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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什么都没带,连外套都没带。他们说不必带。他们让我保留那件黑毛衣,那件可以带。但那件衬衫,我争辩了好几句。我说我得逐步去适应这种空无一物的生活。我们站在飞船船腹下面的坡道上,人群从我们两旁挤过,艾布斯面露会心微笑,向我伸出手来:

“轻一点……”

这一点我也很注意。这一次我没有攥痛他的手指。我内心很平静。他还想说些什么。我赶紧转过身去,假装没看懂他的表情,我爬上扶梯,进了飞船。空姐领着我,从两排座位中间走过,走到前部。我不想要什么私人包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提前知会她这一点。我的座位无声展开。她调整了一下椅背,对我笑了笑,走开了。我坐了下来。像其他地方一样,座垫柔软得令人窒息。椅背太高,几乎看不见其他乘客。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学会接受女性服饰的艳丽,但我仍然不明智地怀疑,男性穿着是否过于花枝招展了,我暗暗希望能遇到一些穿着正常的人—这真是一种可怜的本能反应。人们迅速就座,没有人带行李。甚至连公文包或纸袋都没人拎。女人们也两手空空。乘客中似乎女人占多数。在我前排是两个黑白混血女人,她们身穿鹦鹉绿的羽毛状皮草,显然,时下正流行这种鸟羽风格。再前一排,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孩子。看惯了站台和隧道里的炫目硒灯和街道上被照得炫白的植被,从凹陷天花板上发出的柔光显得有点黯红。我手足无措,只好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所有人都已坐定。八排灰色座位,微风吹拂,空气中有一股冷杉清香,乘客们在窸窸窣窣中低声交谈。我还以为会听到某种起飞通知或信号,系好安全带的警告之类的,但什么都没有。昏暗的天花板上,一些模糊的影子从前往后掠过,像一列剪纸鸟,倏忽飞过。这些影子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充满疑惑,不知所措。这是在传递什么信息吗?为了不做错任何事,我紧张得简直要麻木了。我已经忍了足足四天。从一开始,我就总是落后一拍,我只能不断努力,去搞明白最简单的日常对话或情况,持续不断的紧张,积聚成了一种可怕的绝望感。我确信其他人也在经历同样的困境,但我们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甚至在我们聚在一起时,也没提起过。我们自嘲我们的强壮,自嘲我们身上残存的过度力量,事实上,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我只是打算站起来,却猛然蹦起,直直撞向天花板。任何东西到了我手里,似乎都成了纸糊的空壳,一捏就扁。但我很快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身体。与人握手时,我不再捏痛他们的手。这很容易。但不幸的是,这一点是最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我左边那位邻座,肥胖、皮肤黝黑、眼睛闪闪发光,也许是戴了隐形眼镜。他突然消失了;座位两侧突然伸展开来,上升,聚拢成一个椭圆形的茧,把他包裹了进去。其他一些乘客,也纷纷消失在了这样的私密隔间里。仿佛一具具膨胀的人形石棺。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但这样的新鲜事,一直层出不穷,只要与我无关,我就尽量不去盯着看。有意思的是,我倒并不在意那些目瞪口呆地打量我们的人。他们的愚蠢与我无关,尽管我立刻意识到,在他们打量的眼神中,只有惊异,并无丝毫赞赏。真正让我反感的,是那些负责照顾我们的人,那些适应局的员工。尤其是艾布斯医生,因为他对待我,就像医生对待一个不正常的病人似的,总是若无其事地假装他只是在和一个相当正常的普通人打交道。当这种假装免不了露馅时,他就会开个玩笑来掩饰。我已经受够了他的直率和快活。要是被问起(至少我是这么猜想的),艾布斯医生肯定会说,奥拉夫或我,和他很相似,对他来说,我们并没有那么古怪,只是过往的生活经历有点不寻常。但实际上,艾布斯博士和所有适应局的工作人员都明白,我和奥拉夫,与他们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是什么外表差异,而是一种沟通障碍,缺乏共通的基本交流词汇,就好比我想开门,却发现门上没有门把手,而他们会反问,什么是门把手。大约五六十年前,门把手这种东西就已经被淘汰,完全消失了。

起飞平稳得让我惊讶。重力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任何噪声传入密闭船舱,影子鸟均匀地从天花板上飘过。但可能是多年星际航行养成的直觉,一种古老本能告诉我,飞船已经升入太空。我的直觉很准,绝非瞎猜。

但此刻,让我忧心的是别的事。我半仰而坐,两腿伸直,一动不动。他们太轻易就让我得了逞。就连奥斯瓦姆,也只是稍稍争辩几句,就同意了我提前返回地球的主张。他和艾布斯提出的反对意见,一点也不令人信服。我自己都能提出更有力的反驳。他们只坚持一件事—要想回地球,我和奥拉夫得分开走。他们甚至没有因为我拉上奥拉夫一起反抗而为难我。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坚持,奥拉夫肯定会同意在月球待更久。这很奇怪。我原以为会出一些状况,在最后一刻阻挠我的行程,但什么都没发生,此刻,我正在飞向地球。这最后一段旅程,只需要不到十五分钟。

显然,我想提前离开月球基地的强烈主张,以及我直率的抗辩方式,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惊讶。他们一定给这种强烈反应分过类,像我这种意志坚定者所特有的行为模式,在他们的心理技术表中,一定早已被编了号。他们允许我飞回地球,为什么?因为经验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无法应付?但这怎么可能呢?这次“独立”冒险,只需要从一处航站楼飞到另一处航站楼,而适应局地球分局的人就在那里等着,我只需在某个约定地点找到他。

前面传来动静。突然有人大声叫嚷。我从座位上探出身子。在我前面几排,一位女士一把推开那个空姐,虽然推得并不用力,空姐顺势在过道里慢悠悠向后退了几步。那位女士嘟囔道:“不要!别让那东西碰我。”我没有看到讲话者的脸。她的同伴拉住她的胳膊,说着什么安慰话。这个小场面是什么意思?其他乘客压根就没有注意她。这已是第一百次,我被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疏离感所席卷。我抬头看了看空姐,她正好停在我身旁,和之前一样保持着微笑。这微笑很真诚,不仅仅是出于官方礼貌的表面敷衍,也不仅仅是为了掩饰这个不快的插曲。她不是假装冷静,是真的很冷静。

“要喝点什么吗?普鲁姆,特朗,莫尔,苹果酒?”她侧着头用悦耳的声音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想对她说些安慰话,却脱口问出一个老套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降落?”

