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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二八年十月——英国伦敦

我们会被那些尚未死去的人“附身”吗?在与阿奇·克里斯蒂离婚后的几周里,他的一部分仿佛幽灵,在阿加莎身边终日游荡。待在家里,她能听到他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半夜醒来,她仍能感觉到床上有他的重量;打开衣柜,她还是能闻到熟悉的剃须皂和香烟的气味,尽管他的衣物早已不见,好像她自己的感官也加入把她逼疯的共谋当中。

东方快车之旅是为了赶走阿奇的“鬼魂”。她告诉所有人,包括她自己,这只是个假期。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接下来两个月里要做什么,都将由她自己做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孤独。

但她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能够拥有足够的金钱和时间逃走。因为刚刚把《七面钟之谜》 [1] 的最终稿交给出版商,所以她不需要在英国开始动笔写自己的第十部小说。她最初的计划是前往西印度群岛和牙买加,但就在她动身前几天,一些事情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受邀参加在梅菲尔举行的晚宴。到场几分钟后,她便打算离开,因为她无意中听到了几个人的窃窃私语。主人在温室里招待大家喝饮料时,阿加莎坐在一棵大树蕨旁边,偶然听见坐在另一侧的女人提到了她的名字。另外两个女人加入其中,似乎并不相信那个女人的话。

“不会错的,”第一个女人愤愤地说,“肯定是她。”

“那个假装自杀的女人?”

“还假装自己失去了记忆?”

阿加莎靠在树蕨上,恨不得自己能当场消失。

“他们说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多卖几本书。”

她们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我读了篇文章,好像是《每日邮报》上的,说光是那些警察找她,就白白花掉了纳税人好多钱。”

“她丈夫真可怜。”

“啊,不过他们说他有个情妇。”

“我倒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玩消失?”

“谁知道。反正我很佩服她,这么一通折腾完,还有脸抛头露面!”

阿加莎想立刻冲出房间,奈何到处都是人。她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来到走廊。只要能避开主人走到门口,她就可以悄悄溜走了。然而,刚穿过大厅,便有人叫住了她。

“克里斯蒂夫人!”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面生的高个子男人,一头白发,正微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什么东西。

“您能赏光给我签个名吗?”

阿加莎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是给我母亲的。她现在卧病在床。她很喜欢您的小说,如果可以得到您的亲笔签名,她会很开心的。”

他拿的是《名苑猎凶》 [2] 。签过名后,趁着她用手扇风以让墨水快速变干的工夫,他跟她讲起自己也很喜欢这部小说。她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被领进了餐厅。上帝保佑,她还被安排在主人和这个男人中间。

他告诉她,自己是驻伊拉克的军人。两人很快变得熟络,聊起了报纸上的内容,关于伦纳德·伍利在乌尔的新发现,以及那里出土的珍宝。

“我一直对考古学很着迷,”她说,“真羡慕你就在那里生活。我很想去巴格达。”

“噢,您一定要去!”他说,“可以乘东方快车到那里。”

他的话仿佛有魔力。她发觉自己在向他倾诉小时候对这列火车的感受。那还是在战争 之前母亲带她到法国生活时,她记得列车蓝金相间的独特色调。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在站台上走动,每节车厢外都站着整洁干练的乘务员迎接乘客的到来。她看到一盒盒牡蛎在冰块上闪闪发光,一块块培根悬挂在钩子上,还有一箱箱各式各样的水果。

于是,在宴会结束的第二天,阿加莎便前往托迈酷客公司 ,取消了飞往加勒比海的机票。她又花了不到一周时间,办好了去叙利亚和伊拉克的签证,周末踏上了由伦敦前往多佛的火车,这是她旅程的第一步。

她的朋友兼助手夏洛特来为她送行。虽然夏洛特觉得一个女人独自到中东旅行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但她也很了解阿加莎,知道劝其改变主意只会白费口舌。道别时,她叮嘱她的朋友,要提防在巴格达可能遇见的男人。

“你最好小心一点儿,”她说,“你的蓝眼睛在那边可是很引人注目的,你也知道。”

阿加莎对她善意而笨拙的提醒回以微笑,希望她能放宽心。在那个仿佛已经过了一百年的婚礼上,阿奇曾说她的眼睛美得不可思议,仿佛狂风暴雨后宁静的天空。婚礼结束后,两人走出教堂,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你一定要永远如此美丽。”

她记得自己当时笑了,吻了他,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就算我不爱你了,你也会继续爱我,像现在这样,对吗?”她说。他开口时,微笑消失了:“也许吧……也许会的。但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不知怎的,山盟海誓成了空头支票。她想知道,是什么让她在他眼中不再美丽。是因为生了孩子吗?没能减掉她怀孕时增加的四五磅体重?或者他当时只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一觉醒来,便意识到自己本可以拥有更好的选择?

