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说早年经历促成了陆文夫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素养的积淀,那么融入社会、踏上工作岗位之后,所见所闻与社交环境,才是陆文夫人生观、价值观真正确立的关键点。这时候,他的写作兴趣得以培养,文学创作素养逐步积淀,审视社会、观察世界的视角慢慢形成。
1948年的冬天,是淮海战役捷报频传的时刻,投身解放区的热血青年没赶上打游击,被编队进入盐城华中大学集训学习了一个时期,所谓华中大学实际上是准备渡江的干部培训班,招收的大部分都是从蒋管区投奔革命的知识青年。这批青年学生,不仅要全面接受新思想的锻造,也要经历身体上的锻炼,比如背着轻便的行李急行军。行李不能超过规定重量,这对于有哮喘病史,受凉便要伤风咳嗽的陆文夫,无疑是一种考验,为了不影响急行军,保证行李达标,他毅然决然请裁缝扯掉被子里珍贵的一半丝绵留给老乡(那是他母亲自己舍不得用,临行密密缝给儿子御寒的),为了理想有所牺牲,也是陆文夫心甘情愿的。
渡江前夕,陆文夫被分配到新华社苏州支社当采访员,主要原因就是因为陆文夫是从苏州出去的,通文墨且能够听懂苏州话,熟悉苏州城里的情况。对于绝大部分渡江干部而言,苏州方言等同于天书或外国话。1949年4月27日苏州解放,陆文夫等新华社苏州支社的人连夜乘小轮船赶到苏州城,打地铺睡旅社店堂,第二日就进驻玄妙观祖师殿,靠着手摇发电机收发电讯稿编写出版报纸。“那时候解放军每到一处,有三种文化兵要一马当先,一个是报纸,一个是书店,一个是文工团。这是组织群众、宣传群众的三大法宝。”
陆文夫的记者生涯从此开始了,后定居在苏州城内的铁瓶巷从事新闻宣传工作,一干就是八年,他清晰记得第一篇见报的新闻是新华书店开张。不久《新苏州报》创刊,新华社苏州支社撤销,他转入《新苏州报》当记者。假如说五年前第一次闯苏州,怀着前途未卜的忐忑心情,那么此时的陆文夫可以说意气风发,干劲十足。他以主人翁的姿态重新踏上这片熟悉和热爱的土地,作为胜利回归者的新苏州人,过去的种种寄人篱下和为生计愁苦的心思全都烟消云散了,生活掀开崭新的一页。年轻的陆文夫,正好赶上了时代的大变革,个人的命运也就与时代风云紧紧结合在一起了。
此后,正是新中国蒸蒸日上的建设时期,这个投笔从戎、壮志未酬的年轻人,充满新闻工作者的敬业热诚,有着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热情和干劲。陆文夫一心一意地做一个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不辞劳苦跑遍了苏州城乡,感动于火热的建设热潮。八年的记者生涯,积累了八册厚厚的采访笔记,一方面学习从大处发现和研究各种社会问题,于小处认识生活和理解生活,满腔热情地写报道做宣传,锻炼自己的写作能力。陆文夫每天活跃在工矿企业、农村建设的第一线,他挎着照相机在苏州小巷大街里寻觅素材,想做一只黄鹂鸟,为新社会、新苏州,热诚地唱赞歌。
一次,我被派往昆山和太仓采访,到昆山去是乘火车,到太仓去陆路和水路都不通,就得靠两条腿了。那时候才二十出头,斗志昂扬,精力充沛,背着个背包走几十里路算不了一回事,嘴里还哼哼唱唱,当然,唱的都是革命歌曲,那时候的流行歌星还没有出世哩。
另一面感受着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满腔热忱地聚焦社会热点,挖掘劳动者的闪光点,写成通讯报道,热情讴歌新生活和新社会。这种投入的工作状态深得领导和同志们的喜爱,陆文夫也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为新苏州的建设奉献自己的青春热血,是他当年奔赴解放区的心愿。
