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土耳其马麦德的笨拙和不成熟相比,巴基斯坦马麦德更加熟练地解读着世界,显得更神秘莫测。直到我离开黎巴嫩一个多月后,当远方的伊拉克再次陷入战火,被一个叫作ISIS(“伊拉克和沙姆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r of Iraq and al-Sham)的组织撕扯得粉碎时,我回想起他圆圆的脸蛋和狡猾的眼睛,才模糊地猜到了他的身份:ISIS 的吉哈德(Jihad,“圣战”)战士。他来到贝鲁特,就是为了去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交界地带打仗的。
如果土耳其马麦德真的越过边境去参战,进攻的对象之一就是巴基斯坦马麦德。在贝鲁特旅馆的室友可能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这个猜测曾让我在睡梦中惊醒。
但这就是贝鲁特,卡萨布兰卡的影子。这不是电影,而是我亲历的真实。
巴基斯坦马麦德是一位逊尼派教徒。他自称是巴基斯坦人,一口超级流利的英语让我羡慕不已。直到临走前一天,我才看到他实际持有的是丹麦护照,准确地说,他应该是巴裔丹麦人。
他的性格还带着印度次大陆的特征:爱争论,不容置疑。
印度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把爱辩论当作印度人的主要特征之一。不过,我要补充一点:印度/巴基斯坦人虽然爱辩论,却并不丧失他们的幽默感,他们的辩论并非总是剑拔弩张,而是在紧张严密之余又时不时让人笑出声来。
比如,有一天,巴基斯坦马麦德给我讲解伊斯兰教知识,讲着讲着,突然愣住了,一双圆眼死死地盯住我的脸,仿佛被某种新奇的东西牢牢抓住了,过了一会儿悠悠地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脸竟然不对称,你的两只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一个高一个低。你怎么长成了这样?”
在我们大笑之余,他却又突然呆住了,等回过神来,再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给我讲伊斯兰世界的各个法学学派。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作为严格的逊尼派教徒的巴基斯坦马麦德并不避讳声色场合。比如那天他把严肃的知识塞给我之后,就拍拍屁股站起来,决定去贝鲁特的情色场里看一看。
在这个题目上,两个马麦德也总能取得一致,他们把我晾在一边,用半生不熟的阿拉伯语眉飞色舞地交谈着。两人的母语分别是土耳其语和乌尔都语,所以他们只能用英语和阿拉伯语交谈。
那天,等巴基斯坦马麦德一走出房间,土耳其马麦德立刻得意地对我说:“看,你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了吧?因为可以游戏人生。”
当晚,巴基斯坦马麦德回来后,我询问他结果怎样,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懒散的镇定。他点头示意已经去过……但是,“你以为我是去找女人?”他反问我,“不,我只是想更了解真实的贝鲁特……”
和我们一起待了几天后,巴基斯坦马麦德最先离开。临走前,他告诉我,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伊拉克。我善意地提醒他:“伊拉克并不安全,你可千万小心。”
“不安全?”他狡黠地笑着问道,过了一会儿,又觉得需要解释两句,“我去的是伊拉克北部,那儿对逊尼派来说是安全的好地方。”
“去多久?”
他突然陷入了沉默,许久,才悠悠地说了一句:“我决定不了……也许……很久……(It's not decided by me…very long…maybe…)”话似乎没有说完,他耸了耸眉毛,下嘴唇外翻……这就是他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离开后,我就失去了和他的联系,无论他留的邮箱还是脸书(Facebook),都找不到他。他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存在过。
一个月后,传来了逊尼派“圣战”组织ISIS从叙利亚越过边境占领了伊拉克北部的消息。这个组织曾经是基地组织(Al Qaeda)的一部分,后来从基地组织中分离出来。ISIS里充满了大量外国武装分子,他们从欧洲经过土耳其、约旦、黎巴嫩进入叙利亚和伊拉克地区,开展“圣战”。
我突然绝望地意识到:巴基斯坦马麦德就属于这个集团,他流利的英语、丹麦护照、对世界的见解、对人的狡猾,都留下了太多的线索,但我在当时丝毫猜不透。
事实上,在去黎巴嫩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ISIS这个组织,也没有想到叙利亚反政府武装的成分有这么复杂。
正是我的另一位室友土耳其马麦德第一次提醒我,在西方和沙特支持的叙利亚反对派中,充满了大量基地组织的人。他认为这很荒唐——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打击基地组织,但在叙利亚,美国为了打击总统阿萨德,却把武器送给基地组织。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美国人和以色列支持的叛乱分子都是基地组织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基地分子正从四面八方赶到叙利亚?”
他说这话后不到一个月,ISIS突然从默默无闻变成了世界头条,我才意识到土耳其马麦德说的是对的。在这之前,ISIS已经占据了大片地盘,把叙利亚北方的温和反对派边缘化了。实际上,在几个月前,他们屠杀平民的视频已经在网络上四处流传,世界却扭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
在土耳其马麦德向我诉说这一切的时候,巴基斯坦马麦德总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既不插话也不反驳,我们谁都无法猜透他的身份。
最终还是土耳其马麦德的那句话——在黎巴嫩,你永远不知道人们的真实身份。
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们可能是敌人,但他们在相处时又表现出善意,直到分开后进入各自的战争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