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快半个月了,我还不知道这份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黛西叫苏恒带我上手,他和我同龄,却是这个公司的老员工了。中午他带我去园区外的一家日料店,菜单上有恐怖的数字。他压低声音问我:“你是黛西的人,为什么和凯文组的人那么熟?”
我说我才入职,和谁都不熟啊。
原来他是指我在茶水间帮凯文组的钱心接水,我说就是接水时碰上了,随口聊了两句而已。苏恒告诉我,工作靠的是学历、能力,还有第三立,就是站对位置。我说好的。我没有资格选位置,我就是黛西招进来的人。那一刻我突然走神,想到妈妈曾给我看她肚子上一道因为剖宫产而留下的疤,我就是这样没有选择权地出生了。
每周一下午4点例会,大会议室的长桌两侧排开,左侧坐的是黛西的组员,右侧是凯文组的,总监坐在正中间,听大家依次汇报情况。
我对业务还不太熟悉,像个观众一样,左看右看,他们就像正在进行一场乒乓球赛,使尽浑身解数,要把球丢给对方,但都因球技不精而拖延战局。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观赏性的比赛,观众席上的我筋疲力尽,机械般地在电脑上敲出会议纪要。我想,这个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啊。他们的头衔都是什么经理什么总,怎么还像小孩打架一样——“是他先动的手”,然后齐齐望向总监——“你帮我们做主”。
会议结束后,苏恒叫我记得把会议记录发到大群里,又说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是习惯带着问题来又带着新问题走的低效会议,还是习惯做一个写会议纪要的不重要角色?这时钱心又走过来和我闲聊,问我是什么时候入职的。我说是3月1日。她说她比我早一天回来的,刚休完产假。产假?我这才注意到她明明看着是一个瘦子,腰间却有一些唐突的肉。
我说:“没看出来你已经结婚了。”
她又说:“周末有空的话可以喝一杯咖啡。”
我说:“好呢好呢。”
她说她看过我写的方案,很有想法但有些稚嫩,她可以给我一些她以前做过的项目。我不知是敌是友地保存了这些资料,回到家打开看,她写的方案确实引人入胜,至少在其他同事里没有看见过同等的水平。因此她再次约我周末去喝咖啡时,我并没有拒绝,我抱着看悬疑剧大结局的心情去赴约。
她问我有没有发现她和其他同事的不一样。
我说不一样的是——你结婚生子了?可是我们公司还有很多人结婚了啊,比如凯文。
她说:“男人结婚了跟没结婚一样,你看凯文几时因为家里的事早点下班。男人的婚姻啊,就像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而女人的婚姻就像无名指磨出老茧来,戒指把无名指套得牢牢的。”
我说:“他是领导嘛,领导都一样。嘴上说着工作做完早点回家,却常常快下班时才布置任务。他们坐在会议室,比谁晚下班,仿佛要以此来证明自己对公司的重要性,这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皇帝新衣,大多数人在与不在根本不影响公司的运行。”
她笑我太年轻。我便在心里开始计算自己的年纪。2023-1996=27,在老家,应当被计算为28岁,若放在相亲市场,女人过了30岁就不好找对象。我看着公司的实习生从1998、1999年的,过渡到了“00后”,忽觉一阵浪扑过来,曾经我也是那一阵朝气蓬勃的浪,看着公司里工作几年的老员工们,暗暗发誓不要成为他们。
钱心31岁,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说她大学一毕业就来公司了,从一个啥也不懂的新人到后来的独当一面,几乎是和公司共成长的。前年的“双十一”和去年的“618”,都是她一个人从上海去杭州提案,拿下千万级的大单子。我并不否认她的能力,但我仿佛看见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气球,因为曾经快速地膨胀,又快速地泄了气,最后变成一摊松垮的皮,生孩子不就是这样吗?
