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车穿过提契诺河上的大桥时,阿加莎开始给女儿写信。她计划分阶段撰写她的旅途见闻,到伊斯坦布尔时一并寄出。
大约三个月见不到罗莎琳德,这让阿加莎有些难过。如果不是这次远行,她本可以在秋季学期去看望她几次。女孩们可以在星期天外出,每学期至多四次。不过现在,她还得和阿奇平分看望女儿的有限时间。
姐姐玛琪知道阿加莎对阿奇即将结婚这件事的感受。她好心提议,如果阿加莎想出去散散心,她可以替她去看望罗莎琳德。罗莎琳德倒也喜欢玛琪姨母,但这并不能抵消阿加莎对女儿的愧疚。
午餐前,火车在米兰停了下来。包括凯瑟琳和阿加莎在内的一些旅客走下了车,活动活动身体。
阿尔卑斯山的皑皑白雪已经被甩在身后,乘客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站台上四处走动时,阿加莎用手遮住阳光,扫视人群,寻找她在餐车上看到的那个女孩。或许她已经在米兰站之前下了车。早餐过后,火车停了两站——布里格和多莫多索拉,两个阿加莎完全没听过的地方。她是去追那个在山区下车的男人了吗?
当凯瑟琳喋喋不休地谈论她们将在巴格达看到的风光时,阿加莎一次次提醒自己,她在车窗上看到的那个男人不可能是阿奇。
她开始把自己想象成律师,以当庭盘问潜在证人的方式思考这一事件。她先后两次看到这个男人,第一次是在晚上,他站在烟雾缭绕的月台上,而第二次只是玻璃窗上的倒影。她严肃地提醒自己,没有哪个陪审团会把这样的目击记录当成证据来定罪。
回到火车上后,她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默默责怪自己竟然会妄想到这种地步。她很清楚阿奇此时此刻身在何处:伦敦奥斯特拉尔发展有限公司的办公桌前。作为一个生活规律性很强的人,他可能正准备去皮卡迪利的标准餐厅吃午餐。到了晚上,他会回到在肯辛顿租的住处。
几天之后,他就要再婚了。这星期他没有理由去任何地方旅行,更不用说乘坐东方快车了。他讨厌火车,讨厌一切无法由他控制的东西。飞机和汽车还好,但火车不行。他绝不会坐火车出行。
列车驶出车站,凯瑟琳抱怨自己太困了,不想吃午饭了。“那些倒霉的臭虫害我整晚都没法睡,”她说,“我打算要个三明治,然后打个盹儿。你不会介意的,对吧?”她又露出灿烂的微笑,显然,她想独享这间包厢几个小时。阿加莎开始意识到,这位凯瑟琳是个习惯了我行我素的女人。
阿加莎走向餐车时,开始想象她的旅伴作为考古队里唯一一个女性的处境。仅仅因为外表,她就会招致各种麻烦。她猜想,也许凯瑟琳的魅力和说一不二的性格,都是她为自己打造出来的铠甲。
火车上的午餐时间比早餐更加忙碌。领班询问阿加莎是否介意跟其他人拼桌。他把她带到了一位来自加拿大的老妇人对面。这位老妇人说自己要去看她在一家石油公司工作的儿子。她的耳朵不大灵光,因此两人的交谈很受限。
“别说话了,亲爱的,”她说,手里挥舞着一根插在叉子上的香肠,“这东西太好吃了,应该用心品尝。”
阿加莎点了法式洋葱汤,还要了鸭胸肉酱。搭配鸭胸肉酱的是半瓶干红葡萄酒,阿加莎本打算退掉——非常遗憾,酒精总让她无福消受。但还没叫来侍者,她的餐伴就打断了她。
“你不想喝酒吗,亲爱的?可以给我吗?有酒在手,心里不慌啊。我可不喜欢在半夜打扰乘务员。”
阿加莎默默地笑了笑,她想象着老妇人给自己倒酒的情景,搞不好还会把假牙泡在酒杯里。
老妇人吃完饭,准备起身回去。她有些站不稳,抓着桌子的边缘试图沿着过道走下去。阿加莎起身帮忙,她们刚走了几步,一个乘务员便赶了过来。
