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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洛桑到米兰

第二天早晨,阿加莎兴奋地醒来,因为阿尔卑斯山已经在窗外现身。冉冉升起的太阳把光芒播撒在顶峰的皑皑白雪上,山体仿佛覆盖着珊瑚色和粉色的绒毯,衬得天空几近完美。

她快速穿好衣服:醒目的索尼娅·德劳内 秋季条纹款夹克,里面配着一件驼色丝绸上衣,下身是一条羊毛裙,相得益彰。当她去涂口红时,脸盆上方镜子中的映象让她吃了一惊。明媚的阳光让她的头发红得十分醒目。理发师曾提醒过她可能会有这种效果。理发师说,她是天生的金发,所以颜色会非常与众不同。

她对着自己的奇怪模样笑了笑,戴上用来乔装的眼镜。头顶行李架上的行李标签表明了她的新身份:埃克塞特,德鲁斯泰格顿,格雷斯通宅邸,M.米勒夫人。

她打开包厢门,驻足片刻,一想到要去餐车便有些犯难。那么多人,如果有人认出她来怎么办?

但她的胃起了决定性作用。不知哪里的门打开了,热黄油吐司、培根和咖啡的香气沿着走廊飘了过来。她父亲常说,没有什么比一顿丰盛的早餐更能让人心神安宁。她接受了自己鼻子的指引,走出了包厢,内心充满期待。

餐厅领班把阿加莎安排在背对发动机的座位上,询问她喜欢印度茶还是中国茶。趁他去准备茶的工夫,阿加莎拿起菜单认真研究起来:要火腿蛋松饼、鱼蛋烩饭,还是枫糖浆煎饼?这可真是个大难题。不过,当餐厅领班端着一壶大吉岭红茶回来时,她已经做好决定了。银质餐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旁边放着精心熨烫过的报纸。她打开报纸,伸手去倒茶。当她把刻着花押字的瓷杯举到唇边时,她看到对面桌边坐着一个女孩。

阿加莎猜测女孩不超过二十五岁。深色卷发,五官精致,身上的衣服剪裁考究,不显拘束,脸上化着淡妆。看着她,阿加莎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之感。她确信自己之前在某个地方见过她,但又想不起来。谢天谢地,女孩并没有抬头看她。这让阿加莎可以从容地躲在报纸后面。但当她放下报纸再去看她时,她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女孩盘子里的吐司上。

她在哭。

阿加莎看到她泪如雨下。女孩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擦拭泪水,仿佛因悲伤而失去了知觉。阿加莎端起茶杯,又放了下来,手指摩挲着茶杯把手。她应该视而不见吗?这样做对吗?不,她下定决心,要过去和她聊聊。

但就在这时,女孩抬起了头。她并没有看阿加莎,而是在看餐车远端的某个东西。她的手轻轻动了一下。若有似无地挥手,仿佛害怕被人发现似的。

当然,如果阿加莎转头去看她在向谁挥手,那就太失礼了。不过,奇妙的光学原理暴露了女孩挥手的对象。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反射过来,阿加莎眨了眨眼:窗户上映出餐车门口的一张脸。

他的脸。

他不是幽灵,他的存在也并不是幻想。他就在东方快车上。

阿加莎的手开始颤抖。茶杯落在茶碟上。但她混乱的思绪被突然的刹车声打断。火车开始减速。突然间,外面出现了一些晨霜覆边的房屋,脸色苍白、戴着皮帽的人们推着手推车来来往往。

火车停了下来。餐车远端的门开了。她看到了他的后脑勺。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阿加莎瞥了一眼那个女孩。她盯着盘子,头发向前垂了下来,遮住了脸。

如果那真的是他,那她又是谁?

发动机重新开动,车厢跟着颤了一下。阿加莎转过头想看看车站的名字,但还没来得及看清,站牌就退出了视野。她猜他们应该是在瑞士或意大利。阿奇为什么会在这里下车呢?