直到1957年之前,陆文夫做了八年的新闻记者,在报社的文教组编过副刊,在工业组当过组长、编委,还兼职摄影记者。这八年里,陆文夫跑遍了苏州的大小城乡,接触到形形色色的普通劳动者,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学习、积极奉献,编织着红红火火的新生活画面。火一样的现实感染着陆文夫,也激发着他富裕的精力和创作冲动,大小文章不断见报。这八年里陆文夫的写作能力不断自我训练和提升,一方面要锤炼语言,使新闻报道准确、简练、生动;另一方面还要学习从小处着眼,发掘问题、撰写报道,供上级领导了解情况和判断决策;供普通读者了解并热爱自己的工作、行业和家乡。一线新闻记者的实践对于陆文夫来说,是绝好的锻炼机会,真正写文章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当然,新闻报道与文学创作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别,但是日积月累的写作习惯,磨炼了陆文夫的意志,锤炼了写作技巧。同时,他的采访本上、脑子里积累了大量的人和事。有些因为种种原因不宜作为新闻报道发表,只好束之高阁,这些素材为他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厚的生活基础。停不下来的笔、欢天喜地的心情、自觉的进取精神,激发着陆文夫讴歌新人物和欢唱新生活的强大精神力量。
新闻报道让陆文夫总感觉不够味,他利用夏天午休时间,关在斗室里,遵循内心的冲动,汗流浃背地尝试他的小说习作。处女作《赌鬼》就是这么赶制出来的,陆文夫把文稿尝试投递给上海的《文艺月报》。首投未中,编辑答复“题材不适合,新形势下农村赌钱的人已经不多了,不宜刊发”
,退回原稿。此后,陆文夫多次提及,感恩遇到了一个有责任心的好编辑,退稿信中充分肯定了他的创作才华,评价作品“有较好的文学素养,懂得运用形象和文学语言,是很能写的”
,不仅鼓励陆文夫,还热情地发展他当了《文艺月报》的通讯员,给他邮寄《文艺月报》和《文艺通讯》,让他边学习边写作,极大地保护了一个文学爱好者的积极性。当时,苏州文联也积极扶持这位笔耕勤勉的年轻人,鼓励爱写作的他写小说。就这样,他白天跑腿写通讯报道,晚上耕耘自留地,比之前写得更带劲更专注。慢慢地,他摸出点门道,新中国的小说和之前自己爱读的古典小说及社会言情小说要求不一样了,也得按新闻报道的那种导向写,要写工农兵,不能写赌鬼。小说可读性虽然重要,但首先要有好的主题,要有政治意义,有反映社会进步的新思想和新气象。明确努力方向之后,陆文夫写作了一篇题为《荣誉》的小说,小说描写先进生产者方巧珍,在维系荣誉和坚持诚信原则之间纠结踌躇,最终战胜自我,选择了诚实面对。小说细致描摹了方巧珍抉择前后的复杂心理过程,讴歌新一代纱厂女工美丽的心灵和纯真的品格。这次投稿果然命中了,《文艺月报》发表之后还组织了专门的评论,并且翻译成外文,广为推送。小荷才露尖尖角,小说引起了文坛各方的关注,《荣誉》获得了江苏省首届文学创作奖,极大地鼓舞了陆文夫写小说的积极性。陆文夫趁热打铁,把采访本里的材料过滤了一遍,整合出一个短篇小说集《荣誉》,虽然艺术上显得稚嫩,且受创作视野限制,小说集里收录的作品有较深的通讯报道味道,但都表明一颗新星正在文坛冉冉升起,即将开始文学创作的长途跋涉。
如果说求学经历促成了陆文夫的文学接受,打下扎实的写作基础,那么步入社会后的工作环境,则对陆文夫的文学素养养成起着关键作用,这是一个多重因素影响的综合结果。
初涉文坛,陆文夫的社交圈主要有两拨,一拨是江苏作协成立的青年创作组的成员,一拨是苏州文联旗下作协小组成员。如果说求学生涯和成长经历养成了陆文夫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那么这两拨朋友圈,志同道合的伙伴与德高望重的文学前辈,给予陆文夫文学创作事业的影响更为重要。一方面有关写作立场的形成,另一方面打开了观察世界的精致视角。