当阿加莎走回刚才的座位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影。是早餐时遇到的那个女孩。她跟阿加莎隔了两张桌子,面朝发动机,正低着头读一本放在餐桌上的书。即使抬起头,她也不会看到阿加莎,因为阿加莎也只有别扭地侧着身子才能看到她。阿加莎故意放慢脚步,想仔细观察这个女孩。她的右手放在桌上,在书的旁边,但左手并没有露出来。早餐时阿加莎就没能观察到她是否戴了戒指。
阿奇的婚礼将在下个周六举行。她知道这个日期是因为她是在周末看望过罗莎琳德后才出发的。罗莎琳德想做伴娘,但她爸爸说这次他不会大操大办。阿加莎至少对此心存感激。毕竟,如果让罗莎琳德带着即将做她父亲伴娘的喜悦回家,对她而言是何等的残酷。
她坐回自己那盘吃了一半的鸭胸肉酱前,往嘴里填了一口,然后把盘子推到一边。她放弃了对这女孩身份进行推断。当然,她的年龄是吻合的,长相也让她莫名感到熟悉。阿加莎告诉自己,她以前一定见过这个女孩。但不会是她。不是南茜。
透过窗户,她看到一片宁静的水域,一块牌子一闪而过,“Lago di Garda”
。列车很快就要到威尼斯了。出于某种古怪的原因,凝视湖对岸时,赫尔克里·波洛
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这位小个子比利时侦探会如何行事。
答案呼之即出。你必须动用你的灰色小细胞。
是的,当然。但具体该怎么做?
讽刺的是,这并没有让她的思考更趋明朗。她正在一列火车上——她已经决定日后要把它写进自己的小说里——等待自己想象力的产物告诉自己该怎么办。但她又想到,一个人怎么能创造出一个比自己更聪明、更敏锐、更富洞察力的角色呢?
她原本打算到车上的酒水间喝杯咖啡,以消磨凯瑟琳午睡的这段时光。但现在她决定留在餐车里,等着看那个女孩离开时会走向哪个方向,从而确定她所在的隔间范围。这将是她的起点。
她走到靠过道的座位,拿出放在包里的带镜小粉盒。她一边往鼻子上扑粉,一边注意着身后来来往往的人。没等多久,女孩便从座位上起身,先是走了出来,然后又匆忙折返拿她的书,似乎差点儿把它忘了。她背对着阿加莎,朝阿加莎和凯瑟琳所乘坐的那节车厢走去。
火车头和餐车之间只有两节车厢:一节是头等车厢,另一节是二等车厢。阿奇的未婚妻会乘坐头等车厢吗?阿加莎觉得不大可能。她强烈怀疑,经济问题——她的经济问题——是他不再爱她的原因。经济上的独立,让她不再是他之前娶的那个女孩了。他还会重蹈覆辙吗?
是时候进行她计划的第二部分了。她找来领班服务员,说自己可能看到了一个熟人,但又害怕认错了,所以想问一下她的名字。
“是哪张桌子,夫人?”他说话带有轻微的口音,可能来自法国或者其他地方。
她指给领班看,后者便到车厢的另一端去查看记录。她在过道上踱步,当他重新回来时,她忽然有种负罪感。
“名字是安·纳尔逊,夫人。”他试探地对阿加莎微笑。她怀疑他都能听到自己胸口剧烈的心跳声。安(Ann),这并不足以说明什么。因为安也有可能指代南茜(Nancy),对吧?阿加莎在托基的护士同事里就有一个名叫南茜的女人,她收信时名字的缩写便是A(Ann)。给一个女孩施洗时起名为“安”,平时称呼她为“南茜”,这是英国人特有的习惯之一,就像所有叫杰克的男孩大名都是约翰一样。
“啊……嗯……纳尔逊,”她嘟囔着,“那一定是……呃……她婚后的姓。”阿奇的情人并不姓纳尔逊,但也十分接近。她姓内尔——反正他是这样告诉她的。但她需要用化名旅行吗?似乎也不大可能。
但你就是这么做的。这次脑子里的声音来自她自己。
“需要我帮您捎个口信吗?”领班微笑着说,“真是难得的巧遇,对吧?”
