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第一次模拟考结束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写理综卷子时，我完全分不清我在写化学还是写生物，茫茫然地，好像在另一个世界被上帝抽查背诵，大脑一片空白。
晚自习，赵明找老师要来参考答案，自己改卷子，在对中兴奋，在错里自毁。他说他这次有机会拿年级第一，我说你真厉害，他说他请我吃校门口的饭团。赵明误以为我的嘲讽是赞赏。一个饭团要10块钱，这并不是我们的经济水平可以常吃的，他每周的生活费只有80元，比我还少。他买了一个，掰了一半给我，另外一半带给了李招儿。
李招儿说赵明就是那种以为分数能决定一切的天真小孩，我们应该好好保护他这种单纯。
赵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第一名，我是第67名，语、数、英三科还好，原本拿手的理综竟然差得离谱。班主任把我叫去办公室，苦口婆心地说：“陈竞蓝，你很聪明，可是你不努力，好几个老师跟我说你最近上课睡觉，作业也不交。”
老师的劝诫是我眼中真正的赞赏，聪明是远比第一名更大的肯定。我宁愿不用功而凸显聪明，也不要太过刻苦而显得笨拙，学校有许多在食堂吃饭还背单词的人，我只觉得同情。比如谢凤英，她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去晨读，晚上最后一个回宿舍，宿舍都熄灯了，她还开着小台灯做题，依旧也只考了68名，这是她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还比我低。
她常常在自习课记我的名字，说我不做作业，还和同学讲话。因为她不喜欢我，所以我更加不喜欢她了。她睡在我的上铺，可我没跟她讲过几句话。一个宿舍八个人，七个人是好同学，她是第八人，她从不介意自己独来独往。分数把她变成了横平竖直的工具人，她只想考试，不想交朋友。
李招儿说自己是全年级500多名，一样可以很快乐。
我说那是因为你不在意名次，名次就无法伤害你，而谢凤英在意，以前考100多名时她半夜躲在被子里痛哭流涕，我都感到她的床在抖，第二天她又继续早起。谢凤英可以做最冷血的杀手，我更想当一个逃兵。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教学楼里贴满了励志标语——
“多努力一分钟，名次超过十个人”。
“今天你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你为荣”。
我走在其中，有一种置身菜市场的感觉，成绩好的早就被预订了，考得差的等待打折处理，剩下不好不坏的我，躺在缺斤少两的秤上，开始思考分数对我的意义。
周六上午，舍友们都已经回家了。我背上书包准备走，谢凤英停在门口挡住我的去路，我愣了一下，她说她没有恶意，只是想问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和我讲话？”被她这样问，我也很蒙，我从来都不觉得是“大家不愿意和她说话”，而是她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和大家说话。
我这样和她说了。她说高一刚开学那天，她是最后搬进宿舍的，我们当时刚好在聊中考作文，我说我写的是《挥动的手》，她接我的话，说她写的是《奶奶的手》，但我们都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嘻嘻哈哈地聊我们的。她觉得我们在孤立她，便识趣地自己玩了。
我想了想，高一开学那天确实聊了这个话题，可我完全不记得她搭过话，她不是一直在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吗？
她又说高一出黑板报，我们被分到一组，整个黑板的字都让她一个人写了。这也是个巨大的误会，分配工作的人并不是我，我还以为是她主动负责全部的板书呢。
她说：“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一直不喜欢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高一的事情等到高三才说。
她说她考了68名，终于赶上我了。她脸上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表情。
回家路上我和李招儿、赵明说了这件事，李招儿哈哈大笑，她说谢凤英把自己放得太低了，因为预设了自己不受欢迎，所以有一点“不受欢迎”的苗头就主动退居二线，要用“自己不和别人玩”来掩盖“别人不和自己玩”的可能性，可是明明大家就没有不和她玩，一切都是她假想出来的。
赵明问：“为什么她考了68名，才能和你说这件事？就这一件事，值得等三年？”
我说：“难道她以为我们‘孤立’她，是因为她成绩不好？”
李招儿说：“人类和动物的差别，就是人类编造了‘自尊心’，又受困于它。而成绩，显然是支撑我们这个年纪大多数人的自尊心的东西之一。”
赵明说他无法理解。
李招儿说：“无法理解就对了，但你要理解，人类多样性。”
人类多样性、名次多样性、未来多样性，我们如此地不同，却又拥有相似的弱点。为什么谢凤英要努力以名次来喂养她的自尊心，是因为支撑另一自尊心的金钱，让她更加束手无策。
她的自尊心如此强烈，是因为她对此的过分缺失。
我说：“我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没想到自己也会无意识地对他人施予暴力。三年，宝贵的高中三年，她竟然因为我的疏忽而没交到一个朋友。”
李招儿说：“你别太圣母了，难道你要为全世界负责？”
李招儿点醒我了，我这样说，不是我想为全世界负责，而是我不想为此负责，我连自己的自尊心都照顾不好，更无法照顾别人了。
我很难形容谢凤英的转变，她突然变得和所有人交情很好的样子。
小敏之前请假，今天才回宿舍，看见谢凤英和室友们说说笑笑，还问我怎么回事。
我如实和她说了，她说没想到68名竟然有这样大的魔力。
这倒也是一个好的走向，我也实在不愿承担一个“施暴者”的罪名。
小敏说：“我和谢凤英是一个初中的，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玩，初一的时候她就已经出名了。那时她不知道是不是刚来月经，一片卫生巾用一天，我坐在她附近，都能闻得到味道。”