“六分钟之内就能降落。你想吃点什么吗?没必要着急。降落后你可以继续坐在飞船里。”

“不,谢谢。”

她离开了。在半空中,就在我脸的前方,以前面座椅的椅背为背景,一个写着层(STRATO )的无形指示牌亮了起来,仿佛是用点燃的烟头写就的虚光。我向前弯下腰,想看看这个标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椅背开始随着我的肩膀向前移动,紧紧贴合住我的后背。这让我一惊。我知道,现在所有的家具,都能自动适应人体坐姿的每一次细微变化,但我总是记不住这一点。这很不愉快,就好像有人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向后一仰,想恢复到之前的坐姿,但显然仰过了头。座椅误解了我的意图,椅背向后展开,几乎摊成了一张床。我整个人都往上蹦了一下。别干蠢事!控制好你自己。片刻之后,我终于又坐稳了。层的粉色大字闪烁了几下,流变成了另一行字:航站(TERMINAL)。没有震动,没有警告,没有哨声。悄无声息间,飞船已然降落。远处传来一个悠长的嘹亮声音,仿佛是车夫在吹响一个号角,过道尽头的四扇椭圆门同时打开,一阵空洞的、包罗一切的轰鸣声,像海潮声般涌了进来。乘客们从座位上站起的声音,完全被这股轰鸣淹没。乘客们鱼贯离舱时,我一直安坐着,一排人影从外面的霓彩灯光下飘过,被染成了斑驳交错的绿色加淡紫色加紫色,像极了一场化装舞会。等其他乘客都下了飞船,我站起身,双手习惯性地拉了拉毛衣下摆。两手空空,感觉很傻。凉爽空气从敞开的舱门吹进来。我转过身。那个空姐端端正正地挺直站立在隔墙旁,后背和隔墙保持着些微距离。她面对着一排排空无一人的座位,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种平静微笑。这些座位正在自动蜷缩,像一朵朵肉乎乎的花朵,有的快一些,有的慢一些。这是从椭圆形舱门中涌进来的包罗万象的、经久不息的轰鸣声中唯一的动静,这轰鸣声令我想起浩瀚大海的涌动。我突然发现,她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我脑海中闪过刚才那句话:“别让那东西碰我!”踏出舱门口,我说了一句:“再见……”

“明白了。”

从一个美丽年轻女子嘴里听到这样的酬答,是如此奇怪,但我并没有立刻领会其中的意义,因为当我转身跨出舱门时,这句话才传到我耳中。我抬脚正要跨下阶梯,却发现根本没有扶梯。在金属船身和站台之间,有一条一米宽的裂缝。我对这样的陷阱毫无防备,脚下一个趔趄,笨拙地蹦了起来,在半空中,我感到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下面托住了我,我飘浮在虚空中,轻轻落在一个柔软的白色表面。在这番狼狈腾挪中,我的表情一定很是错愕。我感到周围似乎投来一些惊异的目光。我飞快转过身,沿着站台的白色边缘向前走去。我乘坐的火箭停泊在一个深深的凹坑里,船体与平台边缘之间,被一道一米宽的黑魆魆的深渊隔开。我无意中又靠近了这道深渊,第二次感受到那种无形而强韧的阻力,阻止我跨越那道白色边界。我很想找到这股奇特力量的来源,但突然,我如梦初醒:我已经来到了地球上。

一波行人从后面追上了我;我随着人群向前移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整个大厅的规模。但这真的是一个大厅吗?看不到墙壁,空中高悬着一对闪闪发光、无比巨大的白色翅膀;勾勒出双翅的,是很多巨柱,不是由实体物质构成,而是由令人眼花缭乱的运动线条勾勒而成。这是一道道喷涌而上,密度比水还大的巨大喷泉,内部被彩色泛光灯照亮,还是一条条垂直的玻璃隧道,无数车辆正穿行其中,向上疾驰?我完全搞不懂。在拥挤人群中,我不断推搡着,试图挤到一个人少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挤满了人。因为比周围人高出一头,我看到那架空火箭正在快速后退……不,是我们这一小堆人正随着一个平台一起向前滑翔。高处投下明亮灯光,人们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这时,我们这群人紧挨着站立的这块小平台,开始脱离站台,向上升起。此刻,俯瞰下方,整个站台里,停泊着几十艘飞船。飞船四周,都有一圈圆形的黑色裂缝,再往外,是两圈白条围起来的一个环,上面挤满了人。移动平台转了个弯,加速,继续上升。我们就像飞驶在一座完全没有支撑的浮空高架桥上,强风吹拂起众人的头发,我们头顶突然出现几个椭圆形光圈,摇曳不定,拖出长长的火焰条纹,这应该是信号灯;紧接着,载着我们的平台开始分叉,沿着难以觉察的细缝裂开;载着我的长条,穿过一个密闭空间的内部,里面挤满了或坐或站的人;在那些人周围,浮动着许多小小光点,仿佛正在燃放一朵朵迷你的彩色焰火。