“哎……不必了……谢谢你。呃……我……我想给她个惊喜。”她露出自己最灿烂的微笑,“只要告诉我她的包厢号……”她厚颜无耻地更进一步,依据的事实是人们从不会怀疑一个年届不惑的中产阶级妇女会在这种情形下有什么不轨企图。尽管阿加莎还不到四十岁,但她确信自己戴上眼镜总会显得更加成熟。
“当然可以,夫人。”领班喊来另一个侍者,用法语跟他交谈了几句。然后他在随身携带的便笺簿上写下一个包厢号,字迹虽然潦草,倒也认得清楚。
她想得没错:女孩在二等车厢,而非一等。她的包厢在离发动机最近的地方,而阿加莎的包厢则在车厢的中间位置。
她接过字条,匆忙走到酒水间。如果直接去女孩的包厢,她该如何开口?她总不可能直接质问她是不是自己丈夫的情人,也不可能询问她是不是用化名登记的。
她觉得,开门见山很可能会造成极大的尴尬,让自己一无所获。她必须用更巧妙的办法,等待一个时机,看似随意地和那个女孩搭上话。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她才有可能吐露实情,给出阿加莎想要的答案。
乘务员带她坐到整个酒水间唯一的空桌子旁,然后给她端来咖啡和小点心。她咬了一口心形的巧克力小蛋糕,树莓酱在舌尖化开,让她感到一阵宽慰。酒水间的另一端,钢琴师弹起了肖邦的《幻想曲》的开篇小节。透过窗户,她看到山顶有一座城镇,有许多陶土屋顶的房子围绕着一座古老的钟楼。她看了眼手表,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应该就可以到威尼斯了。东方快车会等到晚上九点再继续行驶,因此有足够的时间下车观光。她一直盼望着能够探索这座城市;她绝不能让这……什么?这种可能性会毁了这次旅行。
托迈酷客的人曾试图说服她预定一个当地导游,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不那么做。她更喜欢像当地人那样,乘坐水上巴士四处逛逛。况且她还有一本旅游手册充当导游,她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阿加莎灵机一动,想到她可以在下车后跟着那个神秘女孩,找机会和她搭话。进站时,她可以提前到那女孩的包厢附近,看准她下车的时机,然后小心地跟在后面。
你太入迷了。为什么不能放着不管呢?
阿奇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这让阿加莎想起他最后一次离开他们在桑宁代尔的家时的情形,当时他因为她拒绝离婚而大发雷霆。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眼神,仿佛一个陌生人接管了这个她自以为了如指掌的人的身体。
他要求离婚,但他拒绝在诉讼程序中提及南茜的名字。他想要假装在布莱顿一家酒店中发生的一些龌龊情事是他们离婚的理由。
阿加莎觉得,如果他肯说实话,如果他有勇气承认自己和南茜之间发生的事情,她可能更容易妥协。这种局面似乎让不公平加倍,当她需要独自出庭面对这桩丑闻时,那个南茜却可以置身事外。而当她不得不把爸爸将不再和她们一起生活的消息告诉罗莎琳德时,小姑娘转过头对她说:“爸爸还喜欢我,对吧?他只是不喜欢你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真实的,并非想象——把阿加莎带回现实。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棕色眼睛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他的脸晒得黝黑,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请原谅我打扰您,但恐怕这里没有其他空座了。”
“哦,没关系,请坐。”
他看上去和她的侄子杰克年纪相仿。尽管已经年届而立——她很确定,但杰克还是会因为不得不和一个年长的陌生女人交谈而难为情,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游刃有余。他向她讲起自己有多期待游览威尼斯,并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很快他们就开始比较各自的旅行指南,讨论起水上巴士和贡多拉
各自的长处。
钢琴师弹完了一曲肖邦,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哦,”阿加莎说,“真可惜。”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问她:“你会弹钢琴吗?”
“我以前经常弹,但最近没那么多时间了。”
“今晚在圣马可大教堂有一场独奏会——你喜欢瓦格纳吗?”
阿加莎眼睛一亮,问道:“是什么曲目?”
“《齐格弗里德牧歌》。”
“需要提前订票吗?”
