿了下来。

南茜的意大利语并不比这个女人的英语好多少,所以两人很难对话。但也无须多言,泰达迪小姐显然是在对她进行自杀监护

“你睡觉,不睡?”意大利女人显然是在关心她,但她粗暴的问法却像是发号施令。南茜睡不着,她的思绪很乱,脑袋像是着火了一样。

如果跳下去了会怎样?如果那个女人没抓住她会怎样?现在她安全了,也就无从知晓答案了。唯一确定的是,她很庆幸自己还活着,无论活着意味着什么。站在月光下,置身火车边缘,疾风呼啸,令她无法呼吸,她突然感觉到肚子里一阵熟悉的颤动,仿佛那个已经半成形的生命正在里面拼命扑腾,乞求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无权这样做,即便绝望已经让她无意继续生存。但倘若那样做了,她毁掉的便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生命。

她闭上眼睛,想到了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救下来的女人。她的记忆并不确切。模糊的印象里,一袭白色棉袍像船帆一般在月光下猎猎飘动。一个穿睡袍的女人,正准备去卫生间。倘若她没有醒来,就不必离开自己的包厢……

南茜吸了口气。她想知道,如果遇到相似的情形,自己会怎么做。她有勇气去阻止一个陌生人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上跳下去吗?不过……南茜在前一晚混乱的记忆中搜索了一番。不,不是陌生人:她清楚地记得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不管那女人是谁,她都受了伤。南茜记得自己的指甲抓进了她的手背。她的头也被划伤了,血滴到了睡袍上。南茜必须尽快找到她,求得她的原谅,并感谢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的,她要感谢她。尽管还是很害怕,一想到未来还是万分惶恐,但她还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十分渴望告诉那位好心人,她不是只救了她一个人,而是救了两条生命。

南茜微微睁开眼,瞥见那位意大利看护人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征得许可才可以离开包厢去找那位穿睡袍的女士。泰达迪小姐可能奉命要一直护送她到大马士革。铁路公司不希望有客人在列车上自杀,给他们留下污点,这在她看来完全可以理解。但一下车,她就得靠自己了。迪莉娅已经不会在巴格达等着接她回家了。

一想到堂姐,南茜不由得喉头一紧。她上次见到迪莉娅还是在两年前的维多利亚车站,当时迪莉娅休假结束了。月台上,几个水手从车厢里探出身子,在火车开动时为她们献上飞吻。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过来找我玩儿!”迪莉娅上车时还在喊,“那边可有意思了!”

南茜微笑着,用力挥手,直到火车的浓烟将迪莉娅带离月台。巴格达听上去是个相当奇怪的地方,像是另一个世界。迪莉娅讲的她在那里的生活,关于酷暑、昆虫、当地的男人,以及他们成群的妻妾,让南茜觉得那里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去度假的地方。

迪莉娅怎么会死呢?她对工作满腔热情,对生活充满热爱。那封电报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字未提。南茜想知道寄件人是谁,可能是迪莉娅之前在英国领事馆工作时的同事。她很快想到,说不定她可以在决定未来打算之前先向他们求助,至少找个地方落脚。他们理应帮助处在困境中的英国公民,不是吗?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比南茜现在的处境更糟了。

趁着阿加莎睡着的工夫,凯瑟琳端详起她的面容。灿烂的阳光下,可以将她伤口处向后撩起的发丝看得清清楚楚——发根呈不同的颜色。凯瑟琳推测,这应该是新长出的部分,大概不到一周时间,但足以表明玛丽·米勒并非天生红发。

凯瑟琳把手里的书翻到最后,把封底上的照片尽可能靠近阿加莎的脸,尽量不惊动她。没错,她想,鼻子是一样的:高挺的罗马式鼻子,但并非没有吸引力。一张大嘴,上唇稍薄。还有眉毛:如果让凯瑟琳给这张脸化妆,眉毛的走向会让她很愉快。算是标致,但并不惊艳。没有做过刻意的修整——不曾拔除或是整形。它们像海鸥的翅膀一般位于眼睛的上方,外缘超出睫毛半英寸