她又说她月子坐完就立马来公司了,可她曾经负责的客户已经被取代了,现在只能做一些边缘类的赚钱少的项目,她名义上还是组长,实际上做的事差不多就是普通的组员。她说不怪凯文,确实生了孩子之后,她的灵气好像被吸光了,精力也打折了……她絮絮叨叨了两个小时后,以被婆婆催回家喂奶而结束。
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要和我说这些呢?我和她不是一个组的,也没有帮助她的能力。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苏恒和我说的话,工作的第三立,是站对位置。我只希望今天没有和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应该没有吧,那就希望她是一个好人。
周一一到公司,收到两封公司群发的邮件。
一封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部门领导因出轨而被开除,另一封是从即日起晚上9点半之后的打车才能报销。我给苏恒发微信说:又没有晚餐又没有报销,但还要我们加班。
苏恒回:刚刚去茶水间,发现之前免费的茶包要收费了。
难怪我刚刚去拿抽纸也没有了,我还以为是阿姨忘记补了。
苏恒又说:降本增效是一个公司没落的开始,赶紧逃吧。
我说:我才到这个火坑,还没暖和呢。
讲坏话能使人快乐,也能促进友情。讲坏话比谈恋爱更能分泌多巴胺,恨往往比爱更长久一些。每次和苏恒一起讲公司的坏话,我们都能金句频出,活生生的脱口秀演员,这是我在公司的乐子,也是我证明我快乐的一种方式。
中午我和苏恒去公司食堂吃饭,经过钱心的工位,发现她自己带了盒饭,一边吃着,手指还一边在键盘上敲打,我们各自回避地没有打招呼。在电梯口碰到了凯文组的人,他们正商量着去公司附近一家新开的泰国菜馆。
出了电梯,我问苏恒:“为什么钱心不和他们一起?”
苏恒说:“凯文组的人不喜欢她。”
我说她不是很有能力吗,为什么不喜欢她?我这才知道,同事不喜欢她,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太优秀了,团队项目中她爱单打独斗总显得别人很无能;领导不喜欢她,是领导害怕且提防对自己位置有野心的人。怀孕生产,只是一个让她边缘化的精彩借口。我不禁叹息道,生个孩子而已,她的职场处境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曾经的风头无两,正在把她吹倒。
她自己带饭,不过是为了避免尴尬而已。不是我被排挤,而是我主动保持距离。
原来从校园到职场,暴力就从未停止过。人是暴力诞生的原因,两个人会彼此暴力,三个人以上就能统称为霸凌。一个人,即便是一个人,也要暗自为这廉价而讨厌的工作内耗,中伤自己。
如果世界是个草台班子,我也只想做随风飘扬的草,我不要参与台上的表演和纷争。
苏恒说:“你没得选。”
我进这家公司是因为我没得选,我是黛西的人也是因为我没得选。
那我有得选的是什么呢?
我有得选的是今天乘地铁还是乘公交,我甚至连打车也没得选,要晚上9点半之后才能报销。
最近微博上天天挂着裁员的热搜,公司也在传各种小道消息,要是真的裁员的话,我一定是名单上第一位。我还在试用期,甚至无须给赔偿金,专业能力也不够强,随时都可以被替代。看了看这个月的信用卡账单,还清后连房租都摇摇欲坠。我走在路上,看见公司和银行这两支军队正在会合,将要把我驱逐。
到了公司,苏恒叫我去黛西办公室一趟,我想该来的还是来了。黛西正在煮咖啡,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我说:“不了,我吃不了苦。”
她笑了,说:“是听说最近裁员的事了吧。”
我说:“谣言总是传得最快。”
她说这可不是谣言,每个组都要提交三个名字。她递给我一杯,说要糖就自己加。
黛西问如果我来做决定,我会提交谁的名字。
绝杀,这不是要我出卖同事吗?我把组员的名字一一回想,觉得提交自己的名字最合适。
黛西拍拍我的肩膀,脸上是怜惜的表情,她说:“别紧张,你是我招进来的人,我会保你。”
我突然笑出声来,是因为那一瞬间我想到在两支大军面前,黛西张开双臂护住我,而我是一只小鸡崽。她问我笑什么,我说我是开心的。
回到工位上,就收到苏恒的微信消息:没事吧?
