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出生前都在宇宙中画了一根曲线,确立这一生的走向;出生后便把这根线忘记了,于是一直一直一直在追问,为什么我的人生没有起只有伏,这些年来都只能幽居在谷底。我看着这不过十平方米的“山谷”,床、柜子、空调,一切家具都是房东的,我有的只是衣柜里一堆过季的衣服,散乱在地板上的没看几页的书,甚至它们也都不真正属于我。
环顾四周,窗帘挡住了一个纸箱,露出羞怯的一角,里面装着辛真送我的吉他。快十年了吗?我再也没有弹过它。也许褪色了,音不准了,是不是都发霉了?这些年我搬了许多次家,从一个十平方米搬到另一个十平方米,每次都要重新购置锅碗瓢盆,唯独这把吉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就像辛真没有真正离开过我。
包装吉他的纸箱真牢固啊,胜过一具十年的棺材。
我想,要不要把吉他取出来弹一弹,算了,拆出来又要打包,它包装得那么安稳,好像随时准备离开。我赌气般地把它抱到楼下驿站,花了50元寄回老家。从一楼走回五楼,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有点呼吸不过来。声控灯坏了,我就坐在黑漆漆的阶梯上开始哭。
我似乎总是在大哭一场时,才能借眼泪来和辛真进行对话。就像小时候我常常在流泪时半眯着眼睛看灯,就会折射出无数根金线,以为它是某种魔法帮我传递到另一个世界去。
辛真,抱歉,太抱歉了,我没有成为你眼中很棒的人。
我辞去了律所的工作,想要专注于曾经和你谈论的那些梦想,可每天无所事事的焦虑席卷了我,我只好再度扎进求职的浪潮之中。大学毕业快五年了,我多想跳一支全世界为我鼓掌的芭蕾,最终只成为内心坍塌无数遍的不倒翁。做着不喜欢的工作,换取廉价的收入,而廉价的收入,换不到我喜欢的生活。
不对,不对,我甚至不知道我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我喜欢的是有你的生活。我仿佛从一个旋涡进入了另一个旋涡,晕头转向,慢慢下坠。
辛真,我想离开上海了,这是我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我想离开曾和你相遇的上海了。
往事历历在目,如同贴在街道上的小广告一般,避无可避,就算撕掉,也会露出疼痛的胶水。辛真,我刚刚把你送我的吉他寄回老家了,自你走后,它从未和我分离过。
我坐在阶梯上越哭越大声,便开始感到快乐了。一个大爷从我身后走过,差点撞到我,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痰,吐在墙角,我开始担心我坐的这个位置是不是也有他遗弃的过去。
就待在山谷吧。
我想,出生前的我为出生后的我画了这样一根曲线,必定有她的独特意图。山谷,也有瀑布、石头,走过去,会有豁然开朗的原野吧。
新公司入职的那天,新同事要轮流做自我介绍,这是入职前人事就特地交代过的,也算是某种企业文化。大家都是非常模式化地说了姓名、年龄、爱好什么的,轮到我了,我说我是一个快乐的人。那一刻同事们都很吃惊,连玩手机的总监都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是:都2023年了,还有人快乐吗?
我在心里想,是的,我是一个快乐的人,因为我不做一个快乐的人,是无法活到今天的。快乐是我从小到大刻苦锻炼的才能。
想到去年圣诞节我和向安站在Livehouse的门口抽烟,他问我是哪里人,我听成他问我是怎样的人。我说我是一个快乐的人。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是哪里人。”
我把烟灭了说:“走,我教你一个快乐的方法。”
人群已经散去,我和他站在淮海中路上,冷得不行。
我说:“以这块石砖作为起点,我们比赛跑到下一个红绿灯。”
说完我就开始跑,没有目的地跑,不计得失地跑,我身后是风,风身后是他。我们在红绿灯前停下。我问他现在快乐吗,他疑惑地反问我:“快乐?”
