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摇晃着停稳后,凯瑟琳探身把百叶窗拉了下来。人们已经涌上站台,渴望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饱览这座城市的风光。她把百叶窗的窗叶拨开,透过缝隙向外看,以免自己被外面的人看见。不久之后,她就看到了他。
“哦,马克斯,”她自言自语,“你就不能躲远一点儿吗,亲爱的?”她看到他已经剪掉了上个考古季蓄起来的胡子。
她觉得他留八字胡更好看。他还瘦了些,穿着同一套西装也显得更精神了。和三年前那个刚刚从牛津毕业的邋遢学生判若两人。
凯瑟琳注视着他,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她松开窗叶,回到床上,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如无声电影般默然划过。马克斯一直是她的最爱。在沙漠的第一个考古季,她就曾设下圈套,让他跋涉十英里去给自己买糖果和香烟,最后却只是邀请他给自己梳梳头作为回报。她喜欢他梳头的方式,既有力又温柔。
当他们单独在房间里时,两人几乎都按捺不住。他想抚摩她,而她也因知道这一点而心潮涌动。但他不敢越界,害怕自己会走出她所允许的范围。而更令人欲罢不能的是,拥有让另一个人想要触碰,却又只能把手收回的权力。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游移。她允许自己这样幻想,因为幻想是安全的。幻想中的马克斯不会伤害她。但真正的马克斯,如果给他半点儿机会,就可能会很危险。
她其实没想到自己会在列车上遇到他。他本不必这么早就前往东方,至少可以再迟一个星期动身。她想知道他是否被邀请出席婚礼。她希望不会。那只是逢场作戏,并不是真正的庆祝仪式。
她的眼睛猛然睁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马克斯被要求做伴郎了;他会在婚礼时站在她身后,在那个时刻把戒指交给她,这实在太过折磨人。
阿加莎是最后几个下火车的人之一。她所选择的路线必然会经过那个女孩的包厢。包厢的百叶窗被拉了下来,阿加莎在门口驻足片刻,侧耳细听,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直接敲门,她无从确定她是否已经下了车。
走出车站,沐浴在夕阳之下,阿加莎努力想把安·纳尔逊忘掉。这是她的大冒险的开始——如果有条件,人们可能都会梦寐以求的旅行,她绝不能让恐惧毁了它。
但你到底在恐惧什么呢?
自从离开伦敦,这个问题便在她脑海中反复出现。孤身一人,挂念家里——最初的恐惧很简单。但在东方快车上,恐惧就变了模样。现在,她害怕往日记忆也跟着她爬上了这列火车,直至召唤起心痛的力量,将她整个吞噬。
她走在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呼吸着香烟、咖啡和灰尘的混合气息。这是属于欧洲大陆的气息,与伦敦的截然不同。尽管心情不快,但她还是感到有些兴奋。她站到了等候水上巴士的队伍当中。
然而,不巧的是,东方快车抵达威尼斯的时间刚好是当地小学生放学的时间,感觉好像这座城市一半的人口都在准备回家。看到一群跟罗莎琳德年纪相仿的女孩在等候汽船的过程中欢声笑语,阿加莎不禁又感到一阵难过。
船终于驶进码头,一群穿制服的人把她推向门口。她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座位。几十个人,包括几个妇女,只能站在船上,紧紧抓着他们能够抓到的东西。尽管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但座位上的小伙子却依旧泰然自若。大家好像都只顾自己。
一开始,她觉得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游览这座城市是个错误。但当船沿着威尼斯大运河缓缓前行,眼前动人的景象令她瞠目结舌:精雕细琢的华丽石雕和镀金木雕、阳台上盛放到几近溢出的花朵、从海上餐厅飘来的曼妙音乐,还有从隐秘的浪头上缓缓划出的贡多拉。
阿加莎原本计划在前往圣马可广场前,先在里亚托桥下船,逛一逛纪念品摊位。但看到一个鱼市的标牌后,她决定提前下船。然而一踏上陆地,她就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座蜿蜒的迷宫中,狭窄的街道间点缀着杂草丛生、摇摇欲坠的小桥。街道的标牌也不见踪影,她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旧屋高耸而潮湿的围墙将这些街道和熙熙攘攘的市中心隔开,安静得近乎诡异。她加快脚步时,甚至可以听见回响。鹅卵石铺成的道路指向一个似乎是大门的地方。但当她走到尽头,却发现大门上了锁。
她转回身,看到一个男人透过窗子看着她。他的表情让她恶心。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被他脸上阴森森的笑容吓得动弹不得。男人的手移到了裤子前面。