其一,“探求者”同人的创作追求。50年代初期新中国建设百废待兴,文化氛围也比较宽松,江苏文坛涌现出高晓声、陆文夫、艾煊、方之、叶至诚等一波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那时大众业余文化生活相对单一,娱乐活动比较少,除了看看电影,大概就是读读小说,所以能够发表一篇轰动的小说,基本上就出名了。万事开头难,有了好的开端后,陆文夫的创作兴趣愈加浓厚,可写的题材如同雨后春笋般争相跳出脑海,种种好玩的人事纷纷涌到笔尖,让他不吐不快。而且,一旦掌握了写作技巧,创作就有了突破口,再发表作品似乎比较容易了。50年代能写作的人少,能够发表作品的更少,发表作品得到好评的作者更是屈指可数。短短几年间,陆文夫就引起文坛关注,不久就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华东分会,并应邀出席在北京召开的第一次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结识了一批在50年代崭露头角的年轻作者,后来都成为文坛知名作家,这一切对于陆文夫来说,令他无比激动和备受鼓舞。很快,充满抒情韵味的代表作《小巷深处》诞生了,开启了陆文夫“小巷文学”探索的艰辛历程。这部短篇小说以其独特的视角、新颖的题材、细腻的笔触和人道主义的温暖情怀引发了文坛轰动。要知道,20世纪50年代的小说创作,基本延续了30年代左翼文学的写作传统,形成了一些固有的模式和题材的局限性。小说主题或者是革命战争题材,或者是工业大生产,或者是农村土地改革运动。主人公要么是英勇战士要么是劳动模范,总之,是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品表现出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像《小巷深处》这样充满温情的人性光辉和浓郁浪漫情调的非主流作品,恰如一道清泉流过干涸的土壤,深深地打动了编辑和读者的心。
希望在小巷深处延续,文学春天也对陆文夫展开笑颜,欲罢不能的他接连写出了《平原的颂歌》《健谈客》《公民》《火》《碰不得》等“工厂组曲”。这段时间的作品虽均有灵气,但除《介绍》和《平原的颂歌》外,其他一些作品带有明显的新闻报道痕迹,艺术性不够。1957年的春天,江苏省文联成立专业创作组,招徕了一批创作上小有成就的年轻作者,陆文夫也是其中的一位。从此,他离开了记者岗位,成为一名体制内的专业作家。当时和陆文夫一同选拔出来的青年作者,有高晓声、方之、叶至诚、艾煊、陈椿年、梅如恺等人。一群初露锋芒刚刚取得一些创作成就的年轻人聚拢在南京,血气方刚、摩拳擦掌,都想着好好干一番全新的事业!共同的创作追求和文学理想,使他们一拍即合走到一起,打算仿照“五四”时期文学社团的方式,创办一份同人刊物,认认真真撰写了发刊词,表明“干预生活”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主张。这就是后来不断发酵并导致这一批江苏年轻作家命运转折的“探求者”事件,虽然结社活动由于紧张的政治空气失败了,这批年轻人都含冤下放劳动改造,然而他们对于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对于文学应该表现什么、小说应该如何写等创作问题却形成共识,这种热诚的探究精神也是难能可贵的。
其二,“鸳鸯蝴蝶”前辈的闲情雅致。陆文夫初登文坛时,有幸加入苏州作协小组,其中有鸳鸯蝴蝶派民国老作家周瘦鹃、范烟桥和程小青,当时的“苏州三老”在文化界属于爱国文人,颇受政府优待以及同行后辈的敬重。他们经常碰头聚会,通常由周瘦鹃负责召集,每人交两元钱