我看得眼花缭乱。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男人,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皮草,一有光线照射,就会泛出一种柔和的银白色。一个身穿猩红色衣服的女人,挎着他的胳膊。她的衣服上,布满了无数只眨个不停的彩色大眼睛。不是幻觉,那些眼睛的确在不停地睁眨。我站在他们两人身后,周围还有十几个人。这时,移动长条的速度加快了。在多层的烟白色玻璃平面之间,是五彩斑斓的、明亮的步行商业区,透明天花板上,有几百只脚不停地踩来踩去;包罗万象的咆哮声时而高涨,时而减弱,成千上万的人声,被这趟旅程中路过的一条又一条隧道吞没,通向一个又一个我不知道的目的地,这些响动,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对他们却含义丰富。四周的远空中不断穿梭过一道道我前所未见的交通流—可能是飞行器,因为它们不时向上或向下转弯,盘旋着飞向空中,如果这是高架列车,却既看不到导缆,也看不到轨道,在我看来,时刻都会发生可怕的碰撞。当模糊的运动旋风暂时停止时,巨大的平台会从旋风中缓慢而威严地冒出来,上面挤满了人,就像一个正在飞行的站台,无数平台向各个方向移动,掠过彼此,升起,似乎正在不停地相互融汇又分裂。整个宏大建筑的所有构造面,似乎都在不停运动,不断变化,让我应接不暇,甚至那个我最初以为是拱形天花板的结构,也只是一个悬浮的层平面,在其之上,还有更高的层和面。突然,一阵紫色强光,仿佛一团原子火焰,腾起在某个遥远位置,穿透无数层玻璃天花板和那些神秘巨柱,在银色平台间不断来回反射;紫光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渗透进快速掠过的通道的内部,洒在每一个人脸上。不断跳跃的绿色霓虹灯变得昏暗;乳白色的抛物线形扶壁变成了粉红色。空气中突然充满了红色,在我看来似乎预示着一场灾难的来临,但周围人对此毫不在意,我甚至说不清这紫光是何时消散的。

在我们的长条两侧,出现了一些旋转的绿色圆圈,就像悬在半空中的霓虹灯环,于是一些人穿过绿圈,走下坡道,上了另一个和我们相互掠过的长条;我注意到,人们可以很自由地穿过那些绿色光线,它们应该不是实体。

我让移动长条载着自己又行进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也许我早已出了航空站,这片由无数玻璃层片构成的奇妙光景,这艘似乎下一秒就会起飞的巨型透明飞船,实际上就是城市本身,而我离开地球时的那座城市,现在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抱歉打扰了。”我碰了碰那个皮草男人的胳膊,“请问我们在哪?”

两人都看向我。当他们抬起脸时,都满脸吃惊。我暗暗希望,只是因为我的身高吓到了他们。

“在聚管里。”那人说,“你的切乘站是哪一站?”

我不明白。

“我们还在……站台里吗?”

“显然。”他谨慎地答了一声。

“但是……内环在哪里?”

“你已经错过了。你得返程。”

“切乘从梅里德来的勤台会好些。”那个女人插话。她身上所有的眼睛似乎都带着怀疑和惊异的目光盯着我。

“勤台?”我无助地重复了一声。

“就在那边。”她指了指一处周围有黑银条纹的拔高空地;倒像是一艘涂了特殊标记的船。透过一个正在接近的绿色圆圈,可以看到那处高地。我谢过他们,走下移动长条,可能下错了地方,一股惯性力,让我绊了一下。我想保持平衡,却被甩得转了个身,这么一转,我已经搞不清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我思索着,但此时,我的换乘点已经从那个黑银高地移开很远,找不到了。我周围大多数人都往一个向上的斜坡走去,我也跟了上去。在斜坡上空,燃亮着一个巨大标牌:中心管(DUCT CENT)。两边还有一些字母,但太小看不清。我被无声无息地带到一个至少有一千米长的移动平台上,一艘巨大的纺锤形飞船正要驶离平台,当飞船升起时,露出一片光彩斑斓的船腹。但也许空中那个庞然大物才是平台,而我正站在“勤台”之上,可我找不到人询问,因为周围所有人都登上飞船离开了。我一定是拐错了弯。我所在“平台”的一部分,坐落着一些没有前墙的扁平建筑。走近一看,是一些光线昏暗的低矮隔间,里面停放着一排排黑色机器。这些可能是汽车。离我最近的两辆车突然动了,我还没来得及避让,两辆车就以极快速度从我身边掠过,消失在抛物线状的斜坡上。但我发现,它们既没有车轮,也没有车窗和车门。流线型,像一颗巨大的黑色液滴。不管是不是车,我暗想,无论如何,这里看起来像一个停车场。是“勤台”的附属设施吗?我决定,最好还是等其他人来,然后随他们一起行动,至少我可以模仿他们的举动。我的平台轻轻升起,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机翼,此刻平台上只有我一个人;黑色的机器,一台或数台,正从金属巢穴里不断冲出,飞驰向同一个方向。我一直走到平台边缘,那股看不见的弹力再次出现,坚决地拦住了我。平台完全悬浮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抬头一看,只见空中一动不动地盘旋许多类似的巨大平台,灯光大都熄灭着;有些平台上,飞船正在抵达,灯光亮着。但那些火箭或飞行器,不是把我从月球带到地球的那种宇宙飞船。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突然注意到,在前方一些走廊的背景之上(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走廊是真的存在,还是这个走廊的镜像),空中匀速移动着一串火焰文字:索阿莫 索阿莫 索阿莫(SOAMO SOAMO SOAMO),停顿片刻,一道蓝色闪光,然后是:新纳克斯 新纳克斯 新纳克斯(NEONAX NEONAX NEONAX)。这些可能是车站名,也可能是打广告的商品名。我没有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是时候找个路人来问问了。我一转身,发现一根移动长条正从对面移来,我一乘上它,它就开始向下沉降。我似乎进入了另一层,这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大厅:因为那些巨柱已消失不见。但也可能,那些巨柱飞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一切都毫无头绪。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无数喷泉中;再往前走,我看到一间粉白色房间,里面坐满了女人。走过喷泉丛时,我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一个发光喷泉,也许是因为,总算碰到一个稍微有点熟悉的东西,让我心情愉快。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喷泉里并没有水。过了一会儿,我仿佛闻到了花香。我把手凑到鼻端,闻起来就像上千种香皂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我本能地摆开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现在,我站在那个满是女人且只有女人的房间前。这似乎不是一间化妆室,但我无从得知。我最好还是别贸然打听,于是转过身离开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件立体衣服,仿佛一股水银在他全身流淌并凝固。在胳膊上略微鼓起(也可能是泡沫化),形成袖管;在臀部紧贴,勾勒出线条。他正在和一个金发女孩说话,她背靠在圆形的喷泉池壁上。女孩穿着一条很普通的鲜艳裙子,手里捧着一束淡粉色鲜花,这让我很受鼓舞;她把脸依偎在鲜花之中,用眼睛对着男孩微笑。我站在他们面前,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发现,女孩其实正在吃那束花,我嘴边的话顿时噎了回去。她平静地咀嚼着娇嫩的花瓣。她抬头看向我。她的眼神凝固了。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我问她内环在哪里。

