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我进入了西藏日喀则市的夏鲁村
开始我的田野工作。在这个后藏最大的农村我度过了冬天和春天,看见了土地从干硬变得松软,从荒芜到青稞小麦的种子露出尖尖芽,也看见了树木从干枯的枝条到抽出新芽迅速染绿,院落里的桃花和月季花一夜绽放,落了不少叽叽喳喳的麻雀……景观随季节在变,但这里的日常饮食却始终如一,糌粑、酥油茶是每日必有的。
糌粑、酥油茶、干肉,这些食物对我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挑战。我是广东的海边人,日常饮食讲求食材的原汁原味和营养均衡。鸡为白切、虾为白灼、鱼为清蒸、蔬菜油焗,新鲜的食材辅以生姜蒜与酱油等作料,口感极为鲜美。西藏的糌粑、酥油均为高脂食品,有极佳的御寒功能,但也恰是这个高脂的特性,让吃惯了清汤白饭的我的肠胃很快陷入了水土不服的境地。在田野工作的第一周,每天跑厕所五六次。要知道,冬天的后藏气温零下十几摄氏度,而且后藏农村的厕所无遮无掩,风一吹,这滋味……
毕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食物无论好坏,对我而言是可以克服的,最大的挑战莫过于这里的进食时间。我和田野点民宿主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故省了很多客套的繁文缛节,直接就进入了亲人一般的相处模式。在饮食上真正做到了他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他们何时吃饭我就何时吃。这一近距离的相处,我的胃很快就显露了“内地肠胃”的娇弱性了。我的肠胃进食时间多年来适应的是北京时间的“早中晚”,而西藏与内地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差,我的肠胃不得不面临倒时差的问题。雪上加霜的是,在我抵达田野点的第二天,这个一妻多夫家庭的女主人就病了。女主人旺姆被查出胆囊炎,在医院做了切除胆囊的手术,需要静心调养一个月。这意味着家里的家务活特别是饮食处于一个暂时失序的状态,这也意味着我面临着无人做饭的尴尬。在女主人生病调养的日子里,厨房显得愈发冷清。家里的男人们各司其职,大丈夫尼次留守家里给牛马喂食、挤牛奶,其他的丈夫和她的小儿子一早出去或给亲戚朋友盖房子
,或到山上照看牦牛。在厨房养病
的女主人一见我就喊:“央金,喀拉萨(藏语吃饭之意)。”可是,哪里有“饭”呢?长条形的藏式桌子上,只有一壶茶,一盒糌粑。
一家人能聚在厨房一起吃饭的时刻是晚上。民宿主人家的晚饭一般是面条,这种面条是他们用自家种的小麦磨成的面粉加工而成的干面条,他们叫“甲吐”。煮面条时,他们会往里面放点牛肉或羊肉丁,撒点盐巴,味道还是不错的。为这一顿正式的晚饭,我等得眼冒金星。这里的太阳下山一般是在晚上八九点,这时家庭成员先后进入厨房。多孔的炉灶倒掉旧灰添塞了新牛粪,使火燃得更旺,一个锅煮水用来煨茶,一个锅煮青稞粒用作青稞酒。水沸腾后,灌进茶壶,再腾出来煮面。辛苦了一天的男人们喝着酥油茶,分享当日见闻。若饿了,顺手抓一把糌粑润点酥油捏成团状就往嘴里塞。因女主人术后不便下床干活,被当作外来亲朋的我因这女性身份还得识时务地给辛苦了一天的成员们端茶倒水。男人们忙着高谈阔论似乎忘了饥饿,面条煮了两个小时也不见有人主动去揭锅。我又困又饿,坐在藏式床的床沿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开饭的时间到了,一看表已经晚上11点了。
到了第三天,我的肠胃开始反抗了。这也驱使我走出达仓家的深宅大院,走到村庄的公共空间去觅食。感谢夏鲁寺这座知名寺庙,因千年的名声吸引了区内外的藏传佛教徒前来朝拜,也因此产生了商业——在寺院广场周围有不少小卖部。卓玛家的酸辣粉和藏面条开始替代了糌粑,成为了我的正式午餐。没过几天,我的午餐又多了一个新“物种”——2块钱一袋的尼泊尔牌子的方便面。这款方便面虽没有国内“康师傅”等牌子的调料包那般豪华,但它的咸度刚刚好,配点涪陵榨菜,相当于夏鲁村的顶级“兰州拉面”。随着对周围环境的日渐熟悉,人们由生变熟变友,我的饮食路径也从家里、村里拓展到了市里。每次去25公里外的日喀则市洗澡(平均一个月三次)的日子,也是我吃香喝辣的时刻。在严寒的环境下,洗完热水澡,再体验热辣辣的火锅,这种快乐和自由是无与伦比的。它不仅让我的身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舒展,也让我得以暂时摆脱日常重复性工作的无聊感和文化差异带来的不适感和压力感,是一次痛快淋漓的全身心“马杀鸡”(massage音译,按摩)。
在西藏夏鲁村的田野工作结束已有两年,每天吃糌粑喝酥油茶的日子锁进了记忆的盒子。人就是这么奇怪,记忆里的滋味总是最美的。如今生活在蓉、渝二都,周遭藏餐馆不少,西藏的记忆浮现脑海时,就不自觉走进藏餐馆,来壶酥油茶,要一碗糌粑。遗憾的是,物相似,但味已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