当然,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她也很难完全确定。对凯瑟琳来说,这就像是看到沙漠里露出来的东西,还有半截埋在土里。她擅长拼凑,能够看到尚未出现的部分。当她注视着躺在长沙发上的女人时,书里的照片飘浮在空中,然后慢慢降下,与这张脸的轮廓和肌肤严丝合缝。

“这就是你,不是吗?”她轻声说。

阿加莎睡过了整个南斯拉夫的车程,直到火车停在保加利亚边境时才醒过来。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用陌生文字写的站牌。站台上有一个摊位,黑白相间的香肠堆在一个冒烟的炭火盆旁边。一个女人从窗边走过,手里端着一盘像是烤南瓜块的东西,上面还撒着核桃和冰糖。阿加莎看了眼手表,三点半了。她突然觉得饥肠辘辘。

凯瑟琳早就预料到了。她喊来乘务员,后者立刻端着精心准备的一盘三明治和一碟巧克力奶油冻走了进来。

“能吃东西就没问题了,”她看着阿加莎吃东西,说道,“今晚怎么安排?你觉得你能到餐车去吃东西吗?”

“我觉得可以,”阿加莎点点头,“但我这样方便吗?”她举起手,指了指头上的敷料,“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

“我们可以把它遮盖一下,你有束发带吗?”

“没有,我只有帽子,但是我也不能戴着帽子去吃饭,对吧?”

凯瑟琳摇摇头。“别担心,我有一条,紫红色的,上面有黑色和银色的亮片。你有什么可以和它搭配的吗?”

“我有一条黑色的绉纱无袖裙,可以吗?”

“太好了,”凯瑟琳说,“另外,你还有其他眼镜吗?这副眼镜实在不适合你。”

“呃……我……”阿加莎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你的眼睛很漂亮,戴着眼镜有些可惜。”凯瑟琳又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阿加莎觉得很不自在,以至于完全说不出话。凯瑟琳是有意为之,想让她自己坦白,还是说她本来就是这样直率?

乘务员的突然出现让阿加莎如释重负。他敲了敲门,捧着一束白玫瑰搭配着芳香四溢的法国薰衣草的鲜花。

“送给您的,夫人。”他把鲜花送进来,还递上一张卡片。

“她给你的?”凯瑟琳努起嘴唇。

“是的,”阿加莎把卡片上的字念了出来,“怀着深深的感激,衷心祝您早日康复。我希望能在您身体恢复后当面致谢。南茜·纳尔逊。”

“我想她应该不想在晚饭时露面,”凯瑟琳拿出一支烟,插进银质的烟嘴里,“她可能会叫你去她的包厢,我倒是好奇她会说点儿什么。”

趁着阿加莎离开包厢去卫生间的工夫,凯瑟琳行动了。阿加莎熟睡时她就一直蠢蠢欲动,但那样太冒险了。一丁点儿动静搞不好都会把她吵醒。

偷翻另一个女人的手提包是件不光彩的事,但凯瑟琳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阿加莎好。要是她想参观乌尔的考古发掘工作,就必须得到伦纳德的同意。他讨厌游客,甚至只是几个小时的参观他都无法忍受。一个陌生人在考古队上待上几天几夜肯定会让他感到不满,尤其这个人还是个女人。

伦纳德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男子主义者,但他总是会尊重一种人,不管性别,那就是聪明人。另一样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是钱,所以如果这位玛丽·米勒真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伦纳德一定会张开双臂欢迎她。

花了几秒钟,她才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她的手指碰到一个扁平而坚硬的东西,用蕾丝边手帕包裹着。她把它拿出来,里面的东西露出磨砂黑色的一角。手帕下面是英国护照的狮子与独角兽徽记。她赶忙瞥了一眼门口,然后翻开护照。证据确凿:阿加莎·玛丽·克拉丽莎·克里斯蒂。婚前姓氏:米勒。

经过南茜的包厢时,阿加莎犹豫了一下。我希望能在您身体恢复后当面致谢。这听上去像是公开的邀请,但此时包厢的门帘却是拉下来的。阿加莎不知道南茜是不是在睡觉,她在走廊里环顾四周,然后把耳朵贴在窗户上。

