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说清楚中国古代商业思想的发展脉络,我们还得从最初商业活动的产生谈起。作为西方文明摇篮的古希腊,其城邦的产生与商业密切相关,这倒不是说古希腊人天生就是经商的料,说起来他们都是被环境逼的,不去倒腾点买卖很难活下去。希腊山多地少,虽然适合葡萄、橄榄的生长,但却难以大规模种植淀粉含量较高的粮食作物,畜牧业发展也受到很大限制。我们想象一下,连指南针都没有的古希腊人,如果不通过爱琴海上的辛苦航行贸易,他们大概只能喝喝葡萄酒、橄榄油,连块儿面包也吃不上,哪里还有劲头去雕刻、绘画、写诗、弹琴?哪里还有心思去仰望星空,思考整个人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希腊、小亚细亚的不少城市,最初就是商人的暂住、交易场所。可以说,经商是古希腊人最重要的生存方式,像空气和水一样自然而然,并不见得他们多么聪明智慧,老早就发现经商比种地赚钱。这是西方商业文化的源头情况,那么我们中国又是怎样的情形呢?中国土地广袤,主要文化区围绕着黄河、长江这样的大河,具有典型的大河文明特点,人们的生存条件与古希腊明显不同。对于古希腊人而言,商业是个必选项,是雪中送炭,是关系到生活过不过得下去的问题;而对于中国古人来说,商业是个可选项,是锦上添花,是关系到生活能不能更美好的问题。简单说吧,没有商业,古希腊人恐怕要饿死,而中国古人如果缺少了商业这一行,大家顶多日子过得拧巴些、难看些,但活下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就是中西商业文化老根儿上的区别。中国古代的商业活动是伴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而发展起来的,是人们提高生活质量自然而然的选择,商业是锦上添花的那朵“花”,花朵谁不喜欢?古人不仅不“轻商”,说起来倒是“重商”更合乎社会发展逻辑。至于这朵“花”何时成了一朵“恶之花”,那是我们放到后面章节里聊的问题。
商业,一定是社会发展到比较高级的时候才可能产生的,它有一个天然的条件,那就是存在大量可供交换的剩余产品。在人类还没有完成第一次和第二次社会大分工之前,没有人知道“交换”是怎么回事儿。那时候人们的生产工具十分落后,生产效率低下,起早贪黑收获的那点野果、野菜,费尽力气抓住的那几只野兔、野猪,满足部落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成问题,哪里还会有什么剩余产品?当时人们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提高自己的生产技能,使整个部落的大人、孩子免于饥寒交迫,顺顺当当地见到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根本没机会去琢磨如何过得更加舒服。普通百姓是这个心思,部落首领也是这个心思——生产力落后,没有剩余产品就产生不了私有制,部落里的领导自然也身无长物、两袖清风。这种状况也不知持续了几千、几万年,那时候天空很蓝、河水很绿、时间走得很慢,大家的日子都是这样忙闲有致地过着,既没有商品交换的需求,也没有可供交换的物品。
人毕竟是会思想、有梦想的动物。天长日久,古人终于发现有些植物可以驯化,可以大量地种植在便于采集的区域。这样一来,生活与之前相比有了很大的改观,人们可以较为准确地预期某种植物生活资料的获得,生活比以前更有保障,日子也更有奔头了——农业产生了。有了固定的农业收入,人们的吃饭问题得到很大程度的解决。较为稳定的蛋白质摄入,大大提升了人类自身的健康水平,也许他们追野兔、打野猪更有效率了,大脑也因为获得更多的养料而变得更聪明。更重要的是,随着耕种技术的逐步提高,部落里的粮食开始富余了,人们发现那些暂时吃不完的动物可以先用剩余的粮食养着,等到需要它们的时候再吃掉。我常常想象这样一个画面,部落里的猎手试着驯养老虎、狗熊、猎豹等猛兽,结果都失败了,倒是驯养野猪、野羊、野牛却大获成功,这样的话,部落里可以大规模地驯养这些为人们提供肉类蛋白的动物——畜牧业宣告产生了,这是人类第二次社会大分工。有了这两次社会大分工,人类才开始走出蒙昧的原始社会,才有时间、有能力思考比生理需求更重要、更高级的事情。
两次社会大分工大大提高了生产力,部落里的剩余产品开始出现了。在众多的部落里,总归有的部落更善于种地。他们家的粮食产量远远超过别的部落,除了满足自己家人和家畜的需要,还有不少剩余,我们就称他们为“粮食专业户”吧。有的部落养猪养得很好,每年能生产大量的猪肉,我们就称他们为“养猪专业户”吧。还有的部落呢,粮食种得不错,家畜养得也不错,百姓安居乐业,其中有那么几个部落成员心灵手巧,特别会做陶罐,做出的陶罐经久耐用,不仅满足自己部落装粮食、盛水用,还有余力多烧制几个陶罐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就称这个部落为“陶罐专业户”吧。总而言之,生产力的提高解放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大量剩余产品的出现使“以其所有易其所无”成为可能,于是“交换”就顺水推舟地出现了。人类学有个很有趣的研究方法,即通过观察儿童的心理、行为来推测早期人类的各种社会活动。就比如说这个交换吧,小孩子间相互交换喜欢的玩具,从来与金钱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们用的是“以物易物”的交换手段,这恰恰正是人类最初商业活动的主要表现形式。“养猪专业户”用自己驯养的猪交换“粮食专业户”富余的粮食,而“陶罐专业户”可以用自己美观大方、经久耐用的陶罐去换“养猪专业户”的猪肉或“粮食专业户”的豆子。拿着自己富余的东西去换人家手中的剩余产品,这种“以物易物”的交换主要发生在邻近部落之间,所交换物品的种类繁多,并没有固定的参考价格。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形下,这种原始的交换并不容易达成,比如“养猪专业户”急需粮食,暂时不想要陶罐,那样的话“陶罐专业户”就吃不上猪肉了。那怎么办呢?“陶罐专业户”只好利用空间优势,先和离自己部落比较近的“粮食专业户”交换了粮食,然后再扛着粮食跑到“养猪专业户”那里交换猪肉。这个过程十分复杂,也十分辛苦,想想都累得慌。原始“以物易物”的沟通比价环节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在车轮这种高级事物还没被发明、牛马等动物还没有被驯化成运输工具前,物流限制的确是影响交换有效性的大问题。