我说:想待在火坑也不容易呢。
苏恒说:相信黛西。
我是相信的,但也在公司的卫生间里带薪拉屎,开始浏览新的面试岗位。我不由得想到钱心,也许她也很危险。我不止一次听到他们组的同事说她一孕傻三年,老是犯低级错误,要么把公司名称写错,要么把内部文件发给客户。就连她自己也习惯了在每一场周会上道歉,凯文像骂一个实习生一样骂她。可是为什么大家只会嘲笑一种“傻三年”的结果,而不去呵护“一孕”的原因呢?
我没有怀孕过,没有生产过,但“一孕傻三年”自我懂事起就听说过,这一定是真相吗,还是代代相传的谎言?连钱心都自觉遵守了这样的谎言,使它看起来和真相一样。
这一天,大家都默契地到晚上9点半之后才下班,只有钱心6点准时下班了,她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9点半后是最难叫车的,因为园区里好几家公司的人都是这个点之后才算加班。等了半小时,终于打到了一辆拼车。我不知道这样的加班情况会持续多久,我坐在副驾驶位上,把头靠在座椅和窗户之间,看着雨滴落下,司机的歌单是经典怀旧,正在播放一首《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我对夜空说:“擦干泪,别再下雨了。”
没想到,走的人是黛西,一起走的是苏恒,以及黛西的另一个得力助手林森。太残忍了,今天出的名单,今天就走人。
黛西在群里说今晚她请客,好日子要庆祝。日本料理,低消5000元的包间,十几个人排列在一张大长桌上,我想起会议室的那张长桌,不过,在这里,黛西是即将退位的国王。
黛西这里没有酒桌文化,大家面前的是一小杯清酒或可尔必思,一口一口抿。大家无一不感谢黛西的照顾,而我却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仍是那个即便知道正确答案,也不会举手发言的小学生,当众讲话总让我无端地流泪。
我只能笑,只能和黛西视线对上时笑一笑。黛西,你应当懂我吧,我是因为笑才被你招进来的。
散场后站在门口等车,我抱歉地和苏恒说:“我以为走的会是我。”
苏恒说:“我和你说过相信黛西。”
我说:“谢谢她。那黛西准备去哪儿?你呢,你有新的工作了吗?”
我才知道,黛西在上海有几套房,工作不过是她最廉价的收入。她自己的公司早就在筹划中了,被裁不过是她的一步棋而已。而苏恒和林森会继续追随她,有初始股权,有高出一倍的工资,何乐而不为。
我茫茫然地,原来如此。
苏恒笑了笑,笑我并不了解这职场的法则,他曾说过的,学历、能力,还有重要的第三立,他们被裁不是因为学历和能力不足,而是没有站对位置。凯文组胜出了,走的必然是黛西和黛西组的重要成员。我不过是刚刚入职的边缘人物,没有必要被裁。
回到家后,又收到了钱心的信息。她说她也要走了。她也不是被裁员,因为她十年工龄,法定的赔偿金太多,她是被降职了,成为她下属的下属。她说能忍受加班和降薪,可无法忍受成为一个没用的人,人事给她谈了一个不错的数字,她就走了。她又说,正好这两年她老公晋升得快,她回家先带带孩子好了。
我问她,在家带孩子的话,不担心过几年很难找工作吗?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和我说了谢谢,谢谢我愿意听她讲那些话。
我还是问了那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你偏偏会选择和我说那些话?”
她说:“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很残忍,因为你啊,因为你不可能伤害我。”
我才明白,她是凯文组最边缘的人,我是黛西组最边缘的人,她未必是要倾诉什么,她只是想要确信还有和她一样境地的人就可以了。大家都坐在船上,唯独她溺水了,她会绝望,但旁边还有扑腾的我,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和我一起游泳了。
一个晚上接连两次的重击,我幸存不是因为我优秀,我幸存只是因为我无关紧要而已。我不知道该不该为此高兴。我只是很想念学生时代,我得到一张奖状,就是因为我成绩好,我成绩好就是因为我会做题,那是一道怎样都会有标准答案的数学题。而现在是一道语文试卷上的阅读理解,告诉你言之有理即可,可是,又没有地方说理。
我只是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却偏偏知道了一件事:暴力未必是一根扬起的鞭子,明晃晃地在皮肤上留下永久的伤痕。有时暴力就是一句话、一个表情,甚至是一次无视,我们为了在这浪潮中免于溺水,不得不扬起狰狞的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