她听到了一声咳嗽,然后是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长沙发上活动。南茜会是一个人吗?这种情况下似乎不大可能。对她来说,现在正确的做法是找乘务员帮忙询问,问南茜是否方便接待访客,但这似乎又太过兴师动众了。

她正准备敲门,门突然开了。一个穿制服的大块头女人挡在门口,她看不到包厢里面的情况。

“是谁?”一个颤抖着的声音传来,英国口音,来自另外一个人。

穿制服的女人回头看了看,身体和门框之间露出一道缝隙,阿加莎得以看到南茜·纳尔逊。她坐在长沙发边缘,光脚穿着一双拖鞋,拖鞋和她的绿松石色丝绸睡衣很搭。

“我可以进来吗?”阿加莎试探地露出微笑。

大块头女人皱了皱眉。“她,睡觉。”

“但我能看到她醒着的。”

女人转移了重心,再度把包厢挡得严严实实。“Non capisco.” 她回答说。

阿加莎是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的。“Parlez-vous français?”

这个问题换来了警觉的目光。“Un petit peu.” 阿加莎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这是她小时候和母亲在巴黎居住时学会的。她解释说,她是当时阻止纳尔逊夫人伤害自己的人,她只是想过来和她说会儿话。

守卫的女人瞪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Dix minutes.” 她嘟囔着,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米勒夫人!”南茜微笑着,但她的下巴在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非常抱歉……我……你的头……”她没把话说完,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

“没什么,真的——只是擦伤。”阿加莎看到南茜棕色的眼睛有些红肿,看上去好像哭了一整夜。她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是来打探什么的,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尽管告诉我。”

南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那个女人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感觉自己像个囚犯。”

阿加莎坐在那位守卫自己带来的椅子上。尽管脑袋里有一大堆问题,但她选择了沉默,等着南茜开口。

“你知道我的名字,”南茜仍闭着眼,“你喊了我的名字,对吗?”眼睛睁开了,“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我认出了你的脸。我一定在哪里看过你的照片——我想,是在杂志上吧。”

“啊。”她叹了口气,仍带着哭腔,“我想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怎么了。”

“好吧,我……”阿加莎不知如何作答,她意识到任何回应都可能显得不近人情。

南茜低头看向地面,仿佛答案藏在地毯里。“恐怕这个故事太老套了:我嫁给了一个心里没有我的男人……”

她的话悬在半空中。阿加莎屏住呼吸,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逃跑是解决方法……”又是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她继续说,“我打算去巴格达找我堂姐。我本打算和她待在一起,直到我想好该怎么办。”南茜松开手,手里的手帕已经被她攥成了一个球,“但昨晚来了封电报,”她盯着手帕,眼睛里满是泪水,“迪莉娅,我堂姐,去世了。”

“噢……我很遗憾。”

南茜的悲伤就像一块磁铁,阿加莎很想走过去搂住她颤抖的肩膀。但某些东西阻止了她。列车窗户上的那张脸。那双眼睛,太像是阿奇的眼睛了。如果他也跟此事有瓜葛……

“我觉得很……孤单。”南茜的声音近乎耳语,“我躺在黑暗里,听着车轮转动的声音。然后我突然想到,只要跳下火车,一切就都解决了。”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如果爸爸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在九泉之下也没法安息。他一直觉得菲利克斯是个完美的好丈夫。”说这句话时,南茜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似乎她对自己丈夫的厌恶已经到了近乎恐惧的地步,“但我不能留在他身边,我受不了了。”

“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吗?”阿加莎用足够单纯的语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南茜眨了眨眼,仿佛这个问题难以理解。她说:“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的话。迪莉娅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没有人可以依靠。那么,火车上的那个男人是谁?

阿加莎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二加二,最后算成了五。她看到窗户上映射出一张脸,就以为南茜见到的就是那个人。但是,如果窗户上显示出来的是车厢另一端的映象,就像镜子那样愚弄了人的眼睛呢?如果南茜当时只是在招手示意一个她能看到,而阿加莎看不到的侍者呢?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那个长得极像阿奇的人就可能是任何人:只是一个在巴黎上车,坐了几站就下车了的乘客。阿加莎暗自咒骂自己太傻了。

“我结婚还不到一年,但感觉像是耗了一辈子。”南茜转头望向窗外,远处是一片群山,山峰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蓝色与紫色,“原谅我的冒昧——你结婚多久了?”