,下馆子小聚,陆文夫年龄最小,自然担当跑腿和经费管理。近距离接触这些文人雅士,耳濡目染,颇有所得,陆文夫虽不能苟同其文学思想,却感叹于他们的艺术品位和精致生活。苏州文人的茶聚饭围,经常探讨到茶艺、古董、盆景、花卉、园林和精致的饮食文化,这些见识无形中开拓了陆文夫的眼界和文化素养。50年代,苏州的人民路、景德路、临顿路上有许多旧书店和旧货店,陆文夫玩命写作之余喜欢逛古董店放松消遣,众多旧货古玩中,陆文夫最喜欢紫砂壶和紫砂盆,《得壶记趣》中记载这种兴趣的培养与周瘦鹃有关。周先生的盆景是海内一绝,举世无双,文人墨客、元帅总理到苏州来,总要去周家花园观赏,陆文夫曾有幸陪客人去欣赏他的盆景,看看花草,谈谈文艺。周先生很欣赏陆文夫的才华,会趁着身边无人,送他些小盆景,嘱咐他放在桌案上,写作累了可以看看绿叶,调节身心,让眼睛也休息片刻。周瘦鹃谈起紫砂盆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兴起还要拿出几件精品同陆文夫一起观摩把玩,甚至两人一起去了宜兴丁蜀淘古盆,但是当时宜兴的紫砂工艺已经凋敝,一无所获。受周瘦鹃的影响,陆文夫对紫砂盆和紫砂壶也有一点爱好和鉴赏能力。《美食家》中丰厚的饮食文化和设宴摆席的细节很多源于周瘦鹃、范烟桥的指导。《人之窝》中许达伟、柳梅与诸同学兄弟庆婚欢聚的那一晚,徐永用二胡拉了一首大伙耳熟能详的《花好月圆》,是当时的流行音乐:“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即出自范烟桥先生的手笔,可见通俗文学名家对苏州百姓生活的影响与渗透力。陆文夫比较敬佩程小青的为人处事,程小青也时时关怀和照顾这个文学后辈,困难的年头经常想着帮助接济他。程小青是鸳鸯蝴蝶派的侦探小说名家,《霍桑探案集》就出自他的笔下。陆文夫一直惦记着要帮助程老重新修订出版这套书,可惜时局弄人,壮志未酬自己就倒台了,一向安分守己的程小青也没能扛住批斗的折磨,在十年噩梦结束前贫病交加中离世,没能等到鲜花重放的时候。陆文夫内心铭记着这个遗憾,直到90年代担任苏州文联负责人之后,才算圆了这个梦,重新出版程小青作品选集,告慰一代文人的在天之灵。老一辈文学艺术家的事业追求和高雅别致的文化品位深深地影响了陆文夫,陶冶着他的艺术性灵,延续着他幼时私塾读书积累起来的古典文学审美倾向,培养了他关注文学作品的读者阅读欣赏的审美趣味。
这一边是“探求者”同人们面向现实的“为人生”的文学追求,另一边是鸳鸯蝴蝶派老文人崇尚精致的“为艺术”的文化追求,这些对于他日后创新文学观念、双重视角创作特性的形成,还有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都产生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作家的童年记忆往往构成了作家的重要写作资源。而作家的童年记忆往往与故乡生活关联着。
滚滚长江东去,进入下游形成的苏中平原,平坦富饶。平原南部的泰兴,因为古城池形如西瓜,又称“瓜城”“蜜城”;这里特产丰饶、土地肥沃,是“鱼米之乡”“银杏之乡”“教育之乡”。泰兴也处在江苏省南北中轴线上,按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说法,陆文夫的绵糯性格大约也与泰兴的地域特征有关。泰兴产酒,“解放前算得上是个酒乡”,“酒和猪的产量至少是江苏省的首位”。冬天,酒坊是孩子们的乐园,那里暖和,大缸里的水滚热得可以洗澡,孩子们洗完澡之后,“便捧着小手到烫酒口掬饮几许,那酒称之为原泡,微温,醇和,孩子醉在酒缸边上的事儿常有”,孩子尚且偷酒喝,大人嗜饮那就更不待说。“凡有婚丧喜庆便开怀畅饮,文雅一点用酒杯,一般的农家都用饭碗,酒坛子放在桌子边,内中插着一个竹制的长柄酒端。”
酒宴欢庆的场面尽显苏中农家的豪爽气息,因着父亲的告诫,嗜酒者没有出息,陆文夫一直挺想有点出息,所以再也不喝酒了。参加工作以后逢场作戏,偶尔也喝它几斤黄酒,但平时是不喝酒的,到了六七十年代,陆文夫却渐渐离不开酒了。小时候喝酒纯粹闹着玩,这时候喝酒却应了古语,为浇愁。“痛饮小醉,泪两行,长叹息。昏昏然,茫茫然,往事如烟。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世间事,人负我,我负人,何必何必!三杯两盏六十四度,却也能敌那晚来风急。”