她低下头,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跑回小巷里。她的脚踩在鹅卵石路面上的节奏,几乎跟她的心跳混在一起。回到桥上,她气喘吁吁,靠在栏杆上,转身看着河面。一条贡多拉正向她缓缓驶来。这本该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却已经因刚才的遭遇黯然失色,整座城市仿佛都被其暗巷里的龌龊永久玷污。
当船靠近时,她看到一对男女坐在船夫后面。两人正在拥吻,男人抚摩着女人的头发,在她耳边低语。船正要从桥下经过时,男人抬起头看了阿加莎一眼。她看到的是阿奇的脸,一个莫名其妙的阿奇,长着一头黑发。那当然不是他,她很清楚。那对男女是西班牙人,或者是意大利人,反正不是英国人。但她还是看到了那张脸。
她转过头,看着那条贡多拉慢慢消失。阿加莎终于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了:她害怕自己就此疯掉。
她跌跌撞撞地穿过街道,希望自己每次转弯都还能够看到大运河。她想放弃前往圣马可广场的计划,只想回到东方快车那令人安心的舒适当中。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突然看到了一块路牌,上面写着“Piazza San Marco”
,还指明了它的方位。她想,既然如此,还是跟着箭头走为好,这样总比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更容易找到方向。
阿加莎走到街尾时,对自己将要看到的风景完全没有准备。她从一条石头隧道中走出,穿过一座横跨在鹅卵石上的古老建筑。她的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开阔的空地上,到处都是人群和鸽子。落日的余晖将圣马可教堂的正面染得金碧辉煌,古老的石雕和木雕熠熠生辉,仿佛某座天空之城的入口,一头在星空中闪烁着光芒的带翼飞狮守护着它。
人们似乎是通过中央的拱门进出。她看了眼手表,意识到那场独奏会早已开始。她犹豫了一下,不敢向前。对她来说,教堂不再是个亲切的地方了。她已经停止领受圣餐了,并不是因为她不再相信上帝,而是祂不会再相信她。和阿奇离婚,她觉得自己让上帝失望了,违背了那神圣的誓言。尽管她现在偶尔还会去教堂,但总觉得自己像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尽管有所顾虑,但阿加莎还是随着人群一起穿过广场,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向前。她从西门拱顶的镀金马赛克画下穿过,走进了凉爽、阴暗的室内。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的变化,但她再度踌躇不前。她从手提包里摸索出一条丝绸头巾。又要伪装?系头巾的工夫,她又听到了阿奇戏谑的声音。当她看到朦胧的人影端着蜡烛,在胸前画着十字架、跪地祈祷时,她的疏离感也越发强烈。但音乐却说服她迈出了接下来的几步。小提琴的乐声忧郁绵长,与她的心境如出一辙。
当她又走了几步进入大教堂时,里面的景象让她不可能不抬头观赏。无数镀金马赛克画覆盖着拱顶与穹顶,就像是走进了一个藏宝洞。银质的灯反射出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闪闪发光的图像:扭曲的飞鸟和长着角的魔鬼、狂风肆虐的海上怒目圆睁的门徒,施洗约翰似乎正在将耶稣从一条像蛇一样的河里捞上来
。
她循着乐声走过去,脚步有些不稳。但当她来到门口时,一个侍者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Mi dispiace, non ci sono posti a sedere.”
阿加莎皱起眉头,听不懂他的话。
“里面恐怕没有座位了。”火车上那个年轻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不过那边还有个地方,您可以透过纱门欣赏。”
她跟着他走过去,绕过一根石柱。果然,她可以从守卫着小教堂侧门的龙雕和狮雕的缝隙间看到独奏者的身影。
“请坐。”他指着纱门旁边唯一的一把椅子说。
“哦,可是……”
“没关系,在火车上坐了那么久,我很高兴可以站一会儿。”他微笑着说,深色的胡子下面闪过一缕白光。
椅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靠背还很高,但坐起来却很舒服。她把头靠在木椅背上,随着音乐充满脑海,目光越过教堂镀金的天花板。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几乎从身体里逸出,向上飞升,加入天花板上那些不可思议的造物当中。离开伦敦后,她第一次感到安全,火车上那些折磨人的声音和萦绕的面孔似乎全都消失不见了。
她想,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么音乐一定是祂的语言。她闭上眼睛,排除一切干扰,呼吸着来自教堂陈旧而令人宽慰的气息,抛光的木材、熔化的蜡和挥之不去的焚香。她睡着了,但身后的一个声音让她猛然惊醒。
“您还好吗?”