我说就跟一个很冷的人一样,跑着跑着就暖了,不快乐某种程度上就是情绪的冷,跑着跑着就快乐了。
那是我和向安的第一次见面,他在Livehouse当检票员,机械般地在一个个手臂上盖戳。后来他和我说,那段时间是他人生的低谷,在失业和奶奶去世的双重打击之下,他好像浮在一潭死水里,无法前进,又沉不下去。我教了他这个快乐的方法之后,他开始每天凌晨去跑步,好像就真的快乐起来了。
我没告诉他的是,因为我没有预想和他会有第二次见面,所以就不必假装一个正常人。哪个正常人会相信这个快乐的方法是有效的呢,他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大家总是特别相信第一印象,我和向安说我是个快乐的人,他就因此感到快乐。我和同事们说我是个快乐的人,我坐在工位上突然笑出声来也不会令人奇怪。快乐是我的免死金牌。
我问黛西为什么会选择我,我从律所转行来做营销策划,风马牛不相及。她说因为我很爱笑,当个吉祥物也不错。面试时我一直在笑,其实我是被一本正经又漏洞百出的自己逗笑了。
我说:“我不仅简历不漂亮,人也不漂亮。”
她说:“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太多。”
这几天的工作,无非是帮她整理资料,预订行程,布置会议室。我不是一个策划,我更像一个秘书。我知道,我被选择的原因,是因为我没得选。
在爸妈眼里,我是坐在办公室吹空调的高级白领;在老同学眼里,我是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成功人士。而我心知肚明,即便我已经在上海待了快十年,我仍没有到过真正的上海。我早出晚归搭乘地铁,像个癌细胞一样在这座城市的血管里穿行,我要去哪儿呢?我到底要去哪儿呢?没有一个器官欢迎我。导航告诉我从家到公司有十几种路线,我只有勇气尝试第一种。我没有归属感,我只是回不去。朋友圈分享的下午茶,周末去看的演出和艺术展,都是我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样而杜撰出来的上海。那是给别人看的,我只屏蔽我自己。
昨天去给黛西送资料,她住在安福路的老洋房里,鹅黄色的外墙上写满历史,室内又是新天地,每一件家具都是她亲自淘的,我愣在门口,感到巨大的梧桐树将我们隔开。黛西是个美丽又善良的女人,叫我进屋等,给我倒了一杯鲜艳的果汁。我站着喝完了它,我实在不忍心我100多块钱的牛仔裤碰到她几万块的沙发。
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余光掠过她颓唐的眼神、医美也拯救不了的黑眼圈、长年吸烟的发黄手指,我竟然快乐地飞奔下楼。至少我还能快乐,我住在两居改三居的临时客厅里,伸个懒腰就会碰到我晾的隔夜的内裤。我势必要快乐才行,快乐是我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才能。
我鬼使神差地给向安发了一条消息:“我要离开上海了。”
最近想要离开上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离开。
快下班时向安问我,要不要去看乐队的演出,因为是他的朋友,可以免票。一个不知名的乐队,台上五个人,台下也差不多五个人。我害怕这种尴尬,也害怕台上台下的人尴尬,但从小到大在这种尴尬的磨炼之下,早已学会了自在。
我卖力地欢呼和挥手。演出结束后,乐队主唱来打招呼,他特地感谢我在台下的卖力演出,问要不要加个微信,我想他一定误解了我的好意,是同情,而不是仰慕。那一瞬间我想到,我不是这座城市最惨的人,我只是这座城市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寂寂无名。
他说请我们喝酒,我拒绝了,我不忍心他花钱,就说我有事得回家了。向安送我,乘坐68路公交车,十一站,下车后再走800米才到家,这是我最熟悉的路线。临近晚上10点,人竟然挺多的,我们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我开窗让风吹进来,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车上吹风就会开始幻想,幻想我毕业那年就选择进入大厂工作,现在会不会年入百万了,没有梦想,至少有钱……倒数第三站时,向安突然说了一句:“竞蓝,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一下子从幻想回到现实。我想起昨天我给他发信息说:我想离开上海了。
我问为什么。我很想知道,我还能留在上海的理由是什么。
他小声又委屈地说道:“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会很开心。”
类似的话我从许多男生的口中听过,要不了多久,它们又会出现在别人的耳朵里。这些好听的话,就像义乌小商品一样,仿冒的、量产的,销往全国各地。他们不是纯洁的恋人,他们是精明的销售,广撒网,只要有人买单不就好了。
这么多年,我不觉得有人真的爱我,我也没有爱过谁。我如此贫穷,不想为谁买单。
我说:“如果我离开上海了呢?”
他说:“那我就去找你。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去找你。”
那一刻我在为爱组词,我在为爱造句。爱是什么?爱就是我躲起来,而有人会来找我。对吗?爱是捉迷藏。
我说我不明白。我这么说,不是我不明白他的用意,而是我不明白什么是爱。
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喜欢你。”
我能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心,正随着公交车摇摇晃晃。
公交车播报:“沪太路汶水路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下车。”
尽管我不太相信爱,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如此美好。我们坐在最朴素的公交座椅上,甚至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像刚刚下晚自习的高中生。我们的正前方是一对母女,可能刚刚补课回来;左前方是一个大爷,正在用最大号的字体看电子书;再往前一点,一个少年正站在车门前准备下车,他背着一把吉他!我瞬间想到,就在几天前,我把辛真送我的吉他寄回家了。
我偏偏在几天前把辛真送我的吉他寄回家了。当我决定不再等辛真回来时,就收到了向安的告白。
向安,不是我选择了你,是命运把我推向了你,而我总是相信命运。
我没有对向安说“我也喜欢你”,也没有说“我们在一起吧”,我只是问他:“你想牵我的手吗?”