在我看来,居然有人胆敢打断他们的双人密谈,这个男孩一定感到不愉快、惊讶,甚至生气。我的举动一定有点不合时宜。他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想从我脚底下找出一副高跷。最后,他一句话也没说。

“哦,就在那儿,”女孩叫道,“巫克(vuk)的勤台,你的勤台,你能赶上的,快去!”

我拔腿就朝她指示的方向跑去,虽然我仍然一点也不清楚,那该死的勤台到底是什么样子,大约奔了十步,我看到空中降下一个银色漏斗,是那些曾经使我大吃一惊的神秘巨柱的底部。这些巨柱难道会飞?人们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我突然和一个人撞在一起。我没有摔倒,仍然站得稳稳的,但对方,一个穿着橙色衣服的胖家伙,却倒了下去,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皮衣瞬间枯萎,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连道歉的话都忘了说。他站起身,狠狠瞪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就走,伸手摸了摸胸前的什么东西,立刻,他的外套又鼓了起来,亮了起来……

但这时,那个女孩指给我看的地方,已空无一人,巨柱也飞走了。到了这时,我不想再去找什么勤台、内环、管道和切乘了。我决定离开航站。目前为止糟糕的搭讪经历,打消了我询问路人的念头,正巧看到空中有一个倾斜的天蓝色箭头,我就随之向上走去;我的身体穿过两个悬浮在空中的发光标志:本地 环线(LOCAL CIRCUITS),并未感到任何异样。我走上一个自动扶梯,扶梯上已站了不少人。我进入上一层,暗青铜色墙壁上镶嵌着许多金色感叹号。拱形天花板与凹墙自然衔接。走廊顶部不见有天花板,笼罩着一层闪闪发光的粉末。我似乎来到了某处住宅区,因为这片区域排列着一连串巨大的酒店大堂:柜员窗口,墙边排布着镍管,职员休息处;也许这些是兑换货币的办事处,或者邮局。我继续向前走。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里并不通往航站出口,而且乘着自动扶梯上行了一层,现在我应该处于航站的高处。我继续往前走。出乎意料地空旷,四壁都是镶嵌着闪闪繁星的木镶板,一排排小门。最近的一扇门开着。我朝里看了看。一个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的男人,正从里面向外看。正对着门的是一面镜子。我把门推得更开些。陶瓷水池,镀镍的银色水龙头。原来是个厕所。

我有点想笑,感到不知所措。我赶紧转过身:又一条走廊,墙上一道道奶白色发光细纹,不断往下流淌。自动扶梯的扶手柔软而温暖;我又往上升了不知多少层;人越来越多,在这一层,每隔一步,墙边都冒出一个搪瓷匣子。人们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匣子,就有个东西落进他们手里;他们把这个东西揣进口袋,继续往前走。一个身穿紫色宽松上衣的人走在我前面,我仔细观察,尽力效仿他的做法。匣子正中有一个按键,按键上有一个小凹陷,正好容得下人的指尖,我按了一下,一个半透明彩色管子落在我手掌里,触感微温。我把管子摇了摇,凑到眼前细看;药片?不是。瓶子?没有软木塞,也没有瓶盖。这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他们只是把这玩意儿放进口袋里。分发器上写着:拉冈(LARGAN)。我呆站在那里;行人不断从我身旁挤过。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猴子,得到了一支自来水笔或一个打火机;刹那间,我心底腾起一股狂怒。我咬紧牙关,眯起眼睛,耸起肩膀,加入了行人的行列。走廊变宽了,变成了一座大厅。空中一行火焰大字:现影 阿莫 现影 阿莫(REAL AMMO REAL AMMO)。

远处,熙攘人群的头顶上方,有一扇巨大的全景窗。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窗户。

整个城市夜景,都浓缩到了这个巨大平面之上。一层闪光迷雾之上,相互紧挨在一起的方形街区,如一簇簇五彩星云;在街道和摩天大楼上空,闪烁着无数旋转个不停的彩色灯光;无数彩灯如藤蔓一样,蔓延向四面八方;原来,在街道上方,垂直张挂着造型各异的各式霓虹灯,有大圆灯、羽冠灯、闪电灯、圆环灯、飞机灯、火焰瓶灯、针形灯管组成的红色蒲公英灯、眨闪的太阳灯,以及异型彩灯管拼接成的多彩广告牌,整个景象粗犷而热烈。我站在那里仰望着,身后是上千双脚走过发出的飒飒声。突然,城市消失了,眼前浮现一张三米高的巨大面孔。

“您刚才观看的视频,剪辑自七十年代新闻短片《古都景观》系列。现在播报新闻。跨星集团(Transtel)目前正在积极扩张,收购了包括星陨研究所(Cosmolyte Studios)……”

