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东方快车的第一晚,阿加莎没有冒险离开包厢。每次乘船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刚过海峡,她就被晕船折腾得够呛。不过当她爬上裹着挂毯的梯子,钻进花缎床单与被单之间时,她紧张的精神状况因登上火车的兴奋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毕竟到伊斯坦布尔之前,她都不必再承受海上旅行之苦了。
乘务员说,在抵达贝尔格莱德之前,她可以独享这间包厢。于是她躺在铺位上,并没有拉下百叶窗帘,而是注视着火车穿过诺曼底田间时窗外翻涌的黑暗景色。列车掠过刚被采摘完果实的苹果树的黑色枝条,掠过被火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惊醒的马群的剪影。一切都如此安然,仿佛不受时间的侵扰。很难想象,十年前这个地方还在经受战火的蹂躏。
她想到阿奇曾驾驶他的科迪双翼战机,在这些田野上空翱翔。作为战争爆发时英国为数不多拥有资质的飞行员,他能活下来真是万幸。结婚前,他从法国来信,想知道她是否在担心他的安危。透过字里行间,她明白他希望让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相当危险。她给他寄去紫罗兰和圣克里斯托弗
护身符,告诉他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她见过他在空中飞翔的样子,知道他有多出色。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在后方家乡的生活,避免提及每天在托基的医院里照顾身体破碎的男人和男孩们的工作。
护士工作很脏。我不喜欢想到你在做那样的工作。
他是在第一次休假前写下这些话的。因为他无法忍受,她便不再提及。她的信只写关于家的憧憬,关于对他们在战争结束后幸福生活的渴望。
一九一四年的平安夜,他们仓促成婚。他们住在他母亲家里。前一天晚上阿奇还在跟她说在战争期间结婚是个相当大的错误,但第二天早上八点,他走进她的房间,宣布自己改变了主意:他们别无选择。他只有四十八个小时的假期,所以没时间买礼服、选花,甚至是做蛋糕。阿加莎穿着她在医院面试时穿的外套和裙子结了婚,证婚人是那天碰巧路过教堂的一位朋友,牧师同样是临时上阵,在拿到八英镑的报酬后才满足了他们不顾一切的请求。然后,只度了一晚蜜月,阿奇便启程回法国了。
阿加莎闭上眼睛,试图抹去他那坚硬、瘦削的身体没入她柔软的白色肌肤的记忆。她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永远是夏天,冬天从不光顾的地方,回到了德文郡悬崖下的海滩。在那里,她在岩石中间的水潭边钓螃蟹,享用煮鸡蛋和鱼糊三明治。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仿佛没有尽头。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醒来是因为火车停了下来。她想知道他们到哪儿了,巴黎,或者更远?第戎?洛桑?阿加莎用手肘撑起身子,透过玻璃窗向外看。
烟雾缭绕的站台上,她瞥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个人让她觉得似曾相识。棱角分明的高颧骨,钻石般明亮的眼睛,不可能是……可能吗?她眨了眨眼睛,探身张望。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但阿奇现在就在窗外。他仿佛跟着她穿过海峡,但在加来的某个地方跟丢了,然后又以超自然的速度赶上了这列火车。
他并没有看她,而是在看站台上更远的某个地方。他的神情透着不耐烦,嘴唇抽动,然后张开,像是在和谁说话,尽管她并没有看到有谁在听。突然,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又逃走了,对吗?也许这一次你可以做得更好……
阿加莎紧闭双眼,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他在英国,在床上睡觉。他也许会梦到她,梦到他们在婚礼后的几天里本该做的事。
当她不再折磨自己,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消失了。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她的想象力在主动加班。火车又开动了,她靠在枕头上,缓慢地吸气、呼气,四秒一组。每次呼吸都给她带来刚洗过的亚麻布的清香。她开始默默想象这列火车会带给她的所有美妙事物:食物、音乐、她将领略到的风光。在火车上让她倍感安全。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只要拉一下铃,乘务员便会出现。
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阿加莎心底不由得一颤。她真的可以做到吗?她真的可以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可以的,她低声说,你当然可以做到。你已经三十八岁了,而且又不是去月球,只是去巴格达。巴格达,这个词听上去很有节奏感,在伦敦,人们可以在晚宴上因它谈笑风生,但现在,它却只意味着未知的恐慌。
她对那里知之甚少。她曾和母亲去过埃及,她想那里应该跟埃及差不多。十八岁的她在埃及一心只想着消磨时光,对男人和跳舞的兴趣远超金字塔和其他古迹。
有一个男人——一个相当和蔼、英俊,年纪比她大很多的上校——在回英国的船上询问她的母亲,是否可以娶阿加莎为妻。当母亲告诉她时,她十分生气,觉得受了蒙骗,因为她认为这个问题应该问她自己。得知此事时,她们已经回到了德文郡。现在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列车车厢里时隐时现。如果当时嫁给了他……
她努力停止思考,把注意力集中于发动机的律动和火车摩擦轨道的声音。她祈祷自己入睡之后,无论梦到什么都可以,除了阿奇。
南茜从窗口走到门口,又折返,像笼子里的动物一样,在小隔间里踱来踱去。从火车驶进巴黎里昂站的那一刻起,她就把脸贴在窗子上,急切地想要看到他的脸。奈何天色已晚,烟雾浓重,她什么也看不清楚。站台上人头攒动,有的在等着接人,有的则准备上车。她想跳下火车,跑到他们中间,找到他。但这风险太大了,搞不好会跟他擦肩而过,甚至更糟,当他已经上了火车,而她还没来得及回到火车上时,火车就已经开走了。
列车每次停靠时,她都期待着他能现身。在维多利亚站,当其他乘客纷纷向他们所爱的人挥手告别时,她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几乎是被警卫人员推上了车,后者还流露出些许怜悯的表情。
然后,当他在多佛也没有出现时,她绕着甲板走了整整一圈,期待他会在渡轮即将起航的最后一刻飞奔而来。
在加来,东方快车正在等候旅客上车,她站在站台上,一位非常细心的乘务员坚持要把她领进车里,带她参观车厢里有怎样的设施,它们又是如何工作的,并带她看了当晚可供选择的晚餐的菜单。换作其他时候,这会让她十分愉快,但现在的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等他介绍完,列车已经开动了。
“夫人,您的旅伴,”乘务员用温柔的外国口音询问道,“她会在巴黎上车吗?”