他愣了一下,又赶紧握住我的手,手心里有汗,我的汗和他的汗汇聚成一条河流,流经我们的身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我阔别这种感觉太久了,以至于我也实在无法确信,这就是喜欢。
是吗?
他不敢握得太紧,悬空的手指,悬着的心。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牵着手,时间漫长而短暂,马上要下车了,因为前方的母女也要下车,我们的手被从中拦截而分开了。下车后他走在我旁边,轻轻地试探性地牵着我的小指和无名指。那一刻我想到我童年时的一次走失,忘了是几岁,我在集市上左看右看,和妈妈走散了,我找了很久,看见妈妈在一个摊位前焦急地问人,我走过去,就是这样胆怯地握着妈妈的小指和无名指,因为我不确定妈妈是否会责怪我。
我想,向安也是如此不确定我的心意吧。我把我的手全部放进了他的手里。他的手很大,也很热。我感到他抑制不住地开心,他滔滔不绝地说:“竞蓝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喜欢你了。”
第一次见我时就喜欢我了吗?我有点担心他会反问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我只能说:此时此刻。
太不公平了。
还好他没有,他只是指了指夜空说:“竞蓝,你看,今晚竟然有星星呢!”
我抬头看了好久,心里默默地想:辛真,你现在和星星们混熟了吗?
我伸出手,把几颗最明亮的星星连成一条线,这根被我唤作命运的线,接下来要上升了吧,因为我已经找到我留在上海的理由了。
我在三人群里告诉李招儿、赵明,我恋爱了。
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既是保释期间的犯人,报备着自己的行踪,却又冷静克制得如彼此的警察,务必知情。
赵明立马开启视频。赵明的手机直接贴着脸:“快说说,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和结果。”
李招儿只是一直笑着看着我。
我该怎么说呢?我的表达能力在此刻失效。
他们问我一句我答一句。
长得帅吗?帅还是不帅呢,反正算是我喜欢的类型。
哪里人?成都的。
做什么的?在Livehouse当检票员。
谁追的谁?他跟我告白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你就直接同意了?怎么说呢,我只是没拒绝。
之前不是挺多人喜欢你的,你怎么选择了他?问倒我了。为什么选择了他?我告诉自己:爱不是选择,爱是我明明有很多选择,我却觉得我没得选。
李招儿说他在Livehouse当检票员,可不是个长久之计。李招儿眼里的我是最好的我,我应当和王公贵族恋爱才对。
赵明说可以免费听歌,挺好的呀。
我笑道:“爱这件事本身也不是长久之计。”
赵明又说:“那你喜欢辛真那么多年。”他意识到这个时刻提起辛真是多么不合时宜,就假装向镜头外吆喝,“同学,要喝点什么呀?”然后又对着我们说,“有客人来了,你们聊,我先做杯奶茶。”
李招儿说:“竞蓝,我很开心你决定恋爱了。虽然在我眼里,那个人可能不是合格的恋爱对象。但至少,至少……我真的很为你开心,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这个世界上坏人可多了,你不要总以为每个人都很好。”
李招儿一直是我的大家长,她常常怕我被骗。我想,她一定早就替我看过这世界上无数的恶意,她想要提醒我,又不忍心我如她一般,觉得这个世界很坏。
10点半是李招儿的直播时间,她要准备直播了,我也关掉了视频,赵明还在群里吐槽怎么不等等他。我没有回。我突然觉得身体的能量被抽掉了,躺在地板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我和辛真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路边的树一直在变换四季,长出叶子,开了花,结了果,又开始落叶,下雪,又出了大太阳,终于走到了我的宿舍门口,我们像曾经那样,互相挥手,却久久不愿离去。
他说:“竞蓝,再见了。”
我说:“再见了,辛真。”他便朝通往他宿舍的那条小路走去。
醒来,我看了看时间,只睡了十分钟而已。我感觉我已经老去一遍了,我的骨骼吱吱作响,我的皮肤布满蜘蛛网,我的脚底板磨平了路,我的头发是断了的风筝线,只有我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老去至消失,另一半只有一半年龄,比我本人更加年轻。
手机里收到向安发来的消息:我好想你。
我回:不是昨天刚见面吗?
他说:我在分开的那一刻就开始想你。
向安,谢谢你想念我。你的想念是Z轴,我在平面的生活里终于找到了一个立体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