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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Childhood

2005年5月15日

洪水退去,大人说河边冲来了许多宝贝,于是我、赵明、李招儿拿着蛇皮袋去捡。

赵明说,最值钱的是铝,10多元一斤;铁重,一斤只能卖1元多点;最常见的是塑料瓶,也最便宜,1毛钱一个。没捡多久,蛇皮袋就快装满了,赵明提得太累就坐在原地休息。我和李招儿继续往前走。我捡到一个芭比娃娃,金头发、蓝眼睛,只不过小裙子上沾满了泥。李招儿捡到一把木剑,她很喜欢,正学着武侠剧里的样子给我表演舞剑,就听到赵明喊我们回去。

原来他发现一尊石头佛像,快有我们人高了,推也推不动。我问:“这么重的佛像是从哪儿冲来的?”

赵明嘘了一声,示意我们跪下,李招儿说她才不跪,我半信半疑地半蹲着。

赵明说:“可以许愿,佛祖会显灵,但只能许一个,佛祖不喜欢贪心的人。”

大家沉默了大概一分钟。赵明问我们许的什么愿望。

我临时想了一个愿望:“我希望,今年暑假能拥有一件泳衣。”

赵明说我浪费了一个愿望。愿望不能太近,要远一点,要放在未来。他说他想成为一名歌手。我和李招儿捧腹大笑,说他说得比唱得好听。

李招儿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你们俩的愿望都不会实现。”

我们问李招儿的愿望是什么。李招儿说:“我不说,佛祖知道就好。”

赵明回过身又拜了拜,告诉我们要心诚则灵。

赵明的奶奶信佛,他从小跟着他奶奶和一群老人念经,所以小小年纪就很迷信。我这么聪明,才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佛祖是个古代人,怎么会知道现代人的泳衣是什么呢。

回到家,刚好收废品的来了。一蛇皮袋的宝贝,总共卖了35元钱,爸爸贴了1元,我们每人分了12元,我把钱放进存钱罐,等暑假就去买泳衣。

我想,这个世界真神奇。昨天还是倾盆大雨,洪水涨到了二楼,我、李招儿、赵明家不得不一起挤在地势高的大伯家。我和李招儿睡床上,赵明和李招儿的弟弟睡地板。关了灯,还有月光,我们都各怀心事地没有睡着。我问李招儿,会不会害怕。李招儿问怕什么。我说怕一夜之间我们全部被洪水冲走。李招儿说要死大家一起死。

今天早上就放晴了,我趴在窗户上,看见赵明家的猪一动不动,就把赵明拍醒,告诉他猪死了。赵明说猪没死,只是睡着了而已。李招儿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站在旁边静静地望向远处,我们就像猪圈里三只并排的小猪。

武侠剧里常说的患难见真情,是有道理的。我们三个似乎突然就变成好朋友了,在河边拿着蛇皮袋当披风,有一种闯荡江湖的感觉,只不过我们的武器都不一样——李招儿手持一把木剑,我抱着一个芭比娃娃,赵明叩拜一尊佛像。通常武侠剧里的剧情走向是我们困在这里,背水一战,世界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我们都只是小孩子而已,一路的瓶子一路捡,捡眼前的,未来太遥远了,我有望远镜也是看不清的。我不贪心,只要现在。我只要一件暑假的泳衣,一个可以抱着入睡的芭比娃娃,一顿可以吃剩一点在碗里的饭,这些我稍微踮起脚就可以够到的东西。

2005年5月16日

赵明家的厨房塌了,猪栏挂到树上去了,邻居家的屋顶也被掀翻了,我家一楼的地板积满了泥沙,门窗都坏了几块。爸爸和大伯在修理门窗,妈妈和伯母在冲洗地板,我、李招儿、赵明什么忙都帮不上,坐在小河边的废船上吃冰棍。

李招儿说她家那个破房子不要了,她爸爸正在考虑重建,要不是她爸在我们村的小学当校长,他们早就搬到街上去住了——她家在县城也有房。

赵明问李招儿:“那你属于农村人还是城里人呢?”

李招儿说:“我是农村户口,当然是农村人咯。”

我问:“那等你搬到街上去了,你不就是城里人了吗?”

李招儿说:“房子是我爸爸的,又不是我的。”

我对城里人的印象来自语文老师的女儿。她的高马尾,和她的个性一样高傲,她有时会跟着语文老师来我们教室玩,把调皮男生的笔盒丢进水沟里,威胁他们期末成绩打零分。她的普通话很标准,还会讲英文。她的皮肤白里透红,从小喝牛奶长大,不像我们一到夏天就晒得黑不溜秋的。我不希望李招儿变成“城里人”,那是对友情的背叛。

李招儿的爸爸从河边走来,他刚才陪县领导去观察河水的情况了。那些人都是开着小车来的,我认不出是什么牌子的车,但开小车意味着是城里人,村里人只有拖拉机和面包车。

赵明问李招儿的爸爸:“李叔,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下雨,为什么偏偏今年涨洪水?”