她转过头,想再看那女孩一眼,但服务员端着早餐走了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当他放下餐盘,询问是否还需要什么时,女孩已经离开了餐车。

她是阿奇的情妇吗?阿加莎突然发觉,自己对那个偷走她丈夫的心的女人知之甚少。

她的名字:没错,阿加莎是知道的。但阿加莎甚至从未见过她。他曾带她和一群一起打高尔夫球的朋友到家里过周末,但阿加莎那时得了流感,只能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发生的一切。阿加莎很想爬起来,至少去打个招呼。阿加莎为自己是一个差劲的女主人深感内疚。

或许两人在那个时候还什么都没发生,否则阿奇也不会有勇气邀请她到家里来做客。星期六早上,阿加莎起床去卫生间,看到走廊里的两男一女。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她觉得那个女人非常漂亮:身材苗条,一头深色卷发。等他们都走后,她问阿奇那个女人是谁。哦,那是南茜。他说。作为一个女人,她的高尔夫打得相当不错:能打出低于标准杆十杆。

从那以后,阿加莎便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一年之后她才想起这个人。那是一九二六年的夏天:罗莎琳德七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那天晚上,阿奇坦白自己生命里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对他来说比妻子和女儿更重要的女人。

所以就是她吗?阿加莎多么希望自己的记忆可以再清晰些,让她能回想起在桑宁代尔的客厅里的那个女人确切的相貌。

她拿起刀叉,试图好好品尝火腿蛋松饼,但她的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她起身离开餐车时,若无其事地在那个女孩之前坐的座位附近徘徊,希望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也许会有一块绣着她名字的首字母的手帕?但桌子上只有一块皱巴巴的餐巾和一些面包渣。

你这纯属胡思乱想。这次是她妈妈的声音。

阿加莎在走廊里停了下来,把脸贴在冰凉的窗户上。她的呼吸让眼前一片白雪覆盖的草地变得模糊。不该这样。她来这里是为了疗伤,为了让自己可以继续前行的。

松林在眼前呼啸而过,令她一阵眩晕。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被可怕的空虚包围。就像她躲在哈罗盖特的酒店房间时一样,独自一人,等着人们找到她。她渴望阿奇能为她而来,想要带她回家。

距离她没告诉任何人便离开家,登上开往英格兰北部的火车,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了。那是一个灰暗的十二月的早晨,在阿奇吐露自己已经另有新欢四个月之后。她恳求他可以多给她一点儿时间,以求和解。十二月的那个星期六,他们原本约好到约克郡过周末,去哈罗盖特的一家酒店。但星期五晚上他并没有回家。她等了又等,突然感觉心里的某样东西断裂了。

又逃走了……

她听到一扇门开了,赶忙转身,害怕其他人看到她的状态会另作他想。火车突然一个急转弯,她赶忙抓住扶手以保持平衡。手忙脚乱中,她觉得自己走错了包厢,或者说是当她打开门后,看到有一个女人正在沙发上伸懒腰时,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哦,对不起。”阿加莎赶忙退出房间,连连道歉。

“米勒夫人?”那女人仿佛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一般,身材高挑,在行李架下站起来时不得不低着头。她穿着白色丝绸睡衣,领口、袖口和下摆的位置都有黑色的埃及象形文字镶边。走向阿加莎时,她的衣服散发着一种令人兴奋的陌生气味,其中混杂着香草以及茉莉或是水仙的香气。

她伸出手,笑容灿烂,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她看上去只涂了唇膏,没有化妆,皮肤同样十分完美。她的头发浓密而有光泽——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纯金色;双眸深蓝,近乎紫罗兰的颜色。这双眼睛让阿加莎想起了过去在她母亲家花园外的原野上生长的圆叶风铃草。

“凯瑟琳·基林,”她的握手像男人一样有力,“很抱歉让你受惊了。我不得不让他们帮我搬到这里来。有臭虫,你能相信吗?!”她皱起眉头,激动地比画着,睡衣下面的双乳也跟着抖动起来。“你也不敢信,对吧?这可是东方快车啊。他们说是这些木制品,虫子钻了进去,到晚上爬出来。”她坐到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装饰,“好吧,跟我聊聊你的事吧。”

阿加莎坐了下来,看到在她吃早饭的时候,整个包厢已经完全重新布置了。她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发刷和梳妆盒已经从窗户下面的桌子上清走了,睡衣也不再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她的帽盒也被合起来,放在行李架的一角。

她之所以选择二等车厢,是因为她觉得这里其实比头等车厢的单人卧铺宽敞不少,但现在她只能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多漂亮的夹克!”凯瑟琳用一根优雅的长手指在阿加莎腕部的衣料上轻抚,“是索尼娅·德劳内吗?”

“没错,是的。”

“我一看就是。我曾为她工作过。”

“真的吗?”