我飞也似的逃开。这不是窗户。这是一个电视屏幕。我加快脚步。身上开始微微出汗。

我乘着自动扶梯快速下行。一个金光璀璨的广场。广场上挤满了人。泡沫满溢到杯口,一种几乎纯黑色的液体,泛着可疑绿光,肯定不是啤酒。许多年轻人,男孩和女孩,六个人或八个人一组,手挽着手,并排前行,占满整个路面,迎面走来。他们不得不分开手,才能让我通过。我一连和别人冲撞了好几次。不知不觉中,我走上了一条移动人行道。离我咫尺,一双讶异的眼睛闪过。一个可爱的黑皮肤女孩,身上裹了一层磷化金属般闪闪发光的东西。布料贴紧她的躯体,她仿佛赤身裸体。白种人脸庞,黄种人脸庞,还有几个高大的黑人,但我仍然是最高的。人们纷纷给我让路。在高处的一扇扇凸窗后面,众多散乱影子一掠而过,看不见的管弦乐队正在演奏,而街面上却在进行着一场奇特的漫步;在长长的昏暗过道上,浮现一个个女人的无头剪影,她们胳膊上的绒毛发出亮光,凸起的脖梗像一节奇怪的白色茎干,头发上散落着点点闪光,像是撒了发光粉末,只有脸庞被隐匿在黑暗中。一条狭窄过道把我引到一排房子前,透过橱窗,只见每间里面都摆放着一些能灵活变动的古怪雕像;一条街沿高出一阶的宽阔街道上,一片欢声笑语。看来人们被逗乐了,但逗乐他们的是什么呢?雕像吗?

圆锥形泛光灯组成的巨大数字;散发出浓稠如糖浆的红宝石色光和蜂蜜色光。我默默走着,眯着眼睛,心不在焉。一条陡峭的绿色走廊,架出无数小桥,通向一长溜奇奇怪怪的亭子和塔楼,到处都是这种小咖啡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持久不散的刺鼻油炸气味,窗户后面是一排排燃气火焰,玻璃的叮当声,不断重复的金属般铿锵的声音,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人群,和另一群人汇合在一处,一起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所有人都上了一辆敞篷大车;车是全透明的,仿佛用玻璃铸成,就连座椅也像是玻璃材质,虽然坐上去很柔软。不知怎么的,我也身不由己上了车,车开动了。透明大车疾驰,人们大声交谈,扩音器里不断重复着一段话:“经向层,经向层,切乘至斯皮罗、阿特莱、布莱克、弗罗松。”整个车厢似乎都融化了,光线穿透整个车厢;一道道墙壁飞掠而过,化作一道道逐渐远去的彩色火焰;抛物线拱门,白色巨型平台。下一站到了。“福特兰,福特兰,切乘至加利,切乘至外环勤台,马克拉。”大车快速停站,又迅速疾驰。我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完全感觉不到刹车或加速,惯性仿佛被消除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微微弯曲膝盖,弯曲过程中连续停顿了三次。转弯时也没有趔趄感。人们下车,上车。前面站着一个带着狗的女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狗,体形硕大,脑袋像一个球,很丑;它安静的淡褐色眼睛上,反射出一个个不断后退、逐渐缩小的光圈。“拉姆布伦特,拉姆布伦特。”无数白色和蓝色的荧光灯发出朦胧光亮,一条条楼梯散发着水晶光辉,连绵的外墙是黑色的;光亮慢慢暗淡下来,又能看清墙面的石头纹理;车子停了下来。我下了车,眼前一幕令我目瞪口呆。在圆形剧场式的下陷地块上方,耸立着一座熟悉的多层巨型建筑;原来我还在航站里,在白色巨厅的另一个地点。车已经开走了,我走到圆台的凹陷边缘,往下一张望,却发现了另一个惊喜。我原以为自己正一路向下,已下到最底层;实际上,我反而抵达了一个相当高的位置,升到了约四十层的高度,底下正是我登陆的地方,许多条移动走道,许多个银色巨型平台,矗立着多艘沉默的巨大飞船,人们正从一排排舱口走出飞船;就好像那些怪物,那些镀铬大钢鱼,在有规律地产卵,产下无数黑色和彩色的卵。在这一切之上,透过高处的薄雾,我看到一行金字在移动:

今天,格伦尼安尼亚·卢恩将发行全新现影单曲专辑,向说唱歌手克尔科斯·珀利特勒致敬。航站新闻简报:今日在氨护集团,佩提法格制造出了第一酵体的收缩体。这位著名重力学家的原声,将在27时播送。阿拉克球队领先。在德兰士瓦球场,阿拉克球队再次获胜,继续占据本赛季榜单第一名。

我转头思忖。这么说来,连报时的方式也变了。这些巨大的字母,像一排排燃烧着的走钢丝者,在人头海洋的上空飞舞,在火焰字母照耀下,女人们的金属面料衣服仿佛突然燃成了一团团火焰。我走着,内心一直无意识地默默嘀咕着:就连时间都变了。这个变化,不知怎的让我精神一阵恍惚。我双眼睁着,却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尽快离开这个地狱般的航站,走到天空之下,看看星星,感受被野风吹拂的感觉。

