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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绿

张文义(中山大学)

在景颇山多年,我慢慢相信人们说的“你是什么命,就能吃到什么”。房东家的几兄弟,大哥是打猎的命,家里饭桌上经常野味飘香;二哥是文字命,在报社工作;三哥(也就是我的房东)是土命,“种什么都有得吃”。房东三哥瘦瘦高高的,肤色黑,手指修长,头发卷曲,一丛一丛的,随头的动作自然散开、跳动。“我不像中国人,我头发卷、皮肤黑,大家都叫我‘巴基斯坦’,记不得我的名字。”2003年3月31日,我到景颇山的第一天,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

我记住了他的土命。每年冬天,三哥在院里挖开土,种上青菜,什么肥料都不放,菜长得那个茂盛。村里人不时来看,三哥不在,就问我种菜经验。我说:“我不是土命,是码字的命。”大家很认可,就只见我拿着纸笔出现在各种场合:吃饭、吹牛、种地、献鬼、打猎……我记录着青菜从种子到食物的全过程。青菜太多,吃不完,送不完。剩下的洗净、控水,做水腌菜,酸脆提神,就着它我能吃三碗饭,还不放过汁水。酸汤下饭,是我对景颇山雨季的味觉记忆。

三哥前妻很会做菜,村里人多次跟我说:“他家总能吃到很多我们吃不上的菜。”雨季的野菜,干季的干菜,自己种的,配上市场买的,每顿饭都简单有味。三哥的二姐嫁在隔壁村,也对过去充满回忆:“以前我家孩子在这寨子小学读书,住老三家,吃得很好,回家都不想吃我做的。”雨季我不时去二姐那儿,她全家有鸡 的命。一家子出动,漫山遍野跑,一个雨季能找到价值两三万元的鸡 。每天,不完整的或买主挑剩的鸡 ,都出现在自家饭桌上。“太可惜了,你原来那三嫂年纪轻轻就不在了。现在这个不会做菜,也不想做。你是吃不到那些好菜了!”二姐把最后一句拖得很长很长,绵绵的,像大雨过后缓缓漫过一切的水雾。

我无从评判二人的厨艺。我见过原来三嫂的照片,三哥所有亲戚都提过她、喜欢她。三哥说,她也是土命。现在的三嫂也是土命,爱做菜,是村里各办事场合的厨师队中的一员,却懒得在家做菜,舂菜除外。牛肉干巴、白参(一种菌子)、红绿相间的酸果或长满硬刺的毛球果(微酸、涩,带一股澳洲坚果的清香),配上火红的朝天椒,舂成碎末,干枯中带着柔润,酸、辣尖锐奔走,需要干饭调和。

景颇人常说“舂筒不响,不开饭”。每天,三嫂煮好饭菜就开始舂,听得我直咽口水。我合上电脑,晃到厨房等待着。住在爱舂菜胜过主菜的人家,一开始,我怨念很小。“我们吃什么,小张也吃什么。”房东跟人说,这是我最先完整听懂的景颇话。“小张特别爱吃我家的舂菜。”三嫂也跟人说,“我们都没他吃得多!”我默默无语,有点莫名开心,也掺点不得已。因为景颇人一天只吃两顿饭,我得让自己每顿多吃点,舂菜是个好帮手。

景颇山的雨季,一连六个月,是最让人爱舂菜的时节。绵绵细雨,暴风骤雨,无休无止。天黑前来的雨,默默加深着夜幕。站在窗前,看夜幕雨幕,听风声雨声和屋檐下小鸡、小猫、老狗困居一天的无聊哈欠声,我心中空荡无神,心绪随雨水浸入大地,一点点沉重起来。

雨季,洋丝瓜长得最好,几棵植株,搭好架子,便爬出一亩面积,密密麻麻挂满果实。饭桌上总是炒洋丝瓜、煮洋丝瓜、洋丝瓜加酸腌菜汤。日复一日,我心理阴影一点点增大。十多年后的今天,看见洋丝瓜,我都不由自主往后缩。救我命的是一道舂菜,新鲜辣子切条,新鲜石头姜切片,蒜切片,拌上酱油,滴点香油,直接吃。一入口,辣味瞬间冲向全身。辣子的辣如激流,奔腾着充满整个头部;姜的辣如漫漫长河,浸润全身;蒜的辣像火花,直冲鼻孔。吃这道菜,人瞬间全身流汗,头上“鬼火”直冒,因此,菜名为“鬼火绿”(绿指火苗颜色,辣到像火苗一样往上冒)。云南方言中,“绿”读“禄”,吃了鬼火绿,大红大绿,富贵可期。三哥还说,最厉害的鬼火绿是用缅甸的辣子做的,没几个人敢直接吃。一大锅汤,提着辣子在锅里涮一下,整锅就辣了。

我吃鬼火绿,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拼命扒饭。雨季的怨念融入汗水,透过毛孔,被鬼火蒸发。甚至,头脑中每个想法都向虚空飘逸离散。吃完饭,我头脑一片空白,一阵子后,才回过神,轻松!田野中,每天码字,思虑多,需要鬼火绿洗脑,清空念头。

多年田野下来,我明白,人类学家的命是住进哪家就随哪家吃什么。 hwJ+5AbGUW4PuZzbo9i2NLruwmPH6fzj41q4+uy4iPGcHVGKIIxh0ilcTpxmn3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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