“呃……是的。在……呃……巴黎。”南茜为自己说的谎话感到窘迫。她花了双倍价钱,订下了二等车厢的一整间包厢,希望他可以来。由于车上规定只有同性乘客方可共享一间包厢,她告诉托迈酷客的雇员,自己的旅伴是穆丽尔·哈珀小姐。
乘务员朝她微笑时,她感到一阵潮红由脖子一直蔓延到脸上。她怀疑他已经看穿了她的谎话,是情人,而非朋友,这令她心急如焚。
可怜的富家女。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声。
巴黎是她最后的希望。唯一的可能是他比她先到了那里,打算在黑暗中登上火车,以免被乘务员发现。
她瞥了眼手表。再过不到五分钟,列车就要启动了。她听到门砰的一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法语。南茜瘫倒在床上,嘴巴干得连口水都无法吞咽。当她伸手拿水杯时,听到咔嗒一声。她扭过头,看到门把手上下转动。她怔住了。
“哦,亲爱的!”她扑进他的怀里,泪水灼痛了她的眼眶。
“你最好先让我进去,”他的嘴唇轻轻掠过她的面颊,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让她侧转过身,好让自己跨过门槛。
“你的行李呢?”
他并没有看她,重重地坐在床上,眼睛盯着地板。
“我不能留下来,”他说,“明天一早我就得下车。”
“但是——”
“别问我原因,南茜,现在还不行。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个夜晚吧。把门锁上,过来抱抱我,好吗?”他伸出双手,她便融入他的身体。
后来,当她躺在黑暗中狭窄的铺位上,呼吸着他皮肤湿漉漉的气息时,她听到乘务员在轻轻敲门。她大声说她什么都不需要,这句话本身就像是在自嘲。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他躺在自己身边,但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走了。
她听到乘务员的脚步声渐渐在走廊里消失。她伸手去摸索身边那个温暖的身体。然而,咒语失灵了。他坐了起来,划了根火柴,点了根烟。他就要跟她说那些最让她害怕的话了。
“我肯定会来,南茜,我不能让你失望。”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一缕轻烟,拂过她的脸庞,“但我现在很难,你是明白的,对吗?”
听到他的话,她感到一股歇斯底里的笑意正在从心底涌起。很难?他要应付的事情怎么会比她所面对的更难呢?但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她在等他的解释,如果他可以解释的话。
“我想她起疑了,”他说,“我很担心,如果她确定了这件事的话,会去报社。那样我们可就被动了。”
“但那也无所谓了,不是吗?到时候我们都已经在巴格达了。”南茜看不到他的表情,唯一的光亮是烟头的红光。
他发出低沉的笑声,近乎咆哮。
“巴格达?我们去巴格达到底能干吗?”
“我……我不知道。只是……”她支支吾吾地说,“只是去过日子吧,我想。我们彼此相爱,不是吗?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的沉默告诉了她最害怕的答案。
她很想当场把一切都告诉他,哦,天哪,她多么想把秘密全都讲出来。但她不能那么做。不可以。除非他是自愿的,因为想要她,才跟她逃到千里之外,否则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尽管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但她仍保有她的骄傲。她不会用情感绑架他。
“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他轻声说,“如果不在乎,我今晚还会冒险到这里来吗?”他靠在她身上,把烟掐灭,挪动着身子,用鼻子蹭她的头。“只要你能在那里再等我几个月……”他用脸颊抚摩她的脖子,让她的身体不由得产生一阵美妙的震颤,“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保证。”
他贴在她身上,南茜闭上眼睛,打心底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