“是免费的,”他说,“但如果想占个座位,最好早点到。”
她发觉自己开始向他讲起她是如何在孩提时代接触到瓦格纳的:是姐姐玛琪带她去了考文特花园。这让她在整个青春期都幻想自己可以扮演伊索尔德
,成为一名歌剧歌手。“我想大概是死亡的那一幕太让我着迷了,”她微笑着摇摇头,“所有人都躺在那里,而她的灵魂在歌唱。我真的能够看到翅膀——它们的颜色……”她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些很私密的事情,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他点点头,“我有时也会听音乐,它能让人的思维摆脱束缚,对吧?就像吹开了一朵蒲公英。”
她也对他点了点头。这不像是和杰克对话——完全不像。她好奇这个年轻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让他如此敏锐。接着他告诉她,他的祖母曾在布鲁塞尔担任歌剧歌手,并在马斯内 [1] 的《埃罗底亚德》首演时饰演了莎乐美一角。所以音乐算是在他的家族血脉中流淌。阿加莎听着他讲话,忍不住微笑起来,半小时前赫尔克里·波洛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而现在她又在和一个留着胡子的比利时裔男人聊天。
当乘务员过来告诉他们,还有五分钟就可以下车时,她惊讶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衷心希望您今晚过得愉快。”她偶遇的同伴站起身,想脱帽致意,随后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戴帽子。这个小纰漏让他略感尴尬,于是匆忙离开了。
直到他消失不见,阿加莎才意识到他没告诉自己他的名字或去向。她想知道离开威尼斯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火车慢了下来,开始滑行,南茜拉下百叶窗。她不知道在火车上是否能看到利多岛。只消看一眼,就足以让她的心情跌入谷底。但移开视线却只会让她的其他感官残留的记忆死灰复燃。沙子湿漉漉的气息。透过海滩小屋的木板墙传来的音乐与笑声。海水浸透皮肤的触感,阳光的温暖,还有他手指的温柔。很难想象,这些都已经是六个月之前的记忆了。
威尼斯的蜜月之旅让她近乎置身地狱,但他救了她。从一开始,他就注定要把她从失败的婚姻中拯救出来。
那是她丈夫的安排,在婚礼结束后到一栋意大利别墅参加一个为期几周的家庭聚会。他把这个安排说得很有趣,但一切却真的全都是“安排”:精心的谋划,只为了最拙劣的背叛。现在回想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竟然如此天真。新婚之夜,菲利克斯喝得烂醉,没法和她做爱。第二天晚上,他倒是来找她了,但随后却坚持要回自己房间睡觉,次日早上也没出来吃早饭。结婚两周,他的冷漠让她感到羞耻和困惑。直到来到威尼斯,她才亲眼看到了真相。
到威尼斯的第二个晚上,他坚持要通宵打牌。她躺在床上,却迟迟无法入眠。她想给他个惊喜,于是她沿着走廊偷偷溜进他的房间,以为他会在床上。他也确实在床上,但并不是一个人。
她跌跌撞撞地逃出别墅,被自己刚才撞见的情景吓呆了。另外一位客人——一个前一天才认识的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看到了她。当时他正在月色笼罩的露台上抽烟,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他赶忙走过来,递来一条手帕,询问她是不是受了伤。当她告诉他自己的遭遇时,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
在他们说晚安之前,看着月亮落下,晨星在海面升起。他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目光缠绵地和她对视,然后才穿过满是露水的鹅卵石小路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他来敲门,手里端着咖啡和刚从花园摘下的桃子。她请他进来,因为她很清楚,她的丈夫根本不会来找她。他给她讲起跟其他人一起工作时发生的趣事,逗得她开怀大笑。然后他问她要不要去游个泳——这很快就成为日常仪式的一部分。
在雷佐尼科度假别墅,很少有度假者会在中午之前下床。但她会在八点半就起床去见他,和他一起游一会儿泳。他们认识的第二天,他钻到水面之下,迅捷而优雅,仿佛一条鱼,肩膀掠过她的臀部。她几乎失去平衡,但他就等在原处,把她托了起来。她低下头,亲吻他湿漉漉的前额,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他则把头向后仰,直到两人的嘴唇相遇。
他们躺在水边的沙滩上,她的手臂因他的爱抚而变得火热。他们并没有谈论此事——没有计划他们要做什么,但又过了一天,在游过泳之后,他拿出了一把海滩小屋的钥匙。小屋里散发着干海藻和橄榄油的气息,一个空瓶子放在一把粗糙的木长凳上,那是小屋里唯一的家具。他把浴巾铺在地上,两人一齐跌在上面,四肢随即纠缠在一起,还留有刚离开海水而留下的滑腻。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后,他们躺在阴凉处,吃着绿绿的无花果和甜瓜。他握起她的手,眼神阴郁,说:“亲爱的,我得跟你说件事。”
她坐得笔直。听到他说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时,她的身子无助地颤抖起来。
“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他伸手抚摩她的头发,“但我太想要你了。”他的眼睛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我知道,你完全有权看不起我,但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一刻也不曾后悔。你后悔吗?”