“我是个商业美术家。”凯瑟琳点点头,“以前在伦敦和巴黎的时装店工作过。”

“你一定很有才华。”阿加莎说,“你这次旅行是工作还是出来玩?”

凯瑟琳仰头大笑:“这两样一定得二选一吗?我觉得最好玩的就是我的工作了。”她伸手从窗户下面的桌子上拿过来一个银质烟盒,“来一根吗?”

“不,谢谢,我不抽烟。”

“希望你不介意我抽。”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个黑色烟嘴,有一个银色的尖儿。

一想到要和一个吸烟者共用一个隔间,阿加莎心如死灰。跟阿奇共同生活的这些年,她倒是已经习惯了香烟的味道,但能在没有烟味的房间里睡觉,是她恢复单身后享受的唯一乐趣。

“这是土耳其烟,”凯瑟琳说,“相当不错。我的一个同事从巴格达带回来给我的。我得再去搞一点儿。”

“你要去那儿吗?”对于一个高级时装业的从业者来说,那似乎是个奇怪的目的地。阿加莎以为她会在米兰站下车。

凯瑟琳把烟点燃,开始吞云吐雾:“我要去乌尔,我在那里的考古队工作:给出土文物绘图。这是我的第四个考古季。”

“你和伦纳德·伍利一起工作?”阿加莎因敬畏提高了音调。

“没错。”凯瑟琳转动眼珠,仿佛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

阿加莎还想继续追问——这位著名人物是不是很难相处?或者他是不是有些不良习惯?但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有失尊重。于是她对凯瑟琳说,她对报纸上关于考古发掘的报道非常着迷,而且正是这些报道让她决定到东方旅行,而不是去西印度群岛。然后她问凯瑟琳最喜欢的珍宝是哪一件。

凯瑟琳在烟灰缸边缘轻敲烟嘴:“我想应该是舒阿比女王的发冠了,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才把它修复好,那些小珠子简直是噩梦,但付出都是值得的。”

她讲述了考古队是如何让深埋沙漠之下三千年的陵寝重见天日的。那位苏美尔女王的发冠,是他们在上一季发掘中出土的众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墓葬品之一。

凯瑟琳还描述了修复黄金、天青石、红宝石和玛瑙碎片的过程,将阿加莎带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她被乌尔的考古故事深深吸引,几乎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山地风光已经被伦巴第平原取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了她一跳,把她拉回现实。乘务员端着她们的晨间咖啡走了进来。他问凯瑟琳是否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从她之前的包厢搬过来。他称呼她为“基林夫人”,这让阿加莎略感吃惊,因为凯瑟琳并没有戴结婚戒指。

他离开后,凯瑟琳说:“你太狡猾了,米勒夫人,让我一个劲儿地讲我自己的工作。现在该告诉我你的事了。”她往杯子里放了一勺糖,端到唇边。等把杯子放回茶碟时,上面已经留下了一个完美的弧形珊瑚色唇膏印。“对于一个独自旅行的女人来说,巴格达是个不寻常的目的地……”她的声音弱了下来,言下之意很明显。她想知道阿加莎为什么要在没有丈夫陪伴的情况下去度假。

阿加莎吸了口气才开口回答。由于已经料到人们会有这样的好奇,因此她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但她希望确保自己的说法更具说服力。她告诉凯瑟琳,她的女儿去寄宿学校了——这是真的,她非常想念她,所以需要出来散散心。接下来便是谎话:“我丈夫……他……他在战争中去世了。”

她在镜子前练习过。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与其承认离婚的屈辱,倒不如当个寡妇。但把这话说出口还是让她心生厌恶,仿佛她希望他真的死掉一样。那张出现在车窗上的脸,在她还没来得及把谎言告诉旁人之前便开始纠缠她。这是惩罚她的手段,还是她的感官又发明了新的残忍把戏,让她可以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

凯瑟琳把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说:“我的丈夫也过世了。”

这话让阿加莎的脸热辣辣的,倍感内疚。你这恶毒的女人,阿奇恶狠狠地说。

凯瑟琳看向窗外说:“我们是在法国遇见的,当时我在做护士。”

“法国?”阿加莎重复道。很难把这样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女人放进战地医院血淋淋的场景中。在托基护理受伤的士兵已经够可怕了,她只能想象凯瑟琳当时承受的恐怖。

“我们的婚姻只持续了六个月。”凯瑟琳又拿了根烟。

“战争很残酷。”陈词滥调,但经验告诉阿加莎不要多说。

“战争结束后,我继续做护理工作,”凯瑟琳说,“一开始在埃及,后来去了巴格达。就这样,我又加入了考古队。”