我被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吸引。天花板的透明石头上,一行字正在显现,仿佛一簇用雪花石膏包裹着的烈焰字:远传 远端 远送(TELETRANS TELEPORT TELETHON)。穿过一个陡峭的拱门(但这个拱门的力学结构绝对不合理,从地基上垂直拔高,形状仿佛一个火箭船头的负片),我来到一个装饰着凝结状金色火焰的大厅。沿着墙壁凹处,排列着几百个小隔亭;人们冲进隔亭,又急忙冲出来;他们把撕碎的彩带扔在地上,这不是电报磁带,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上面有打孔痕迹;无数双脚从这些碎片上踩过。我想离开;却不由自主地拐进了其中一个隔亭;还没来得及退出,嗡嗡声响起,亮光一闪,从侧边一个金属框边的狭缝中,像塞信封一样,吐出一张对折的发亮塑料纸。我接过塑料纸,打开,纸面上浮现出一张脸,嘴巴耷拉开,薄嘴唇微微扭曲;半闭的眼睛审视着我:是我自己!我把纸又对折起来,塑料幽灵脸消失了。缓缓地我再次把纸打开,打开到一定角度:幽灵脸又突然冒了出来,孤零零一个脑袋,悬浮在塑料纸片上方,表情有点呆滞。我盯着自己的脸,琢磨了一会儿:这是什么,立体摄影吗?我把纸折起,放进口袋,走出了隔亭。一个金色地狱似乎正降临人间,天花板上铺满炽热岩浆,不真实,但喷出的火焰应该是真的,可根本没人注意;人们忙着在摊位间跑来跑去;回头一望,更远处,有绿色字母跳动,一列又一列的数字从窄窄的屏幕上流下来;其他隔间没有门,而是挂着百叶窗,一有人靠近,就会迅速升起;终于我找到了出口。

一条地板倾斜的弧形走廊,有时在剧院中也有此类设计;墙壁上,悬挂着一排造型张扬的海螺,海螺上面不停闪烁着一行字:问询器 问询器 问询器(INFOR INFOR INFOR)。

我第一次看到问询器是在月球上,当时我还以为是一种人造花。

我把脸贴近那只海蓝杯,还没等我开口,它立刻静止不动,准备接受问询。

“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我有点忐忑地问。

“你要去哪儿?”一个热情的女高音立刻回应道。

“去城市。”

“哪个区?”

“随便哪个区。”

“哪一层?”

“哪一层都行;我只想离开航站!”

“经向层,勤台:106,117,08,02。三合管,AF、AG、AC层,M环线的12、16层,最低处向南。中央层—掠行车,红色地方级,白色快车级,A级,B级,V级。乌尔朵(Ulder)层,直接搭乘从第三层向上的所有自动扶梯……”一个女声吟诵着。

我有一种冲动,想从墙上拽下话筒,它正贴心地贴合着我的脸。

我转身走开了。白痴!白痴!真是白痴!我每走一步都咒骂一声。“外外外外(EX EX EX EX)”空中升起一个灯光信号,被一阵柠檬黄烟雾遮住了一大半。外出口?一条出路?

但那个巨大标志上写的是:外奥托(EXOTAL)。一股突然袭来的暖风,把我的裤腿吹得啪啪作响。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开阔天空下。但是,这夜的暗,被许多光线推挡到很远。一个巨大餐厅。摆放着许多餐桌。桌面闪耀出不同颜色的光;人们的脸孔,从下方被照亮,五官被淹没在深深的阴影里,显得颇为怪异。低矮的扶手椅,杯中倒满黑色液体,杯口溢出绿色泡沫。许多灯笼中,洒出无数团小小的火花,不,是飞出来一群群萤火虫,一群群扑火自燃的飞蛾。混乱光线,遮没了所有星光。我抬起头,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一刻,这盲目的黑夜给了我勇气。我站在那里,环视四周。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我闻到了香水味,热烈而又柔绵;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过去,女孩转向男人,她的胳膊和胸部淹没在一团松软的云雾中。她投入他的怀抱,他俩开始跳舞。人类还在跳舞,我心想。这很好。这对情侣舞动了几步,一个水银般半流动的半透明银白圆圈,从平地线升起,把他们和其他几对情侣举了起来,众人投下一道道暗红色阴影,透过圆盘,投射到下方,圆盘像唱片一样缓慢旋转着。没有任何支撑,甚至没有转轴,圆盘却悬浮在空中,随着音乐轻盈转动。我走进桌子中间。脚下柔软的塑毯,变成了较硬的多孔浮石地板。穿过一道光幕,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岩洞。十几根巨大的钟乳石,在根部簇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别有洞天的哥特式中殿;每两根钟乳石之间,都有一个洞口,洞口周边镶嵌着一圈凸起的珍珠般圆润晶莹的矿石,每个洞口上方,都坐着一些人,双腿垂在半空;一朵朵小小的火焰在他们膝盖之间闪烁,在洞中央,是一个圆形地下湖,黑色湖面映照出玲珑的穹窿。湖面上散布着一些轻薄的小筏子,躺卧着一些人,他们都面朝同一个方向。我走到水边,只见湖对岸的沙滩上,有一个女舞者。她似乎赤身裸体,但她的身体苍白得不自然。她迈着趔趄的碎步,向水边奔来;当身体映照在水面上,她突然伸出双臂,鞠了一躬—舞蹈结束了—但没有人鼓掌;舞者一动不动地躬了几秒钟,然后起身沿着弯曲水岸慢慢离去。走到离我大概三十步远,我依稀能看到她满脸疲惫但面带微笑,突然,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她的身体轮廓一颤,消失了。

“给您找个筏子,先生?”我身后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我转过身;没有人,只有一张流线型桌子,蹲在四根造型夸张的弓形桌腿之上;它向前一步,侧盘上摆放着成排玻璃杯,斟满闪闪发光的液体,液面摇晃不定。一只手礼貌地递给我一杯饮料,另一只手则伸向一个边缘有手指孔的盘子,有点像中间有凹陷的小调色板—它是一个机器人。在桌面中间的一块小玻璃板后面,它的晶体管核心在发光。