他的眼睛颠倒了,胡子像是一支黑色的箭刺进了他的鼻孔。她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头仰到了后面,而他在椅子上方向下看。
“喜欢吗?”他的眼角泛起皱纹。他的双眸像树莓一样黑,从这个角度看,很有东方色彩。
“哦,是的,非常喜欢!”阿加莎从座位上跳起来,希望他不会以为自己整场音乐会都在酣睡。
“不知道您有没有口渴,但我想去喝点儿东西。您呢?再过一个多小时回去也来得及。”
她只犹豫了片刻。如果这个提议来自跟她年龄相仿,或是更年长的男人,她可能会怀疑其动机。但这样一个年轻男人,又是以这样大方、自然的方式提出了这个建议,她觉得很安全。况且她身在异国,没人认识她。跟年轻人喝杯酒又有什么关系?
“很抱歉,我还没有做正式的自我介绍,对吧?”他伸出手,“马克斯·马洛温。”
“阿加……玛丽,”她磕磕巴巴地说,“玛丽·米勒。”他松开她的手,微微鞠了个躬。“您想去哪里?酒吧,还是餐馆?”
“嗯……我不确定。我其实不是很饿,但我又不大喜欢酒吧……”她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听上去有些不领情,而且相当矫情。
“您喜欢冰激凌吗?”
听到这个选项,她热情地点点头。
“有个好地方,离这儿不远。”
走到外面时,天已经黑了。他带着她穿过广场,走到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两旁都是商铺,卖的东西从狂欢节面具到雪茄,应有尽有。他们穿过一座通往朱代卡运河的桥,来到一家岸边咖啡馆,桌上摆着蜡烛,菜单上的冰激凌种类是阿加莎所见过最多的。
“您试过加开心果吗?非常不错。或者,如果您喜欢利口酒,那么加苦杏仁的酒也很不错。”
她坦白自己酒精不耐受,他同情地表示理解。“恐怕我在牛津的时候遇到了和您相反的问题。我的导师可能会告诉您,这个学生喝了太多红葡萄酒,注意力一直不集中。”
阿加莎眨了眨眼。她的侄子杰克也去了牛津,两人很可能还是同学。她刚想开口问他何时毕业,但又转念作罢。提起杰克就可能会暴露她的身份。于是,她讲起有一次在康沃尔度假时,她和母亲点了半品脱
奶油来替代红酒。
“您喝了吗?”
“一滴不剩。从那之后,我就成了奶油爱好者,那是我最喜欢喝的东西。”
他笑了,说:“东方快车上也供应吗?”
“如果我问的话,他们肯定会给我弄来,但我不敢——食物已经很充足了,他们会觉得我是个贪吃鬼。”
“好吧,不过我觉得既然是度假,就应当随心所欲。”他咧嘴笑了,“而且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提供半品脱奶油,所以我坚持您得吃两份冰激凌作为补偿。所以您要点什么呢?”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当作孩子一样宠溺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但她开始意识到,在马克斯年轻的脸庞之下,藏着她母亲称之为“睿智的灵魂”的东西。尽管实际年龄并非如此,但他却像是比她年长几岁。
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斗争,阿加莎选择了黑巧配甜牛奶味——对于一个奶油成瘾者而言,这是个邪恶但又如天堂般的选择。马克斯选了一种叫“多吉奶油”的口味,他描述它的味道就像是糖浆馅饼加少许马尔萨拉白葡萄酒。吃了几口冰激凌后,他问她这次旅行要走多远。
“坐火车到大马士革,然后去巴格达,”她说,“你呢?”
“我在的里雅斯特下车,”他回答说,“其实我也要去巴格达,但我得先坐船去贝鲁特取一些补给物资。”他又舀了一勺冰激凌,“您是有家人在巴格达吗?”