李招儿的爸爸本来都要走了,赵明一问,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洪水的成因有很多,比如连日降雨,比如水土流失,还有就是今年上面放坝了,我们这儿地势低……”

李招儿的爸爸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一节一节的,像他上的课,又像他抽的烟。

赵明一脸崇拜的样子:“李叔,您懂得真多。”

而我问的是我真正关心的事情:“李叔,你们家会搬到街上去住吗?”

李招儿的爸爸看了李招儿一眼:“谁说的。只不过现在的房子被洪水冲过一遍,塌的塌,坏的坏,肯定要重建了。”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走了。

赵明对李招儿说:“你爸爸不愧是校长,懂得真多。”

李招儿一脸不以为意:“那几句话颠来倒去,我听过好几遍,耳朵都起茧了。我爸讲的不过是地理书上最简单的东西,你爸爸才懂真正的地理。”

赵明说:“我爸才小学毕业,懂什么地理?”

李招儿说:“你爸爸懂怎么种烟,怎么种莲子。这难道不算地理?”

他们一言一语地争论着,我望着不远处的家,总觉得它比洪水之前更倾斜了一点。李招儿家在县城里有房,村里的房也能说建就建,而我家还在为房子修修补补,爸爸用锤子,妈妈用抹布,我用一双忧郁的眼睛。回到家后我问爸妈:“我们家为什么不重新建房子啊,现在的万一倒了怎么办?”

一旁的伯母笑我:“你以为房子是说建就能建的啊,要花很多钱的。”

要花很多钱是多少钱呢?我对钱没什么概念,李招儿说她家城里的房子要几万,我的笔盒只要五块,五块和几万之间,哪个位置可以盖我家的房子呢?

2005年5月17日

赵明家的猪一直不开心,吃不下,越来越瘦了。赵明的爸爸只好狠心把它杀掉换钱,一大早我就被猪凄惨的叫声吵醒,从窗户望去,大家却在开心地围观。杀猪永远是村里最热闹的景象,等我跑去看时,猪已经变成猪肉躺在木板上了。那块木板躺过上百头猪,板上都是一道道带血的刀痕。赵明的爸爸娴熟地剁着木板上的肉,他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也一同变得稀巴烂。

赵明说中午家里炖了猪心给他吃,他觉得不好吃,因为这只猪很伤心。

李招儿安慰他:“把伤心吃掉了,再把开心养肥就好了。”

而我关心的是钱,我问:“卖一头猪是不是可以赚很多钱?”

赵明说:“买小猪的钱,加上饲料的钱,几乎要亏本了。”他的声音皱巴巴的,像用完的作业本。

我心想:为什么赵明知道家里这么多内幕啊!他爸爸很勤劳,是全村最勤劳的男人,种烟、种莲子又养猪,一年四季都看见他推着板车、扛着锄头,或者背着手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支烟抽到烟屁股,依旧沉默不语。

赵明却说他爸爸是那种每天做一百道题,考试依然只能及格的人。我问赵明是什么意思,赵明说:“这是我妈说的,意思就是辛苦一整年,也赚不到钱,不然我妈也不用去石料厂给人做饭。”

我们都羡慕李招儿。李招儿爸爸是我们小学的校长,工作体面,工资又高,村里的人有什么事都会让他来做主。她妈妈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村里只有她敢烫大波浪。李招儿遗传了她妈妈的大眼睛、高鼻梁,从小就招人喜欢。

前段时间,我们班男生在沙坑摔跤决出一、二、三名。坐在我前面比我还矮的朱鑫雨成为老大;老二是李天天,一个傻大个儿,每次数学都是零分,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只会傻笑;老三是赵明。

朱鑫雨成为老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办了一个人气比赛,由全班男生来选最受欢迎的女生,公然写在黑板上。班上总共十五个男生,我七票,李招儿八票,说明其他女生一票也没有。

我对这个第二名还是挺开心的,因为我长得并不算好看,他们会给我投票应该是因为我成绩好,想抄我的作业,而且我家是开小卖部的,抽屉里永远有很多零食。而李招儿,很明显她长得很美,爸爸又是小学校长,美貌和权力,是一对王炸。

朱鑫雨给我和李招儿颁发的人气奖状,是由他们帮派签名盖章的。我拿到时还想带回家给爸妈炫耀一番,而李招儿直接把它撕掉丢在地上。讲台上的朱鑫雨也愣了,为了充面子,就虚张声势地冲李招儿喊:“男人婆,你以为你真的长得很好看啊?!”