我避开那些擎着美味佳肴,热情招呼的昆虫手臂。我咬紧牙关,快步离开了这个人造洞穴,仿佛受到了某种侮辱。我穿过整个平台,穿行在S形桌子中间,从成排的灯笼下走过,灯笼上洒满黑色和金色粉末,仿佛是一群垂死的萤火虫分解而成的细粉。走到最边沿,是一道古老石阶,上面覆盖着淡黄色地衣,我终于感受到一阵真正的风,干净而凉爽。旁边摆着一张空桌子。我尴尬地坐着,背对着人群,望着外面的夜色。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无形无迹的黑暗,很令人意想不到;只在极远处,在整片黑暗的边缘,有微弱的光在诡异地闪烁着,好像不是电灯光。在更远处,几道冷峻的细长光剑直刺天空,搞不清是建筑物还是光柱。要不是这些光剑构成一个精细的网络结构,我准会以为这只是几道泛光灯束。光剑像极了一个玻璃材质的圆筒望远镜,底部埋在地下,顶端插进云端,内部有凹凸交替的一系列透镜。光剑一定非常高;在周围闪烁着几盏彩灯,一会儿把周围的薄雾染成橙色,一会儿又把周围的薄雾照亮成近乎白色。这,就是这座城市的真实全貌;我往下眺望,试图找寻街道所在,但下方一片黑暗,看起来毫无生气的空间正向四面八方无限扩散,没有一点火花来照亮。

“括儿(col)……?”我听到一个声音;那人可能已经喊了不止一次,但我并未意识到是在招呼我。我开始转身,但椅子比我转得更快。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女孩,大约二十岁,一袭蓝色长裙,像凝结的液体一样紧贴在她身上。她的手臂和胸部,藏在一种深蓝色绒毛里,越往下绒毛越透明。她那纤细可爱的腹部,就像一座会呼吸的金属雕塑。她双耳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把整个耳朵都遮盖了。小嘴边挂着一丝不确定的微笑,嘴唇涂着口红,鼻孔里也呈现红色。我注意到,大多数女人都化这样的鼻妆。

她双手扶着对面那张椅子的椅背说:“你好吗,括儿?”

她坐了下来。

我想她有点醉了。

“这里好无聊,”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你不觉得吗?括儿,我们去别的地方怎么样?”

“我不是括儿……”我喃喃说。她把两个胳膊肘靠在桌上,伸手盖在半满的玻璃杯上,手指上的金链子末端浸入了饮料中。她凑得更近了。我能闻到她的呼吸。就算她醉了,喝的也不是酒。

“你怎么这么说?”她说,“你是。你必须是。每个人都是。怎么说?走吗?”

我挺纳闷,这个称呼到底意味着什么。

“好吧。”我说。

她站起身。我竭力从那把低得吓人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道。

“做什么?”

她盯着我的腿。“我还以为你踮着脚尖呢……”

我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她走到我跟前,挽住我的胳膊,又吃了一惊。

“你这里藏着什么?”

“哪里?胳膊上?没藏什么。”

“你在唱嘘(singing)。”她说着,轻轻扯了扯我的胳膊。我们从许多桌子中间走过,我琢磨着“唱嘘”是什么意思,也许说的是“你在开玩笑”?

她领着我走向一堵暗金色的墙,墙上有一个点亮的标记,有点像高音谱号。我们走近时,墙打开了。一阵热风迎面吹来。

一条狭窄的银色自动扶梯载着我们往下。我们肩并肩站着。她的身高还不到我的肩膀。她长着猫一样小小的脑袋,黑头发闪着一抹蓝色光泽,五官轮廓也许过于鲜明,但很漂亮。要不是那双猩红色的鼻孔……她用瘦弱的手紧紧挽住我的手,绿色指甲扎进我的厚毛衣里。一想到这件毛衣曾经去过何等遥远的宇宙深空,一想到它和一个女人手指之间的共同点是多么稀少,我不禁哑然失笑。走过一个光亮不断变幻的圆形穹顶—从粉色变到胭脂红,又从胭脂红变到粉色—我们来到了街上。我以为这是一条街,但我们头顶的黑暗不时被照亮,就像短暂的黎明。再往前,又长又矮的一道道黑影,倏忽掠过,很像是汽车,但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有汽车了。一定是别的什么交通工具。即使我一人独行,也会选择这条宽阔主道,因为远处闪耀着一行字:往中心(TO THE CENTER),尽管这肯定不是指城市中心。总之,我任由自己被她牵着走。不管这次冒险的结局如何,我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向导,我心平气和地想起了那个倒霉家伙,我已经抵达地球三个小时,还没能接到我,他无疑正在这个航站城市里到处乱窜,到处找问询器,查问我的行踪。

我们经过好几家坐得半满的酒吧,每一家的橱窗里,都有一群假人在表演着一幅同样的场景,我真想停下来看看它们在演什么,可那女孩拉着我匆匆向前走,她的拖鞋咔嚓咔嚓地响,直到看见一张双颊跳动着的红彤彤的霓虹灯脸,用滑稽的松垮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她才叫道:

“哦,蓬斯(bons)!你要来一份蓬斯吗?”

“你呢?”我反问。

“我想要一份。”

我们走进一间明亮的小房间。房间没有天花板,空中高挂着两排小小的火焰,就像两排导航灯;热量从上面倾泻而下,所以这不是光影效果,可能确实是气体在燃烧。在墙上有凹槽,桌板就插在凹槽里,构成了简易桌子。当我们走近其中一张简易桌时,两边的墙上冒出了两个座椅;座椅似乎先从墙上长出半成品,像花蕾一样,然后缓缓展开,展现出凹形椅面,固定下来。我俩面对面坐着;那姑娘用两根手指敲了敲金属桌面,一个镍爪从墙里跳出来,把两个小盘子扔到我们面前,然后像闪电一样,又往小盘子里各扔了一坨白色发泡的东西,那东西马上就硬化,变成了棕色。与此同时,盘子本身颜色也变暗了。然后女孩把盘子连同那团棕色东西,卷成煎饼的形状,开始吃起来,原来这根本不是盘子。

“哦,”她边嚼边说,“真不知道我有多饿!”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吃起来。这蓬斯的味道,和我吃过的所有东西都不同。它在牙齿间噼啪作响,像刚烤好的面包卷,但一咬就碎,融化在舌头上;中间的棕色夹心香味浓烈。我觉得,这蓬斯的确好吃。