我说：“她为什么要这样？”
小敏说：“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没钱吧。”
我说：“这件事不是她的错。”
小敏说：“现在想来不是她的错，那时候懂什么，大家只会觉得她很脏。男生还故意走在她旁边说：‘好腥啊。’”
如果李招儿参与这场谈话，她一定会大骂那几个男生。而“善良”的我，只会问：“那些男生为什么要这样？”
小敏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能也不是真的讨厌谢凤英，只是要通过骂“不讲卫生的人”，来显得自己讲卫生，讨厌丑的人来突出自己美，贬低穷的来证明自己富有，而一旦有一个人这样做了，其他人也要这样做，否则就会落入和谢凤英一样的境地。
我说还好我没有遇到校园暴力。
小敏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只是不知道而已，高二时隔壁班有个女生看你不顺眼，说要来找你玩玩，是我拦下来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小敏也没有和我提起过。我问她，那个女生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小敏说：“都说看你不顺眼了，就是没有理由的。那些被打、被孤立的人，有几个人是真的有错呢？还不是大家为了显得自己很厉害，就去做一些伤害人的事。”
我问她打过人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敏盯着自己的手，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很爽，爽的不是打这个动作，而是我这样做对方都不敢还手。那时候觉得自己很酷，现在只觉得很蠢。”
我还在惊愕之中，我以我不知情的方式逃过一劫。如果我和小敏不是好朋友，如果她没有顺手帮我拦一下，我会在那个巴掌来临之时作何反应呢？我敢还手吗？我敢辩解吗？或者我只是在承受那一巴掌后，问对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有些后怕，我去卫生间照了照镜子，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一种羞愧落在上面。我觉得好无力，我连自保都不能，只能“善良”地问为什么。在动物界互相攻击并不稀奇，人类大概是唯一以伤害对方取乐的生物。
我对谢凤英的同情转化成一种“同为受害者”的体谅，我并不高尚，反而很弱小。想起李招儿说的，我不理解你，但我理解且无可奈何这世界人类的多样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谢凤英改变的一部分是针对我的。
体育课后，通常是我、小敏、赵明一起去还体育器材，今天小敏说她不舒服想直接回教室，谢凤英主动跑上前来帮我们拿东西，还完器材后按惯例去小卖部买水喝。我买的是现场冲泡的奶茶，人很多，更费时间一些，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已经走到操场了，根本没有等我。
我跟谢凤英不熟还好说，怎么赵明也不等我？我内心升起不解和埋怨。教学楼喧闹一片，只有我孤零零地走在操场上，像个被抛弃的怪物。直到赵明发现把耳机落在小卖部了才返回来，看见我说：“你怎么在我们后面？刚刚凤英还说你先走了。”
凤英，而不是谢凤英。
我什么时候先走了，难道不是你们没有等我吗？
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看见谢凤英在教学楼下等。她看见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又过来挽我的手：“竞蓝，我还以为你先走了。”
我说：“我就走在你们后面。”
说着我就想往楼梯上去，她却拉住我说：“我们一起等等赵明啊。”
赵明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生气了，直到我一个下午都没和他说话，他才在放学时问我是不是大姨妈来了。真想给他一拳。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在宿舍我们聊各自喜欢的电视剧，我刚说了一句，她立马就接话，让我无话可说了；我在浴室洗澡时，灯突然黑了，只听见门外的她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我以为没人。”
这些事单拎出来任何一件，都会让人觉得我小题大做。大家都是同学嘛，让让不就好了。
赵明说谢凤英人挺好的，她应该也是无意的。
李招儿白了他一眼，他才举起双手：“我完完全全站在你这边，我只是怕其中有什么误会，毕竟你们一个宿舍的，马上就高考了，别闹得太僵了。”
李招儿说：“并不是巴掌拍到脸上，才能被称之为暴力。你只要觉得受伤，就要呼救喊疼。我替你去找她聊聊？”
我拒绝了李招儿的好意，因为一旦李招儿加入，不是事儿也会被定性为事儿。最终仍在周六早上，室友们都陆陆续续回家时，我和小敏拦住了谢凤英，就像当初谢凤英拦住我一样。我问她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她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说：“怎么会？”
无论是体育课还是卫生间关灯，她都一口咬定是无心之举，她说她喜欢我都来不及，怎么会故意针对我。
也许是她无心，是我敏感，但巧合同时出现，总觉得是人为。
最后我说：“我们是朋友。”
谢凤英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蔑视，又立马热情洋溢了起来。她向我伸出手，我不确定那是荆棘还是橄榄枝。我想到了张小妹，四年级那年我也和她说过“我们是朋友”，我终于读懂了她当时的表情。
也许在我们明明不是朋友的时候，轻巧地说一声“我们是朋友”，也是一种善良的校园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