李招儿回:“小矮子,轮得到你来选啊!”

我顿时感到一种耻辱,手在书包里摸索着,把那张奖状揉成一团。

我和李招儿太不一样了,我羡慕李招儿的不一样。我爸爸没有她爸爸有钱,我妈妈没有她妈妈好看,我也没有她那么勇敢,敢对班级老大破口大骂。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是怎么赚钱的,有次爸妈不在家,我一个人看小卖部,把抽屉里的钱全部数了一遍,也只有几百块,我觉得我家真的完了,全家马上就要饿死了。可过了这么久,家还是好好的,所以我不太了解一个家庭是怎样生存的。

李招儿听到我们的羡慕,说我们羡慕她的,都是一些肤浅的东西。

肤浅这个词,太深奥了,我也不是很理解。李招儿明明和我们同岁,但我总感觉她比我多活了好些年。

这时,赵明的妈妈又扯着嗓门在后门喊赵明吃饭。没过一会儿,爸爸也放渔网回来了,我就和他一起从河边走回家了。爸爸问李招儿要不要一起去我家吃饭,李招儿说不用,她家的饭应该也好了。

我看着李招儿离开的背影,觉得她的美好太天衣无缝了。我不只是羡慕,我还嫉妒。

2005年5月19日

自从那次人气投票后,班上总有男生来向我告白,但他们告白的方式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甜蜜浪漫,而是一边说着我喜欢你,一边用手用力地拍我一下。他们的手特别脏,我的白衣服上都是一块块印记。我愣在原地,觉得不对劲,又不知该怎么生气。

赵明和我们说,这是帮派老大朱鑫雨发布的一个新帮规,每个人都得向自己喜欢的女生告白,并在她们身上做个标记,不然就会被帮派开除。

前天朱鑫雨没来上课,老师说他请假了,我们都知道,是朱鑫雨前几天放学时想通过一个巴掌向李招儿告白,被李招儿直接推了一把,左手磕在石头上骨折了。李招儿的爸妈往他家送了很多营养品,还赔了很贵的医疗费,听说要800多元,800这个数字真的把我吓死了,把我爸爸卖了都没这么多钱。

我和赵明都很生气,明明是朱鑫雨不对,李招儿只是反击而已,但没有办法,谁受伤谁有理。

我问赵明他向谁告白了,他说他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他被开除帮派了,已经不是老三,是平民了。我觉得他肯定喜欢李招儿,没有人不喜欢李招儿吧,面对这样残酷的告白,她会反击,而我只会默默承受。

直到今天早上,妈妈洗衣服时问我,为什么最近的衣服都这么脏,一个个印子,洗都洗不掉。我说是不小心弄脏的,妈妈发现异常,问我:“连你一直很喜欢的白裙子也脏了,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一旁喝稀饭的爸爸听到了也问我:“谁欺负你了?”

我只好说出实情:“几个喜欢我的人。”

妈妈急了:“喜欢你的人?喜欢你的人怎么会打你?”

爸爸放下碗筷,骑摩托车送我去学校,叫我说出打我的人。那些平日里嚣张的男生都支支吾吾,说自己都是受朱鑫雨指使的。我怕爸爸打人要赔偿医药费,赶紧拉住爸爸的手说没事了。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根树枝,折成两半,说:“谁敢再打陈竞蓝试试!”

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一直觉得爸爸不像爸爸,嘻嘻哈哈的,没什么大人样儿。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有点陌生又有点想哭。爸爸说今天不上课了,他骑着摩托车载我回家。车的速度很快,风把他的蓝色衬衫吹了起来,我想,武林高手都有这样一件披风,爸爸是我的英雄朋友。如果我们生在武侠年代,他一定会是武林盟主,我就可以当美丽又刁蛮的大小姐。

到家后,妈妈焦急地问爸爸怎么样了,人找到了吗,怎么解决的。一连串的紧急问题,让爸爸又变得和平日里一样慢吞吞的:“我今天直接一步到位,没人敢再欺负你女儿了。”

我坐在旁边想,我其实根本不用羡慕李招儿富有的爸爸和美丽的妈妈,金钱和美貌我都没有,但我的爸爸妈妈,会给我真正的喜欢。 5JdVXS1DKJ/nrnokqO2Y9ID4TKlrSyUcuHhVIQFEBKKWQRHjx1RgL8nIgCAGPp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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