“别忘了给我带土耳其拖鞋!”火车鸣笛时,夏洛特大声喊道。

阿加莎透过车窗挥了挥手,发动机的硫黄味扑面而来。这气味令她振奋。她就要开启新的一页了。某人之妻阿加莎·克里斯蒂,即将成为冒险家玛丽·米勒

清晨的阳光穿透了康诺特宅邸六号二楼的花边窗帘,让那堆绿色皮箱的淡影落在南茜的床上。她又从衣柜顶上取下来两个帽盒,塞进那堆已经摇摇欲坠的行李里。然后她走到窗前。庭院里,人们已经开始工作了。两个身穿制服的保姆,戴着闪闪发光的黑色草帽,推着摇篮车,走在一堆堆金黄的枯叶中。栏杆外,一个送奶工在马车上大声喊着什么,里面的一个女人则环顾四周,微笑着摇摇头。有只狗在灌木丛里吠叫,鸭子们在池塘中巡视,叫声好似在咯咯笑。南茜可以眺望到远处的白金汉宫,联合王国的国旗在西北向的微风中飘扬。这些光景,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房间里堆满了箱子,显得凌乱凄凉。梳妆台上所有常用的东西都已经清空了:银色的发刷、梳子和手镜;装在水晶瓶中的美容粉和洁面乳;还有那张已经被她放进了手提包里的珍贵的照片,外面裹着一条被虫蛀了的方巾。找出这条原本属于母亲的孔雀纹丝绸方巾时,她闻到了淡淡的铃兰香气,那是她母亲最爱的味道。这香气令南茜分外难过,泪水夺眶而出。她趴在枕头上啜泣时,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去吧,亲爱的,真正的女人永远都要为自己而活。

再过一会儿,她就要下楼去起居室。那个她即将永远告别的男人,会坐在桌子后看他的《金融时报》。当她经过他的椅子时,他会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只有当雷德芬把他的早餐——水煮蛋、香肠、蘑菇和培根端上来时,他才会把报纸放下。吃饭时,他可能会问她今天打算做什么,然而他从没真正听过她的回答,因此她事先准备好的谎话很容易蒙混过关。他会去他的俱乐部,对她即将开启属于她的环球之旅毫无察觉。

等他吃午饭时,她已经踏上前往多佛的火车了。而等他到家时,她就已经身处法国了。她从手提包里拿出火车票,这是她典当了自己二十一岁生日时继承的钻石项链和耳环换来的。是的,这一切即将成真。这一天已经到了。她一定要登上那列火车。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今晚,她会在异国他乡入睡,到这个周末,她就会抵达巴格达。

南茜不知道住在那里会是怎样的感觉。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杂志和堂姐的信。即便是在她最疯狂的梦境中,她也从未设想过要在沙漠里的一个城市安家。但她还能去哪里?还有谁会收留她?

她的目光落到那两个保姆身上,她们正坐在庭院的长椅上聊天。她倒吸一口气,转回身,把手伸进包里。拿出照片时,那块丝绸方巾滑落到地上。他在那儿。看到他,她的心潮便会翻涌起来。

“一定要来,”她轻声说,“别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在伦敦城的另一边,一个戴着帽子的金发女人走上大英博物馆的台阶。她的腋下夹着一份《每日快报》,是刚刚在街角的一个男孩那里匆忙买来的。她并没有买报纸的习惯,通常也不会选这份报纸。然而报上的头版标题却吸引她穿过了马路,来到报亭前:新婚上校自杀之谜。

付钱买报纸时,凯瑟琳不敢看那个男孩,生怕自己的照片已经出现在头版上。一离开报亭,她就赶忙展开报纸。微风拂动纸张,让她很难专心阅读。报纸折起来的部分是一张伯特伦穿着他们军团制服的照片。仅仅读了两段文字,报道便告一段落——下转后一版。没法继续阅读了,她只能走进博物馆。

“早上好,基林夫人,”看门人和往常一样向她打招呼,他那海豹似的胡子和微笑融为一体。她点点头,移开视线。她想知道他看今天的报纸了吗?他知道那件事了吗?门卫们会在喝早茶的时候议论她吗?