颇有壮怀悲情,陆文夫说,饮酒到了第二个阶段,他是为了解乏的。古人说“诗酒文章”,陆文夫的一生也正用得上这句话。不过,陆文夫几度沉浮、遭逢的独特,酒没少喝,但也是一个有出息的人。
陆文夫这个农家土地养育的孩子,始终有个文学梦,还会编故事,他的想象力来源何处?笔者想是滚滚长江浪涛,那每天沐浴着朝阳和晚霞的长长江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拍击着堤岸的涛声,以及江面上来来往往,最终又消失在水天尽头的船只。大江边的童年,形成胸怀开放、联想丰富的思维模式。曾经在田野摸爬滚打的稚气蒙童有一日来到空阔的长江堤岸,第一次放眼宏阔的长江水,必定是瞠目结舌的,呆呆凝望眼前及目不能及的茫茫天地,思考着未知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漫漫人生如何展开,他东望望水天一色,西望望天水一色,同样白茫茫的一片无法给出答案,只有想象和憧憬会展开翅膀,迎风飞扬,飞往遥远不可知的世界。岁月的长河也将与自然的长河不分泾渭般浩浩渺渺、川流不息乎?陆文夫初中之前,家搬来搬去都在长江边上,最近时离江水只有一两百米,每日清晨和傍晚入睡时,都听见那江涛阵阵催眠;或狂风大作,惊涛拍岸,声如雷鸣。风和日丽的日子,大伙可以享受长江的馈赠,退潮时往往大有收获,捞到几十斤鱼虾;每年阴历六七月的危险期,夜里轮流在堤岸守夜,那心惊肉跳的锣声一旦响起,各家青壮年就会奔赴抢险,抢险不及就各家难免水淹,大人们等水退了重建家园,孩子们则把游泳和捕捞漂浮的西瓜当成乐趣。长江边长大的孩子早早领教了大自然的粗犷宏伟与残酷无情,也逐渐锻炼了坚韧不拔的抗压能力和苦中作乐的生活毅力。开阔壮丽的长江夹港生活给了陆文夫看世界的眼界和博大的胸襟,也给予他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想象也是需要诱发的,最先诱发我的是一条伟大的河流——长江。”
当长衫礼帽的少年书郎闯进了烟雨楼台的苏州,姑苏深厚的历史文化气韵,包围浸润,柔软着陆文夫这位大江赤子的心房。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自然景观。号称人间天堂的街巷给了他最神奇的体验,体验情感的精细入微和感受生活的细致周密。少年陆文夫乘着木船进入苏州的山塘河,从七里山塘到虎丘,当年苏州风光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塔影、波光、石桥、古庙、河房、小巷,这些前所未见的自然景观看呆了求学少年;陆文夫姨妈家里有个耦园,虽然有点破败,却精致对称,就读的苏州中学对面即沧浪亭,数不清的园林古迹,绕不完的流水小桥,诉说着这个几千年古城的风花雪月,每个视点也许就蕴藏着动人的故事和传说,陆文夫对苏州的体验如入梦中的天地,“那些曾经迷恋的文学作品与苏州的美景合成了一种针剂,把那艺术的基因注进了我的血液里,只是我当时毫无感觉,因为那药性还没到发作的时候”
。重返姑苏后,生活体验更为深入从容,寒山闻钟,深巷琵琶,清茶美食,听戏泡澡,吴侬软语等的人文景观使陆文夫如痴如醉,更不用说那些精妙绝伦,让人流连忘返的园林私宅、吴歌刺绣、昆曲评弹等文化遗产了。
特别是在秋天,深邃的小巷里飘逸着桂花的香气。随着那香气而来的还有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循着声寻觅,总能在那些石库门中、庭院里、门堂内发现一个美丽的姑娘或少妇,怀抱琵琶,弹唱着苏州评弹。
苏州的女孩子应该懂得评弹,就像维也纳的人应该懂得钢琴似的。