“十三年了。”阿加莎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你有没有——”南茜说了一半,又低下头看着地毯,“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曾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她的话又把阿加莎带回那段记忆当中。那是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四日,距离他们结婚十二周年纪念日还有十天。当阿奇走上哈罗盖特酒店的楼梯时,她看到他冰冷的脸带着愤怒向她走来。那是她一生中最孤单的时刻。

“我非常爱他。”这句话脱口而出,仿佛来自别人之口。阿加莎的喉咙绷紧了。“我们……我……”她努力把话咽了回去。她从没向任何人吐露过这个秘密,包括夏洛特,甚至包括她的姐姐。她对阿奇抱有怎样的情感,她为什么要让他认为自己可能自杀。这太羞耻了,太痛苦了,她难以启齿。然而眼前这个女人正在逃跑,跟她当时所做的如出一辙,而且她真的试图自杀。阿加莎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保护她,想要把自己承受的一切都告诉她。

“他爱上了别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此结束了。”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越发陌生,仿佛一个遥远的回声。但南茜正瞪大眼睛看着她,她不得不继续下去。“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一直在等他回家,但他并没有回来。于是我开车去了我知道他会去的地方。那是他朋友的房子,那女孩的车也停在外面,就是他一直在约会的那个女孩。我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我把车停在外面,看着房子里面,里面亮着灯,窗帘后面有人影在晃动。然后我开车走了,一直开,开到深夜,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记得自己当时只想死。我开到一座废弃的采石场旁边,打算直接撞过去。”

“是什么让你停下来了?”

阿加莎的眼睛注视着外面黑暗的群山。她知道答案是什么。没错,当她把车开到那里时,她脑子里想的是罗莎琳德。但关掉发动机的瞬间,她又想到了阿奇。她该如何处理此事。她该怎么做才能把他的世界搅得地覆天翻。

“我不能丢下我的女儿。那将会是……”阿加莎没有把话说完,她的气息模糊了玻璃。

南茜的头微微动了动,几乎无法让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当我坐在黑暗中时,我还想到了其他事情,”阿加莎说,“我想到了我十二岁时,数学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话。”但想到那些话,她却犹豫了。曾经那么发人深省的内容,她现在却已经不再相信了。那位老师讲的是蒙难地 的爱、苦难和基督。她对学生们说,每个人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一刻感觉自己像祂一样孤立无援,被所有人——甚至包括上帝——抛弃。约翰斯顿小姐说,当那一刻来临时,我们必须坚信那并不是终点。上帝永远与我们同在,只要我们相信祂,祂就必将施以援手。出于某些原因,这些话比她在教堂里听过的任何布道都印象深刻。但她不能把这些话复述给南茜。现在不能。

“她说了什么?”南茜凑近了些。

阿加莎深吸了一口气。“她说:‘所有人,你们每一个人,都将经历一个绝望的时刻。’”她尽可能忠实原话,“她告诉我们,爱与苦难相伴相生,但倘若我们不曾爱过,我们也就永远无法参透生命的真谛。然后她还说,‘当一切都背叛了你,当你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坚持,请一定,一定不要放弃,因为那正是潮水即将改变方向的时刻。’”

阿加莎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母亲的戒指戴在她原本戴婚戒的手指上。“所以我裹紧大衣,闭上了眼睛。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太阳从浓雾中升起,一只黑色的鸟在欢唱。我很庆幸自己还活着。”

“谢谢你。”南茜的手在两人之间移动了几英寸,停在半空中,仿佛她想触碰阿加莎的胳膊或肩膀,但又害怕这样做显得过于亲昵。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收回了手。

“如果你想逃,就过来找我。”阿加莎快速地说,“我在十六号包厢。” T0/J1u3vyQpiaIQJKsV2PMk40FBUYxcXTZX000RQj3YmvufktXBNoTyr5ayhaH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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