阿加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点燃香烟后,凯瑟琳沉默了,空气中充满期待,仿佛她已经勾勒完自己婚姻的大致样貌,现在该轮到阿加莎了。

阿加莎避开了这个话题,她讲起自己也曾在埃及居住过,她们讨论起两人相隔十年但都曾造访过的地方。然后,阿加莎开始讲述自己在医院里的时光,添油加醋地谈论各种趣事。她跟凯瑟琳讲起自己和朋友艾琳是如何趁着病房轮班的空闲自学化学的,以及她们是如何在进行马氏试砷法操作时不小心炸毁一台咖啡机的。

她没有告诉凯瑟琳,那次爆炸后的周末,她就嫁给了阿奇。等她回到医院时,病人们纷纷取笑她的新名字。一位苏格兰伤兵甚至在病房里大喊,他更喜欢“克里斯蒂护士”,因为“米勒”是个苏格兰名字。

这太奇怪了。只是和阿奇共度了一个晚上,她就成了已婚妇女。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甚至能否再见都是未知。不过是认识了几天,他就在一次圣诞舞会上向她求婚,吓得她魂飞魄散。他又高又瘦,一头金色卷发,漫不经心而自信的气质令她着迷。他还是个出众的舞者。两人一起跳了华尔兹,又跳了狐步舞。他请她再跳一支舞时,其他人也来邀请阿加莎共舞。但他摆了摆手,示意阿加莎把他们都拒绝掉。

求婚时他如法炮制。她告诉他,她已经和跟他不在一个团的炮兵雷吉·吕西订婚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让她把雷吉·吕西拒绝掉,仿佛那人不过是他衣领上的一根头发。我没和其他人订婚,但就算我跟其他人订了婚,我也会拒绝掉,连想都不用想。

于是她给雷吉写信——善良、温柔、有耐心的雷吉,他坚持说至少要等上两年,两人才能走上婚礼的殿堂——告诉他她要嫁给别人了。和雷吉在一起让她觉得很安稳,很满足。他是安全的彼岸,踏实的陪伴,而非惊天动地的激情。但现在的她却游向了深水区,她爱上了一个陌生人,一个让她着迷的男人,因为他是和她完全相反的人:她浪漫,而他很现实;她的想象力旺盛,而他讲求逻辑;她多愁善感,而他总是冷峻内敛。她渴望嫁给他,甚至无法忍受母亲的建议——必须等他赚到足够养活她的钱再结婚。

“我想你会讨厌巴格达的。”凯瑟琳突然说道。

阿加莎困惑地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那里全都是贵妇人,你还不如去萨里,茶会和网球俱乐部那边也有。如果想见识真正的美索不达米亚,你得避开她们。”

“哦……我……呃……已经在底格里斯宫酒店订了五个晚上的房间。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没有其他计划。”阿加莎没有说她希望参观乌尔的考古发掘工作。她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在邀请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一起行动。

片刻尴尬的沉默过后,凯瑟琳说:“好吧,那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

阿加莎不明白她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考古队有栋专门的房子,是给游客住的,”凯瑟琳继续说,“伦纳德不喜欢游客,但他不会介意我带你到处看看。”

阿加莎觉得她直呼自己雇主的名字有些不够尊重,他毕竟是个举世闻名的人物。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考古队里的特质——在那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运行着与外部社会不同的规则。

“你人真好,”她说,“但我不想给你的工作增加负担,托迈酷客的人说,我可以雇一个当地导游带我参观各种名胜。”

“胡说八道!”她哼了一声,然后大笑,“我喜欢阿拉伯人,但如果不懂得跟他们相处的诀窍,你会遇到大麻烦的。真的,我觉得你一定得来找我们。这对我来说也是大好事。我得在一群大男人的包围下生活五个多月,能有个女人做伴再好不过了。”

她的话有些自相矛盾,似乎在暗示自己的脆弱,甚至是对接下来生活的恐惧。但她又说过,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参与考古发掘了。

阿加莎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次旅行和凯瑟琳自己所描述的截然相反:尽管她说她爱自己的工作,但沙漠中却有某种威胁正在等待着她。 Y9DO6Lr+Od8q9BRWT/Zfb2eNzuY5CU0XajuqK+IjuYl8RT4Gh5ZP4Wfhv8Nmj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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