屋外传来萨克斯风的声音,让她无法作答。一百码
之外,在艾科莎修宫外的临时舞台上,爵士四重奏的乐曲响起。一个穿着粉红色丝绸睡衣,看上去醉醺醺的女人,赤着脚在沙滩上翩翩起舞。
“我们最好先回去,”他说,“要是误了午餐,他们会发现的。”
因为是度假季的最后一天,那个下午所有人都聚到沙滩上拍照留念。她没法去他的身边,更无法假装微笑。快门声让她不安。她就像一头困兽。他没有看照相机,而是直视着她。他的眼神既凶猛,又焦躁不安,仿佛对这个假期最终以逢场作戏为结尾感到恶心。
两周后,5月初的一天,他们在莱斯特广场的一家电影院见了面。见面不难,因为他们发现两人住的地方相距不过一英里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住在几百英里以外,她也许还能忘记他。但望着格林公园里正盛放的鲜花,明知他就在几条街之外,这实在是种折磨。
而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分钟比一分钟更远。他已经坐上了去加来的夜间列车。明天他就要回到伦敦了。巴格达太远了。
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保证。
如果他只是口是心非,又何必说出口呢?南茜躺在铺位上,闭上了眼睛。
阿加莎打开包厢门,凯瑟琳还穿着睡衣。她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头靠在一堆枕头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你不下去转转吗?”阿加莎问,伸手去拿行李架上的帽盒。
“我不想下去。”凯瑟琳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压根儿没睡着,开门关门的动静响个没完。到站这段时间估计能安静点儿。威尼斯我去过六次了。”
阿加莎打开装着洗脸盆的小柜子,检查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当看到嘴唇上粘着巧克力时,她的心不由得一颤。她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又作何感想。
她微微转头时,看到凯瑟琳的脸也出现在镜子里,即便是跟这样一个想睡却不能睡的憔悴女人比起来,她的形象也没好上多少。
“你要下去吗?”凯瑟琳从她的书中抬起头。阿加莎正在手提包里寻找口红。
“我其实不爱凑热闹,我更喜欢自己随便逛逛。”
“对极了,”凯瑟琳回应说,“人一多就麻烦,是吧?都下车了才好呢。”
阿加莎听到这句话本来有些生气,因为她显然是这间包厢里除凯瑟琳之外,“多”的那个人。但凯瑟琳脸上的微笑却似乎表明她没有任何恶意。“这本书好看吗?”她问。
“啊,相当好看!”凯瑟琳拿出一个书签,把书合上了,“我一般不看这种书,但这本很不错。”她随手把书放在窗户下面的桌子上。
书是倒着放的,但上面的图案对阿加莎来说就像自家的前门一样熟悉。一只穿着红色缎子鞋的脚优雅地从车里伸出,准备落到人行道上。黑色字体映衬着充满威胁的天空。一股肾上腺素涌上她的身体。
“这本书叫《罗杰疑案》,”凯瑟琳转过身整理身后的枕头,“是一个叫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人写的。就是那个跑到哈罗盖特,让全英国一半的警察到处找她的女人,你知道吧?”
阿加莎合上手提包,抓住门把手,嘟囔着说下车前得先上趟厕所。她走到走廊尽头,把自己锁进小隔间里,坐到了马桶上。火车突然减速,开始摇晃。她猛地抓住把手,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真傻,你逃得掉吗?
[1] 马斯内(Jules mile Frédéric Massenet, 1842—1912),法国作曲家,《埃罗底亚德》( Hérodiade )为其代表作,首演于18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