小巷里一位母亲如是说,深巷琵琶转轴拨弦,曲调有情当是姑苏一绝,更有那穿街走巷的婉转拖腔的叫卖声“栀子花、白兰花”,以及馄饨挑子深夜声声清脆的竹梆子声音;临街长窗梳妆的妹子,枕河人家、临池垂钓、盆景花卉……唯有见惯大江壮阔的人才能领会小桥流水的细腻幽静,只有对苏州情深义重的陆文夫,才能精妙入微地感受到来自小巷深处曲径通幽的自然景观中蕴含的文化感染力和冲击力。二是人文底蕴。苏州文学的传统渊源深厚,就说苏高中边上的沧浪亭,原是宋代苏子美的故居,《浮生六记》的作者沈三白和爱妻在此暂住和闲游,文庙之于范仲淹,苏州小巷掩藏不住狷狂孤高的鬼才圣手金圣叹。姑苏城既有文化韵味,又有市民气息,在浓浓的市井气息之中透发着深沉的文化厚味。明朝袁宏道笔下的虎丘集会,演奏着的就是一种雅俗文化并举的双重奏。而苏州园林的别致构造,使得苏州既有田园都市的散淡,又有文化古城的儒雅。这样一种雅俗并举的文化氛围,孕育了苏州通俗文学发展的良好态势,比如优雅婉转的评弹美曲,叙述的却是才子佳人、爱恨情仇等俚俗生活,对文人的濡化作用是甚为巨大的。苏州三老个性中追求闲适与淡雅,谁能说与如诗如画的园林神韵无关乎?陆文夫当然也是耳濡目染。
苏州民间生活的喧嚣红火与日常生活的精致绵密,同样触发着江南秀士的写作灵感。例如饮食,其考究精细,只有在苏州土生土长的人才知其一二。“苏州菜三大特点:精细、新鲜、品种随节令而变。”
苏州人讲究“不时不食”,十二个月份七十一种时鲜,如头刀(或二刀)韭菜、青蚕豆、鲜笋、菜花甲鱼、太湖莼菜、马兰头等,家常菜叶上沾着夜来露水,所谓新鲜“滴血”。苏州人性格温和,办事精细,所以菜也就精致,口味清淡中偏甜,没有强烈的刺激。得月楼的松鼠鳜鱼、陆稿荐的酱肉、石家饭店的鲃肺汤、朱鸿兴的汤面、黄天源的糕团、采芝斋的粽子糖,提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苏州文人圈多美食家,常常相约去松鹤楼、得月楼“尝尝味道”;一个拔丝点心,命名为“春蚕”,取其精美手艺和色彩;一只清炒虾仁,要围全活虾现剥。如果碰上连续几天宴请,又要高喊吃不消,必得回家吃点家常小青菜了。苏州人吃饭吃的是情趣,不一定上酒店,小巷桥边的小饭馆也有好去处:
店主便领我从一架吱嘎作响的木扶梯登楼。楼上空无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见底,河底水草摇曳;风帆过处,群群野鸭惊飞。极目远眺,有青山隐现……二斤黄酒,一条鳜鱼,面对着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低吟浅酌,足足吃了三个钟头。
除了精致新鲜的菜肴,精湛的烹调技术,重要的是吃喝而外特殊的水乡环境和文化意蕴。再如茶,苏州特产的碧螺春产在东、西山一带,“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春梅、桃李还有那山坡上、沟渠边的野玫瑰。野玫瑰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满山飘溢。茶叶是一种很敏感的植物,善于吸收各种气味,山花的倾向自然而然进入了早春的茶叶里”
。茶叶各处都有,陆文夫《茶缘》里历数苏南苏北的各种喝茶,突出了苏州饮茶文化的特殊,品饮的并非茶叶,而是悠长的时光:
每至曙色朦胧、鸡叫头遍的时候,对面茶馆点里就有了人声,那些茶瘾很深的老茶客……昏昏糊糊地跑进茶馆点,一杯浓茶下肚,才算是真正醒了过来,才开始他一天的生涯。第一壶茶是清胃的,洗净隔夜的沉积,引起饥饿的感觉,然后吃早点。……所以苏州人把上茶馆叫作孵茶馆,像老母鸡孵蛋似的坐的那里不动身。
在苏州常熟,更是将饮茶文化发扬到极致,“十里青山半入城”,绕着山脚坐落有数以百计的农家乐,全是当地农民自建,市民一到双休日、节假日,三五成群,饮茶聊家常,成为日常娱乐和社交的必要手段。陆文夫成长在苏州、生活在苏州,并终老在苏州,生命与这个江南古城无缝连接在一起,苏州因他的“小巷文学”而更加光彩熠熠,他也因苏州的书写而享受“陆苏州”的美誉,陆文夫与苏州互文。
苏州古典文化氛围和精致绵长的日常生活,浸润渗透进陆文夫的血脉深处,加上大江边成长起来的坚韧不拔精神和苦中作乐的生活毅力,共同激发了陆文夫敏锐细腻的艺术感受力,熔炼了他视写作为生命的坚韧乐观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