“再来一份?”她吃完后,我问道。她笑了,摇了摇头。走出去时,在过道上,她把两只手放进一个铺着瓷砖的小壁龛里;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我有样学样。一阵痒痒的热风吹在手指上,当我缩回手,手指已经完全洗净吹干了。接着,我们登上了一条宽大的自动扶梯。我很想知道我们是否仍在航站层,但忍住了没问。她带我走进一堵墙,走进了一个小隔间,里面灯光昏暗。我感觉地板在震动,上面好像有火车在运行。刹那间,整个小隔间陷入黑暗,脚底下有个东西深深叹了口气,像一个金属怪物在排空肺里的空气,光线又亮了起来,姑娘推开了门。显然,这是一条真正的街道。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人行道两旁的灌木丛修剪得相当矮;再往前走一点,街边排列着一辆辆黑色扁平机器,挤在一起;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消失在一台机器后面—没见打开任何门,他就这么不见了—那台机器起飞力量如此之大,一定把他压在了座位上。我看不到房屋,只看到平坦如桌面的道路,上面铺着一块块哑光金属片;在十字路口,悬挂在头顶的指示灯上装有百叶窗条,发出橙光和红光;看起来有点像战时探照灯的模型。

“我们去哪儿?”女孩问。她仍然抓着我的胳膊。她放慢脚步。她脸上掠过一道红晕。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就去我家吧。这里也没什么好逛的。我家就在附近。”

我们继续前行。仍然看不到任何房子,从暗处灌木丛后吹来一阵微风,我们仿佛身处一片开阔空间。在站台附近,在市中心,居然如此空旷?在我看来很是奇怪。风中带着淡淡花香,我急切地吸了一口气。樱花?不,不是樱花。

接着我们来到一条移动人行道上;我们站在上面,构成了一对奇怪组合;灯光掠过;不时有一辆车飞驰而来,仿佛是一块黑色金属整体浇铸而成;这些车辆没有车窗,没有车轮,甚至没有车灯,以惊人的速度盲目地疾驰着。车头贴近地面的一列狭小孔洞中,不时明灭,闪烁出耀眼光芒。我猜这一排小灯,可能传递着车辆之间沟通和避让的信号。

头顶不时传来凄哀尖啸,划破看不见的天空。女孩突然走下移动步行带,但立刻又登上另一条陡直向上的步行带,我们俩陡然升到了高处;这次空中飞行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停在了一处散发淡淡花香的窗台上,仿佛我们通过一条靠墙边的传送带,来到了一座黑暗建筑的露台或阳台上。女孩走进了露台,我的眼睛此刻已习惯黑暗,能分辨出周围建筑物的巨大轮廓,没有窗户,通体黑色,看起来毫无生气,仿佛它们只是一道道黑色光幕。除了那些黑色机器在街上掠过时的尖锐嘶嘶声,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毫无疑问是有意为之的黑暗,让我感到困惑。航站里到处闪烁着霓虹灯,却根本没有广告牌,这一点也让我感到困惑,但我现在没有时间细思这些问题。“来啊,你在哪儿?”我听到她的低语。我只看到她模糊的脸庞一闪。她把手放在门上,门开了,但里面并不是一间房间。地板载着我们轻轻向前移动—在这里你一步也不必亲自走,我想,他们还能有腿,可真是个奇迹—但这种讽刺很是无力;过去几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梦幻,惊奇层出不穷。

我们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门厅或走廊里,很宽阔,几乎没有灯光—只有涂抹在墙角处的几道夜光漆,在发出微光。来到最黑暗的深处,女孩再次伸出手,手掌平放在一扇门上的一块金属板上,门开了,她走了进去。我眨了眨眼。大厅里灯火通明,几乎空无一人。她走向隔壁。当我走近墙壁时,墙壁突然打开,露出一个内部空间,里面装满金属小瓶。如此突然,我不禁愣住。

“别弄乱了我的衣柜。”她说。她已经进了另一个房间。

我跟了进去。

扶手椅、矮沙发、小桌子,所有家具仿佛都是玻璃铸成,在这半透明材料内部,一群群萤火虫正在自由飞动,一会儿散开成稀落光点,一会儿又汇聚成一道光流,仿佛家具内部正流动着一种发光血液,淡绿色和粉红色火花混合而成的璀璨鲜血。

“你为什么不坐下呢?”

她站得远远的。一张扶手椅舒展开来迎接我。我讨厌这种会动的家具。看似玻璃,但根本不是玻璃;感觉是坐在了充气软垫上,透过厚实的弧形椅垫往下瞄,能隐隐看到地板。

刚进门时,我以为正对着门的墙,是一面玻璃墙,透过玻璃墙,我看到的是另一个房间,里面住着人,好像正在举行宴会;但那些人都高大得不正常。我突然领悟过来,在我面前的整面墙壁就是一个巨型电视屏幕。电视的声音被关掉了。我坐了下来,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张巨大的女性面孔,仿佛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巨人,正从窗口向房间里张望。她的嘴唇在动,她在说话,耳朵上盖着一块盾牌那样大的宝石,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让身体尽量放松。那个女孩把右手叉在腰上,仔细地打量着我。她身穿那件金属蓝色长裙,躯体像极了一尊天蓝色金属雕塑。她看上去不再有醉态。也许之前的醉态只是我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布雷格。哈尔·布雷格。你呢?”

“纳伊斯。你多大?”

好直接的开场白,我想。但如果,这就是现在的习俗……

“四十岁,怎么了?”

“没什么。我还以为你已经一百岁了。”

我忍不住笑了。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是一百岁。”有趣的是,这就是事实,我暗想。

“要给你来点什么吗?”她问道。

“喝的吗?不要,谢谢。”

“好吧。” DtcNrStOQy5LAiRgQFDrWfj/xom2AwvOYXEXFp5DGWSSEtv0Ff+qwY3P5Kjx1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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