她低着头,走向一个她知道可以掩人耳目的地方。大英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有一个“藏宝洞”,里面存放着等待编目的各类古物,是一间和美索不达米亚考古队共用的办公室。她祈祷不会有人这么早就来上班。

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松了口气。她坐下来,把报纸摊开在粗糙的桌面上。桌子上散落着陶器碎片和项链散珠,它们都已经在沙漠里埋了上千年之久。

内页的报道中也没有出现她的身影,只有她亡夫的另一张照片,是稍晚时候在埃及拍摄的。他和一群人一起坐在开罗总部大楼的院子里。他的微笑让她的心一阵绞痛,罪恶感油然而生:他死了,而她还活着。婚姻的圣礼自此沦为死亡的审判。

扫视文本时,她的眼睛感到刺痛,记者报道这个消息时显而易见的猎奇口吻令她十分不适。伯特伦去世已经快五年了,但法律程序一直拖延到现在。她先前被提醒可能需要在死因审理过程中出庭做证,这让她万分恐惧,但最终她并没有出庭,验尸官接受了她的书面陈述。

判决的结果是,由于心智失常,伯特伦·基林上校自行了断了自己的生命。报道提醒人们不应忘记他在大战 期间为国家做出的杰出贡献。许多战士从战场上凯旋,但心智却严重受损。谴责战争很容易,但这并不是伯特伦举枪自尽的真正原因。她很清楚,而这位记者显然也十分怀疑。他认为验尸官的结论难以服众,并且巧妙地把这个故事引向了“为何一个结婚仅六个月的男人会自杀”这一方向。

没人能猜到真相,因为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在世者。那个医生——那个愚蠢至极的男人——在伯特伦去世几周后,也死于霍乱或斑疹伤寒之类的恶疾。有人会说,这是老天开眼。

凯瑟琳把报纸折起来,扔进角落的垃圾桶里。她快步走到放满书的书架前,选了三本薄薄的书塞进包里。十分钟后,她回到外面,大步走下台阶,叫了辆出租车。再过一个小时,她就会坐上火车,远离那些八卦记者和他们下作的读者。

钻进出租车里,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渴望的沙漠风景:一望无际的沙海,湛蓝的天空;柴火和烤肉的香味;伴着太阳升起传来的晨祷声,响亮而轻快。下周这个时间,她就将身处其间。

当然,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先处理。巴格达的婚礼。一想到这个,她就不住地发抖,像是有人踩到了她的尾巴。

伯特伦死后,她从没想过要另嫁他人,但考古队那些品格高尚的支持者让她别无选择。唯有结婚,他们才会允许她继续在男人们的营地里工作。

她接受了那位考古学家的求婚,但提出了一个重要条件:他们只是为了婚姻之名而结婚,不能有婚姻之实。令她惊讶的是,他只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毫无疑问,他觉得只要结了婚,再让她改变心意也不难。

可怜的傻瓜。她清楚地听到了伯特伦的声音,仿佛他就坐在她身边。要是她早知道就好了。要是新婚夜之前她去看了医生就好了……

“去哪儿玩啊,小姐?”出租车司机打断了她的思路。

“中东,”她回答说,“美索不达米亚。”

“天哪——去那么远,方便吗?”

“当然。坐火车到多佛,然后在加来坐东方快车。铁路一直通到大马士革,然后坐长途汽车,穿过沙漠就到巴格达了。”

“这得多长时间啊?”

“五天而已。”

五天五夜。那有多少清醒着的时间?不到一百个小时。对于一个需要思考如何阻止自己的新婚丈夫上自己的床的女人来说,这时间不算长。


[1] 《七面钟之谜》( The Seven Dials Mystery ),出版于1929年。

[2] 《名苑猎凶》( The Secret of Chimneys ),又译作《烟囱宅之谜》《烟囱别墅之谜》,出版于1925年。 Y9DO6Lr+Od8q9BRWT/Zfb2eNzuY5CU0XajuqK+IjuYl8RT4Gh5ZP4Wfhv8Nmj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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