最初的交换主要是官方行为,个体的商人并没有出现。根据古书记载,有时候部落首领会亲自担任这个交换货物的角色,跋山涉水、千辛万苦。随着生产力的持续发展,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化,物品交换的需求也逐渐提高,交换工作本身也成为一项专业化程度非常高的活计:熟悉的物流路线、明了的供求关系、清楚的交换比价,以及娴熟的沟通技巧等,这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了的,只有那些常年从事交换的人才能做到。于是,一个虽然不从事任何实际生产活动,却能创造出重要价值的群体出现了——这就是商人。可以说,“商人”阶层的出现,是生产力发展和社会分工的自然结果,他们是顶着光环应运而生的,是人类社会发展到更高级阶段的标志,其重要程度相当于现在知名城市的地标建筑。正像没有人会轻视“地标”一样,在更古老的时代也不会有人轻视商人。商人给当时的消费者带来诸多便利,各种生活、生产资料的交换效率成倍地提高,“重商”思想随着商业活动的频繁而萌生。“商人”一产生即步入他们的“黄金时代”,我想,此时商人的内心一定是非常骄傲和自豪的吧!
在固定的场所进行大规模的交换活动,有利于信息披露和商品比价,特别是“以物易物”时代,更多的商品选择,也容易使交换得以达成。大约在神农时代,官方就已经设置专门的“市”供人们进行交易,《易·系辞传下》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此段的意思是说,伏羲去世之后,神农兴起。神农即炎帝,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英雄人物,据说茶叶就是他发现的;《神农本草经》虽然出现较晚,而且多半不会与神农本人有关联,但后人还是愿意相信他是中药学的鼻祖。神农当了首领,制作出“耜”“耒”这样高级的农业生产工具,生产效率比原来的刀耕火种不知要提高了多少倍。神农到处推广这种农业生产新技术,给百姓带来实惠。神农的这种做法,大概是在“益”这一卦上获得了启发吧?“益”卦的兆辞曰:“利有攸往,利涉大川。”神农怎么就受了“益”卦的启发搞了农业发明和农业教育,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总之古人是这样认为的。引文接下来就说到商业了。既然生产技术进步了,产品总量增多了,交换的需求产生了,再加上吃饱饭的问题基本解决,人们也能腾出手来多进行点手工制作,产品自然也有交换需求。自发的交换费时费力,交易的成功率比较低,于是神农给大家创造了一个专门的交易场所——“市”。神农的这项发明也非常重要,如今无论城市里的超市还是乡野间的大集,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物。在信息沟通不畅的情形下,“约定”是非常重要的,大家约定于某一时间、某一空间,集中交换各种物资,更容易达成“各得其所”的目的,所以神农的“市”也是有时间性的,即所谓的“日中为市”。这段简短的文字,正是商业交换发生的精到描述。
黄帝时代又是什么情形呢?《云笈七签》里说,黄帝时代已经达到人类社会的“理想时代”:
时人未使而自化,未赏而民劝,其心愉而不伪,其事素而不饰,谓之太清之始也。耕者不侵畔,渔者不争岸,抵市不预价,市不闭鄙,商旅之人,相让以财,外户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怎样一种社会形态呢?老百姓的思想境界都自我提高了,耕者、渔者、商人都各乐其业,彬彬有礼、了无争执。不仅不争,商人的境界似乎比耕者、渔者还要高出一个层次,他们居然能做到“相让以财”,这真是理想中的“君子之国”啊!这些美好的传说虽然不会是当时的史实,但至少记下这些传说的人相信,“市”“商”等事物在黄帝时代占有重要的地位,甚至是成为“大同”之世的重要指标。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怎么可能会有人轻视商人呢?
尧、舜时代商业也受到人们的重视。《淮南子·齐俗训》记载尧治理天下时:
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陆处者农。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泽皋织网,陵坂耕田,得以所有易所无,以所工易所拙。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
这段话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尧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懂得因地制宜、分工合作。人类社会发展历程确实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社会分工越精细,文明发展程度越高。看来尧早就搞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让那些住在江河湖泽边的人们发展渔业,而生活在丘陵坡地上的人就好好种田,搞好农业。每个地方的人都根据自然条件不同从事相应的生产活动,然后大家互通有无,“以所工易所拙”,这样百姓才能安居乐业。由此可见,在尧的管理体系中,这种“以所有易所无”的原始商品交换活动是天下安定的关键,商业搞好了,背叛的人少了,而前来投奔、自愿归化的人却多了。在这样一种社会氛围中,轻商思想是找不到生存土壤的。
舜与商业活动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尚书·大传》记载:“(舜)贩于顿丘,就时负夏。”《史记·五帝本纪·索隐》里也说“(舜)作什器于寿丘,就时负夏”。从这些历史资料里看起来,舜不仅是个心灵手巧的手工匠人,而且颇有商业头脑。“就时负夏”四个字,最关键的是“时”字,舜知道根据时机、时令的不同安排自己的商业活动,的确是有大智慧的人。