她把跟凯瑟琳讲过的说辞又对他讲了一遍,还说到她希望在逗留巴格达期间能参观一下乌尔的考古发掘工作。听到这里,他眼睛一亮。
“刚好我也要去那里——我就在那个考古队工作。”
对阿加莎而言,这是个非同寻常的巧合。但当她告诉他,自己跟他的一个同事住在一间包厢时,他的表情立马变了。尽管他立刻用微笑加以掩饰,但他的演技并不高明,他的表情还是像他的冰激凌上落了只苍蝇一样。
“哦,您是跟基林夫人一个包厢,是吗?没想到她也在火车上,我还以为她会坐船过去。”他用勺子刮着杯子底部黏糊糊的残渣,“您和她相处得如何?”
阿加莎深吸一口气。“她很迷人。”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他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勺子,“她似乎过着一种非常有趣的生活。”
“没错,”马克斯慢慢地抬起头,“她是个很有趣的女人,不过很快就要再次改名了。以后我得记着叫她伍利夫人。”
“伍利夫人?你是说她……”
“哦,没错,”他点点头,“她就要嫁给我们备受敬仰的队长了。我想,下周二吧。在海法街的圣公会教堂。”
阿加莎困惑地摇了摇头。“我很好奇,她为什么没跟我提起这件事呢?她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关于考古队,还有她从事的工作,但她丝毫没有表明自己即将嫁给那个我们正在讨论的男人。”她期待马克斯能解答她的困惑,但他只是耸耸肩。他也许是不知情,也许是太谨慎,不愿意透露凯瑟琳对此三缄其口的原因。他看了眼手表,巧妙地换了个话题。
“我们得走了,已经八点五分了。”
“噢!”她惊慌失措地推开椅子,“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下午的时候我迷路了。”
“别担心,”他指了指岸边咖啡馆大约一百码外的一座码头,“我们可以去那里坐水上出租车回去。”
他们刚来到岸边,一条船便开了过来。这次不用排队上船,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座位。当缆绳没入水中时,阿加莎转过身,望着对岸建筑物被柔光包裹的立面。一条贡多拉从他们旁边划过,距离他们的船只有几英尺
远。船上也是一对男女,手牵着手,朝他们船上的乘客微笑。男人还笨拙地挥了挥手。阿加莎努力让自己抬起头看着他们,看着他,尽管心里仍有顾忌,但她还是选择大胆地望过去。令她宽慰的是,那个男人仍保持着自己的模样。眼睛、颧骨和嘴巴上都没有阿奇的踪影。
她意识到,这都多亏了坐在她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他用音乐和冰激凌把她在威尼斯的噩梦般的经历变成了快乐的记忆。他拯救了她。当那条贡多拉消失在夜色中时,她感到莫名的平静。
在夜色笼罩的威尼斯大运河上航行,似乎格外多了一份趣味。灯笼的光为黑暗的河水着色,剥落的灰泥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岸上聚集着优雅的食客和身着盛装的街头艺人,稍纵即逝。除了偶尔的搭话,马克斯这一路鲜少开口,似乎他也被自己的思绪包围。但当他们回到东方快车上时,他说的话让阿加莎倍感兴趣。
“您不介意不告诉基林夫人我也在这列火车上吧?”他环顾四周,像是害怕她会突然从某节车厢里出来,“我希望您不要觉得这有失礼节,我只是不想在回到考古队驻地之前跟她见面。”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尴尬。“当然,但我不能完全对自己的话负责。我不想让自己的偏见影响您对她的看法。”
“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必说了。”阿加莎说,“关于你们一连几个月都待在那样的高温之下的生活,我听得够多了,也不难猜想会发生些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她是个出色的艺术家,也是个了不起的公关人员。如果不是她,我们的发掘工作早就已经孤立无援了。但是她也会……”他停了下来,揉着下巴,“我想她喜欢控制别人,就像是施了什么咒语,你还没察觉,就已经成了她的奴隶。”他苦笑着说,“小心点儿,好吗?”
她还没来得及作答,他就轻点了一下帽檐,走向了他的车厢。“感谢您的陪伴,米勒夫人。我很期待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再次见面。”说完,他便消失在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